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自個兒的營帳,大步走至案前的余丹波,怒氣沖沖地取來軍圖,一股碌地將它攤平在案上。
「行軍總管……」顧長空嘖嘖有聲地讚歎,「你又高昇了。」同樣都是打仗,其它營的將軍自開戰以來都沒什麼動靜,為什麼余丹波就是有法子在戰中官升一等?
「高興什麼?」余丹波的臉色很陰沉,「不過是個戰罷即解的官。」高昇?真要高昇,那就別在戰事一結束就解除他的軍權,他又不是專供利用的傀儡。
終於注意到頂頭上司的心情似乎正差得很,不想被余火掃到的顧長空,本是打算摸摸鼻子退出帳外,但累積在他腹中的疑問,卻又留住了他的雙腳。
「這個盛長淵是何許人物?」特意將他們自宣城調來貴安,為的,就是一名南國大將?怎麼楊國三軍人人都這麼看得起盛長淵?
早就看穿女媧營伎倆的余丹波,愈想愈是火上心頭燒,「會令辛渡頭疼,故而不得不把攻採石一事推到我這來的人物。」
顧長空臉上盛滿愕然,「難道連辛渡也對付不了他?」那麼自負的辛渡,居然會承認對付不了盛長淵,所以才會請鳳翔找來余丹波?
「哼,辛渡是不想在盛長淵手中創下戰敗之績。」辛渡對自個兒的項上人頭可是珍惜得緊,他怎會去冒這種風險?
有些弄清方才在行轅裡的詭譎氣氛是從何而來的顧長空,明白地點點頭,而後有些擔心地看向正兩手叉著腰,站在案前邊看軍圖邊發火的余丹波。
「那麼……」他問得很小心,「你有把握擊退盛長淵嗎?」如果說女媧營沒有法子,軒轅營也想不出退敵之法,他們可不能指望伏羲營能夠接手。
余丹波更是沒好氣,「大元帥既都已把盛長淵交給我了,就算沒把握,我又能如何?」
站在顧長空身旁與顧長空有難同當的百夫長,在他又繼續開口惹毛余丹波之前,以肘撞了撞他,示意他就別再為心煩的余丹波添亂,最後是學他一樣把嘴給閉起來。
「丹波!」未料顧長空才學乖地把嘴閉上,另一個同樣不識相的人物,偏也挑在這個時候進帳來增加余丹波的火氣。
「連你也來這擔心我拿不拿得回採石?」余丹波以冷冷的語調問向方才在行轅裡,居然和其他人一樣,也贊成他去拿下採石的樂浪。
雖然一旁的顧長空與百夫長都已拚命打手勢向他暗示,可少了一根筋的樂浪就是沒見著,也沒發現滿腔怒火無處些的余丹波,此刻的目光相當不友善。
他還好心地開口,「我是來告訴你,我與盛長淵交過手。」
「我知道。」早就在心底默默把樂浪罵過十來回的余丹波,氣的不只是方才樂浪和辛渡一樣力薦他去對付盛長淵,他更氣的是,在樂浪頭一回與盛長淵交手時,樂浪幹啥不一口氣解決盛長淵,反倒把這個燙手山芋給扔到他這邊來。
「這傢伙不簡單,不但能先拿下採石,還能一鼓作氣再從我手中救走南國太子安然退回採石,因此我希望你千萬別輕敵。」這小子的性子就跟辛渡一樣自傲,就怕余丹波會太瞧不起盛長淵而鑄下大錯,因此他才不得不來這提醒一下。
余丹波聽了表情更是僵硬,「我不會犯輕敵這毛病。」現下他只怕他會犯下誤殺同僚的大罪。
「那就好。」鬆了一口氣的樂浪還關懷地問,「如何,想出如何攻下採石之計了嗎?」
他索性用力轉過頭去,「還沒有。」
「大元帥及兩位行軍元帥都還等著呢。」現下楊軍全都等著他想出計策破盛長淵,他要是緩個一日,三軍就得等他一日,為了大軍的糧草著想,他可不能拖上太久。
「再急,也是要等!」終於爆發的余丹波,雙掌用力地拍打在案上大吼。
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樂浪,眨了眨眼,總算發現了余丹波的不對勁之處。
「你就別催了,沒見他臉色很難看嗎?」趕在余丹波把軍帳掀了前,與百夫長一塊將樂浪拖至一旁的顧長空,挨在他耳邊小聲地請他幫幫忙。
「他……」恍然大悟的樂浪實在很難相信,「他會遇上難題?」這個打從認識他起就知道他是個自戀過頭的傢伙,天底下也會有他辦不到的事?這怎麼可能?
