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櫃上,公雞造型的鬧鐘正盡職的咕咕啼叫著,舒元蓁睡眼惺忪的伸手拍了公雞的頭一下,咕咕聲停止了,她也立刻翻身下床。
每逢這一天,她總會在一大早坐將近一個半小時的專車,到坐落在郊區半山腰的「私立慈佑療養中心」探望母親。
她的母親在那裡已經休養一年多了。
因為地處偏遠,她只能在每個星期六來探望一次,然後,她會住上一晚,隔天早上再下山。
這天,氣溫回升了一些,陽光終於在連日寒冷後露出臉來,舒元蓁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到戶外的草坪上散步。
「媽,你覺得暖和一些了嗎?太陽很舒服吧?」
「媽,有幾隻小麻雀飛過來了,你看,它們好可愛喔。」
「媽,今天的天空很藍,左邊那堆白雲看起來好像一座城堡。」
「媽……」
舒元蓁在公司時話一向不多,同事們也就認為她是一個文靜的女孩子,事實上,面對母親的時候,她的話可多著呢,每逢星期六的這一天,她總會跟母親說上一整天的話。
「媽,昨天晚上我去參加『聚餐』了,又是彥芬安排的。那個男生叫江燦風,名字很好聽吧,人也長得很帥喔。最巧的是,之前我們曾在書店見過一面,沒想到他竟然是安平的朋友。我們聊得很愉快,他還送我回家,可是,他並沒有問我電話,也沒有提起還要再見面的事。媽,你說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舒元蓁拉拉母親身上的外套和膝上的薄毯,繼續說:
「以前,你和爸爸剛開始約會的時候,都聊些什麼話題呢?那時候,爸爸是開朗還是嚴肅的?爸爸會說笑話逗你笑嗎?送你回家的時候,會陪你走到家門口嗎?」
母親始終垂著眼簾沉默著,這廣闊天地間的一切似乎與她毫無關聯,她只是那樣靜悄悄的待在她自己的世界裡。
「媽,我覺得好矛盾。我也渴望有一個溫暖的依靠,可是,我又好害怕必須付出感情,看著媽的模樣,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多害怕嗎?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媽,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你為什麼都不回答?我真的好想聽聽你的聲音……媽……」舒元蓁一陣鼻酸,眼淚就那麼無法控制的滴落了。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護理長中氣十足的叫喚聲:
「元蓁、元蓁哪……」
舒元蓁嚇了一跳,飛快抹去臉上的淚水,當她轉身向護理長揮手的同時,她的手就那麼尷尬的停在半空中,因為,護理長身邊還站著一個男子。
男子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驚訝,那是因為,當他開車進入慈佑的時候,就在廣大的草坪上發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那件鵝黃色的風衣和一頭烏黑的長髮,在綠色草地的對比下,影像更是鮮明——只是當時他不敢百分之百確定,直到護理長帶著他走到草坪上來。
雖然淚水已不復存在,泛紅的眼眶卻清楚的顯示了悲傷。護理長知道舒元蓁又一個人偷偷的難過了,她裝作沒看見,只露出一貫開朗的笑容說:
「元蓁哪,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江燦風先生,他是來參觀我們療養中心的。剛剛我還跟江先生聊起你呢,就看見你坐在這裡。」
「喔……」舒元蓁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在心裡慨歎,這世界未免太小了吧,怎麼會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又遇見他呢。
「你好,我們又見面了。」江燦風微微一笑,眼中漾著愉悅柔和的光芒,其實,他正努力壓抑著心底的擔憂和波瀾呢。
剛才聽護理長說,在療養院的病人家屬裡有一位孝女,原來就是舒元蓁。他這才明白安平說的,她的母親「身體不太好」是什麼意思。似乎每次見到她,都會發生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驚奇。
舒元蓁愣愣的望著江燦風,心中閃過好多疑問:他怎麼會到這裡來?又為什麼要來參觀?是工作上的需要,還是他的家人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你們認識啊?」護理長好驚訝的說。
「是的。」江燦風回答:「不過,應該算剛認識。」
「那太好了。」護理長笑著說:「這樣,我就不需要再多費唇舌了嘛,你有問題就直接問元蓁,她的經驗談絕對比我的解說更具公信力。」
「哪裡。您的專業介紹是非常重要的,真的很謝謝您。」江燦風說。
護理長很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她語帶深意的對舒元蓁眨眨眼睛說:
「江先生朋友的父親,可能會搬來我們療養中心住喔。如果真的來成了,那你們就可以經常見面了。」
舒元蓁苦笑了下。護理長就像彥芬一樣,只要一見到條件不錯的男生,二話不說,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她推到他們的身邊。
