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消息?」夜深未歇息的太子靈恩,在宮人領著甘培露進殿後,挺好奇他怎會在大半夜入宮。
替太子四處下耳目的甘培露,恭站在他面前一揖。
「殿下,臣接得來報,大將軍石寅所派回朝請旨之人,明日將抵長安。」
靈恩不解地問:「請旨?」爾岱不是早就拿下西北,怎麼爾岱不返京,反讓石寅派人來請什麼旨?
「西北有意續當臣國,但就不知聖上意下如何。」戰敗求饒的西北苦求石寅捎來口迅,只有不忘西北,西北願永臣於楊國。
「臣國?」靈恩不以為然地輕哼,「在父皇派兵之前,西北就應當知道,此番掀戰,西北將不再有國。」現下後悔,太晚了。
「殿下認為聖上會命晉王先滅了西北宗室,再將西北納入版圖?」以上回聖上龍顏大怒的情況來看,難道聖上真要對西北斬草除根?
甚是知悉建羽心思的靈恩徐徐頷首,「正是。」
「臣知道明日在朝上該說些什麼了。」在明日早朝之時,他得代太子趕在眾臣之前先向聖上提議。
覺得夜深寒意逼人的靈恩,邊命宮人取來火盆邊關心已進行了許久的滅南之戰。
「南邊戰況如何?」上回聽玄玉差人來報戰況,是在玄玉欲舉兵進攻採石之時,就不知玄玉擄了那個盛長淵沒。
「回殿下,我軍僅剩丹陽尚未拿下。」
他轉了轉眼眸,「南國皇帝與太子可都在丹陽?」
「此二者皆被我軍困在丹陽。」甘培露頓了頓,「依殿下看,戰後聖上是否也會滅了南國宗室?」
靈恩不認同地搖首,「南國國情與西北不同,若是戰勝後即滅了南國宗室,只怕南國遺民必反。」
「但……」留著南國宗室,豈不是埋著禍根?
「在我楊國穩定南國這塊土地之前,堯光皇帝尚可苟活一段時日,至於盛長淵,父皇早已下旨要玄玉召降。」
「南國太子呢?」沒聽到他點到玉權的名,甘培露很懷疑他對同是太子的玉權有何打算。
「你以為……」靈恩橫瞥他一眼,「我容得下他嗎?」
不殺堯光,是因他軟弱無能不具威脅,不殺盛長淵,是因他乃難得一見的將才,但具備帝王之相、將才資質的玉權,此等後患,怎能留下?留著他,好讓南國遺民在日後圖謀復國嗎?
甘培露明白地頷首,「臣這就去為殿下擬摺。」
總覺得仍是有些冷的靈恩,在甘培露離殿後,命宮人在殿中再多加幾具火盆生暖,在走至御案前途經窗畔,他信手推開窗,看著紛落不斷的大雪,在夜色中掩蓋了楊國帝京。
兵臨城下。
南國東京丹陽,由石頭所造,外有護城河、內有厚石所築之牆,攻守俱佳,自楊軍軒轅營攻陷採石推至丹陽城外以來,丹陽城始終不動如山未破分毫,可在余丹波圍城月餘,供輸丹陽糧草的南方早遭趙奔與閔祿截斷之後,傷兵滿城、無糧可用的丹陽城,一如南國太子所言,遭楊軍三軍齊攻的丹陽城,縱使乃石頭所造,亦是要破。
破城關鍵在楊軍四面破城。
女媧營在余丹波下達破城令後,辛渡與閔祿兩軍會合於丹陽城城西,開始由西城門破城;伏羲營行軍元帥德齡,率軍搶攻東城門;奉召前來的趙奔自南城門進攻,不讓南軍有任何出走的機會;軒轅營則由余丹波與樂浪齊攻丹陽城北正門。
丹陽城四大門在同一時刻遭到楊軍四路進攻,在楊軍紛越護城河著手破門破牆之時,位在城上的南軍雖向城下擊砸滾木礦石,亦以熱油鐵汁澆灑,但在楊軍箭伍密集箭雨之下,城上南軍漸漸失守,僅能依恃固若金湯的城體抵敵,但攻勢一致的楊軍,卻不急著攀牆入城,反在四座城門外推來各營所有投石機,同時將巨石投向城門與城頂牆壁。