顧長空白他一眼,「都寫在他臉上了,還問?」
看著余丹波的背影,樂浪訥訥地道。
「不只是我,大元帥和兩位行軍元帥都對他很有信心……」要不是他知道余丹波的腦袋比長相管用,在玄玉命余丹波為進攻採石與丹陽的行軍總管時,他也不會跟著開口幫腔。
百夫長攤攤兩手,「再有信心,也得先讓將軍想出破敵之計吧?」
「咱們還是現出去吧,就讓他在這仔細想想。」摸透余丹波的性子,打算走為上策的顧長空拖著樂浪,「別說我沒提醒你,現下誰要是留在他身邊誰准倒大霉。」
「走吧走吧……」相識多年,知道余丹波要是發起脾氣就沒完沒了的樂浪,也避風頭地趕緊拉走還站在原地的百夫長。
「樂浪。」余丹波卻在他們踏出帳前留住他的腳步。
樂浪不解地回過頭來。
「你見著玉權了?」
「在戰場上見過。」樂浪一愕,復而掩飾地笑笑。
已經聽說過他曾經自請出戰玉權,卻遭玄玉拒絕,但在霍天行戰敗之後才在玄玉令下繼續戰事,余丹波不禁要猜想,那是領軍對上玉權的樂浪,究竟是自素節所給予的傷痛中走出來了沒有。
但他沒有問,因他在此時樂浪的目光中,已有了答案。
他擺擺手,「沒事,我不過問問。」
「我的事你別操心,先煩惱你自個兒吧。」知道余丹波始終都對他的私事放心不下,樂浪伸手指了指他的鼻尖,要他先把眼前令他頭疼的大事辦成才最要緊。
余丹波撇撇嘴角,在他幸災樂禍的笑意中回過頭來,低首正視著自貴安至丹陽一帶的地形圖,但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在行轅裡,當鳳翔主動上薦玄玉將他給調來貴安時,坐在一旁看戲的辛渡,臉上那副嘲弄的模樣。
要破盛長淵並非易事,他完全明白為何辛渡會覺得棘手,更明白想借此一事拖他下水的辛渡,其實根本就不在乎他能不能打退盛長淵,辛渡所期待的,是他的戰敗,而與辛渡聯成一氣的鳳翔與德齡,則是想借軒轅營的戰敗,讓手下之營壓過軒轅營,好在日後減損玄玉麾下的兵力。
嘖,玄玉真該把袁天印一併帶來的,至少在那時候,袁天印或許能替玄玉避免掉這個其它兩營聯手造成的人禍,縱使那兩位行軍元帥說得再怎麼理所當然。
「你是個聰明人,我相信,你知道該怎麼做。」
多年前袁天印曾對他說過的話語,在他心煩意亂的這當頭,突地自他的腦海裡冒了出來,令他回想起當時袁天印眼中那份信任他的目光,以及當玄玉頭一回在文庫裡找到他時,臉上那份充滿期待的模樣。
深深吸了口氣後,揮去所有不滿的情緒,重新振作的他,取來案上楊軍三大營各營目前仍剩的軍員資料,細細研究一會後,他再取來探子所估,盛長淵手下所擁南軍的數目。
游移在軍圖上的指尖,在帳中蠟燭又燒盡了一根後重燃新燭之時,停止了移動,而在余丹波的眼中,也透露出將計就計的光芒。
他以指敲了敲軍圖上辛渡所統率的女媧營,「是你把我推上這位置的,因此代價,你就多少得付點。」
「女媧營主去誘敵?」
當召集楊軍三軍將領的行軍總管余丹波,於行軍總管帳內公佈攻採石之計後,位在座間的辛渡,不滿地站起身質問。
余丹波瞥他一眼,「本總管方纔已說得很清楚了。」
總管二字一進耳,立即瞭解余丹波是刻意想拿行軍總管這位置壓他的辛渡,只好將已到了口邊的反駁嚥回腹裡。
「末將遵命。」誘敵就誘敵,不能建功立業也罷,反正屆時得花力氣攻打盛長淵的又不是他。
「慢。」余丹波要他別高興地太早,「我還未把話說完。」本欲坐下的辛渡,站在原地看他還有什麼花樣。
他淡淡再續,「叫戰之後,女媧營只許勝不許敗,天黑之後,女媧營只許敗不許勝。」
「什麼?」辛渡當下黑了一張臉。
「盛長淵不笨,若女媧營一開始佯敗遁逃,盛長淵定會識破女媧營主在誘敵,決不會輕易離開採石追擊。」余丹波說說得頭頭是道,「辛將軍只許勝,是得引出盛長淵,只許敗,是為引盛長淵離開採石。」
玩他?