護理長走了之後,舒元蓁和江燦風並肩坐在草地上閒聊。
「真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你。」江燦風說。
「是啊,世界真的是太小了。」舒元蓁淡淡回答,她可是一點也不想在這裡遇見他。雖然母親的病是後天造成的,但是,面對他人疑惑和同情的目光時,她還是有些難堪的。
江燦風看得出來舒母的神情異於常人,他還在考慮該怎麼問才不會傷到舒元蓁的心,她自己卻先開口說了:
「我父親是一位海巡隊員,一年多前,在一次巡航任務中因公殉職了,母親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天天以淚洗面,有一天,她終於不哭了,可是,也從此不再開口說話。」
江燦風在心中輕輕歎息,又一個充滿傷痛的家庭。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舒元蓁比他幸運多了,至少,她的母親是健康的,不像他的饒伯伯那樣……唉,可憐的饒伯伯。
舒元蓁避開江燦風同情的目光,她凝望著母親。
「我媽她……因為不想面對痛苦,所以把自己的心靈、記憶、思想,甚至是語言能力,全都關閉起來了。但是變成這樣之後,她是不是就真的不痛苦了?」
江燦風看著舒母,那是一張美麗、平靜卻略顯蒼白的臉,與女兒神似的雙眼中,目光似乎是靜謐而幽遠的停滯著。她到底看到了什麼呢?她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比現存的這個快樂而幸福,所以,才一直流連著不肯回來?
舒元蓁把臉朝向草地的另一邊,快速揉了一下眼睛,她極力忍著不要在江燦風面前掉下淚來,一向都很堅強的她,從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淚,但此刻,那不爭氣的眼淚卻拚命湧上來,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江燦風望著她的背影,猶豫了一會,才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
「不要忍,想哭就哭吧。我一直覺得,哭泣並不是一件丟臉的事,適當的調節淚水,其實有助心理健康,就好像……石門水庫必須洩洪一樣。」
舒元蓁苦笑了下。什麼?洩洪?他還真能比喻。在淚眼朦朧中,她第一次覺得坐在這廣闊寂靜的青草地上一點也不孤單,江燦風在她肩膀上留下的安慰,同時也溫暖了她的心。
「你不要太難過了。」江燦風收回手,輕聲說:「我想,伯母只是暫時躲進她自己的夢裡去了,總有一天,她會『醒』過來的。」
舒元蓁用手背抹乾眼淚,轉過身來,低著頭說:
「剛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母親依舊不言不語,我真的好擔心。有一天,我看著父親的照片,一個想法忽然閃過我的腦際——或許,母親不要醒過來,對她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清醒了,殘酷的事實又將再一次打擊她,那麼……」
江燦風打了一個寒顫。那麼,醒過來的人要如何面對失去至親的痛苦?如果承受不了,會不會再次失去知覺,甚至……因此離開人世?不,不會的……他用力甩甩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拋開,然後他說:
「你別想太多了,未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料,無論將來你母親變成什麼樣子,她終究是你的母親,全天下的母親都捨不得讓孩子受苦,如果她知道你為她如此傷心,一定會很難過,所以,你一定要堅強一點。」
「我會的。」舒元蓁感激的點點頭,這一刻,她突然好希望可以靠著江燦風的肩膀,但下一秒鐘,她又別過頭去,在心裡責怪自己的厚顏。
江燦風以為她又想哭了,連忙在她耳邊說:「就算是洩洪,也有水位限制喔。」
舒元蓁突然轉過臉來,說:「請問,你在石門水庫上班嗎?」
江燦風聽了大笑,他往後一倒,張開雙臂仰躺在草地上,一會,他伸手拉拉舒元蓁的衣角。「你也躺下來嘛,很舒服喔。」
舒元蓁的臉熱了起來,他就那樣躺在她身邊,好像他們是一對情侶似的,於是,她趕緊岔開話題說:「那個……你朋友的父親生了什麼病,為什麼需要到這裡來療養呢?」
江燦風望著天空好一會,然後簡短的說:「一場車禍,成了植物人。」
舒元蓁愣住了。原來,需要安慰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她又問:
「可是,怎麼只有你來?你的朋友,還有他們的家人呢?對病人來說,療養院就像第二個家一樣,應該要慎重選擇的,不是嗎?」
江燦風突然坐了起來,神情黯淡的說:「對不起,我該回去了。」
「呃,我……」舒元蓁心想,糟糕,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看舒元蓁滿臉歉意的模樣,江燦風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他微笑說:「沒關係,現在我們算是扯平了。剛才,我也害你很傷心。」
這麼說,真是有難言之隱了。舒元蓁望著江燦風,那輕鎖的眉宇之間,到底藏著什麼樣的傷感和遺憾呢?