飛越丹陽城牆的大小石塊,佔據了城牆內外的天際有數日之久,以石攻石之下,丹陽城損,眼看四大城門破門在即,居於城內的盛長淵,將城中殘餘南軍分派至四處城門處,準備隨時迎擊攻入城中的楊軍,而城外楊軍各營統帥,則是在破門而入之前,統一向各營兵員下令。
「聖上有旨,務必生擒堯光皇帝、南國太子與盛長淵!」
四面城門,幾乎是在天明前同時倒下。
破城之後,行軍元帥宣王率軍直搗皇宮,行軍元帥信王顧守丹陽城內外,行軍大元帥齊王始率軍掃蕩城內南軍,並派出余丹波與樂浪合力生擒戰至最後一刻的盛長淵。
兩腳踏上丹陽城市井的玄玉,張目四望,自城外入城以來,他始終都沒有見到南國太子玉權的身影。
將守城之戰交由盛長淵的玉權,已在朝殿上站有一夜,在這漫長的一夜裡,他腦海裡所思索的,是該如何保住丹陽城內百姓的性命,以及南國子民們的性命。
當殿內眾大臣哭聲四起之時,宮人匍匐來報。
「殿下,楊軍入皇城了!」
早有準備的玉權,面上無任何表情,只是一徑地站在殿內仰首看著殿上高懸的錦繡江山圖。
「請殿下速速避禍!」跪在殿內眾臣,無人憂慮南國主上堯光是否已遭鳳翔生擒,反倒是朝他聲聲力勸。
玉權慢條斯理地問:「避到哪?如何避?」
「這……」無人答得上來,亦無人知曉,在楊軍來到此地之後,率南軍力抗楊國的玉權,性命是否得保。
「盛將軍人呢?」甚是擔心盛長淵不肯受辱,會在戰敗之後自盡謝罪的玉權,轉身問向宮人。
「回殿下,元麾將軍已遭楊軍生擒。」
大約也料到楊軍為何不殺盛長淵後,玉權笑了笑,揚手朝伺候在身後的宮人指示。
「來人,更衣。」
殿內眾臣不解地張著眼,看著玉權步入偏殿內後,再次踏上朝殿時,已褪去戰袍換上太子服!
「國之禮法不可廢。」即使亡國,也不願辱國的玉權淡淡解釋,「再怎麼說,本宮都是南國的主人,楊軍遠道而來,本宮自是得親自迎接。」
含淚以望的眾臣,看著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仍堅持著南國驕傲的玉權,再想起被軟禁在宮中,一聽楊軍將攻入城來忙不迭想要躲藏的堯光皇帝,眾臣不禁又是一陣淚下。
「楊國皇帝的目標是我,你們不會有事的。」
「殿下……」紛紛跪叩在玉權腳前的眾臣,對這名早就替他們這些臣子想好退路的太子,心疼到無法成言。
打算親手生擒玉權的玄玉,在率軍入皇城內城來到朝殿上之時,赫見率全朝大臣坦然以對的玉權,已在殿上恭候許久。
南國最後據點丹陽失守,楊軍入城後,大元帥玄玉下令余丹波俘虜丹陽城中殘餘南軍,且命兩名行軍元帥派兵鎮壓下丹陽城內的動亂,烽煙四起的丹陽城,總算是在城破後的深夜平靜了下來。
在這夜,打聽到素節骨灰並未在太子府的樂浪,將手邊的瑣事全交給余丹波,帶著自太子府裡逃出來的素節的婢女,迫不及待地趕至南國皇家祠堂,而不放心樂浪的符青峰,也帶著一批手下隨行。
莊嚴肅穆的祠堂,在夜裡看來有些森涼,舉步踏進堂中走向素節牌位的樂浪,心酸地看著牌上所寫之名。
「我來了。」他輕聲對她說著,「我來領你回家。」
隨著樂浪而來的婢女,轉身走至堂後去尋找素節的骨灰,將一室的寂靜留給他。
「素節……」抖顫著雙手捧來素節的牌位後,跪坐在地的樂浪將它緊緊擁在懷裡,再也禁錮不住眼中的淚,「我們一起回家……」
