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江南,瀲水城。
又至辭春迎夏時。虞娑小築,一望無際的蓮池旁,一抹白影寫意孤坐,下頜枕膝,望著滿池的蓮花出神。漣漪層掀,似少女繡著葉翠花妃的湖藍色裙裾。偶有暗香浮,夾雜著縷縷的氤氳氣,由著田田的蓮葉傳遞過來,還未探指觸及,倏忽便又溜遠了。
正失神時,忽聽得「嘩啦」一聲,身後一顆白石衝開水底清簾,驚起一池瀲灩。
師折夕略微曲指,再凌空一劃,便支開了一道晶幕屏障,將那四濺的水珠阻隔在外。循聲回首時,便見琴姍若笑得明媚而狡黠,「我一路走來,便到處聽人說,我們的賢者大人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一看,倒真成一塊『望伊石』了。」
師折夕微勾唇角,照例笑得溫柔又無害,「噯,我倒也奇怪,某人千里迢迢跑去藍陀寺清修,沒修得斂靜安分,反倒越修越聒噪多舌,可真對不住那些得道高僧呢。」
琴姍若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走至他身邊坐下,「我是去為師父熏香雲禪,才不是去清修。」她拾起手邊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漫不經心地丟進水裡,望著滿池層疊的漣漪溫柔一笑,「不過說也奇怪,我離開的時候,那藍陀寺的老和尚竟給了我一隻很漂亮的銀鐲子。」
「銀鐲子?」師折夕揚眉一訝,驀然便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在哪?」
琴姍若輕輕地「啊」了一聲,「可是……剛被城主要去了呢。」她的手指絞著青絲,有些為難地解釋道,「我正打算拿來與你瞧,可城主說這銀鐲子原本是瀲水城的東西,只因師父的緣故輾轉到了藍陀寺,既然僧人歸還,便要回去了。」
師折夕不禁微微皺眉,「那老僧將鐲子給你時可曾說些什麼沒有?」
「嗯……」琴姍若蹙眉思忖了一番,「他只說這是師父臨終前留下的,如今物歸原主。」說罷聳聳肩頗有些無可奈何,「其餘的什麼也沒說。唉,我也困惑了許久呢……畢竟是師父的遺物啊……」她抬眼望向蓮花深處,湛淨的眸子裡沉澱著幽深幽沉的惦念。
「這樣啊……」師折夕歎了口氣。思緒化蝶紛飛去,恍然又憶起了那只纏在皓腕上的金鐲子,不經意間滑下衣袖,明晃晃亮燦燦的金光,將她纖細的手腕更襯得白皙動人。
是那個女子啊……那個驕傲倔強又偏執的女子,那個笑容嫵媚而輕蔑的女子,那個眸子裡燃燒著漆黑焰火的女子,那個,自始至終都不曾愛過他的女子。
驀然又回想起了那苦恨別離,背影決然的一幕,分明已是一年之前,至今仍在夢魘裡蠻橫肆虐,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地折磨著斯人。
倘若當時,他回頭了,駐足了,是否便不是這樣一番遙望相思的境地?
紅塵已相誤,心自始惘然。可歎,那一年之前的往事啊……
辭顏宮空憑閣,深寂似墨染的夜,他正背靠在窗前暗自思量著城主前來辭顏宮的用意,那個女子背著手裊裊婷婷地走至他身旁,朝著他柔媚一笑,「怎麼還不睡?」
她平靜的眸子似兩灣靜池潭水,表面無紋無漪,卻分明暗湧波瀾。清楚地望見了她眼底蓄勢的鋒利,師折夕不禁微微一怔,隨即莞爾一笑,反問道:「你不也是?」
郁漪池斂下眉梢,纖細的手指隨意地拂過耳畔的青絲,點落在頰上,綻放開一朵溫婉動人的笑靨,「我在看書啊,可有趣了,一直看到現在呢。」她笑吟吟地道,眸中那漆黑漆黑的流質卻越發顯得深幽難測。
「哦?」師折夕倒是來了興致,走近了她問:「究竟是什麼書,竟能讓宮主入迷至此?」
郁漪池抿唇一笑道:「還不是見折夕公子博學多才,無一不曉。我心裡嫉妒,又不願被你比下去,便也突發奇想想研究一下蒼掖文。」眸光一轉,她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層,「說也巧了,我今日去藏書閣,無意間竟翻出一本蒼掖文與漢文的對照典。」說罷拿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緩緩地將那本對照典放至他面前。
她定定地望著他,眸中的笑意卻越來越冷,「折夕公子可也曾看過呢?」
師折夕的臉色猝然一白,手指蜷緊了微顫,卻沒有說話。
郁漪池望著他,咬緊了唇,一字一頓地問:「為什麼要騙我?」
師折夕死死握緊了拳頭,關節泛白凸起。他的身體一直在顫,卻始終隱忍著不發一言。
「為什麼要騙我?」郁漪池忽然尖叫出聲,狠狠將書砸在地上,瞠目瞪他,神色激烈而瘋狂,「你明明知道那是愛,那是愛字啊!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騙我說是吾徒?」
但師折夕始終是沉默以對。見他不說話,郁漪池更是羞憤交加,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師折夕!你太卑鄙!竟然連死人都不放過!他已經死了啊!你竟然還要違背一個死人的意願!你好無恥!」她嘶喊著,揪扯著,漆黑的眸子似要燃燒出熾烈的火焰來,「告訴你!你以為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你癡心妄想!哈……」
她歇斯底里地吼出最後一句話,喊完便又笑,紅著眼眶,神情狼狽到扭曲。