江燦風站了起來,拍拍衣服和手掌,然後,伸手把舒元蓁也拉了起來;他們面對面站著,他輕輕握著她的手說:
「雖然我很想對你說,很高興在這裡遇見你,可是,這樣講真的很奇怪,畢竟,沒有人會喜歡在療養院裡碰面。但我還是要說,跟你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讓我得到了一些啟發,謝謝你。」
「我剛才有說什麼嗎?」舒元蓁的臉又紅了。
「你知道你有一個特質嗎?你經常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影響了旁人,讓他們頓時領悟——原來很多事可以朝著不同的方向去思考。」
「我有嗎?」舒元蓁好訝異,從沒有人這麼對她說過。
江燦風微笑不語,放開她的手,瀟灑的轉身走了。
舒元蓁目送他的背影緩緩離開草坪、步上道路,最後,消失在停車場。
她轉過身,凝視著母親始終如一的平靜面容,心想,是的,她一定要堅強,不管母親會不會「醒過來」,她都是她一輩子的責任,也是一輩子的依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她都會一直守著母親,她要把以前父母親對她付出的愛,加倍報答於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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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舒元蓁服侍母親吃完早餐之後,拿起一個饅頭走到窗邊,邊吃邊看著窗外的景色;母親的病房在C棟五樓,從這個高度看下去,整個療養中心的景觀一覽無遺。
這裡總共有四棟大樓,呈ㄇ字形排列,中間有一大片寬廣的草地和花園,只要天氣不冷,有一點陽光,護士小姐們一定會把病患推出去做做日光浴。
此刻,太陽還在賴床,灰色的雲朵也懶懶散散的相互依偎著,枝頭樹梢微微顫動,草坪上空無一人,花園裡有只有幾位老先生在做運動;而根據她的經驗,這時候,外面的氣溫應該還很低,還是暫時待在室內比較好。
舒元蓁拿出她特地帶來的一本小說,坐在床邊,讀給母親聽。
將近十點的時候,她闔上書,拿起外套,背上背包,對坐在床上不言不語的母親說:「媽,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下星期六再來看你。」
像往常一樣,她握握母親的手,再給母親一個擁抱之後,才轉身走出病房。
漫步走到候車亭,專車還沒有來,也沒有其他乘客在等車,舒元蓁心想,今天怎麼會這麼冷清呢?難道是因為天氣太冷了?
她往長椅上一坐,輕鬆的伸長雙腿,把手藏在風衣口袋裡,這時,一陣冷風吹過,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為了讓身體暖和一點,她站起來在原地跳動,長髮隨著跳躍的律動形成幾彎優美的波浪。
忽然,她停了下來。她看見護理長和江燦風從A棟大門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四個她從沒見過的人,有二男二女,因為距離很遠,看不清楚長相,只能隱約分辨出一對是年長的、一對是年輕的。
舒元蓁心想,難道,江燦風已經把「朋友的父親」送來這裡了嗎?
她靠在樑柱邊偷看,他們好像在跟護理長道別,又是鞠躬又是揮手的,接著,江燦風和另外四個人便朝著她的方向走來;她猜想,他們大概是要回去了,因為停車場就在候車亭旁邊。
她看見其中那位年輕的小姐非常親密的緊挽著江燦風的手,還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那會是他妹妹嗎?還是……女朋友?