赫然發覺余丹波竟運用軍權耍弄他,自尊心甚高,更無法容忍失敗的辛渡,漲著臉、抿著嘴,根本就沒預料到余丹波所謂的誘敵之軍,竟就是首先與盛長淵對戰之軍,而且余丹波還要他得容下「戰敗」這二字!
「此戰女媧營肩負重任,若女媧營有半分差池,或是沒據令力行,可別怪本總管沒把話說在前頭。」反過來將辛渡一軍的余丹波,重重撂下狠話,「本總管在戰罷解職之前,定會要辛將軍的項上人頭為此戰負責!」
相較於氣得臉色由黑轉青的辛渡,面色蒼白的符青峰,則是坐在樂浪的身旁不斷以袖拭汗,而同樣也明白余丹波記仇性子又犯上的顧長空,則是索性以手掩面,不願再去看愛結仇的余丹波,又跟女媧營的大將結下樑子。
余丹波連看都懶得看辛渡一眼,逕自轉過頭去對燕子樓吩咐。
「燕將軍,你率兩萬騎兵換上南軍服裝,潛至採石後方切斷南軍供輸。」
打從犯南以來,次次任務都是性命懸在刀口上,從沒一回簡單輕鬆的燕子樓,原本就不認為在採石之役裡,他能有那種不必冒險的好運道,因此在聽到他又被分配到這等要人命的任務後,他人命地歎了口氣。
「遵命。」偏心,同樣都是軒轅營之將,比他年輕的顧長空和符青峰都有靠山,就只有他老是孤軍奮戰,這根本就是歧視他年紀大嘛。
余丹波繼續再道出計劃,「女媧營戰退至據點後,伏羲營與軒轅營即自採石左右發動夾擊,燕將軍率軍切斷敵軍退路後,女媧營立即回頭反擊。」
辛渡的音調霎時低寒至極點,「反擊?」誘敵不夠,他還得率軍回去攻打盛長淵?
「如此,我軍方能造成四戰之地的局面。」余丹波揚起頭來,大聲向在場所有將軍命令,「我要盛長淵出得了採石回不了採石!」
望著余丹波自信的模樣,不語的眾人,在下一刻皆不約而同地轉看向怒容滿面的辛渡,並打心底同情起他。
余丹波涼聲輕問:「辛將軍還有何高見?」哼,跟他玩心機耍手段?辛渡以為他沒本事奉陪嗎?
「敢問總管,那採石城呢?」辛渡隨即指出他尚未分配到攻城的人選。
余丹波示威地朝他瞇了瞇眼,「本總管會親自拿下。」
有功,余丹波去領,有勞,他辛渡來辦?
