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哥,請快點進來。」
「謝謝。」江燦風淡淡回應一句。
他推開門進去,唐薇薇那瘦削的身影已朝著大門的方向飛奔而來,就跟以前一樣,她總是親自出來迎接他,風雨無阻。
「江大哥,你終於來了,我好高興。」唐薇薇親暱的挽住江燦風的手臂,原本蒼白的臉龐,因為剛才的奔跑而多了一點點血色。
「我沒有遲到吧。」江燦風說。
「當然嘍,江大哥是最守時的人了,可是……」唐薇薇嬌羞的埋怨著:「爸爸媽媽請你先過來吃晚餐,為什麼你總是不肯呢?」
「對不起。你爸爸很生氣嗎?」
「怎麼會呢。」唐薇薇像膜拜神祇般的望著江燦風說:「爸爸才不會生你的氣呢,他最欣賞的人就是你了。」
「是嗎?」江燦風苦笑了下。
唐薇薇的父親——唐董事長,是唐氏鋼鐵公司的負責人,也就是江燦風父親的頂頭上司。江父在唐氏擔任廠長的職務已經超過十年了,因為這層關係,江燦風才會在剛考上研究所的那年暑假,受邀擔任唐薇薇的英文家教。
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唐薇薇正要升高三,因為從小就體弱多病,唐家夫婦並不奢望女兒有多高的學歷,只求至少考上一所私立學校,什麼科系都沒關係,能順利畢業就行了。
沒想到,唐薇薇後來竟考上公立大學的英文系,這大大出乎唐家夫婦的意料;江燦風功不可沒,本來在唐家就很受歡迎的他,地位更加「尊貴」了。
唐薇薇大二時生了一場病,休學一年在家靜養,所以現在還在念大四,最近,她迷上了網路世界,所以請求江燦風到家裡來教她網頁設計。
雖然江燦風一點都不想接受,卻又無法拒絕。一方面是不想讓父親為難,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饒伯伯的療養費,也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三年前,一場可怕的車禍讓饒伯伯成了植物人,當時所需要的醫療費用,對還在念研究所的江燦風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
幸好唐董事長表示願意負擔一切,因為他和饒伯伯是遠房表兄弟,雖然兩人的關係淡薄,且互不欣賞對方,卻無法抹煞那一絲血脈相連的事實。
江燦風一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饒伯伯開設的食品工廠早就發生周轉不靈的窘況,還積欠了上千萬元的債務,唐家全都概括承受了。就這個部分來說,他對唐董事長是心懷感激的。
但令他不解的是,唐董事長和夫人從不曾到醫院去探望饒伯伯,他們的說法是,因為太難過了,所以不忍心看。這種說法實在太奇怪,讓人難以信服。
儘管江燦風覺得唐家夫婦太過寡情,卻也別無它法。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們幫饒伯伯解決了所有金錢上的難題,又願意按月支付那筆為數不小的療養費,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江燦風和唐薇薇一起走進唐家客廳,唐董事長和夫人剛吃過晚餐,正坐在客廳喝茶看報。
「燦風,你來了。」唐董事長放下報紙,銳利的眼神裡有一絲難得的溫和。
「對不起,讓兩位久等了。」江燦風向他們微微一鞠躬。
「你這孩子,跟你說過多少次,別這麼客氣了,就是不聽話。來,快過來坐嘛。」唐夫人堆著一臉過度熱情的笑容招呼他,又朝著廚房拉高嗓子喊:「阿秀、阿秀!快點把江老師的茶和點心端出來啊。」
女傭阿秀很快就端來一杯熱茶,還有一盤精緻的點心拼盤。
唐夫人是一個完全無法抗拒甜食魅力的人,她興奮的說:
「燦風啊,你快來嘗嘗看,這是我特地托朋友從英國帶回來的茶點喔,又香又甜、入口即化呢。」
「好的,謝謝您。」江燦風拿了一塊放進嘴裡,那點心應該是甜的吧,可是,他卻嘗到了苦澀的味道。
唐董事長一直默默的看著江燦風,喝了一口茶之後,他說:
「燦風,你今天晚上沒過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餐,我覺得很遺憾。自從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我就一直強調,要你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家,而我呢,就像是你的父親一樣,父子之間,不應該這麼見外吧。」
