等到後面的話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家娘親根本就是隨口說說,最終目的還是要他娶鄭飛瓊。
他轉頭看看臉色有些發白,卻勉力維持著笑容的新婚妻子,心下暗歎一聲。
「娘,這事非同小可,兒子再和您好好談談。青蘿,你先回去。」
鄭氏見兒子沒有一口回絕,不由得大喜過望,頓時看兒媳婦也不再那麼刺眼,隨手揮了揮說;「你先回去吧!」
雲青蘿靜靜地轉身離開。
夫婦倆在裡頭問安的時候,枝兒、葉兒就在外屋等候,都聽到了鄭氏的那些話,頓時又擔心又生氣。
主僕三人一路沉默地返回隱青居,把其他丫鬟打發出去,再沒有旁人時,枝兒頓時爆發了。
「簡直欺人太甚!新媳婦過門還不到三天,就要張羅著娶平妻,還把小姐當不當人看了?如果希罕他們的表小姐,直接娶了那什麼表小姐不好?何必把我們小姐娶進門,再在我們心頭上捅刀子?太過分了!不行,我要把這消息通知老爺和少爺。」
她說的老爺和少爺,卻是雲青蘿娘家的親生父親和大哥。
雲青蘿從鄭氏屋裡出來,嘴角就一直掛著淡淡的嘲諷,此時見枝兒越來越暴躁,不由得搖了搖頭。
她對一旁靜默的葉兒說:「你瞧,枝兒這火爆脾氣,一點就燃,以後要是誰娶了她,可有的罪受了。」
「可不是。」葉兒莞爾。
枝兒恨恨地跺腳,白了葉兒一眼,到雲青蘿身邊道:「小姐,奴婢這麼焦急是為誰啊?你還有心情取笑奴婢。葉兒,你也是個沒良心的,還笑呢!都火燒眉毛了!」
雲青蘿端起茶杯,慢慢啜飲。
「說不生氣是假的,可生氣也沒有用。」
主僕三人正相對無言,和雨這時進來稟報:「大少奶奶,表小姐來了。」
枝兒和葉兒相對看了一眼。
雲青蘿原本想站起來相迎,後來卻又坐回去。
「請她進來吧。」
沒多久,一個身形高身兆的漂亮女子款款地走進正廳,她穿著白色的錦緞小襖,下面是湖藍色八幅羅裙,因著身段高身兆,走起路來當真如弱風扶柳。
她身上的襖子顏色雖然素淡,可是雲青蘿一眼就看出了那是進貢的極品雪緞,因為原修之給雲青蘿的嫁妝裡,就有幾匹這樣的布料。
鄭飛瓊一向以自己的身段和容貌為傲,只不過她把這種驕傲用謙虛和端莊偽裝起來,所以別人一直以為她很溫婉和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看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哪怕是地位低下的丫鬟庶民,她也會忍不住和自己比較一番,然後總是輕易就得出自己容貌更漂亮、氣質更高雅的結論。
而今天,她踏進蘭雪堂的門檻,即使是來向人示弱的,內心卻依然驕傲。
可是當她的目光接觸到那端坐在正廳檀木椅上的女子時,她臉上一直掛著的溫和笑容,終於微微扭曲了。
雲青蘿今天穿了身紫色的襖裙,領口、袖口和斜襟的邊緣都用潔白柔軟的兔毛滾了邊,除此之外就別無裝飾,沒有一點繡花。
紫色是一種很挑人的顏色,顏色稍微差一點,就容易變得很老氣難看,可偏偏就是這種素淡的紫和並不罕見的白色兔毛滾邊搭配,把雲青蘿襯托得雍容典雅,清貴無比。
鄭飛瓊今日過來,在穿著上特意費了心思,專門選了貢品的雪緞和湖藍綢,但是比起雲青蘿這種從骨子裡透出的清貴優雅,她還是立刻就被比了下來。
鄭飛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隨即又笑得更加甜蜜柔和,主動向雲青蘿施禮,「瓊兒向雲姊姊請安。」
枝兒挑了挑眉毛,很想發作。
不管按什麼道理,鄭飛瓊作為男方的表親,都應該叫雲青蘿表嫂,哪裡來的姊姊之稱?
難道她已經認定自己會嫁給原修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就要與雲青蘿論起姊姊妹妹了吧?
呸!呸!呸!真不知恥!