默默把這筆帳記下的辛渡,兀自握緊了拳心,硬是強迫自己嚥下這口悶氣。
「眾將軍對本總管之計有無他見?」發落完畢後,余丹波環視在場眾人一會。
無人敢出口聲源辛渡,也無人願去替辛渡分擔戰務的帳內,默然一片。
余丹波站起身,一手高舉玄玉所賜兵符,「奉大元帥帥令,楊軍三軍,正午展開攻擊!」
「得令!」
得趕在短短數個時辰內整頓完三軍的各營將軍,在得令後,紛速退出總管帳中準備點兵出戰,惟有遣符青峰先行點兵的樂浪,在眾人出帳後仍留在帳中。
滿腹迷思的樂浪不得不問。
「為何你要重用女媧營?」按理,身為行軍總管、手下擁有軒轅營的他,應當該把軒轅營當成主力才是,怎麼他反倒是……
余丹波低聲冷笑,「誰教我是個有仇必報的小人?」上回,他要了閔祿的一隻眼,這回,他要辛渡的女媧營,在盛長淵的手中起碼損失一半兵力。
「啊?」一頭霧水的樂浪有聽沒有懂。
他也不想解釋,「沒什麼,我只是未雨綢繆。」
既然想毀軒轅營以在日後助鳳翔的辛渡要把眼光放得那麼遠,那他也就依樣畫葫蘆,也趁機滅南的戰事中,消耗掉女媧營的兵力,以助日後玄玉在爭皇之路上打下其他皇兄弟。
樂浪更是疑雲罩頂,「未雨綢繆?」
「別多問了,快去準備與伏羲營聯手助攻。」不指望他會懂的余丹波打發性地推他離開。
「丹波。」不肯走的樂浪,反而嚴肅地看著他。
「嗯?」
樂浪憂心忡忡,「這場仗,你有把握吧?」身為行軍總管,若是戰敗,就得負起戰敗之責,而依他楊軍軍律,上位者若是戰敗,不是買罪就是死路一條,偏偏這小子的性子,是決不可能願意買罪的……
余丹波回以一笑,「你說呢?」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見著他臉上的笑意後,鬆了口氣的樂浪拍拍他的肩,「我去做準備。」
手中握著兵符的余丹波,在樂浪跨出帳外後,倍感壓力的他,不再掩飾地深吐一口氣,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余將軍。」
認出來者聲音的余丹波馬上旋過身,「參見大元帥。」
「我都聽說了。」信步走至他面前的玄玉笑笑地問:「你讓女媧營挑起攻打採石的重任?」他就知道被任為行軍總管的余丹波,絕對是心有不甘。
余丹波說得冠冕堂皇,「軒轅營必須保留實力攻打丹陽。」
「除此之外,你確定你不是在報仇?」相當瞭解他的玄玉,慢條斯理地拆穿他的心結。
不想欺騙他的余丹波,索性大咧咧的承認,「末將當然是在報仇。」
回想起當年餘丹波頭一回在河南府帶兵打流寇之時,也曾因私情而差點誤了大事,玄玉不得不提醒他一下。
「公與私,這些年下來,你可分清了?」
余丹波反問:「大元帥還是信不過末將?」
「分清了嗎?」只想得到答案的玄玉並沒有心情與他說笑。
「末將絕不會拿戰事當兒戲。」遭他一瞪,余丹波當下站直了身子正色以覆。
「記住。」將希望全繫在他身上的玄玉,殷殷向他叮囑,「你的勝敗,不僅是左右楊軍的生死。」戰敗事小,他這個大元帥可被貶被罰,但他可不願因為戰敗而失了余丹波這名大將。
「末將明白。」余丹波沉聲向他承諾,「末將,定不讓大元帥失望。」
連續下了數日的大雪,在這日終於停歇,只是密佈天際的烏雲,始終都沒有散去。
依令欲誘盛長淵出城的辛渡,在正午時分率軍前至採石城城前叫戰後,一如所料,知道其中有詐的盛長淵,絲毫不予理會辛渡的叫戰執意不率軍出城,眼看著奉命行事的辛渡恐將錯失良機,女媧營上上下下所有軍員皆開始擔心,貽誤戰機的辛渡,是否真會被余丹波砍下人頭。
早就料到盛長淵會有這等反應,成竹在胸的辛渡並不似他人那般憂慮,在數度叫戰未成後,辛渡命人將女媧營中戰俘推至前線,將遭捆綁的戰俘們排成十十橫縱,並在他們的腳前插上半炷香,只有腳前的香一燒盡,即派人砍下戰俘人頭。
時間緩緩進行至午後,在辛渡又推出第三波也排成十十橫縱的戰俘們準備上前時,再也無法容忍辛渡如此殘殺戰俘的盛長淵,終於主動開啟城門率軍出戰。
依余丹波所言,女媧營在日落之前,只許勝,不許敗。