「說得對。」唐夫人笑著附和:「燦風什麼都好,就是太客氣了。有時候,真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待他才好。不過,這也是因為家教好嘛,江廠長把兒子教養得太好、太優秀了。」
江燦風微微苦笑著,他實在聽不出唐夫人那些話是褒還是貶。至於唐董事長所說的父子關係,他更不敢苟同;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和饒伯伯,他真不希望跟唐家牽扯上任何一點關係。
唐董事長的意圖很明顯,他希望江燦風天天都能來陪伴他的寶貝獨生女兒;他是一個極其寵愛女兒的好父親,卻也是個不能體諒旁人心情的獨裁者。
唐薇薇自從五年前第一次見到江燦風之後,就陷入不可自拔的暗戀深淵,她拚命的背誦英文,為的就是得到他的一句讚美。
當時,唐董事長全看在眼裡,也經常刻意為他們製造機會,無奈,江燦風的心思完全不在唐薇薇身上。
三年前,饒家一家四口所發生的車禍變故,讓江燦風一度變得很消沉,後來,是時間和家人的安慰才讓他慢慢遠離了悲傷。
現在,唐董事長認為江燦風應該已經可以揮別過去、重新面對未來了,所以,又想促成女兒和他的婚事。
「燦風,我知道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唐董事長說:「過去那段日子,我看著你從幾乎無法承受打擊到勇敢的站起來,真是太難為你了。不過,人生苦短,應該要及時行樂才對,你認為我說的話有道理嗎?」
這時候,唐薇薇忽然站了起來,江燦風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那蒼白的臉上竟多了一抹紅暈。她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一句話也沒說,就嬌羞的跑開了。
江燦風不安的想著:難道,唐董事長又要舊事重提了嗎?
一個月前,唐董事長曾把江燦風找去談話,表面上是再度聘請他當家教,實際上,是要求他和唐薇薇進一步交往。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唐董事長又說:「你已經二十七歲了,不應該再為三年前的事蹉跎你的青春。更何況,你是家裡的長子,我相信你的父母親一定很為你擔心,所以,我想找個時間請江廠長和夫人吃飯,大家一起來商量一下薇薇和你的……」
「對不起。」江燦風打斷唐董事長的話,說:「我真的非常感謝兩位對我的厚愛,但是,我從沒考慮過這件事。薇薇她就像是我的小妹妹一樣,我對她,從沒有過任何的非分之想。」
「傻孩子,你怎麼這麼說呢?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應該是我們薇薇高攀你才對。」唐夫人的聲音微微顫抖著,表情有些扭曲,好像在壓抑著什麼。
「我想,我該上樓去給薇薇上課了。」江燦風說。
「上什麼課!」唐董事長突然重重一拍沙發扶手,嚴厲的說:「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比我女兒的幸福更重要!」
江燦風完全不為所動的站了起來,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內心卻有一股怒氣在隱隱波動著,他說:
「如果您覺得上課不重要,那麼,請恕我先告辭了。」
「江燦風!」唐董事長勃然大怒的吼了一聲,「真沒想到你這麼不識抬舉!一個月前我就已經暗示過你了,看來,你一點也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看丈夫是真的發火了,唐夫人連忙打圓場說:
「燦風啊,你不要這麼快就拒絕我們嘛,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順便也跟爸爸媽媽商量一下,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很贊成的。」
江燦風完全不需要考慮,他立刻直言:
「我的父母很開明,子女的感情問題,他們只會尊重,不會干涉,如果連我自己都不想接受,他們是絕對不會強迫我的。」