許久過後,找來素節骨灰罈的婢女,在樂浪的身後跪下,伸手輕拉著樂浪的衣衫,在拭去淚水的樂浪回過頭來時,先將骨灰罈捧至樂浪面前,再自衣襟裡取出一束由發繩緊捆著的發。
他啞聲地問:「這是素節留給我的?」
婢女朝他點點頭。
「這個呢?」一手握著素節的發,回想起方才在牌前所見的樂浪,走至堂前取來另一束髮。
目光游移不定的婢女,面上的神情百般複雜。
自她的眼神中,他有些明瞭,「是玉權的?」
無法對他說出玉權待素節如何的婢女,很想告訴他,其實自素節南嫁以來,她一直都在玉權的身上,看見另一個樂浪的身影。
這些年下來,累積在心中的愛恨,剎那間由模糊變得清晰的樂浪,凝視著那綹黑髮,他想起了那夜玄玉曾對他說過的話,也想起了在戰場上,當玉權一步步朝他走來時的眼神,他不能不承認,他能體會在玉權親手截下這束髮放在素節靈前時,玉權的心情。
「玄玉說得對,我的確沒資格向你復仇。」他伸手取來玉權的發,將他與素節的合握在掌心裡,「多謝你這三年多來真心愛她……」
率眾候在祠堂外遠處碑樓下的符青峰,知道一時半刻間,樂浪應當是不會走出祠堂外,因此站在雪地裡挨冷的他,原是有意命下屬進樓內避雪,但在堂院入口處竄過了一小隊人影時,他朝身後揚起手,默默握緊了掌心。
聽令準備應敵的眾人,在見到來者的陣仗後,以寡迎眾的他們皆睜大了眼。
「去求援。」眼看著來者們身上的衣著並非南軍,符青峰當機立斷地拉過身旁的副官。
與他們同是楊軍的兵士,自遠處迅速逼近,始終都記得袁天印警告的符青峰,不需猜測也可明白,今夜這些人會出現在此,目的是為了何人。
他高舉著手中的陌刀朝身後眾人吩咐,「別讓他們踏進祠堂一步。」
就著院中宮燈的光影,閃爍的刀光,陣陣反射在雪地上,眼看著身旁應敵的下屬一個個倒下,不肯讓他們通過碑樓的符青峰,在手下皆與敵人同歸於盡之後,獨自在雪地中力戰剩餘的敵人。
「女媧營誰派你們來的?」挨了好幾刀的他,將手中的陌刀擱架在雪地立惟一還活著的敵人頸上。
很想懇請符青峰饒他一命,但又怕說了後將會被辛渡滅口的士兵,猶豫地閉著嘴,驚惶的兩眼不斷左右顧看。
「說!」符青峰更用力地將刀刃抵向他的頸間。
「是辛將——」
未竟的話語,遭兩柄自暗處飛來的兵箭截斷,已知主謀者是誰的符青峰,在抬首尋找發箭者時,忽然覺得胸坎間有股突來的熱意,他不解地低下頭。
「想不到……」他怔看著自己也插了一柄兵箭的胸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晚來一步的燕子樓,在見著祠堂外頭遍地的屍首時,不明狀況的愣站在地,但在符青峰派去的副官大叫聲中,回過神來的他,不願置信地瞧著跪坐在雪地裡的符青峰。
「符將軍!」
趕至他身邊伸手拔去他胸前之箭,急於探察他傷況的燕子樓,在他欲開口時,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輕掩上他的嘴,並同時解開他的戰袍。
「讓我看看你的傷……」
「是辛渡。」憂心忡忡的符青峰握緊了他的臂膀,「他的目標是樂浪。」
揭開他的傷口看了一會後,又緩緩將戰袍蓋回去的燕子樓,無奈之餘,低首看著他擔心的模樣,喉際忍不住一陣哽澀,在他央求的目光下,燕子樓迅速朝身後指示,派員將祠堂四處重重包圍。
「我會代你保護好樂浪。」他邊說邊扳開符青峰掐陷進他臂上的手指,將渾身濕冷的符青峰靠放在他的臂彎裡。
