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我有兩份固定的打工;一個是在一家連鎖樂器行裡當鋼琴教師,另一個是在鋼琴酒吧裡伴奏。
對於一個音樂系三年級的學生來說,我的打工時間好像太長了,但沒辦法,我需要錢。
請別以為我這麼辛苦賺錢是為了買名牌衣服、皮包,換最新最炫的手機款式。說穿了,不過是為生活所逼。
照理說,學音樂的人,家境大抵不錯,否則哪能供一個孩子一路念到大學。
我,杜芳樂,自然也不例外地來自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個殷實的小商人,在南部經營皮件製造工廠,母親則是標準的家庭主婦。
身為獨生女的我,是父母唯一的心肝寶貝。從小,他們就很努力地栽培我,只要是我有興趣的東西,都肯讓我學;甚至在確定我有音樂方面的天賦後,更是不惜代價,聘請鋼琴老師到家裡個別教學,還為我添購了一台全新的直立式鋼琴。那時,學琴加上購琴的費用,在南部鄉下人家,已經算是極為奢侈的花費。
我的成長過程算是很順利的,學琴也學得不錯,國中與高中時代念的都是私立學校的音樂班,就這樣一路念到大學的音樂系。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或許畢業後還能到國外深造。
本以為日子會這麼一直平平順順的過下去,沒想到上天突然給了我一個大考驗。就在四個多月前,父親的工廠因經營不善不得不關門,還欠下了一大筆債。
原來,這些年來工廠的經營狀況一直不好,只是父親仍死命撐著。曾有人建議父親將工廠轉移至大陸,以降低成本並提高競爭力,但他因為捨不得我和母親,始終沒有跟著西進。
一年一年慘賠下來,借貸是免不了的,可終究還是無法挽回頹勢。為了不讓損失更加慘重,父親不得不關閉工廠,並且賣掉手邊的不動產以償還債務;而我的鋼琴也在那一波償債中忍痛賣出。
還了債,兩手空空的父母,決定聽從朋友的建議,到大陸幫忙管理皮件工廠,只好留下我一個人在台灣。經濟方面,他們已知會過叔叔,請他暫時接濟我。
然而,我實在不習慣開口向父母以外的人要錢。幾經思量後,開始我忙碌的打工生涯。
先是在樂器行找到教小朋友彈鋼琴的工作,接著又兼了份在鋼琴酒吧伴奏的差。整整三個月的暑假,我的時間都排得很滿,無非是想趁這段假期多賺點錢。
暑假過後,為了配合上課時間,樂器行的課少了一半,只有星期二、四、五、六晚上有課,鋼琴酒吧伴奏的工作也改成只剩週末兩天。
我仔細算過,這樣子的薪水要負擔房租、生活費、雜費等一切開銷實在有些危險,所以才想再找一份打工。只是這份工作必須是彈性的,因為我只能利用空堂及平常剩餘的時間去做。
當然,我也知道要找到這樣的工作並不容易。原本也不抱希望,沒想到上天在這時候眷顧了我,讓我在某種特殊關係與管道的引介下,順利地找到了我的第三份打工。
此刻,我照著何慕懷給我的地址,來到市區一棟嶄新的高級公寓樓下;經過管理員的審問和通知後,才順利搭乘電梯直上十二樓。
幾秒鐘後,站在一扇墨綠色鏤花銅門前,我拚命地深呼吸了好幾口氣。
沒錯,我很緊張。
想到即將面對季恩揚本人,我心裡著實又興奮又……害怕。
季恩揚是何許人呢?
