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緊將日期延到週末晚上,並且即刻告假回家,開始動手整理他有如垃圾場的老洋房。
其實,冷天昊的心裡是有些高興的,他完全沒想到這回竟會歪打正著,雖然多了一個李萍萍,可是能把唐月影請來他家做客,還真要感謝這個電燈泡呢!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冷天昊的工作。
他扔下手中的拖把,用手臂揩去額頭上的汗水,然後走到客廳接起電話。
「喂。」拿起話筒的同時,他順便替自己開了電扇。
「喂?是天昊嗎?」
「是啊,媽咪,你怎麼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天昊,你這孩子真是的,怎麼都沒打電話回家,你爸爸很擔心你呢。」
冷天昊笑了笑。「擔心什麼?我都快三十歲了,還怕我走失不成?」
越洋電話的另一頭,婦人明顯地吸了口氣。「別胡說,你知道我不愛聽這個。」
「好了,不提這些。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
「天昊啊,媽咪……媽咪有件事要拜託你。」
「什麼事?」
婦人停頓了會兒,再開口時,語氣中有著明顯的煩憂。「你大哥他,上個星期寫了封信回家,他說想回那邊走走,你——替媽咪照顧他好嗎?」
聞言,冷天昊深吸了口氣,臉上的笑容瞬間褪去。
又是他!
「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會到?」
「沒有很確定,差不多是這個月吧。」婦人似乎也有些疲倦。「天昊啊——」
「我知道該怎麼做,您別操心了,自己的身體要緊。」
掛完電話,冷天昊從沙發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燃起一根煙,任自己跌進遙遠模糊的記憶中——
「他是誰啊,為什麼他要住在我們家?他又不是我們家的人。」他小小的身軀,在爺爺的懷中不安分地扭動著。
眼前那個髒兮兮的、面無表情的小男孩到底是誰?為什麼大人們要他喊他哥哥?他沒有哥哥呀!
「天昊,你這孩子是怎麼搞的?他可是你哥哥呀,你連叫一聲都不會嗎?」母親牽著男孩的手,眼神嚴厲得不似平常。
他愣愣地聽著、看著,親愛的爸媽頻頻對那男孩訴說相思之苦,說他們有多麼多麼的抱歉,沒好好照顧他,才會讓他一個人流落在外。
然而,天昊卻還是不太明白。
他,怎麼會平白多了個哥哥呢?而且,從早上到現在,爸媽都還沒抱他一下,他們不是最疼他了嗎?
為什麼都不抱他呢?
討厭!他瞪著那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男孩,示威似的摟住了爺爺的脖子。他討厭他,要不是他,爸媽怎麼會無緣無故地罵他不乖?這,都是他害的!
他才不要叫他哥哥呢,他沒有這種哥哥——
回憶,就像海浪般撲捲而來,冷天昊蹙著眉,緊閉雙眼,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當年,大哥在走失兩年後才被尋獲;在那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爸媽一直沒告訴他這件事,或許是以為他們再也找不回那個視如心肝寶貝的大兒子了吧!