軍員數勝於伏羲營的女媧營,要勝盛長淵,並非不可能,因此不想給余丹波任何可以降罪借口的辛渡,一開戰後即下令全軍強攻,再次展現進攻南國西南之時的驍勇,讓原本只想退敵的盛長淵,不得不傾其全力應戰,並在辛渡漸漸率軍往前推進之時,將另一半安排在城內留守的南軍調出城來以退強敵。
等到另一半南軍出城兵援盛長淵,回首看向西方天際的辛渡,算了算時辰後,命全軍佯裝有懼於南軍支援的大軍,緩慢地開始後撤並派出箭伍進行斷敵,可只有南軍有意不追,即立即棄退,改派出騎兵伍步兵伍全力搶過城門,摸不清楊軍究竟欲進欲退的盛長淵,在辛渡采虛為敗實為進,以退為進之策的他,未免辛渡將攻下城門,在日落之前,南軍一改保守戰風,猛烈攻向楊軍。
日落之後,只許敗,不許勝。
如辛渡所願,日落之後,盛長淵總算展開追擊。在此同時,率兩萬輕騎的燕子樓,所有騎兵皆換上南軍服裝,於日落後繞至採石城背後開始進行切斷採石供輸的任務。
把挑大樑機會讓給女媧營,伺伏在採石兩側的伏羲營與軒轅營,在辛渡佯敗退抵至據點之後發動助攻,紛自南軍左右兩翼殺人,這時的女媧營迅速依計止追,調頭反擊。
中計了。
赫然發現到這一點時,盛長淵已遭楊軍三營困在採石城外,知道他們目標在奪下採石的他,急欲率軍退回採石,卻在黑暗的夜空裡,驚見採石城內所冒出的火光。
透過火光的照耀,飄揚在採石城城下四周的旗幟上,皆寫了「余」字,遭到調虎離山的盛長淵這才明白,眼前的楊軍三軍主在消耗南軍,而突襲採石的余丹波,則主在斷其後路失其退璩,眼下處於四戰之地的南軍,竟在他一時的不忍下,成了楊軍生吞活剝的對象。全員盡出的楊軍,兵員數遠在南軍之上,眼睜睜看著當初他用在對付德齡奪回採石的戲碼,如數奉還至他的身上,重新上演,在心中不斷責怪自己太過輕敵的他,豁然明白了那日德齡在率軍退出採石之時,究竟是何等心情。
如同當初德齡所做的一般,下令全軍突圍的盛長淵,也只能讓採石再次回到楊軍的手裡,在全軍被滅之前,盡可能在戰場上找出縫隙殺出重圍,只是在這突圍的過程中,深感歉疚的他,在戰地的火光中,親眼看著由他一手打造出來的南軍遭到楊軍殲滅。
突圍後的南軍數,僅只是出城的南軍數的一成,付出龐大代價的盛長淵,在夜深落雪的時分,沉痛地閉上眼再次下令。
「退回丹陽……」
丹陽。
子時方過,戒嚴的丹陽城,城內百姓皆已在雪色中入睡,駐守在太子府府前的士兵,在一輛官車緊急停車於府前時,迅速上前拿下夜半擅闖太子府者,在火燭的映照下,當士兵們看清來者後,眾人皆有些愕然。
夜半闖府欲見太子的光祿大夫嚴無涯,身著一身朝服,苦苦央求守門士兵們放行之後,急於見太子的他,在衝進門檻內時,還因庭內雪水而摔了一跤。
「殿下!」身繫重任的他,在前往太子寢殿時,邊跑邊扯開了嗓子。
「大人止步。」候在寢殿外頭的侍官們,在他欲踏上殿廊時將他給攔下。
「本官得即刻面見殿下!」再次遭拒在外的嚴無涯忙不迭道出來意。
「殿下已歇息了,大人明日請早。」
「殿下,光祿大夫嚴無涯求見!」一刻也不能等的嚴無涯,在試圖闖入但卻被侍官們合力架離廊上時,奮力推開眾侍官,兩膝重跪在雪地裡,朝殿內大喚。
「大人……」深感為難的侍官們,知道自採石返京不久的太子,這些日來深受箭傷之苦,好不容易,宮人才說殿下今夜終於睡著了,實是不願讓他去擾了殿下的睡眠。
「殿下?」寢殿裡的侍官,在榻簾內的玉權被吵得下了榻時,忙不迭地替他披上御寒的毯子。
「叫他進來。」知道光祿大夫絕不會無故夜見,滿面疲憊的玉權,推掉了身上的毯子,改揚手命一旁的宮人幫忙穿衣。
「殿下!」終於得以入殿的光祿大夫,急奔的速度連通報他的宮人都追不上。
「何事?」強打起精神的玉權,坐在案旁接來宮人所呈上的熱茶。
「司馬大人……」光祿大夫一股碌地朝他跪下,傷痛地朝他大喊,「司馬大人已遭聖上下旨賜死!」
兩手一個不穩,手中的茶碗在玉權猛然站起時噹啷墜地,一旁怕他燙著了的宮人忙替他拭去身上的茶碗,震驚的玉權揮手斥開宮人,大步上前拉起光祿大夫的衣領。
「你說什麼?」父皇斬了宰相司馬晃?
