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少年趴在池畔像孩子般歡呼的情景,師折夕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隨後笑著走上前去,「城主可是看見什麼水怪了?」
「你看嘛!」瀲一把拉過他便往池下帶,同時暗中使勁,幾乎要讓他的臉帖到水面上去,「看見沒看見沒?」他急切地問。
師折夕在心下暗呼不妙,被他這樣一拽,自己竟使不出半分力氣來,正要回眸朝琴姍若使眼色時,忽然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那池水竟似有了意識一般狂湧席捲了上來,「嘩啦」一聲便將他整個人淹沒了進去。
「折夕!」琴姍若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望著眼前始終微笑如花的少年,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他竟將折夕推進了水裡!而猛然再一瞧那水面,竟已恢復了以往的平靜,連漪紋都不曾掀起過,實在匪夷所思!
「你……為……為什麼……」
瀲輕輕地「咿」了一聲,笑得溫柔又無辜,「我可是為了證實的話哦。」說罷調皮地眨一眨眼,便轉身逕自離去了。繡著碧墨色蓮花的玄色衣擺無風自曳,拖贅著一地的旖旎,纖細的背影飄悠悠地留下一句:「呀,呀,果真是千、裡、姻、緣、一、線、牽呢。」
而此刻,師折夕正安然無恙地站在水底,難以置信地望著面前那道暗門。他在這瀲水城住了七年,也將這蓮池賞了七年,竟還是第一次知道,這滿池蓮花之下,竟還暗藏著密道!
且不管那個人用意如何,既然來了,總要一探究竟。這樣想著,他便凝神念動「破禁咒」,「破」字一聲喝出,暗門一震,轟轟隆隆地朝外開啟了去。
門縫一裂,跌晃的光影乍然躍入眼簾,豁然一片開朗!師折夕微瞇了下眼,用「御印術」設下結界護身,緩緩往裡面走去。
而等他看清暗門外的一切時,忽然便怔住了!
這碧翠的山,縈繞的霧,清澈的水以及漂浮在水面依依朝東去的落花,分明是雲笙浮境裡的一切啊!一處是江南,一處卻遠在雲南,竟被這時空逆轉之地真真相連!
曾經,他和她,便是在這樣一個仙境桃源,埋下了多少繽紛斑斕的夢境,縱然那樣短暫,卻那樣而美好得讓人貪戀。那疊雲英,那片花海以及那片竹林……
他喜憂交加地往前走著,每一步都那樣沉那樣緩,翩翩衣袂寂寞地翻飛在枝椏叢葉之中,染上了寂寞的沁寒。這竹林依舊是氤氳深深,幽謐而淒清,放眼一片暈墨碧青的色,似仙人羽化前遺落的夢,藏著許多不能道出的秘密……
蘸露的腳步略微一頓,師折夕已緩緩俯下身來,手指撫摸著那棵翠竹,眼裡儘是深深的懷戀。這一處,便是他曾喪失理智抱過她,吻過她,最後擁她入眠的地方……呵,已經一年了啊,怎還是如那夜一般狼藉?
一年,才一年啊,怎麼卻好像滄海桑田,生生世世都過去了?度過的每一日都是一個千年,如此涅J重生著,不滅亦不休……
師折夕澀然苦笑,起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後便又朝竹林裡走去。身上的寒氣又重了一層,竹林愈深,霧氣也愈濃,交疊成一重重的幕障,將稀薄的光線也阻隔在外。那青翠的竹葉迎風撲簌著幽幽緩緩的聲音,似在嗚咽,擾人心神。
師折夕不禁微微歎了口氣,那日清晨,他便是在這裡尋到了那個女子。當時的她正抱著一株翠竹,纖瘦的背影劇烈地顫抖著,分明在隱忍著莫大的痛苦,然而當他輕喚一聲「漪池」,當那個女子聞聲回眸之時,卻又笑得千嬌百媚萬芳黯然。她的臉頰分明有淚水的痕跡,那樣清晰而深刻的淚痕,然而驕傲的她卻不肯在他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漪池,只因你始終將我當成外人,才始終不願向我展露出你最真實的一面吧。無論是脆弱,寂寞,還是痛苦,你總要將它們埋葬在最不為人知的地方。
師折夕歎了口氣,轉身便要離開這傷神累心之地,卻在不經意間望見那竹身的字跡時頓時窒住了呼吸!
