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劭行對父親簡直恨得不行,怒氣沖沖地道:「你找他做什麼?洩露計劃好叫他來抓織華回婆家嗎?」
「我不覺得公公有那麼喪心病狂。」
「明擺著為了與高官結親的種種好處,他賣了織華——他就這樣的人,你不必對他抱什麼希望。」
「我還是要去問問,就是罵他一頓也好。」
徐劭行攔不住,只能氣悶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
令嫻進到正屋時,徐員外正站在廳中,望著尚書府送來的碩大野山參出神。
「公公,知府大人下了請柬,說已經在四海樓定下酒席,要請我們全家赴宴。」
徐員外似乎有些打不起精神,只淡淡地道:「是嗎?」
「可不是?別的商家只盼望和同業中的佼佼者攀親,卻沒想到『朝中有人』的功效遠遠大過其他,公公真是眼光獨到。」
徐員外皺眉看著媳婦,「令嫻啊,我怎麼覺得,你說話帶刺?」
令嫻扯了扯嘴角當作微笑,道:「那要看公公你怎麼聽了。」
徐員外示意她坐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來,道:「家裡也沒什麼人好商量,你說,這件事我該怎樣處置?」
令嫻將信打開,落款赫然便是刑部尚書的大名,她快速看過一遍,抬頭道:「公公打算怎麼辦?」
「我尚未有主意,按理說出嫁從夫,她婆家要這樣做,我也置喙不得。可織華正是青春年華,叫她一輩子就那麼……實在、實在也心中不忍。」徐員外在廳堂上走來走去,眉毛糾結在一起。
令嫻冷哼:「虎毒尚不食子,尚書家要把妹妹關在繡樓裡一輩子,其殘忍簡直比殉葬猶有過之,您要是把妹妹就這麼交出去,真是無恥之尤,禽獸不如。」
徐員外被她罵得有些呆怔,過半晌才道:「我實在是不清楚她的丈夫身體這麼壞!我托了媒婆,對方將尚書公子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我當時也懷疑她在誆騙於我,直到後來尚書大人夫婦都親自來與我見面,才知確實是得了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他是官我是民,平日裡就算散盡千金也未必能見到一面,如今竟然主動攀親,我焉有不答應的道理?誰知道……唉!」
「女兒的終身大事,您一個利慾熏心,就害苦了她整整三年,織華的委屈辛苦,不是您歎一聲氣就能揭過的。」
「我知道!」徐員外頹然落座,整個人就像是老了十歲,「我將梓安接回來帶在身邊,也是想彌補一些,可如今木已成舟……」
令嫻知道他有悔意,便沒空再聽絮叨,站起來道:「您已經錯過這一次,是要一錯到底還是幡然醒悟,那是您的事了。只是我們私底下的動作,還請您不要過問。我不能保證此事到最後是否損及徐家,不過吳氏在青州雖不張揚,商舖卻遍佈天下,財力恐怕比您所知的更加雄厚——您若想要變得一文不名,我娘家就可以做到,根本不必等尚書大人的報復;您若害怕日後生活無著,我也可以保證決計不會。」
徐員外自然聽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卻有些不敢置信,「你、你為什麼要幫織華到這個地步?」要是私自放走織華,尚書府真的追究起來,她娘家也難逃干係。
令嫻狡黠一笑,「您不知道,就算您不上門提親,我也會想個法子,自己來嫁給劭行的。我心疼他,不要看到他對織華抱愧終生。」
徐員外更加愕然,「那個小子哪點值得你如此?」
令嫻傲然道:「您對自己的孩子一點都不清楚,我說了您也不會明白的。嫂嫂對大哥不離不棄,大哥的娘也對公公無怨無尤,徐家的男人比女人要幸運得多。當然最幸運的要屬相公,有我這麼愛他。」
徐員外不自在地咳嗽一聲,「女孩子家還是含蓄一點好。」
「含蓄?含蓄能生孩子嗎?」
徐員外望著她良久,才歎息道:「如果織華能像你這樣的脾性,就算在尚書府那種人家……」
令嫻毫不猶豫地打斷他:「別把責任推在別人頭上,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個樣子,不是天生,而是從小爹娘哥哥養出來的。您不給織華關懷,不讓她自由,她便只能是現在這樣。」
徐員外苦笑,「我這個公爹,在你心目中一錢不值了?」
令嫻聳肩,「您在劭行心目中確實一錢不值,我是覺得您或許還值幾個錢,才過來和您說我們的計劃。」
徐員外垂著頭擺擺手,「罷罷,你們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管不了。」
令嫻心情愉快地自徐員外那裡出來,走到後花園,便聽見四六在說話:「我家小姐啊,說大少爺和二少爺是什麼一雞一卵,豬欄肉乳,可好吃呢!」
「一雞一卵?豬欄肉乳?那是什麼意思?」與她對談的竟然是織華。
令嫻疾步走過去,敲了小丫鬟的頭一記,半開玩笑地斥道:「不懂就別亂學,小心我把你宰了餵豬!」
織華站起身來,朝她福了福身,喚道:「二嫂。」
令嫻目不轉睛地盯著織華,道:「妹妹你真好看吶!」她這句讚美已經從昨晚憋到現在了,能夠當面說出口,看著織華羞澀的表情,真是一種享受哇!