「現下聖上還要殺另一批臣子……」死裡逃生的嚴無涯,淚流滿面地下跪懇求,「殿下,求您快移駕朝殿救救朝臣吧。」
氣血一時不順的玉權,登時腳步不穩地退了兩步,兩旁的宮人見了,趕忙一左一右扶穩他。
他頻喘著氣,「父皇……為何要殺他們?」
嚴無涯道出來龍去脈,「方纔聖上夜召眾臣商議國事,在殿上,聖上出言欲棄都出海避禍,卻遭全朝大臣力阻,因此聖上就先斬了率眾反對的司馬大人……」
棄都出海避禍?棄都?避禍?
這就是他們南國的皇帝?
「拿我令諭召集東宮六騎,御林軍若敢阻擋,格殺勿論。」氣白了一張臉的玉權推開宮人,走回案前取來太子令扔至他的面前,接著玉權又揚手命宮人為他換上軍服,「在我面聖之前,朝臣們的腦袋若是又掉了一顆,惟你是問!」
「遵旨!」急於去搭救同僚的嚴無涯,重重磕了兩個響頭領了太子令後,慌張奔出寢殿。
燈亮如晝的朝殿上,留在丹陽的南國文武大臣,此刻左右跪列在朝上,在堯光皇帝已經又斬了數位文武同僚之後,余留在朝上的眾臣們,依舊同聲向位在殿上的堯光皇帝力勸。
「臣等懇請聖上三思!」
「來人,將他們全拖出去斬了!」與這班臣子耗了近大半夜,耐心已遭耗盡的堯光,火冒三丈喝令左右。
就在朝上的侍官們欲動手拖起跪在地上不肯動的臣子們時,玉權冷冷的聲音,自殿門處傳來。
「誰敢?」
「殿下……」總算盼到救星的眾臣們,忙不迭地回首望向他。
「太子?」坐於殿上的堯光,不解地看著身著戰袍的玉權。
眾多且急促的步伐聲,在玉權出現的同時,急速將整座朝殿包圍,舉令派來東宮六騎的嚴無涯,在玉權入殿後,也跟在其後邁入殿內跪回朝臣的行列之中。
不只是動員東宮六騎,已在暗中動兵包圍整座皇宮,並奪權將堯光麾下十二衛全都歸為己有的玉權,在抵朝殿之時,實際上已在骨子裡徹底解除了堯光的軍權。
玉權冷聲朝眾臣吩咐,「今夜殿堂上之事,半字也不許洩漏出去。」形勢已至此,他可不許丹陽及南國百姓因此而對聖上有任何微詞。
「臣等遵旨!」早就奉玉權為真主的眾臣同聲遵令。
鎮下場面的玉權,在殿上堯光的面色已忽青忽白時,緩步來至殿下階前單膝跪下。
「兒臣參見父皇。」
堯光氣抖地握緊了拳,「太子這是做什麼?」
「為父皇護駕。」他淡淡答道。
護駕?這哪是護駕,這根本就是逼宮!
看看眼前的形勢,恍然發現朝權、軍權都已落入玉權之手的堯光,這才明白在眾臣眼中,他不過是個偽皇帝,朝臣眼中的真皇帝,其實是階下這個尚未接掌帝璽的太子!
「聽朝中的大臣說,父皇有意出海避禍?」自顧自起身的玉權,揚首看向他。
堯光說得理直氣壯,「楊軍三軍都已兵臨丹陽了,再不快逃離丹陽,難不成太子要朕在丹陽坐以待斃嗎?」
無退敵之議、無救民之計,一心只為保全自己……這交通如何不心冷?