「強迫?」唐董事長瞇著那雙利眼,冷冷的說:「有多少企業家第二代想高攀我們家,我還看不上眼呢。要不是薇薇對你死心塌地,你認為,以你的家境和條件,可以配得上我們唐家嗎?」
江燦風抬頭挺胸的回答:「如果以金錢來論斷,我是比不上的,但是,除了金錢之外,我相信自己並不輸給任何人。」
「很好、很好。」唐董事長大笑兩聲,那笑聲就像利刀一樣尖銳,也像冰山一樣酷寒。「如果不是我拿出那些你所鄙夷的『金錢』,你以為,單靠你這隻小螞蟻的力量,就可以推得動饒家那塊龐大的債務石頭嗎?」
「當然不可能。」江燦風很鎮定的說:「所以,我一直很感謝董事長,不僅解決了饒伯伯所有的困難,又讓他得到最好的照顧。但是,如果您要拿這件事來作為我和薇薇的感情『交易』,那麼,您不只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女兒。」
「你說什麼!」唐董事長猛然站起,怒吼著:「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口出狂言教訓我!沒錯,我就是要拿饒家當交易,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事實就是,沒有我,你的饒伯伯就別想活下去!不僅如此,連你父親也一樣,只要我一句話,你父親就得立刻滾出公司,你聽清楚了嗎!」
江燦風太震驚了,沒想到唐董事長會有如此可怕的一面,不但拿饒伯伯來威脅他,甚至連他的父親也不放過?儘管處在驚駭當中,江燦風並沒有被唐董事長的惡書給擊倒,他依然冷靜的說:
「董事長,您的意思我已經非常瞭解了。我再一次替饒伯伯謝謝您為他所做的一切。往後,他的療養費用就由我來負責,您不必再費心了。另外,關於我父親的廠長職務,我想,父親為了我們一家人奮鬥了大半生,他也該退休去享享清福了;如果您能幫我們把父親勸離他奉獻了畢生歲月的公司,我們全家人都會很感激您的。過去五年多來,謝謝您和夫人的照顧,請兩位多保重,也請替我向薇薇說,她永遠都是我心目中最乖巧的小妹妹,再見。」
「你這個臭小子——」唐董事長怒火衝冠的指著江燦風的鼻子罵:「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著我的面對我挑釁。好、很好,我一定會讓你知道,逞口舌之快的下場是什麼,你等著看好了,你一定會後悔的!」
江燦風不理會唐董事長的咆哮,逕自轉身離開,因為他的內心已經漲滿了一觸即發的怒氣,如果再繼續待下去,他不敢想像自己會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
他快步走出唐家客廳,穿過花園廣場,走到大門前,就在他伸手要推開那兩扇沉重的雕花銅門時,一雙柔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江大哥,不要走,求求你不要生氣,聽我說幾句話好嗎……」唐薇薇滿臉淚痕的懇求著。
江燦風望著唐薇薇那悲傷的雙眼,心中滿是抱歉。他真的無意傷害她,但是他知道,今天晚上傷得最重的人絕對是她。
「請你不要生爸爸的氣……」唐薇薇抽噎著說:「我知道,他說的都是氣話,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他都是為了我,才會……勉強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我……我願意當你的小妹妹,只求你不要討厭我,也不要討厭我爸爸……江大哥,求求你答應我……」
「薇薇,你別哭,我從來都沒有討厭過你。」江燦風被她的淚水折服了,他歎了一口氣說:「你父親擁有數不清的財富,他懂得用金錢來為你建造一座最華麗堅固的城堡,可是他卻不懂得,這個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其他的父母親也跟他一樣珍視自己的子女,而那些子女,也跟你一樣敬愛他們的父母,希望自己的作為能夠榮耀父母,但是今天,我卻讓他們蒙羞了。」
「不、不是這樣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唐薇薇哭喊著。
「薇薇,很抱歉,以後,我不能來幫你上課了,如果你還有興趣學,我很樂意幫你介紹我們公司的同事。」
「不……」唐薇薇哽咽著,她拚命搖頭,除了江燦風,她誰也不要。