他常常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夢醒之後,他仍是爸媽眼中的寶貝獨生子,沒有比較,毋須爭寵,他們一家三口心心相繫,緊密相連。
然而,世事又怎能盡如人意?老天爺突如其來地丟了一個哥哥給他,讓他的生活從此天昏地暗,沒了陽光。
面對一個孤僻冷酷卻又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哥,他這個打了一身的責任與義務的弟弟又該如何自處?是命嗎?老天爺真是開了他好大一個玩笑。
他倦了,不想再和大哥爭些什麼。
現在的他,不單擁有成功的事業,就連家庭都照顧得非常好。
大哥?隨他愛怎樣地自由自在吧,他管不著也不想管,只要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他不會再為了那個人皺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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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期待的週末終於到來。
月影今天很自然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溜回家「養精蓄銳」去了;反正她的主管也沒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在不在。
當她穿著便服再次出現在百貨公司後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鐘,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約莫又過了十多分鐘,食客李萍萍方才慢慢踱來。
「萍萍,你不是說好要跟我們去吃飯的嗎?!」
「我本來就要去啊!」李萍萍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然後驕傲地層示著自己花了好多錢租來的晚禮服。
「你穿成這樣怎麼吃飯啊?我怕你連餐桌都無法靠近呢。」
嘖嘖嘖,月影好奇地拉拉她蓬得不像話的大圓裙。
「歎呀,你少土了,去那種上流社會的人家裡吃飯,就是要穿得正式一點,這是一種禮貌,你到底懂不懂啊?」萍萍說著,一邊拍開她企圖掀起裙擺來瞧的手。
「是嗎?要穿正式的衣服呀。」
月影低頭看看自己,牛仔褲、白色POLO衫,包包還是用HELLOKITFY的。
她不好意思地拿掉掛在頭髮上的鯊魚夾,剛剛午覺睡過了頭,她連洗臉都洗得倉促,更別說像萍萍那樣化妝了。
「我們兩個,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李萍萍揚著眉,無力地歎了口氣。
就在此時,冷天吳從對面巷子跑了過來——
「嗨!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運動背心、運動褲,腳底下踩著雙NIKE球鞋,一身輕便的他,好像剛從健身房運動回來。
萍萍訝然瞪著他,再回頭看看她們兩個,當下,她感覺到一陣涼風從他們之間咻——地捲過。
「你們等了很久嗎?」冷天昊雙手叉著腰,氣喘吁吁地問道。
「還好。」月影說著,一雙眼睛卻死命盯住地板。
她沒見過這樣的冷天昊,此刻他就和個普通男人一樣,輕鬆自在地穿著件背心,一雙強壯糾結的臂膀張揚在外,像在炫耀似的。月影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便羞紅了一張臉,連視線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才好。
這反應實在是說不過去,不就是一雙男人的手臂罷了?很稀奇麼!月影想著想著,竟有些惱了。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你的臉好紅耶。」冷天昊敏感地注意到她的變化,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她光潔的額頭,但是,他沒能如願。因為下一秒鐘,唐月影已經像只紅蝦般倒彈了好幾步。
「沒沒沒事!」她驚慌失措地瞪著他的手,彷彿那修長的五指帶電似的。
冷天昊雖然惱於她的反應過度,然而他卻只是聳了聳肩,成功地壓制住心中的不高興。「沒事就好,走吧!」
他說罷,便轉身領著兩人往公司後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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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是一人一份的海鮮鍋,配上白飯和青菜味嘈豆腐湯。
「好好吃耶,冷經理的手藝真不錯。」月影長長的黑髮再次用鯊魚夾固定在腦後,一臉滿足地嚼著肥美的蝦肉。
平常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多半只吃些速食店買回來的微波食品,像這樣新鮮又美味的海鮮料理,她可捨不得花錢買來吃。
「不夠的話,我這邊還很多。」冷天昊微笑說道。
他可是難得為人洗手做羹湯,今天要不是看在月影的分上,他才懶得浪費時間,直接叫外賣就好了。不過,此刻他看著月影將鍋裡的食物一掃而空,吃得是如此之盡興,他,只感到由衷的幸福。
只可惜,他們之間熱絡的氣氛似乎無法感染到李萍萍。換上了月影準備拿回家洗的制服,她一個人很悲情地默默啃著蟹腳。
打從冷天昊指著這棟「百年古厝」,大聲宣佈那就是他家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什麼水晶吊燈啦、雞尾酒、龍蝦、魚子醬的,全都化成了一堆堆的泡影。
這會兒,月影正心滿意足地拿起紙巾撩嘴,她連冷天昊的份都幫著吃完了。
「冷經理,這兒只有你一個人住嗎?」
「目前是。」冷天昊點點頭。
「一個人住這麼大一間房子,光租金就嚇死人了吧?!」
唐月影天真地吐了吐粉色小舌,這個地段的房價好高呢,她當初也想在這附近租間小套房的,可是到中介公司詢問過後,她差點就奪門而出。
「我一毛錢都不用花,這裡本來就是我家。」冷天昊似笑非笑的說道。
「喔?真好,離公司好近耶!對了,你的家人呢?