「死在這,我雖不甘心……」放下心的符青峰,喃喃在嘴邊說著,「但至少在死前,我曾見過真正的英雄。」
身為武人,戰場才是他該死去的地方,攻南以來,他也一直認為自己終究會戰死,可是當他躺在這兒時他才明瞭,其實怎麼死、死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如何活過。
年少的時候,他曾被期待成為一個似趙奔父子的英雄,可惜的是,他始終無法做到;渡江而來後,在攻南的這些戰地裡,他還是沒有成為一個英雄,可在九江城外落楓片片的戰場上,他卻牢牢記住了一張英雄的側臉,以及一個勇往直前的身影。
至今他還記得,那時樂浪不顧自身安危,奮勇突圍營救下屬的背影,在他眼中像座山,巨大而不可動搖,而那份感動,至今也還存留在他的心底,自那日起,他不再問自己是否能夠成為英雄,也不再畏懼戰場上的生與死,拋開心鎖的他,只想依照袁天印的話,好好守護著他心目中的英雄。
「你不會死的……」燕子樓哽聲安慰著他,「還記得袁天印曾對咱們說過的七曜同宮嗎?」
他自嘲地笑,「或許,我不是那七星中的其一吧。」
不知該說些什麼的燕子樓抱緊他,不語地看著落在他身上的雪花,片片被他身上的鮮血給染紅。
他合上眼簾,「告訴袁天印,我做到他所托了。」
當懷裡的符青峰不再有動靜之後,紅著眼的燕子樓,揚起頭看向漫天紛落不斷的大雪,他想,若這是個晴朗無雪的夜晚,遠在長江對岸的袁天印只要仰首,定會在夜空裡見著一顆璀璨的星子,在這夜無聲殞落。
聽聞遭囚在太子府裡的玉權欲見他一面,匆匆放下破城後大小軍務以及處理南國遺臣事宜的玄玉,依約在深夜來到太子府。但當他抵達太子府,在太子府前等待著他的,除了他親派守衛玉權安危的重兵之外,尚有一身血濕的燕子樓。
聽完了燕子樓所述之事後,被這措手不及的消息震住的玄玉,站在雪中久久不發一語。
「誰幹的?」過了很久,玄玉冷冷地問。
「辛渡。」
「親眼所見?」雖然早就知道鳳翔絕不會放過余丹波與樂浪,但他總以為鳳翔手底下的人會選在戰事中動手,以免招人猜疑,可沒想到,棋高一著的辛渡,竟是選在戰後才動手。
「不是。」
「有無人證物證?」要動鳳翔手底下這位功臣,若無十足十的把握,可不能隨意出手。
燕子樓別過臉,「沒有……」
玄玉向他吩咐,「放出消息,符將軍於城破之後死於南軍手中。」
「什麼?」燕子樓怎麼也沒想到得到的答案竟是這樣。
「報仇,三年不晚。」這筆帳,他記下了。
燕子樓甚是不平,「但——」
「無憑無據,現下你若動手,出了岔子本帥也保不了你。」玄玉轉眼厲瞪向被眼下的仇痛熏了眼,而沒顧忌到自身安危的他。
隱忍著滿腔仇火的燕子樓,原本是打算來這通報完此事後,就立即去找辛渡報仇的,因此,此刻玄玉所說的話,他壓根就不想聽進耳。
「聽見了沒有?」兩目定在他臉上的玄玉再問。
燕子樓猛然撇過臉,緊握在刀柄上的掌心,用力得指節都泛白了。明白自己也是強人所難的玄玉,不是不知道他難以從命的原因,可玄玉卻還是不能任他莽撞行事。
脫下身上的大麾,披掛在他肩上拉攏好為他遮去血跡後,玄玉語重心長地開口。
「性命不是代價。」
不解話意的燕子樓,愣看著玄玉親自動手為他繫好領間的穗帶。