江燦風的心情非常低落,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安慰唐薇薇了,於是,他輕輕撥開她的手,用力的推開那兩扇沉重的大門,大踏步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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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元蓁坐在書桌前,專注的凝視著手上的全家福照片。
那是兩年前,他們一家三口到阿里山旅遊時,請路過的遊客幫他們拍的照片,也是她和父親的最後一張合照。
今天晚上,她完全沒有看小說的情緒,因為,從傍晚開始地就一直心神不寧。吃晚餐的時候,被魚刺刺到舌頭;削水果的時候,不小心割到手;最後,想泡一杯花茶,卻把杯子給打破了。
她很少這樣頻頻失誤,所以覺得很不安。
丁彥芬安慰她:「別胡思亂想了,那只是巧合,不會有事的,一定是你白天太忙太累了,才會這樣精神不濟。」
不久之後,馬安平來了,他和丁彥芬約好了要去看電影。他們離開之後,舒元蓁心中的不安更加深了,她看著全家福照片,不停的祈求父親保佑她,讓她的心情快點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客廳裡的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在這種只剩下一個人的安靜夜晚,那響亮的鈴聲聽起來特別令人心驚。
她接起電話,電話那端的人,語氣焦急的說:「請問舒元蓁小姐在嗎?這裡是慈佑療養中心。」
「我就是。請問,有什麼事嗎?」舒元蓁緊抓著話筒。
「舒小姐,事情是這樣的……請你先不要太慌張……」
聽到這種話,舒元蓁更慌張了,緊握著話筒的手微微顫抖著,她著急的問:「是不是……我母親發生什麼事了?」
「是的,你母親她……她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什麼時候不見的?!」
「你先不要著急,請聽我說。傍晚五點多吃晚餐的時候,她還在病房裡的,但是七點多我去巡房的時候,她就不見了,當時我們立刻派同仁到中心各處去尋找,可是找遍了每個角落就是找不到,所以我們想,應該要趕快通知你。」
「怎麼會這樣……」舒元蓁不願相信她所聽到的。
「真的非常抱歉。現在,你是不是要過來一趟?」
「是……我要去……我馬上過去……」掛斷電話,舒元蓁立刻跑進房間,抓起外套和錢包就往門口沖,然後,她停了下來。已經這麼晚了,沒有專車可以搭,要怎麼上山呢?
這時,她想起了江燦風,他送給她的名片就放在皮包夾層裡,她一面發抖一面拿出他的名片,抓起電話撥打他的手機號碼,可是,一直都沒有人接聽;她又打了公司的電話,也一樣沒有人回應。她失望極了,掛斷電話之後,她決定自己搭計程車上山。
舒元蓁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上車之後,她忍不住低聲啜泣,司機嚇了一跳,所幸,司機先生是個熱心的人,聽完她的簡述之後,不但安慰她不要太擔心,還說到了山腳下,會放慢車速,幫忙注意有沒有她母親的蹤影。
計程車飛快的往目的地疾駛而去,到了山邊,司機先生說:「小姐,等一下你就注意看右邊,我看左邊,這樣才不會錯過。」
「司機先生,真的很謝謝你……」舒元蓁又哽咽了。
「別客氣,誰沒有母親啊,我可以瞭解你有多著急。不過,急也沒用,像這種時候,一定要先冷靜下來。」
「好。」舒元蓁感激的點了點頭。
車子在山路上緩慢前行,兩人非常仔細的觀看路旁有沒有人走動,可惜的是,一直到他們抵達慈佑療養中心,都沒有任何發現。
舒元蓁付了車錢,再次謝過司機先生之後,就迅速跳下車,衝進C棟大樓,當她到了五樓櫃檯,值班護上立刻站起來,一臉欣喜的說:
「舒小姐,你終於來了!你是不是沒帶手機?我都聯絡不上你。」
「我母親怎麼樣了?找到了嗎?」舒元蓁緊抓著護士小姐的手。
「已經找到了。」護士小姐歡喜的說。
「真的嗎?我母親她還好嗎?她有沒有受傷?她……」舒元蓁眼中噙著淚水,此刻,她已經顧不得什麼堅強了,因為恐懼和狂喜驟然交錯,讓她幾乎要承受不住了。
「你母親她很好,沒有受傷。」護士小姐微笑安撫舒元蓁說:「可能是因為跑出去的時候著涼了,有一點發燒,醫生開了退燒藥,我已經讓她吃下去了。」
「謝謝,謝謝……」舒元蓁有說不盡的感激。
「別客氣,應該是我們跟你說抱歉才對,竟然沒把你母親看好。」