望著上頭人人口呼萬歲的南國之帝,玉權的目光裡不再懷有希望,他只是靜靜地想著當年袁天印在離別之前,留給他的那份笑意。倘若當年他知道今日南國會有此境,倘若他當年知道只顧私利的父皇連家國都可不要,或許不需袁天印來告訴他,他也會逼宮兵變。
當年他之所以沒有那麼做,是不想成為罪人,但今日他才知,無論他做與不做,南國若破,他都是南國的罪人。
「國,不可無君。」狠下心的玉權冷目以望,「即便今日戰況再如何不利,為了南國,父皇決不能背民棄國。」
無一日無法忘懷殊貴妃之死的堯光,瞪看向他的目光也格外殘忍。
「太子是要朕與丹陽共存亡嗎?」
玉權輕哼,「兒臣不敢。」
「都已派兵包圍聖駕,太子有何不敢?」先發制人的堯光,不只是家國,就連親情也一併放棄,「來人,拿下他!」
殿上未有人動,所有人只是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反了是嗎?」堯光一掌重拍在椅座上忿站而起,「朕還是南國的皇帝!」
玉權瞇細了眼,「父皇既知是南國皇帝,那麼就請父皇勿再做出辱國之舉。」
「你……」
「來人,扶聖上回宮歇息!」不待他再開口,玉權即揚手命人將他押至宮中軟禁。
「玉權!」遭人架走前,堯光瞪大了眼,不信他竟敢如此做。
「都起來吧。」無視於堯光的叫嚷,玉權只是背過身來,朝一殿仍跪著的眾臣們說道。
「謝殿下救命之恩……」虎口餘生的眾臣們不住地朝他磕頭謝恩。
因箭傷甚感疼痛的玉權,鬆了口氣後,一手壓著肩頭,在暈眩得快站不住時朝一旁伸出手,離他最近的朝臣們見狀忙將他扶至一旁坐下。
「殿下,元麾將軍求見。」在一殿朝臣因玉權而亂哄哄之時,守在殿前的侍衛來報。
一手扶著額的玉權猛然一怔,動作緩慢地抬起頭。
該來的,終於來了……
他閉上眼,「宣。」
當戰袍上猶沾著血跡的盛長淵跑步進殿時,原本嘈雜的朝殿頓時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知道,捍守在採石的盛長淵為何會返京,而他們更知道,南國,就僅剩丹陽尚未被攻陷。
「殿下……」率軍退回丹陽後即來請罪的盛長淵,實在是無顏見他。
玉權搖搖頭,「本宮知你盡力了。」
「末將有負殿下所托,末將罪該萬死!」跪叩在他腳前的盛長淵,聽了他的話後,更是難忍心中的歉疚。
忍著不適傾身將他拉起的玉權,在他抬起頭時,只是靜看著一身都是戰傷的他。
「殿下?」
「將軍可知,南國因你,才得以殘喘至今?若是無你,恐怕南國早已被楊軍攻滅亡國。」玉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勝與敗,皆不過只是戰果之一,將軍實不必自責。」
「但——」
玉權淡淡地問:「若真要追究論責,本宮未趕至九江又在絳陽戰敗在先,以致楊軍攻至採石拖累了將軍,那本宮是否該在將軍之前,一死以謝天下?」
盛長淵急忙反駁,「絳陽一戰並非殿下之錯……」
「戰事中,原本就無對錯。」玉權同意地頷首,「只要咱們盡了力,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家國,那就夠了。」
在玉權的話落後,殿中再無人語,每個人都將目光放在為南國傾盡了心力的玉權與盛長淵身上,殿中每個以袖拭淚的臣子,莫不極力忍住泣音。
「將軍。」玉權平靜地說著,「這是本宮最後的請求。」
「殿下請說。」
玉權拉來他的掌心,用力一握,「盡你全力,守住丹陽。」
握住他的掌心,微微透著因傷而起的熱意,望著玉權那雙無私的眼眸,盛長淵含淚地向他頷首。
「末將遵旨……」
在下了朝殿之後,奉命守住丹陽的盛長淵,即刻前去準備應戰事宜,而玉權則是命退左右,獨自走進皇家祠堂裡,在身後堂門合上後,玉權親自點燃一炷清香。
望著堂上南國每一任皇帝的牌位,望著牌位上寫滿了百年來南國歷史的字跡,玉權不知該如何告訴先皇們,南國江山恐將在父皇手裡中止,而他這個罪人,或許,永不可能列位在這祠堂裡。
「列祖列宗在上。」手執香的玉權,合眼喃喃上禱,「我南國存亡,就看丹陽這一戰。」
插妥香柱,在離去前,玉權走至堂側,伸手輕撫著也在堂中的素節牌位,而後他取來自己的一束髮,以配劍割斷後,靜放在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