只要是學音樂的人,沒有人不知曉他的大名。
他出生於音樂世家,父親季伯欽是國內知名小提琴家,母親韓美黛是中美混血兒,也是享譽國際的鋼琴家。在這種背景下,他理所當然地也走上了音樂之路。據說他四歲開始學琴,八歲就和父母一起公開演出,獲得極大的讚賞,隔年還贏得全國兒童組鋼琴比賽第一名,成為人盡皆知的音樂小神童。
十歲那年,他隨著父母移民美國,之後輾轉至巴黎音樂院深造,二十歲時便已拿下幾個國際主要音樂大賽的大獎。這些年來,他不斷受邀到國外巡迴演奏,並且開始嘗試自己編寫樂曲,每次的演出總能獲得各地樂評人一致的讚揚,可說是近年來享譽國際的知名華裔鋼琴演奏家。
我曾聽過他的現場演奏,那種靈魂與音樂共震的動人琴音,至今仍令我無法忘懷,他也因此成了我心裡最崇拜的偶像。
今年四月,他在亞洲巡迴演奏完畢後,決定在台灣停留一年,並應邀至我就讀的大學擔任客座教授。這雖然是個令人高興的好消息,不過,他只負責幾名優秀研究生的個別指導,在校園裡出現的時間並不多。
原以為這樣出色的音樂家是不可能跟自己有任何交集的,沒想到我第三份打工的僱主竟然是他。
請別誤會我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有些人只適合用來崇拜,並不適宜佔為己有;何況現在的我,一點風花雪月的浪漫因子都沒有,目前我的生命裡只裝得下鋼琴和賺錢這兩件事。
其實,令我興奮的是,自己或許有機會請他指導琴藝;衝著這一點,即使讓我做白工我也願意。
然而,高興之餘,不免也戰戰兢兢。
據一個上學期未曾接受過季恩揚特別指導的碩士班學姐說,他的脾氣有點怪,不易親近;何慕懷也說了,他是一個「面惡心善、不擅言詞與情感表達」的人。
大抵會有這種評語的人,說穿了就是不好相處。
當然,我並不會因此就打退堂鼓。就算這份差事真的不好做,我也會將它視為一種考驗。畢竟,這三個多月來,我已經證明了自己是能吃苦耐勞的。
再一次深呼吸後,我舉起手按下門鈴。
等了約莫十秒鐘,無人應門,於是我又按了一次門鈴。
好半晌,仍是無人應門。我忍不住皺眉。何慕懷告訴我的時間是這時候沒錯呀,他不會不在家吧?
遲疑了一會,正當我準備再按一次門鈴時,大門霍地開啟了,我的手指登時僵在半空中,眼睛對上出現在門後、一張臉色難看的面孔。
我猜想他應該就是季恩揚吧。只是,我還來不及細看他長得什麼模樣,就被他陰沉的臉色給怔得腦子一片空白,忘了該先自我介紹。
「你是誰?」粗嘎的嗓音及不悅的語氣,顯示出聲音的主人此刻明顯不佳的情緒。
我趕緊收回手,很有禮貌地朝他點了一下頭。「我……我是何慕懷教授的學生,是、是他介紹我過來的。」真糟糕,我竟然嚇得說話結巴。
老實說,我並不是那種膽子小、容易受驚嚇的女孩;也不是脆弱的溫室之花,禁不得別人一點壞臉色。會有這樣的反應,純粹只是因為自己的心理準備不夠。我以為季恩揚是不好相處的,但沒想到初次見面就有幸領教到他的臭臉。
聽了我的話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臉色好像更難看了。
「你是杜芳樂(ㄉㄜ『?」聲音依然冷又沉。
「款……」聽到他這麼叫我的名字,我的臉部開始像毛毛蟲般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下。「季教授,呃……那個……我的名字叫杜芳ㄩㄝ『,音樂的樂,不叫杜芳ㄉㄜ『。」
顧不得他的臉有多臭,情況又是如何的不適宜,我還是忍不住糾正他了。沒辦法,我就是無法忍受別人叫錯我的名字,因為那念起來感覺差好多。我是一個非常注重感覺的人。
然後,我感覺他的雙眼微瞇了下,趕忙朝他擠出一抹微笑。
「你知道你遲到了五分鐘嗎?」他突兀地說,語氣更冷了。
啊?!我愣了下,隨即低頭看了眼手錶……還不到五分鐘啊。