「沒關係,真的很謝謝你們。」舒元蓁又是搖頭又是道謝。
「不過……你母親並不是我們找回來的。」
「啊?」
「我通知你之後,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有一位先生就把你母親背回來了。他說,是在停車場的角落發現的。」
「停車場?」
「是啊,之前我們也去那裡找過,可能是找得太急了,所以沒看見。當時,我立刻就撥電話給你,想讓你放心,可是,家裡的電話和手機都沒有人接。」
「手機?」舒元蓁這才想起來,她摸摸外套口袋,一定是出門的時候太緊張,所以忘了帶。
「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再多等個半小時,就不會害你這麼擔心,又在這麼晚的時候趕過來了。」
「請別這麼說,謝謝你通知我,就算再晚半個小時,我也會趕過來的。對了,找到我母親的那位先生呢?」
「他正在你母親的病房裡等著你呢。」
「是嗎?他是誰?」
「他也是病人家屬。你快去看看你母親吧,去了就知道了。」
舒元蓁又向護士小姐連聲道謝,才轉身往母親的病房跑去。
一進病房,她嚇了一大跳,因為,在裡面等著她的人竟然是江燦風!
「你來啦。」江燦風微笑望著她。
「怎……怎麼是你?」舒元蓁太驚訝了。可是,她更擔心母親,她直奔到病床前,看到母親毫髮無傷的躺在床上沉睡著,這一路上所蓄積的恐懼、悲傷和擔憂的浪潮,就在那一刻洶湧的潰堤了,淚水迅速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拚命的眨眼睛,因為什麼都看不清了,她在心裡呼喊著:媽……你還好嗎?你為什麼要跑出去?你一個人想到哪裡去呢?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我以為我會失去你……媽,我真的好害怕……
江燦風走到她身邊,輕撫她的肩膀,安慰她說:「不要太難過了。醫生說伯母只是著了涼,只要好好睡一覺,很快就會恢復的。」
舒元蓁用手蒙住臉,極力想要克制自己的情緒,她並不想在江燦風面前哭泣,可是,傷心的淚水怎麼樣也止不住。
江燦風輕歎一聲,伸手將舒元蓁擁進懷裡,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語安慰都沒有用,就讓她盡情的哭吧。
舒元蓁緊抓著江燦風的衣袖,就像抓住救命繩索一樣。自從父親過世、母親生病之後,她的心一直很孤單,她常常覺得自己像一片掉進溪流裡的樹葉,隨著川流不息的溪水載沉載浮,不知要飄向何方。
哭了好久,舒元蓁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她緩緩抬起頭,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緊抓著江燦風的手臂,她立刻放開。
江燦風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舒元蓁慌張的眨著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她逃進了盥洗室,過了好一會才出來;雖然雙眼紅腫,但是淚痕已經完全洗乾淨了,她走到江燦風面前,低著頭說:「對不起,剛才我太失態了。」
「別這麼說。」江燦風安慰她:「哭出來才是對的。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嗎?適當調節淚水,有助心理健康,如果換成是我,也一定會大哭一場的。」
舒元蓁感激的點點頭,她抬起頭問:「是你……救了我母親嗎?」
「說救不敢當,只是碰巧在停車場發現伯母而已。」
「真的很謝謝你、謝謝……」舒元蓁凝視著江燦風,心裡有無限的感激。
「別、別這麼客氣。」接觸到那麼真摯的目光,江燦風頓時心亂如麻,他發現自己竟有股衝動,想把舒元蓁再次攬進懷裡。
「可是,你怎麼會這麼晚來這裡?探訪的時間不都是白天嗎?」舒元蓁問。
「是啊。」江燦風苦笑一下。「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是個巧合。」
原來,江燦風離開唐家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家去,他氣憤的開著車子在街上胡亂穿梭,心情壞到了極點;他覺得自己太沉不住氣,如果真的影響到父親的工作,該怎麼辦?