那竹身上只刻了五個字:我心許折夕。
恍若五雷轟頂!
蒼白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撫摸著那字字滲血三分的刻痕,師折夕忽然淒然地笑了,聲音瘖啞:「漪池……你好殘忍……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那個女子,郁漪池,曾在這片竹林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多少個夙世多少個輪迴,縱然深知他是最不該愛的人,縱然明知要背負一生的罪孽枷鎖,卻依舊選擇了去愛,對著已去的愛人立下不悔的誓約:我、心、許、折、夕。
我心許折夕。
簡單的五個字,卻已道明瞭一切。那一切的情孽姻緣,皆融化在這旖旎的惆悵之中。她可以欺人,可以欺世,甚至欺己。卻唯獨,欺不了心。所以選擇愛他,此生無悔。
師折夕忽然發了瘋一般地往外跑,衣袂翩飛,影動如魅。腦中只剩一個念頭:他要見她!
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待他趕去辭顏宮時,已不見了粉面佳人。那個眉眼精緻的傀儡丫鬟款款微笑著告訴他:宮主半年前便離宮了呢。噯,倒也不曾交代去了何處……
心口的位置突生了萬道冰稜,在瞬間凍結一片。那原本滿懷希冀的藕色幻念,也「呤」一下子碎了滿地的斑駁。長廊青燈依舊,卻再也點不燃,那盞突滅的蓮樣燭火。
緣字斷,再難續。
一個月之後,瀲水城。
恰逢喜事臨門,新人成對。蔓回的長廊軒榭上,滿是喜字高帖,鞭炮聲聲,響徹雲霄。
師折夕便坐在高堂之下的喜字尊坐上,錦衣玉帶,眉眼如畫。他的唇角浮著恰到好處的溫雅微笑,只是那模具式的微笑裡卻沒有絲毫會心的喜意。
琴姍若隨著新娘的侍者們進來,一眼看見他,便喜笑宴宴地跑至他身後,「噯,你可曾瞧見那水家三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她的言語裡儘是欣慰的笑意,「那模樣可是生得比女子還要玲瓏秀美呢。而他不只是樣貌好,才識高,那一身孤傲的氣韻也非常人所能比及的。」說罷又湊著他的耳朵小聲地玩笑了一句:「我看啊,他未必會輸給你折夕公子。」
師折夕了然笑了笑道:「有夫如此,我們更該替砂砂高興啊。」
「可我聽不出你語氣裡有絲毫高興的意思。」琴姍若不禁歎了口氣,「我說——」
話未說話,便被一陣興奮的高呼聲打斷:「新郎官新娘子來咯!」
一對紅服新人被歡笑的人流擁進了高堂。新娘子被紅蓋頭遮住了臉頰,便只見那新郎官的長相,膚白凝潤,細眉狹目,眼角還生著一顆美人痣,果真是比女子還要陰柔貌美!只是那精雕細琢的眉眼間卻多了一絲清冷的傲意,淡睨塵世,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師折夕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倒也被那一身的傲氣所吸引。翩翩然似蓮中仙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如同,那個女子啊……
一個多月來,他踏遍雲南訪遍眾士,卻也不曾得到她的消息。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女子竟似從人間蒸發了般,音訊全無!