當然,我沒敢說出口。看了眼他的臉色,心想:算了,就算還不到五分鐘,我也是「遲到」了,趕緊識時務地道歉:
「很抱歉,下次我一定會準時。」我很誠意地說。
他看了我一眼,難看的表情並沒改變多少,只冷冷地說:「進來吧。」
跟著他進門後,我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他對面的沙發椅上。
「我簡單跟你說明一下你的工作性質和範圍。」季恩揚冷淡地看著我說,「平常時候,你只需幫我整理樂譜,影印教材,處理一些繁瑣的小事;再來,每個星期固定清理打掃一次房子,琴房則需每天打掃。」
「清理打掃房子?」我微微一愣。何慕懷並沒有跟我提到這一點。
「怎麼?有問題嗎?」他不悅地堆高濃眉看著我。
我猶豫了一會,低頭看了下自己修長白皙的十指。我得承認自己這雙手很少碰家事,至多洗洗自己的衣服,還不曾做過什麼粗重的活。不過,再想想,凡事總有第一次,何況今時不比往日,只要小心一點,別弄傷手就行了。
「沒問題。」我搖了搖頭回應道。停頓了下,才又接著說:「至於工作時間……季教授——」
「我們沒有師生關係,你稱呼我季先生就可以了。」季恩揚微顯不耐地打斷我的話。「時間方面,你只要一有空堂就過來幫忙。方便的話把你的課表寫給我,順便把手機號碼留下,用不著你的時候,我會通知你不必過來。」
我依言拿出紙和筆,寫下課表時間和手機號碼,然後遞給他。
他只垂眼瞄了下,便又將目光對著我。「有些事情,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何教授既然介紹你來,我相信你的品德操守應該沒問題。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三樣:安靜、配合度高,以及良好的工作效率。我想你應該做得到吧?」
我忙不迭地點頭。後面兩項是很合理的要求,至於安靜這一點,顯然是主人個別喜好的問題。雖然我算是個活潑健談的人,不過「識相」這兩個字我懂得,還不至於自討沒趣。
「還有,我的臥房不許進入。」他接著又說,「那個地方你不必打掃。另外,打掃琴房時,小心別弄傷了琴,知道嗎?」
我很乖巧地又點了點頭。僱主說什麼照做就是了,也沒什麼難的。
正當我這麼想著時,心裡不知怎地突然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無端地忐忑起來。隨即,我將這種感覺揮開,認為自己不過是有些不適應像他態度這般冷淡、不親切的人罷了。
無可否認地,我對季恩揚確實感到有點失望,怎麼也無法把能彈奏出情感豐沛、情韻動人琴音的他,和眼前這個感覺孤傲又冷漠的男人聯想在一塊。
當然,媒體對於他個性上的評論與描述我是大略知道的。那些記者們說他帶著一身濃厚的藝術家氣質,不愛笑、不擅與人交際,這些評語真的算是客氣的了。私底下可有不少人說他傲慢、冷淡呢,
不過,老實說,我對他也不是很瞭解;或許第一次的印象並不準確,他也許只是剛好情緒不佳而已。我這樣安慰著自己。
「如果沒其它問題的話,你可以走了,明天再開始工作。」將注意事項簡述完畢後,季恩揚對我下起了逐客令。
我趕忙站起身,依然保持著一瞼微笑,像個小媳婦似地躬身而退。
走出大門、進入電梯後,我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長長的氣,跟著又扯了下自己已然發僵的臉頰。
唉,真要憋死我了!剛才那二十分鐘裡,大概是我這一輩子——截至目前為止——話說得最少、笑得最僵的時候了。
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得到這份工作算得上幸運嗎?原以為是老天爺給的眷顧,會不會最後卻變成是我的噩夢?