一路上,他把音響的音量開到最大,他需要那些震耳欲聾的音樂來幫助他紆解痛苦的情緒。
就在他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他想到了饒伯伯;那個可憐的老人,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健康,只能一動也不動的躺在病床上,一點一滴的等待時間的流逝,直到生命中的沙漏完全停止。
那一刻,他非常想念饒伯伯,好想跟他說說話,儘管他根本聽不見;但是,他還是想去、他還是要說,所以,他掉轉車頭,往郊區方向急駛而去。
到了慈佑,他把車子緩緩駛進停車場,就在他推門下車的那一刻,彷彿看見角落有東西在移動,他嚇了一大跳,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下了車,慢慢靠進陰暗處,然後,他看見角落裡蜷縮著一個穿著病患袍的人。
他靠過去,輕喊一聲,那個人一動也不動,他伸手推了推,這時候,他才赫然發現,那竟是舒元蓁的母親。
上星期六他來參觀慈佑的時候,在草坪上見過她,當時就對她的面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為她跟舒元蓁長得實在太像了。
沒有多想,他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舒母身上,又趕緊將她背回C棟大樓,之後,他就一直留在病房裡,等待舒元蓁的到來。
「你說巧合……」舒元蓁問:「難道,你朋友的父親也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是的。」江燦風搖搖頭說:「我只是突然很想念饒伯伯,想看看他、跟他說說話,所以就這麼跑了過來,沒想到,竟然那麼巧的遇到你母親。」
「原來是這樣。那麼,你去看過他了嗎?」
「還沒有,因為一開始就到這裡來了,所以……」
「那你快過去吧。對不起,耽誤你太多時間了。如果不是擔心我媽等一下會醒過來,我應該跟你過去探望一下的。」
「沒關係,你不需要這麼做。」
「當然需要。這次你幫了我,或許下次……呃,對不起,我的意思是說……」
「我瞭解,你的意思是說,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對嗎?」
「嗯。」舒元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好,你終於笑了,看到你的笑容,我就放心了。對了,你是怎麼過來的?今天晚上要住在這裡嗎?」
「我是搭計程車來的。今晚,我要住在這裡,我媽可能隨時都會醒過來,我要陪在她身邊。」
「那我也住一晚好了,明天,順便載你下山。」
「如果是為了我,那……」
「不單是為了你,我也沒力氣再開車下山了。而且,我還有很多話想跟饒伯伯說,可能,會說上一整晚吧。」
「你還好吧?你看起來好像很疲倦?」舒元蓁擔心的望著江燦風。
「我沒事,只是心情有點低落,只要去跟饒伯伯訴訴苦,很快就會好的。」江燦風微微一笑,又說:「那麼,明天早上我們幾點出發?」
「我都可以。」舒元蓁也露出了笑顏。
「好,那我們先約六點在停車場見。萬一臨時有什麼變動,就打手機聯絡。」江燦風這才想起來,咦!他的手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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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燦風離開C棟大樓之後,先去了一趟停車場。
他一打開車門,就看見手機掉在駕駛座下面,因為當時被舒元蓁的母親嚇了一跳,所以忘了帶走。
他發現有六通未接來電,其中五通是家裡打來的,另外一通則是很陌生的號碼,本來想刪除,想了一會之後,他決定回撥看看,結果,卻聽到一段令他很驚奇的回答,那是一段電話錄音。
「哈囉,這裡是彥芬和元蓁的小窩,sorry,我們現在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有啥重要情報請留言,我們會盡快回電的,3Q!」
「難道是舒元蓁打來的?」江燦風趕緊看看來電時間,pm8:05。沒錯,一定是她,可能是她接到療養院的通知,想找他幫忙吧。真是的,他怎麼會錯過她的電話呢?