怎麼都沒看見他們。」
「他們,住在別的地方。」他說著,語帶保留。
「這麼說來,這棟房子就歸你管嘍?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分租出去呢?這麼多個房間,如果全部都租出去的話,一定賺翻了!」呵呵呵,月影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月底收租時,忙著數鈔票的畫面。
「幹嗎?賺的錢又不會送你口袋,瞧你樂的。」坐在一旁一直默不吭聲的李萍萍,終於還是.按捺不住,潑了她一盆冷水。
其實她最想說的是,像這麼破的舊房子,沒讓市政府給列入危險建築物就已經是萬幸了,還想靠它來賺錢哪?嗟!
「我只是提議而已啊,房間空著本來就很可惜嘛。」她當然知道自己是分不到半毛錢的,想想不行嗎?
「我家是絕對不會租給外人的.因為我討厭跟不熟的人一起住。」這點,他可是非常堅持。在他眼中,大哥也是個半途住進來的「外人」,就因為多了一個他,這個家便再也不像個家了。
冷天昊感歎著,一張臉頓時有些陰沉沉的。
月影眨眨眼,噤了聲,不曉得自己是說錯了些什麼。她無辜地看向萍萍,兩人互望了眼,像是達成協議。
「那——既然大家都吃飽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走了?」萍萍說著,不忘對她猛眨眼睛,訂暗號。
「對啊、對啊,是該回去了,時候不早了呢!」月影說罷,還偷偷瞄了下冷天昊,發現他根本就沒聽見她們倆在說什麼,他兀自冷著張臉,看來十分恐怖。
怎麼辦?月影憂心如焚地轉頭向萍萍求助。
再說一次不會啊?他是你的主管耶!李萍萍卻露出了兇惡的表情威脅她。
「你們在做什麼?沒吃飽是嗎?跟我說就好啦,冰箱裡還有好多東西呢。」冷天昊突然間回過神來,笑咪咪地說道。
哇咧好恐怖的一個男人,他有雙重人格嗎?!
「不,不用了,我們要回去了。」月影緊張得猛搖著手。
「這麼快?才八點多而已。」
「八點以後就是九點了,月影一個人住,不方便太晚回去,對不對?」李萍萍說罷連忙站起身,順道將呆呆的唐月影也拉了起來。
月影一個人住?
冷天昊的眼睛突然間亮了起來。「女孩子家,一個人住真的是挺危險的,我看你不如就搬來我這兒吧,兩人一起住也有個伴,反正我房間那麼多,空著也是可惜。」他極為熱心地提議著,絲毫不記得剛剛自己才說過的話。
月影張著嘴,錯愕了會兒,然後,突然間嗔笑道:「跟你住?你別開玩笑了!」
天曉得他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或「瘋病」?萬一同時發作起來,她半夜要向誰求救去?
「你、你這是什麼態度!」冷天昊指著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打擊。
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住進他家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她居然如此的——不屑?!
可恨哪,此辱不報,他冷天昊就不是個男人!
唉!這兩個人喔——
李萍萍才懶得加入他們的口舌之戰。她細眼一膘,趁兩人吵得火熱,笑咪咪地搖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找飯後甜點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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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冷天昊便被一陣刺耳的鈴聲給吵了起來。
他拿起鬧鐘往牆邊一扔,倒頭再次沉沉進入夢鄉。
約莫過了五分多鐘,那惱人的鈴聲再度響起——
「喏!搞什麼東西,爛鬧鐘,看我把你踩扁!」
冷天亮爬下床,腳一抬就要往那個滴答作響的機器踩下去,沒想到那鈴聲又響了起來。
他錯愕了一下,轉頭看向窗外。原來是門鈴聲,不是鬧鐘在響?