他們越走越近,舒元蓁發現那位小姐不僅長得漂亮,穿著打扮更是不同於一般人,看起來既華麗又高貴,但是,她跟江燦風長得一點也不像,反倒是走在旁邊的年輕男子跟江燦風有七分神似。
她的心跳突然變得好急促,她按著胸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緊張。就算是女朋友又如何?自己跟江燦風又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因緣際會見了三次面,多說了幾句話而已。
她對自己說,沒什麼好怕的,打聲招呼不就行了,可是,當他們真的走過來,她卻像只驚慌失措的小鹿一樣,只想拔腿逃命。但是,要逃哪裡去呢?只要她一走出去,江燦風就會看見她了;情急之下,她只好把自己縮在長椅的最角落,又半低著頭,假裝閉目養神,還在心裡默念:拜託,別發現我。
眼睛可以緊閉,耳朵卻關不起來,她聽見一陣大大小小的腳步聲經過,還聽到江燦風說了一句:「希望饒伯伯在這裡,可以得到好一點的照顧。」
終於,腳步聲越走越遠,接著,她聽見一輛車子發動的聲音,車子開走了,又過了一會,週遭完全安靜下來,她心想,應該都走了吧?
於是,她慢慢睜開眼睛,緩緩抬起頭,結果,她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因為,江燦風正斜倚在樑柱旁,以一種極其疑惑不解的表情凝望著她。
「呃,你……」舒元蓁的臉不由自主的脹紅了,因為驚嚇過度,也因為心虛。
「你好。」江燦風對她點了點頭。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結結巴巴的。
「那你呢?」他反問。
「我?我……在等專車啊。」
「這麼早?專車不是下午四點才會來嗎?」
「喔,那是下午班,早上有一班十點的。」
「是嗎?可是,這裡好像有一張公告。」他指了指樑柱側面的小公佈欄。
「什麼公告?」她趕緊靠過去看,只見上面貼著一張白紙,寫著——
本日(十一月二日)上午十點開往市區的專車因故取消,下午四點的班次正常行駛,不便之處,敬請原諒。
慈佑療養中心行政組敬啟
「怎麼會這樣。」舒元蓁苦著一張臉,心想,難怪候車亭空蕩蕩的,真是的,剛才怎麼沒注意到呢?如果早注意到,現在也不用這麼糗了。
「怎麼辦,要等到四點嗎?還是要跟我一起回去?」江燦風問。
「不……不用了,我等四點的專車就好。」舒元蓁紅著臉搖頭拒絕。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原來不是。」江燦風歎了一口氣。
「啊?」舒元蓁不解的望著他。
「搭我的車子回去不是快多了嗎?為什麼寧願等到下午四點?」江燦風苦笑一下又說:「剛才,你應該看見我了吧?為什麼裝作沒看到?」
「那個……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剛才……我真的沒有看到你啊,我……我只是想回病房多陪我媽一會……」舒元蓁心虛的解釋,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好吧,我知道了,再見。」江燦風一說完,就轉身走了。
「我……」舒元蓁愣住了,呆站在那裡,望著江燦風越走越遠的背影,忽然覺得好想哭;她分不清楚是因為自己說了謊,所以內心感到愧疚?還是因為他那樣冷漠的轉身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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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四點了,舒元蓁三步並成兩步的跑向候車亭,那輛專門接送探病家屬的專車已經來了,大約有八、九位家屬三三兩兩站在一旁等候。
司機先生姓趙,是一位身材矮胖、爽朗親切的中年人。
「舒小姐,你好啊。」趙先生站在專車旁邊,熱情的向她揮手。
「趙先生,你好,真高興見到你。」舒元蓁喘著氣說。
「對不起喔,害你等到現在。」趙先生拍了拍車門說:「都是這輛老爺車不聽話,昨天下午開到山腳下的時候竟然給我熄火啦,我一直拜託修車場的師傅說修快一點,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等車的。」
「謝謝你,還好車子已經修好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回去了。」
「不客氣啦,這是我的工作啊,應該的嘛。」趙先生很開心的笑著。
發車的時間到了,專車緩緩駛出慈佑大門,朝清幽寂靜的蜿蜒山路而去。
大約十分鐘之後,車速突然變得忽快忽慢,到最後,竟然停了下來。
「趙先生,車子怎麼了?」舒元蓁擔心的問。
「對不起啊,我看,這輛老爺車可能又要罷工了……」趙先生一面說,一面試著重新發動,一次、二次、三次……噢,終於成功了!