江燦風覺得很自責,那時候的她一定很慌亂無助,在那麼緊急的情況下,她竟然想到了他,可是,他卻沒聽到她的「求救」。
幸好他想到了饒伯伯,也幸好真的上了山,才能發現舒元蓁的母親,不然的話,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的。一想到舒元蓁搭著不知安全與否的計程車,孤單的來到這荒僻的半山腰,他就忍不住起了一陣寒顫。
今晚,他所遭遇的事件,就像是戲劇般的高潮迭起,他的處境和心情更像是坐上了急速翻轉的雲霄飛車一般驚險。
他走出停車場,向A棟大樓走去。半路上,他遙望著C棟五樓的某個窗口,猜想著窗裡的人正在做什麼呢?那單薄的肩膀,到底擔負了多少責任和心酸?
忽然,手機鈴聲響了起來,螢幕上顯示著家裡的電話,江燦風立刻按下接聽鍵,電話那端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燦風,你在哪裡?」
「媽,對不起,我正想打電話回家……」江燦風心想,難道父母已經知道他在唐家發生的事了嗎?
「你到底在哪裡?」
「媽,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家裡很好,是……是薇薇小姐一直打電話來,問你到家了沒有。」
「薇薇?她說了什麼嗎?」
「她……沒有,她沒說什麼,只說,請你明天一定要過去幫她上課……燦風,你到底在哪裡?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媽,我在饒伯伯這裡。」
「什麼?這麼晚了,你怎麼會跑到山上去?」
「我突然很想念饒伯伯,所以……」
「你今天晚上會回來嗎?」
「我想明天再回去。」
「好,你就住一晚吧。你爸爸也說,晚上開山路回來太危險了。」
「媽,真的沒什麼事嗎?」
「唉,等你明天回來再說吧,你就安心的在那裡住一晚,多陪陪你饒伯伯,他一個人……真是太孤單了。」
掛斷電話,江燦風心裡已經有數了。唐薇薇應該不會多說什麼,但是,唐董事長就不同了,他一定打過電話向父親「發威」了。
江燦風重重歎了一口氣,再一次對自己所做的決定,深深感到遲疑和不安。
走進A棟大樓,走到饒伯伯的病房前,江燦風輕輕推開門進去,那小小的病房裡,只有床頭邊的醫療儀器發出重複而單調的聲響。
病床上的饒伯伯,表情非常平靜,原本黝黑的肌膚因為長時間待在室內而變得乾枯灰白;時間之於他是靜止的,生命之於他,則是一團數不清的管線連結。
儘管如此,他仍不能放棄。或許有一天會有奇跡出現,饒伯伯會再度醒過來,到那個時候,一切的謎底就可以揭曉了——三年多前的那個深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場車禍悲劇又是怎麼造成的?
江燦風走到饒伯伯的床邊,搬來一張椅子坐下,他輕聲的說:
「饒伯伯,我來看您了,您今天過得好嗎?今天,我好像做錯了一件事,說錯了許多話,或許,那將會傷害到我父親和您的權益,但是,我真的克制不了自己,那些話,就是那麼自然的從嘴裡溜出來了。我好恨,恨自己的力量為什麼那麼薄弱,無法保護您和父親。饒伯伯,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繫於金錢和利害之上?為什麼不能多一點慈悲和關懷?一個人已經擁有那麼多的權勢和財富,為什麼還不滿足,自以為可以呼風喚雨,把所有人踩在腳下……」
饒伯伯當然沒有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一室的寧靜及儀器運轉聲,和偶爾撞擊著窗玻璃的呼呼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