不騙人,徐劭行身邊的女子,隨便拎出哪一個來,都比她吳令嫻好看十倍以上,玉成秀、況姿蘭她們說都不用說,連快五十歲的婆婆李氏都不例外——想到這裡令嫻忍不住就憂鬱起來。
「二嫂說笑了。」織華臉現緋紅,受稱讚的歡喜卻是掩飾不了。
令嫻惡作劇地湊到她耳邊,輕道:「難道梓安那個笨蛋從沒這麼說過嗎?」
織華飛快地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僕婦,眼中閃過黯然,隨即又強打精神問道:「方纔四六小妹說的『一雞一卵,豬欄肉乳』,是指什麼?」
令嫻知道她對自己與梓安的未來並沒有多大信心,也不再進一步試探,笑著說:「臭丫頭不識風雅,只會曲解。我說的是『一嵇一阮,芝蘭玉樹』,大哥醉心鍛鑄,劭行放浪無行,不正好對應了嵇康和阮籍二位麼?」
織華掩嘴輕笑,「我那二位兄長沒有被爹打死就不錯了,二嫂竟然用如此出名的風流人物來比他們,嵇、阮兩位若是地下有知,恐怕要氣得吐血。」
「依我看,咱們徐家不但有嵇有阮,馬上還會出當壚的女掌櫃。」
她吃準僕婦粗鄙無文,故意說了卓文君以新寡之身隨司馬相如私奔,在成都以賣酒為生的典故。果然僕婦面無表情,織華卻露出了嚮往的神色,輕道:「若能如此,我此生足矣。」
姑嫂又說笑了幾句,令嫻留下四六繼續給織華瞎掰解悶,自己則回到西院。
徐劭行正坐在書房裡,對著庭院中的臘梅發呆,見到她來趕緊迎上去,「怎樣?」
「公公說他不管。」
「那就好。」
令嫻又道:「織華也願意和梓安在一起。」
徐劭行重重擊掌,「太好了!事不宜遲,我安排下人引開那兩個老婆子,明晚就把織華送出府。」
他興沖沖地就想出去,被令嫻捉住手臂,「笨蛋!總得讓兩人見個面吧!」
「啊?幹什麼?」
看他茫然不解,令嫻不禁嘖聲,「虧你還是寫慣戲文的!他們三年不通音信,心中留下的彼此印象雖然美好,真正到了重逢,誰能保證不是另一種心情?先見面再說,必須阻止尚書府帶織華回去這一點確定無疑,但是他倆是不是該在一起,還要看緣分了。」
「還是你想得周到!」徐劭行連連點頭,幾乎是以崇拜的目光看著妻子,令嫻頓覺好氣又好笑。
「說到寫戲文,我倒覺得咱們可以來個借屍還魂的把戲。」徐劭行奸詐的笑容勾起令嫻好奇,兩人防賊似的蹲在臘梅樹下,嘰裡咕嚕說個不停。
臘月二十,眾人為徐員外祝壽,盡歡而歸。第二天,織華高燒不退,直至昏迷囈語,不多久喉頭竟發出深紫色的塊塊斑痕,陸續擴散至全身。徐家招了許多醫生,都瞧不出個門道來。徐員外無奈,修書給京城的親家,請他幫忙尋找最好的大夫。尚書家也算盡心,將京中最大醫館的杏林國手送來,同行的還有尚書夫人。那位老大夫一瞧之下大驚失色,說道織華是中了西域流傳的毒物,無藥可解,他也只聽師父提過一次症狀,中毒者多半撐不過十日,且死後三日,屍身會散發出一種瘴氣,嚴重的會使方圓幾里之內人畜無存。
尚書夫人自進門以來就矜貴得不願意與任何人打招呼,聽了這番診斷,連忙頭也不回地捂著口鼻出門,與織華同來的兩名僕婦也白著臉跟了出去。
當晚尚書夫人與京城大夫拒絕了徐家安排的住處,歇在驛館之中。第二日她差了驛丞到徐府,說媳婦既然回家,就多待些時日,陪在生身父母身邊盡孝,不必急著回轉。據驛丞說,他出門時尚書府的僕役也正在套馬車。再過了三日,尚書府便送來一紙休書。婦人身患惡疾,也在七出之列,徐家雖然「傷心」,卻也無可奈何。接到休書的同日織華病故,為了不讓瘟疫擴散,徐家「忍痛」將女兒與她所居住的房間放一把火燒了,只在徐員外原配夫人的墓旁,立了一座衣冠塚。出殯當天,青州城百姓無不為織華感到惋惜,順便痛罵尚書府沒有良心。同日深夜,吳家商舖的一艘收貨船緩緩駛向息潮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