「嫂子可不敢當妹妹的大禮,快快請坐。和雨,上茶,要用爺昨天才拿回來的貢品茶,表小姐可是貴客,咱們可不能怠慢了。」雲青蘿不動聲色地說。
和雨手腳俐落地端上香茗,鄭飛瓊微笑著飲了兩口,又讚歎了一番,才慢慢收斂了笑意,輕歎了口氣,用柔軟哀求的聲音對雲青蘿說:「雲姊姊,你也聽姑母說了今年宮裡大選的事兒吧?」
雲青蘿點點頭。
「如果不是貪圖富貴,誰家好好的女兒願意進入那不見天日的深宮大院?我小時候跟著母親進宮,那時候小姑母還只是個小小的貴人,連吃頓飯都不安心,總擔心被人動了手腳。皇帝表兄幾次廢立,幾次險死還生,能熬到今天的地步,咱們家已經很謝天謝地了。」
雲青蘿只是靜靜聽著。
「姊姊是吃過苦的人,一定明白女兒家最怕嫁錯人,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妹妹從小到大只喜歡一個人,就是大表哥。我知道這話由我說出口,是真的厚顏無恥,可是為了一生的歸宿,妹妹也是豁出去了,如果不能幸福,顏面又算什麼呢?」說到最後,鄭飛瓊淒然。
雲青蘿原本還事不關己地聽著,後來聽到鄭飛瓊一句「豁出去了」,也不由憐憫起這個女子。
這個女子不想入宮做娘娘,不貪戀皇宮虛華,顯然是相當有見識的;而為了自己心裡所愛,又肯向自己的情敵示弱,顯然頗有些心機。
如果生為男子,應當能成就一番事業吧?
可惜,她是個女子。
鄭飛瓊見雲青蘿的表情和緩了一些,不由得心下暗喜,緊接著說:「我知道表哥很是寵愛姊姊,也重視姊姊的意見,如果姊姊能勸勸表哥,妹妹一定感恩一輩子。雖然名義上說是平妻,但妹妹甘願退居次席,以姊姊為尊。妹妹奢求不多,也絕不會跟姊姊爭寵,只要表哥偶爾看我一、兩回就足夠了。」
這下連葉兒也忍不住暗中不高興了。
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這種話誰信啊?
嫁了丈夫卻不奢求他的寵愛?不跟其他女人爭寵?
把她們小姐當傻子嗎?
枝兒忍不住冷哼一聲。
雲青蘿掃了枝兒一眼,隨即微笑著對鄭飛瓊說:「娶不娶平妻,納不納小妾,最終決定都在男人手裡。妹妹與其在這裡求我,不如直接去找修之。」
明白自己的暗中示弱與求情被駁回了,鄭飛瓊臉色一僵。
「而且,妹妹不覺得三個人的床實在太擁擠了嗎?」雲青蘿用雲淡風輕的語調,輕輕笑了笑。
另一頭,原修之也正在與鄭氏懇談。
原修之看雲青蘿離開之後,就立刻開門見山地說:「正如娘所說的,表妹不能送進皇宮。」
「是啊是啊,你舅舅還罵我和你舅母沒見識呢!」鄭氏大喜。
「舅舅是一朝飛黃騰達就迷失了方向,忘記腳踏實地是什麼滋味了。他再這麼繼續下去,早晚惹禍上身。」
「有這麼嚴重?」鄭氏皺眉。
原修之調整了一下坐姿,伸長雙腿,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上。
「比你們所有人預料的都嚴重。陛下十四歲登基,現在十六歲了,還未完全掌握大權,被太后和國舅處處限制,逐年累積的不滿已經快要到達爆發邊緣。陛下曾私下對我說,他現在心頭的第一大恨就是外戚專權。」
「這、這……太后是他親娘,國舅是他親舅舅,還能對他不好?親人也要反目?」鄭氏悚然。
原修之哈哈一笑。
「娘啊,您也做原家的當家主母這麼多年了,還是這麼天真可愛啊!」
「休要胡言,連母親也打趣。」
原修之臉色一肅。
「在絕對的權勢面前,親情算什麼?父子兄弟,母女姊妹,照樣殺得血流成河。皇帝、原家和鄭家,彼此都有姻親,如果陛下真要拿鄭家開刀,那麼我們原家也岌岌可危,到時候立場就很尷尬了。到那時候,母親,您救還是不救?救,可能就牽連著咱們原家一個大族一起跟著灰飛煙滅;不救,您可能就要背負對血緣親戚不援手的內疚,一輩子良心難安。救,還是不救?」
鄭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雙手死死地糾纏著衣角,呼吸困難。
良久,她才惶恐地看著原修之問:「情勢真的已經惡劣到這種地步,皇上……皇上就非要對鄭家動手了嗎?」
原修之點了點頭。
權力的爭奪,攸關生死,沒有任何一點點情分可言,沒有任何一點點後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