想起方才季恩揚又冷又沉的臭臉,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在這秋老虎肆虐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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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姐,你的愛慕者又來了。」
晚上,上完小朋友的鋼琴課,我剛回到女子學舍,正要打開自己寢室的門時,隔房同校不同系的學妹江馨宜探出頭來對我眨眼道。
我眉一皺,手邊的動作停了下來。
對於她口中的「愛慕者」,我當然知道是誰。
李聰淇,和我同年同校的數學系男孩,有著一張憨厚的斯文臉龐,自從上學期末在一次社團活動中聽了我的鋼琴演奏後,便聲稱為我深深著迷的古怪眼鏡男。
我自認長相還不差,但並非那種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女,充其量只能說是清秀佳人一個。何況,台北漂亮的女孩多的是。
而他之所以會喜歡上我,我認為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怎麼說呢?學音樂的女孩多少會令男生產生一種不切實際的、純美浪漫的遐想。他其實並不瞭解我這個人,促使他喜歡上我的,並非是我這個人,而是我彈奏的音樂,以及他心中想像的那個美好形象。
在他之前,我不是沒有過追求者,那些人追求我的原因大抵也和他相同;不過,最後總是不了了之。追根究柢,只能說真實的我和他們心目中懷想的美好形象有一段差距吧。男人與女人之間總是這樣的,第一眼驚艷的往往會成為錯覺,因為那其中包含了自己投射在對方身上的美好想像;而一旦想像破滅,當初的迷戀也就蕩然無存。
我認為,李聰淇也是如此。
「學姐,他在巷口轉角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等你,還說不見不散喲。」江馨宜帶著欣羨不已的語氣接著又說。
「嗯。」我很平淡地答應了聲,心裡有些不高興他用這種方法強迫人。平常我遇到他總是能躲就躲,可他來這一招我就沒轍。雖然我大可不予理會,但偏偏自己又不夠鐵石心腸,沒辦法當作沒聽到這回事。
似是感覺到我的反應很淡,江馨宜忍不住困惑地問:「學姐,我看那個李聰淇學長人還滿不錯的,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我聳肩笑了笑。「沒辦法,我和他不來電。」這倒是真的。我這人個性乾脆,喜歡便喜歡,沒感覺也絕不勉強自己,沒有模糊曖昧的地帶。
「可是……他對你那麼癡心,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
「感動?」我差點失笑出聲。江馨宜的意思我明白,死黨趙千韻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一般女人總認為,被一個長得不差的男人癡心追求、守候著,即使剛開始沒感覺,久而久之也該被對方感動而接受。只是,我並不適用這種通則。
「唉,我怎麼會不感動。」說不感動實在太冷血了。「不過,感動和喜歡又是另外一回事;總不能每個讓我感動的人,我都得和人家談戀愛吧?舉例說,我聽了季恩揚的演奏也很感動啊,但感動就只是感動而已嘛。」我皮皮地笑說。
江馨宜的反應是微微一愣,表情帶著困惑,似是覺得我的話有些不通。
我當然也知道自己這個比喻有點奇怪,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今天晚上已經登記借用了學校三O二練習室,還是史坦威的平台式鋼琴。整整兩個月呵,我好懷念那絕美的音色呀!要不是暑假期間學校下午和晚上都不開放借用琴房,白天又排滿了打工,我也不必痛苦地忍了這麼久,幸虧還有樂器行的直立式鋼琴聊以慰藉。
離十點琴房上鎖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快速盤算了下,決定先解決掉那枚煩人的牛皮糖後,再到學校琴房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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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轉角的咖啡店,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李聰淇。
推門進入後,我快速走到他身邊,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
一看見我,李聰淇鏡片後的雙眼一亮,欣喜道:「你終於來了,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立即搖搖頭。「不必了,我趕時間。」
「喔……」他的表情微微垮下,看來有些失望。
儘管心裡微感不忍,我還是用很平常的語氣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經我這一問,李聰淇隨即又振作起精神。「呃……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想你生日快到了,所以想送你一份禮物。」他的語氣有點害羞靦腆。
我忍不住皺眉。「何必這麼客氣,大家都是朋友,過生日彼此祝賀一下也就行了,幹嘛破費。」言語中明白地將彼此的關係釐清。
「買個小禮物替朋友祝賀,怎能說是破費。」這會兒,他的腦袋瓜倒是挺靈光的。
他這麼說,我也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人家都說是「朋友」了,我再扭捏推辭,倒顯得是我自己心裡有鬼。
「裡面是什麼東西?」看著他從身旁的座位上拿出一隻大紙袋放在桌上,我不免有些好奇。
「你拿出來看看就知道了。」他笑道,語氣和表情都帶著一絲興奮的期待。
我微一挑眉,拿過紙袋,取出裡面的東西——
「這是……」我有些錯愕地看著眼前的絨毛玩具熊。自己看起來像是那種喜歡玩娃娃的女生嗎?