而師折夕始終是平靜地望著她,那樣淒涼而絕望地望著,忽而竟「呵呵」笑出聲來,「是啊,你說對了,我師折夕是這世上最卑鄙最無恥的小人。」他笑得很輕描淡寫,說得更輕描淡寫,卻每一個字都像削尖了的刺扎進了她的心口,鮮血淋漓,「真好笑啊,我竟然淪落到需要耍手段和一個死人去搶一個女子……」
郁漪池的眼眶忽地便濕了,聲音一噎,再也說不出話來。
師折夕始終是用那樣平靜無紋的眼神望著他,那樣平靜,彷彿一潭死水,縱然風起也掀不了任何波瀾,「漪池,你好殘忍,竟連一次自私的機會都不願給我……每一次,都是我一廂情願地和自己打賭,賭我會走進你的心,賭你會愛上我,哪怕只是一點點……」他輕扯嘴角,勾出一抹苦澀到眨眼的笑意,「只有當你去雲笙浮境找我的那一刻……我以為,你起碼是在意我的……我以為……」
師折夕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卡在喉嚨裡的甜腥像刀子一樣筆直地割進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卻還要忍著痛強迫自己擺出笑容,「呵呵,我總是這樣自作多情啊……那個賭,我輸了,輸得很徹底……在你的心裡永遠沒有留給我的位置……」
他驀然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一眉一眼,忽又很慢很慢地微笑出來,「抱歉了郁宮主,是我太齷齪太小人,才會用這樣卑劣的手段欺騙你。你恨我是理所當然,我自然也會很有自知之明地在你面前消失!」
說罷轉身便走,冷袖決然,頭也不回。
「站住!」郁漪池忽然激動地大喊一聲,師折夕的背影略微一頓。
不要走……你不可以走啊折夕……她在心裡哀求著,然而出口的卻是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言諷語:「師折夕,沒想到你竟是這樣懦弱無能出爾反爾之輩!我瞧不起你!」她輕蔑一笑,心頭一口濁氣憋上來,竟又克制不住自己尖叫出聲:「你走!走得越遠越好!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
若此刻師折夕回頭,便一定會看見她滿眼揪痛與不捨的淚水,便一定會明白她心口不一的任性和胡鬧。然而他終究沒有回頭,只微微一笑,淡漠而自嘲,「郁宮主請儘管放心,我師折夕一定會走到你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自此,不、相、往、來。」
話音未落,人已無蹤。「彭」的一聲,屋內的燈火陡然全部熄滅了,霎時一陣令人窒息的黑暗,無聲地蔓延上來,從手心一直繾綣地爬到骨子裡,梗塞的痛像冰涼的利爪死死扼住了喉嚨。半卷的珠簾將月色虛掩進來,風吹著直晃影,寒森森的刺痛了人的眼。
郁漪池忽然一個虛軟,便頹然跪倒在地上,「你怎麼可以騙我……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啊……為什麼你還要這樣對他……」她摀住臉,任苦痛的淚水氾濫決堤,偷襲進靈魂裡的寂寞是撒在傷口上的鹽,只讓人更加痛不欲生,「你不該這樣對他啊……」
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太愛,因為太在乎,反而更不容許絲毫的欺騙和背叛。
郁漪池,便是這樣一個堅忍而偏執的女子啊。
罷,罷,罷!浮生皆若夢,與其夢碎時淚眼婆娑任恨瘋長,不如早在入夢前便情字緣字兩相忘。師折夕自嘲地勾起唇角,一轉身正要離開蓮池,卻被琴姍若急急地喚住:「哎呀你別急著走啊,我還有事要問你呢。」
「哦?」師折夕揚揚眉,等她發問。
琴姍若微微笑了笑道:「我方纔還聽人說絳砂就要和水家三公子成親,可又是真的?」這江南水家可是商賈名門,商市遍佈全國,而水家三公子水源沂又是世人皆稱道的翩翩玉面郎,若這丫頭真能和水家三公子結成姻緣,可也是瀲水城的一大幸事了。
師折夕瞇著眼氣定神閒地打量了她一番,食指扣頜,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哂笑,「我說姍若啊,那群高僧天天誦經念佛,怎麼也沒有教你要拋卻紅塵俗念的?」
琴姍若立馬橫眼瞪他,然眼珠一轉,卻又盈盈地笑了,「非也非也,那群僧人不僅沒有教我忘卻紅塵,反倒是教我抓住姻緣,莫失良機的。」說罷又別有用心地覷了他一眼,「說起來,某人是不是該好好自我反省一下呢?嗯?」
「噯,說得真好呢。」一個笑吟吟的聲音攜著蓮香幽幽飄來,接下了她的話。
琴姍若訝然回首,便見那個蒼白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坐到自己旁邊,捧著臉笑瞇瞇地望著兩人,紫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瀲灩。
「城主?」琴姍若赫然一驚,趕忙頷首行禮。心裡卻在嘀咕:這個人怎麼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嚇死人了。
「明明是姍若自己反應遲鈍。我已經來了好長一段時間了。」瀲甚感委屈地瞥了她一眼,轉而又望向師折夕,一臉粲然的微笑,「對不對啊,折夕?」
師折夕心有旁騖地點了點頭。方才姍若那番話雖是玩笑之言,聽進他的耳朵裡卻像一根錐骨的刺。是呵,許久前他也聽人說過:千里姻緣一線牽,莫要錯失良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