「你們每個人都是無價寶。」玄玉將目光迎向他,「因此,別再讓我付出代價,別讓我在一夜之間失去兩名手下。」此時此刻,說心痛,不是沒有的,說仇說痛,當然更不可能不存在,只是無論他再怎麼做,他也無法讓符青峰起死回生。
無論是攻南之前或是攻南之後,他得到許多,也失去了太多,雖都說成敗必定要有犧牲,為了頭上的榮冠與一身的耀業,更必須付出代價,但在除去了責任與權利的枷鎖之後,他也只是名血肉凡夫。
聽完他的話後,狠狠將仇痛壓下的燕子樓哽著聲。
「末將知道了……」
「去吧。」玄玉輕推著他。
依令的燕子樓在舉步離開時,轉過身來的玄玉,努力壓下激盪的心緒,在欲舉步往府門走去時,他怔看著雪地上數串連綿的足印,隨著足印一路望去,他將目光停留在府門前。
「方纔誰未得令即入府?」他問向守門士兵。
「回大元帥,御使大人率眾入府。」
御史?
他還以為靈恩派來的人都忘了要殺他交差呢。
「堂旭。」不願今夜再發生任何意外的玄玉,朝身後彈彈指,在堂旭上前時附耳對他說了幾句。
耳邊的話語,令堂旭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想起在離開神農營前袁天印對他交代過的話,堂旭沉默地向玄玉點點頭,取來身後的大刀大步走向府門。
慢他一步入府的玄玉,在途經守門士兵時,隨手自士兵身上取來一柄劍。
深夜落雪,偌大的太子府很寂靜,等在殿中的太子玉權,在見著殿窗上的幢幢人影後,頗有自知之明地歎了口氣,只在心中遺憾,他竟沒能有機會與玄玉說上話。
隨著緩緩被推啟的殿門而入的,是一柄柄在燭下顯得白燦的陌刀,身上帶傷,身旁無人護衛的玉權,自知死期已至,於是也沒有多作無謂的抵抗,他只是靜坐在位上,在來者們的刀鋒將抵他喉間之前閉上了眼。
正因如此,他沒見到趕至的堂旭,在他面前殺了自己人的景況。
已在殿外親自殺了御使的玄玉,在玉權訝然睜開眼時走進殿內來。
他淡淡叮嚀,「包括外頭的御使,全命人拖出府外,並在他們身上插上南軍的刀,太子之人若是問起,就說是遭城中南軍餘孽所殺。」
堂旭無言地照辦。
坐在位上的玉權,雖不明白玄玉為何會為他而殺這些楊國人保他一命,但在玄玉收起猶沾著血跡的劍入鞘之時,他忽然有所頓悟。
「楊國太子想殺王爺?」原來今夜所來之人,想殺的不只他一個。
有些意外的玄玉瞧了他一眼,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見過殿下。」因他先前對入宮的楊軍待之以禮,同樣對他待之以禮的玄玉微微頷首,「殿下相對本王說什麼?」
料到自己已猜到八九成的玉權,見他不想說,也無意追問。
「深夜請王爺來此,本宮只想告訴王爺一事。」
「洗耳恭聽。」玄玉來到他面前與他面對面坐下。
玉權仔細地看著他的面容,「今日之你,乃昨日之我。」
「此話何意?」
「王爺可知,本宮太子傅為何人?」對袁天印瞭解甚深的玉權,心知袁天印八成還沒對他說過這回事。
「何人?」覺得他話中有古怪的玄玉,格外留心他每一句話。
玉權一字字答來,「袁天印。」
氣息猛然一窒的玄玉,愣張著眼,不過一會,他朝殿外大喝。
「堂旭!」
辦完事候在殿外的堂旭,緊張地推開殿門來到他身後。
「不許任何人靠近此殿十步。」
不明所以的堂旭見他臉色都變了,立即轉身出殿關上殿門,並將召來加強守衛的士兵們都依命驅逐至殿階十步外。
在確定無人會聽見他兩人的交談後,玄玉雙目炯炯地望向玉權。