雖說是獨生女,不過我從小可是和堂兄弟姊妹玩泥巴長大的,對於玩偶娃娃之類的實在沒什麼興趣。
「那是泰迪熊玩偶,是目前世界上最頂尖的泰迪熊品陴——德國Steiff所生產的典藏限量品。」李聰淇興奮地接口道:「這只泰迪熊玩偶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我很幸運地在朋友的網路拍賣會上發現它,所以就將它買下來送給你。」
相對於他熱情喜悅的說明,我只覺得頭大。我一向對娃娃沒什麼研究,什麼泰迪熊、維尼熊,恐怕都還分不清呢。
似是看出我並不是很熱中,他趕緊又說:「你別看它很平常,它可是具有很特殊的意義,所以我才會把它送給你。」
「很特殊的意義?」這可令我感到好奇了,怎麼也看不出來一隻脖子上繫著紅色蝴蝶結的棕金色絨毛熊玩偶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嗯。」李聰淇認真、用力地頻頻點頭。「我想,你們女孩子總是希望能夠擁有自己崇拜之人的物品,所以才買下了它。」
「啊?」我一臉迷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很崇拜季恩揚嗎?」
一聽到季恩揚的名字,我不自覺地皺了下眉。「誰告訴你的?」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是從你學妹那兒打聽來的。」
聽到這個答案,我並不怎麼意外。「這只泰迪熊跟季恩揚有什麼關係?」
提起這個,他的表情又興奮起來。「它原來的主人就是季恩揚!」
乍聽之下,我驚愕地瞪大眼。「這……是他的?」難以置信地,我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泰迪熊。
「沒錯。」李聰淇很肯定地回答。「聽說它是他童年時最寶貝的玩具。」
「你怎麼知道是他的?」驚愕過後,我回過神,理智地問。
「是朋友偷偷告訴我的。」李聰淇傾身向前,神秘兮兮地說。
「也許他是騙你的。」我有些不以為然。網路上拍賣的東西往往有誇大、冒名之嫌。
「不可能!」李聰淇斬釘截鐵地否決。「聽我朋友說,這只泰迪熊是他一個朋友的堂姊送給他的朋友,然後他的朋友又把它轉售給他。據他透露,他那個朋友的堂姊曾是季恩揚的女友。所以,這個由他朋友的堂姊親口證實的事情,絕對錯不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只得揮揮手道:「你說是就是吧。」心裡仍是半信半疑的。
實在不能怪我心生懷疑,因為我怎麼也無法想像季恩揚抱著一隻絨毛玩具熊的模樣,那一張冷冷的臭瞼……唉!