大清早的,是誰在亂按門鈴?披件睡袍,天昊睡眼惺忪地走下樓,來到客廳接下對講機。
「誰呀?」畫面中的人影有些模糊。
他用手敲敲對講機的外殼,畫面「啪啪」兩聲,瞬間清楚了許多。
「是我。不好意思,我想你應該已經起床了。」擴音器裡傳來男人溫文儒雅的嗓音。
冷天昊揉了揉眼睛,畫面中那對熟悉的眼神,已經足以讓他完全清醒過來。
「天昊,你不打算開門讓我進去嗎?」畫面中,蓄著短髭的男人露出淺笑。
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到了。眼神一黯,冷天昊緩緩抬手按下一顆紅色按鈕,然後赤足走到門邊推開落地窗及紗門。
穿著一身黑色的休閒服,冷天旭高大的身形填滿了小小的酒紅色木門。
他長得和冷天昊一般高,但身形卻不比長年跑健身房的冷天昊魁梧,顯得修長了些。藝術氣息濃厚的他,有著遺傳自母親的柔軟髮質,黑而亮的及肩長髮,讓他看起來就像個落魄的歐洲貴族一般,優雅中帶點頹廢。
十多年不見,這個身上流著和自己相同血液的男人,依舊令他感到陌生。
「大哥,到了怎麼不先撥個電話給我?我可以到機場去接你。」冷天昊接過他手中的行李箱,臉上維持著一貫客氣的微笑。
「不用麻煩了,大清早的,坐計程車比較方便。」
冷天旭不經意地說著,順道脫了鞋子跟著走進屋內。
屋裡頭的陳設並沒有多大的改變,淡淡的檀香昧和他離去前一樣,若有似無地飄浮在空氣中。
「你也喜歡焚香?」他看向正要進廚房準備早點的冷天昊。
「不是我,我不習慣那種『煙味』,是昨晚家裡來了幾個朋友,看見櫃子裡擺了一些,一時興起拿來點著玩。」天昊聳聳肩,不甚在乎地說道。
焚香?那是空氣污染的一種,文明人才不做這種蠢事。
冷天旭淡淡地笑著,在他身後的餐桌前坐了下來。
爐子上老舊的咖啡壺飄來陣陣濃郁的香味,他起身替自己和弟弟各倒了一杯。
「聽說你在百貨公司當營業主管,聽起來滿有意思的。」
「還好,正好符合我的興趣罷了。」冷天昊遞給他一盤煎蛋火腿,自己也坐了下來。「我們去看過你的畫展,很不錯,看來你出國一趟收穫不少。」
「謝謝誇獎。」
兩人像是聊到這裡就已經沒別的話題了,於是整個家又沉靜了下來,空氣中只聽得見刀叉碰撞到瓷盤的聲音。
不一會兒工夫,冷天昊便將盤裡的食物搜刮乾淨,他站起身將用過的餐具放進水槽,轉身對「客人」
說道:「我今天要提早上班,你吃完把碗盤放著就好,房間我已經幫你稍微打掃了一遍,應該不會太髒才對。」
「謝謝。」同樣是個客氣的微笑。
聳了聳肩,冷天吳轉身便走出餐廳。
這樣的表現,母親她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在冷天旭停留的這段期間,他會盡可能地扮演好一個稱職的「男主人」,這一點,他相信自己還做得到。
窗外射進一道刺眼的陽光,將水槽中的積水映得閃閃發亮。
冷天旭獨自坐在餐桌旁,細細咀嚼著弟弟親手烹調的早點。
這是第一次吧?天昊為他做了一份早餐。
如果不是因為他孤僻的性格,他和天吳該是一對感情不錯的兄弟,只可惜——自從他走失了兩年被找回來後,他對「親情」這兩個字是避之惟恐不及。
經驗告訴他,只要他愈是在意一個人或一件東西,那麼當他失去他或它的時候,就愈是痛苦。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這種痛楚了,所以他戴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具,拒絕任何一個企圖靠近他的人。
即使,他明白知道這麼做已經傷害了他親愛的家人,尤其是惟一的弟弟天昊。
但是,除了愧疚再愧疚之外,他真是無能為力了。
畢竟,這是他自我保護的方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