「不知殿下可曾把這事告知楊國其他人?」他可不希望,他或袁天印,因此事在日後成了他人的把柄。
「王爺無須派人滅口,本宮人品沒那般卑劣。」大約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的玉權笑了笑,「這些話,本宮只對王爺一人提起。」
「殿下為何要告訴本王?」震驚過後的玄玉,強迫自己要冷靜下來之餘,不禁開始分析玉權此舉的目的為何。
「因你我很像。」與他相比,玉權顯得很坦然,「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我欣賞你,因此,我希望你別步我後塵。」在玄玉攻下南國之前,他曾對袁天印所擇之人不以為然,也不認為玄玉哪能勝過他,可在亡國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在識人這方面,袁天印的確有著過人之處。
「後塵?」
「絕情這二字,不知你習得如何了?」不答反問的玉權,徐徐挑起那個藏在心中的遺憾。
玄玉挑高了眉,「咱們似乎都有個同樣的課題。」
「聽本宮一句。」玉權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他,「若要狠,就別留情,千萬別給自己留條軟弱的後路,因為那條路,將會是你日後的後悔之道。」
「多謝殿下金玉良言。」沉默了好一會的玄玉,甚為感激地向他致謝。
把話說得差不多之後,玉權坐正了身子,向他道出今晚請他來的最主要的目的。
「來日,南國子民,盼王爺善待。」
「殿下似乎誤會了。」玄玉不慌不忙的更正,「江山,是我父皇的。」
「袁天印不輔佐天子以外之人。」眼前的這個玄玉,他若不是不瞭解袁天印,就是刻意在這個話題上裝傻。
他輕聲提醒,「殿下也非天子。」
「是我放棄了那個位置,因此袁天印才會棄我而去。」玉權遺憾地仰首看著這座美麗的殿宇,「當年,是我讓他失望了。」
聆聽著他的話語、靜看著他倆彼此,玄玉彷彿在此刻看見了兩個相同的人,一前一後,皆踏上了同樣的路途,但他不知道後玉權一步的他,在將來,是否也會犯下相同的錯誤、走上不歸的歧道。
心中百味雜陳的他,緊握著雙拳,盡力要求自己別去看玉權眼中的憾意,也別把那種後悔的聲音留在耳裡,而他更不願想像的是,當年的袁天印是如何棄他而去的。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玉權刻意把這句話留給他,「王爺,今日袁天印可棄我擇你,不知來日,袁天印又將棄你擇誰?」
認為他在報復也在警告的玄玉,直望進那雙相似的眸子裡。
「望王爺引以為鑒。」
建羽六年冬末,滅南之戰結束。
南國皇帝堯光,於戰後遭押回楊京長安為質臣,南國太子玉權,於丹陽城破後五日,遭楊國皇帝下旨賜死,此後天下一統,盡為楊國所有。
玉權的死訊很快就傳過長江。
黃昏時刻,身著素衣獨站在長江江邊的袁天印,自袖中取出那塊當年玉權在拜師時贈他的麒麟玉,不捨地看了它許久後,他將它放在紙折的小舟上,隨水東去。
當袁天印離開江畔時,遍鋪大地的雪花,很快地,覆蓋了他身後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