想像中,他應該是個老成的小孩,而鋼琴是他唯一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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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我有兩堂空堂,一上完課,我便直接到季恩揚的公寓報到。
按了門鈴,門打開後,迎接我的仍是一張冷冷的臭臉。
如果說,第一次見面是我倒楣,剛好碰上他情緒不佳的時候,那麼,第二次見面再度領受他一張大便臉的我,實在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了什麼霉運。
我想,沒有人會喜歡面對一個擺著臭臉的僱主,即使對方是自己所崇拜的人,那只會讓我更加戰戰兢兢、渾身緊繃。
「先把桌上這些東西清理乾淨。」一進門,他便下達命令。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客廳的長桌上一片狼藉,四散著報紙、盛著殘湯的泡麵碗,還有一堆揉皺了的紙團。
嗯……很難想像這便是鼎鼎大名的華裔鋼琴演奏家季恩揚的生活樣貌。
我皺了皺眉,走過去動手收拾了起來,一邊忍不住想那些崇拜他、仰慕他的女樂迷們,如果看到了這一幕,心裡會作何感想。
人們對於偶像的愛慕與崇拜,大都有其誘因。也許是迷人的外表、過人的才華或獨特的個人魅力;可說穿了,也不過是眾人戴著一層玫瑰色的眼鏡美化了心中的偶像。人與人一旦毫無距離的貼近相處,恐怕再美麗的幻想、憧憬都會有落差,
這時候,我不由得慶幸自己對季恩揚只是純粹音樂上的崇拜與敬慕。
收拾完畢之後,我看了眼桌上不小心沾到的油漬,於是起身抬頭想問他抹布放哪裡,不料他也正好轉過身來,冷著臉對我吩咐道:「清理好了之後,再到琴房找我。」
我愣了一下,因著兩入過於靠近的距離。倒不是說我感覺害羞、心跳怦怦什麼的,而是近看之下,他的臉色實在很嚇人,比第一天見面時猶有過之,讓我不由自主地縮愣住。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長得不好看。事實上,他的長相迷人。一頭濃密的發略長,很有藝術家的味道;前額飽滿,鼻樑挺,濃眉似劍,微微往上飛揚;加上那雙深邃的、細長的黑眸,組合成一張很有東方味道的俊帥臉龐,無怪乎,他當初能在短短幾年間便風靡世界樂壇,揚名國際。
唉!我不得不承認,現今的世道,除了過人的才華,美麗的皮相也是影響成功的要素之一,大抵人長得好看總是利多於弊。瞧瞧國內的鋼琴王子陳冠宇,還有揚起一股狂野炫風的小提琴家陳美小姐,哪個沒有一張美麗迷人的臉龐?
不過,此刻這張俊美的臉龐明顯地陰氣重重,彷彿被人欠了一屁股債似地,嘴唇緊抿,瞳眸微瞇,冷漠不悅的氣息只差沒在胸前掛著一張標明「生人勿近」的牌子,任誰看了這張臉,都知道要退避三舍,免得遭殃。
只是,我實在想不通,他沒事老端著一張嚇人的臭臉幹什麼?
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人已轉身離開,我只得自己摸索著找到廚房,拿塊抹布擦桌子。
擦完桌子,我依照他的話,來到琴房。
那是一個面向窗台、有著一面透明玻璃門牆的房間。站在外面便可看到裡頭光可監人的樺木地板、垂吊的水晶罩燈,還有一組米白色的沙發和矮桌,沙發上隨意地擺著幾個色澤鮮亮的抱枕和一堆紙張。
我的目光隨之不自覺地移向此刻正背對著我、坐在鋼琴前的季恩揚。藉由他微微晃動的身體,我知道他正在彈琴,儘管我並沒有聽到琴音。顯然眼前這面玻璃門牆還具有相當不錯的隔音作用。
並列在鋼琴旁的,還有一張古典雅致的原木書桌和椅子;書桌上堆著一些書籍和一疊紙稿,地板上還散落著幾球紙團。
很明顯地,季恩揚是個喜歡隨地丟擲紙團的人,我幾乎可以預見往後自己跟在他屁股後頭幫他收拾的情景。
彷彿察覺了我的存在,他突然停頓下來,轉身看我。他那擰緊的眉頭逼使我立即打開門,走進去。