車子慢慢向前移動,可是,很不幸的,走了一小段路之後,車子又熄火,然後,就再也發不動了。
「怎麼會這樣……唉呀……該怎麼辦……」車上乘客紛紛發出喃喃低語。
「不用擔心啦。」趙先生安慰大家:「我馬上打電話回中心去,請他們派公務車來支援,一定會把大家平安送下山的。」
趙先生立刻拿出手機,把情況告訴值班的行政人員,得到的答覆卻是,公務車下山洽公還沒回來,目前只剩下救護車,但是,救護車只能運送傷患,不可以挪作它用,所以只能把大家送下山,沒辦法送回市區。
在座的乘客一致點頭同意,大家都說,只要能送下山就可以了,到時候,他們會自己搭計程車回家。
問題終於解決了,舒元蓁把頭靠在車窗上,閉著眼睛在心裡笑自己活該,早上有人那麼慷慨的要讓她搭便車,她竟不識好人心,才會淪落到搭「救護車」的下場。
一想到救護車,舒元蓁就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怕看到和聽到的,就是救護車和救護車的警鈴聲了。
在她的記憶裡,父親的離開、母親的失常,所有的驚嚇、痛苦、悲傷和流不完的淚水……一切一切可怕的回憶,全都跟救護車有關。
對她而言,天底下最可怕的聲音莫過於救護車的警鈴聲了,那一聲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的刺耳聲響,總讓人不由自主的心慌、焦慮,彷彿可怕的噩耗就要降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失去……她真希望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踏上救護車,可是現在,她卻必須要搭救護車才能回家。
忽然,有人在敲車窗,舒元蓁睜開眼睛一看,竟是江燦風!
她驚訝的直起身子,隔著透明的玻璃車窗,他面無表情的對她揮手,示意她下車。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儘管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仍然覺得自己好像要飛起來了,內心漲滿了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感激。
但是,等下了車,真正和他面對面之後,她又告訴自己,這種心情不過是「遇險獲救」後的自然反應罷了,她和他,仍只是不該有交集的兩條平行線而已。
江燦風默默的凝視著她,舒元蓁尷尬的說:「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他沒回答,只是反問:「要不要搭便車?」
她本來想拒絕的,因為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趙先生一直打手勢要她快走、快走,而且救護車也來了,雖然沒有警鈴聲,但是,那白色長車身和斗大的紅色十字,又讓她莫名的恐慌起來。
最後,她還是坐上了江燦風的銀色轎車。
車子穩穩的在山路上徐行,車內的氣氛非常靜默,舒元蓁頻頻以眼角餘光偷看江燦風,他一直很專注的在開車,彷彿他是她請來的專用司機似的。
他一聲不吭,她也不敢說什麼,就這麼熬了將近二十分鐘,她終於忍不住了,鼓起勇氣說:「你一定覺得我很好笑,對不對?」
江燦風看她一眼。「你認為,我是那種『幸災樂禍』的人嗎?」
「那麼,你是在生我的氣嗎?」舒元蓁的聲音有些委屈。
江燦風又看她一眼。「你有做過什麼令人生氣的事嗎?」
「我……」舒元蓁慚愧的低下頭去。
「早上在候車亭看見你的時候,我真的好高興,本來想把你介紹給我的家人認識,可是……」
「對不起。」舒元蓁抬起頭來說:「是我的舉止太幼稚了,我道歉。」
江燦風愣了一下,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認錯了,雖然心生歡喜,他還是想知道她逃避的真正理由,於是他說:「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
「我們……」舒元蓁心虛的停頓了一下。「當然是朋友啊,更何況,我們還有兩位共同的友人呢。」
「可是,今天早上你的舉動,讓我覺得你好像在躲開什麼討厭的人一樣。」
「不是那樣的,我只是……」
「只是什麼?」
「我……」舒元蓁心想,不行,太丟臉了,怎麼可以告訴他,是因為猜疑他和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孩的關係呢,不,死都不能說。
「這麼難以啟齒嗎?看來,問題好像很嚴重。」
「我……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這麼做了,這是我唯一能告訴你的。」
江燦風笑了,他轉頭看看舒元蓁說:「知道了,我不再追問就是了。」
舒元蓁總算鬆了一口氣,她凝視著窗外,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極目眺望遠處繁華的市街,儘是點點閃耀的燈火,那景致美得就像一幅金碧輝煌的不朽畫作。
「下次……」江燦風說:「我可以介紹我的家人跟你認識嗎?」
「就是早上跟你同行的那幾位嗎?」舒元蓁說。
「對,那是我的爸爸、媽媽和弟弟。」
「另外一位呢?」
「另外一位?喔,你說薇薇啊,她不是我的家人,應該算是……朋友。」
「女朋友?」舒元蓁脫口而出,但立刻就後悔了。
江燦風笑了笑,點點頭說:「嗯,如你所見,她的確是個女生。」
舒元蓁在心裡說,是啊,還是個很漂亮的女生呢。她不明白江燦風為什麼不正面回答,難道,他們真有什麼特殊關係?