忍不住疲倦地揉揉額頭,扯回飄遠的思緒。可真要命,現在見誰都像她。罷,等砂砂的親事一過,他定會再去找她,哪怕尋遍大江南北,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正恍神時,忽聽得一聲:「奉城主之命,送來天山雪蓮作為賀禮。」
抬眼便見一個手捧珍奇雪蓮的侍者走了進來,然而還未走近新人身前,卻只聽新娘子的一聲驚恐的尖叫:「不要——我不要蓮花——」
霎時便見一道紅影飄過,再定睛一看時,那朵雪蓮以及那位侍者皆已不知去向,只剩新娘子笑盈盈地拍了拍手道:「哼!我最討厭聞蓮花的香氣了!」
蓮香?
「辭顏宮種著千萬種奇花異草,為何偏偏少了蓮?」
「噯,是因為……會……醉呢……」
剎那間的光影重疊,呢喃聲似在耳際,師折夕忽然受驚般站起,上前一把捉住了新娘的手腕,又驚又喜,「漪池!是你對不對?是你!一定是你!」他的聲音顫抖到破碎不堪。
便聽新娘子不可思議地「啊」了一聲,逕自掀了紅蓋頭,眨眨眼一臉困惑地望著他,「小折子你在說什麼啊?」咿,好莫名其妙呢。
「漪池!只有你會討厭蓮香!只有你聞到蓮花的香氣會醉啊!」師折夕激動地扳住她的雙肩,急切地想要讓她承認這個事實,「漪池,你不要再躲著我了好不好,漪池……」他竟像一個孩子般苦苦央求著。
新娘語滯,滿座嘩然。眼看親事突生變節,卻唯有那新郎官鎮定自若地一笑,微微傾身,便附上師折夕的耳朵道:「光天化日,強搶新娘,可非君子所為呢,折、夕、公、子。」
師折夕的身體陡然一僵。抬眼望見那個男子的笑,那樣嫵媚,那樣妖嬈。
這一聲又諷又嘲的「折夕公子」,這一雙燃燒著漆黑焰火的眸子,竟是這般、這般的熟悉呵!四目相視,好似一剎那間,耳畔的浮華喧囂皆遁隱而去。這隔世的寧和中便只剩了他與「他」,只剩這善意而詩意的無端悵惘以及那早已哽塞得道也道不出的情恨衷腸。
若是有緣,便終能相會。又哪怕它是隔著千里之遙?
是夜,瀲水城,灩洵殿,青燈未滅。
蒼白的少年慵懶地伏在几案上,下頜枕著手背,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中的銀鐲子,嘴裡喃喃著:「千線鐲啊千線鐲,你可真成了『牽線鐲』了呢……」
水色明鏡兩重天,玉盤遙相互。月華清涼似練,隔著綴流蘇的白紗簾投射到鐲身上,將那四個凸起的紋路映得熠熠生輝。那亦是四個蒼掖文字:吾兒翎非。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情孽恩債,一切皆是定數。
原來,千線鐲本是金銀一對,原屬蒼掖族皇族。只因多年前的那場皇族權欲之爭,導致家破人離,一對金銀並蒂也就此失散。金鐲隨子,銀鐲隨父。
原來,七年前,當天下第一易容大師商忌看見奄奄一息的郁翎非,看見他腕上的那隻金鐲子時,便已瞭然,郁翎非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肉至親!
原來,七年前,商忌並未剝去郁翎非的皮骨為師折夕易容,卻是耗費畢生精力救活了他,抹去了他從前的記憶,殺死了真正的師折夕,並用至深的咒術將這一切封禁,所以郁漪池不曾在雲笙浮境看到這幕幻境,更不曾知道這易容之後的真相。待她重回逐顏宮見到那具被剝去皮骨的血軀時,腳邊只剩了那只血染的金鐲子,便以為那才是郁翎非……最終商忌心力交瘁而死,並將這個刻著生世之謎的銀鐲子交給了藍陀寺的老和尚。
原來啊原來,師折夕便是郁翎非。而郁漪池所愛的,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
可惜再無人知曉這一切,紫陌紅塵逐煙散。而秘密,終究成了秘密。
然,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