「季先生,你要我做什麼事?」我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問,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猛瞄著他那架亮黝黝的平台式鋼琴。那閃著光澤的象牙琴鍵讓我不自禁地感到手癢,真想去觸摸它、彈奏它。
「那疊影印的講義,請你按照順序一份一份整理裝訂好,矮桌上有釘書機。」
他指著角落邊的沙發椅說,話畢,便又逕自轉過身彈他的琴。
我勉強收回眷戀的目光,走向沙發,依照著他的指示將一疊講義分排妥當,用釘書機一份一份裝訂起來。
進行工作的同時,我的耳朵無可避免地聽到了他彈奏的琴音。一開始,我的心情是很愉快的,能聽到他彈奏鋼琴足以彌補他那張臭臉帶給我的視覺傷害。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眉頭不覺愈皺愈緊,而且坐立不安,直想起身離開。
唉!都說音樂能反應一個人心情的好壞,還真是一點也沒錯。
此刻聽著季恩揚的琴音,我再不懷疑他擺臭臉確實是因為情緒不佳的關係。
他好像把滿腔的躁鬱煩悶都宣洩在鋼琴上,叮咚的琴聲如急雨、似狂風,有時卻又像任性撒野的小孩叫鬧似,完全沒有一點美感,彷彿只純粹為了發洩情緒。
終於,我忍不住了,抱起尚未裝訂完畢的講義,站起身走向門口。
當我的手正準備拉開玻璃門時,他卻突然停止彈奏。
我頓了下,好奇地轉過臉望去,沒想到和他陰鬱的眼神對個正著。原來,他是察覺到了我的離開。
「你抱著講義要去哪裡?」
「呃……我、我是想我在這裡可能會妨礙你練琴。」我趕緊找了個借口。總不能直接告訴他他的琴音很傷耳吧?
「是嗎?」他挑了下眉,嘴角略彎了彎,感覺像是在冷笑。「我還以為你會好好把握免費聽琴的機會。」
那也得要你肯好好彈吧。
我偷偷在心裡回了句,臉上卻掛著一抹不由衷的淺笑,說出口的又是另一番話:「我是很想這麼做啦,不過,我怕打擾你練琴,那就不好了。」
原以為這樣的回答能讓他滿意,卻見他仍是勾著唇,眼裡譏嘲的意味更濃了。
「你覺得我剛剛彈得如何?」他突然問道。
「啊?」我愣一下,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半晌,才開口道:「呃……很特別、很任性、很狂野、很有……味道。」嘖!虧我掰得出來,我真佩服自己。
「你真的這麼認為?」從他的表情看來,像是一點也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不自覺地心虛臉紅,但仍硬著頭皮點頭。「當然。季先生可是我最崇拜的鋼琴家。」後面這句話是真的。
「哼!」得到的回應卻是他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學音樂的人,什麼時候也學會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了?」語氣很是輕蔑。
我的臉又是一熱,因為他的話而覺得一絲狼狽。他這麼說實在有點傷人。我並非巧言令色的人,只是遵從社會化的禮儀——客氣。這道理他不可能比我這樣一個大學生還不懂。
可聽聽他說話的語氣,像是我在逢迎阿諛、拍他馬屁似;這麼一想,我就愈覺得惱,忍不住衝口說:
「季先生,你心情不好,也別拿我出氣!」話說出口我便後悔了。雖說他不是我的指導教授,與我還談不上什麼師生關係,但畢竟仍算是師長,而且他是何慕懷的朋友,我的態度確實不當。
他眼一瞇,我以為他要發怒了,可他卻只是冷冷地問:「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心情不好?」
拜託!任誰都看得出來好不好,你的臉那麼臭!
當然,這些話我只敢在心裡咕噥,非不得已,我並不想得罪他。
「你的琴音很吵很亂,充滿煩躁的氣息,所以——」話說一半,我猛地住嘴,這不是等於間接向他承認了我剛才確實是在「瞎掰」,自打嘴巴嗎引
我有些懊惱地抬眼看他,發現他也正盯著我瞧,而且臉上並沒有一絲嘲諷的表情。
他看了我好一會後,才冷淡地點了下頭,說:「你出去吧。」
聽到這句話,像是獲得特赦,我鬆了一口氣,趕緊走出琴房。
直到工作結束離開時,我心裡都還想著:季恩揚真是一個陰陽怪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