「等一下……」江燦風突然緊急煞車,一臉驚奇的看著舒元蓁說:「你該不會是因為薇薇……」
「什麼?」舒元蓁雙手抓著安全帶,故做不解的看著江燦風,其實,她心裡好緊張,深怕被他發覺了。
幸好,江燦風只是搖搖頭說:「算了,沒什麼。」因為他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為了一個只見過三次面的男人而吃醋的。
舒元蓁再次鬆了一口氣。這一段路程不過短短三十分鐘,她卻覺得好像已經走了千山萬水那樣疲倦。
「幫我一個忙好嗎?」江燦風指了指置物櫃說:「裡面有名片和筆,請幫我拿出來。」
「喔。」舒元蓁拉開置物櫃,從裡面拿出一個名片盒,打開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公司印給他的職務名片。
江燦風要她拿出一張,在背面記下他所念的一串○九開頭的數字,她寫完之後,他接過去檢查,接著又遞回給她說:
「這張名片送給你,背面就是我私人的手機號碼。」
「啊?」舒元蓁訝異的看著他。
「我認為,經常聯絡是成為朋友的第一步驟。」江燦風微微一笑又說:「雖然你說我們是朋友,但是,我覺得我們距離『朋友關係』好像還有一大段路程,所以,我把電話號碼留給你,希望有空常來電,好嗎?」
「喔。」舒元蓁看著手上的名片,覺得心裡暖暖的,原來,他並不是不重視她,只是行動慢了一點而已。
「那麼,朋友,你是不是也應該回送我一張名片呢?」
「對不起,我們小職員是沒有名片的。」舒元蓁說的是實話。
「沒關係,我的名片借你,請把家裡的電話、手機,還有公司的電話、分機全都寫上去喔。」
「有必要寫這麼詳細嗎?留手機號碼就可以了吧。」
「你應該聽過『禮尚往來』這句話吧?我連名片都借給你了,你還要這樣斤斤計較嗎?」
「是,知道了。」舒元蓁微笑著,乖乖的把她的資料一一寫下來。
江燦風很滿意的點點頭,又說:
「聽護理長說,你是她所見過最孝順又最勤快的家屬了,每個星期六一定會來探望母親,從沒有一次缺席。我覺得好感動,因為世事難料,總會發生一些不可抗拒的事,讓我們無法分身吧,可是,你竟然做到了,真的很不容易。」
「哪裡。是護理長太誇獎我了,本來就應該那麼做的,不是嗎?而且,這並不困難啊,只要讓週遭的人明白,那是我每週固定的行程,就不會有什麼衝突;就算有,我也會無條件放棄,因為對我來說,母親是最重要的。」
「我懂了,只要把『想做的事』放在最重要且唯一的位置上,就沒有做不到的。那好,下星期六我也一定要來。對了,我去接你好嗎?」
舒元蓁受寵若驚的說:「不用了,我自己搭專車就好,很方便的。」
江燦風有點失望的說:「開車不是更方便?搭專車還得在市區繞上一大圈,太浪費時間了。」
「可是……」
「就這麼說定了。星期五,我會等你電話,到時候再告訴我約定的時間和地點,好嗎?」看她不回答,江燦風又問了一次:「好嗎?朋友。」
好嗎?好嗎?舒元蓁喜憂參半的想著,這兩個字的問句,從他口中說出來,怎麼就像是不可違抗的聖旨一樣?不過,有一個像他這麼熱心的「朋友」還真是不錯,只是,她真的可以就這樣接受他的好意嗎?
長久以來,都是她自己一個人迎接著那一份從清晨即來的孤寂,如今,有人想要和她分攤,一時之間,她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