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願與周居幽被派去代表女皇送行,張仲超不知為何也跟了來。
令嫻登上馬車前,站在簾子前對周居幽招手。
周居幽有點畏縮地走過去,生怕又被要挾什麼難辦事情。
「對不起。」
「啊?」
令嫻深深一福,道:「我之前太任性,讓你受苦了。」
第一次被她這麼恭謹對待,周居幽比挨她痛罵還要受驚嚇,趕緊胡亂擺著手,「不不不,我的錯,是我不對——」
令嫻搖頭,「我一直沒有妥善顧及你的感受,其實早些把事情說清楚,就什麼風波都沒有了。讓你落入尷尬境地,真是對不住。」
「不,我——」
「就這樣吧,有空來青州玩。」令嫻朝他一笑,搭上車中伸出來的手,簾子隨即抖落,馬車行進。
「這算是臨去秋波嗎?」
周居幽出神地目送車隊遠去,被張仲超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你幹嗎?」
「那女子挺厲害的,陛下與之談了一番話,竟說要開特科錄她為本朝第一女官,她也不要當官,說是既然得了海路即將暢通的消息,就要回家去部署生意。」
周居幽看他一提起「陛下」就滿臉發光的樣子,搖頭道:「我看陛下要是開個『傷心人在天涯』的特科,咱倆還是能進前三甲。」
「咦?你不是說你已經幡然醒悟,決定去尋找美妙春天了嗎?」張仲超並不避諱自己對女皇的仰慕。
「可是,我好像又被臨去秋波淹沒了。」
兩個本當春風得意的男人在呼嘯的寒風中相對默然。
女皇陛下也是個急驚風,與兩人分別傾談之後,就替他們主了婚。徐劭行知道令嫻的意中人竟是自己,滿懷喜悅之餘,卻又有許多不安。
他本是瀟灑之人,以為對令嫻的好感也會如其他事情一般,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變淡,誰知道出門散心半年,思念與後悔卻時時刻刻纏繞心頭,無論是潛心寫戲還是與人交遊,非但無法排遣苦悶,反而在熱鬧喧騰之後更添空虛。這種種情緒他生平從未面對,一想到令嫻已與周居幽雙宿雙飛,也只能勉強自己祝福而已。聽說周居幽待令嫻不好,他本不相信,直到傳言愈演愈烈,他對那不懂珍惜的勢利書生憤恨至極,幾番在周宅外徘徊,始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找上門去——他有什麼立場插手他夫妻間的事?貿然上門會不會讓周居幽更有了欺負令嫻的借口?如果提出要帶令嫻走,她心在周居幽這邊,又如何肯答應?多方思量,始終裹足不前。
他將這番心聲告訴妻子,令嫻道:「你要我責你優柔寡斷嗎?」徐劭行慚愧地抬不起頭來,只聽她道:「我倒覺得這是你太溫柔。」他聞言愕然看向令嫻,卻見她露出羞澀的神情,「我喜歡你的這種溫柔。」
然而徐劭行直到現在,還不能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吸引了令嫻,使得她早在婚前便屬意自己。他坐在馬車上,看著妻子想了半天,突然道:「是因為我不肯考功名,也做不來生意,一事無成的樣子激起你的同情了嗎?」
「為什麼你們一定要以為只有做出一番事業女人才願意一生相隨?」令嫻用拳頭捶了他肚子一記,頗有些份量,徐劭行臉皺成了橘子皮,「我不稀罕丈夫家財萬貫,錢我也能賺,不必靠男人。我也不稀罕丈夫金榜題名,資助有慧根的讀書人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我只是想要個能令我心動的男子,我們視彼此為唯一,無論貧富貴賤,都相伴到老——這樣的要求很難嗎?」
徐劭行捉住她胡亂攻擊的雙手,蹙眉道:「我沒有自信。我不認為自己能夠讓你心動,表弟也好,周居幽也好,他們都比我有出息多了,你憑什麼對我心動?我沒有志向沒有抱負,只想著家有恆產,可以附庸風雅逍遙度日。在遇到你之前,雖然被爹娘煩得耳朵長繭,我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差勁,畢竟身邊過著同樣生活的人不少。但是你那麼好,我想要配得上你,越是這麼想,就越覺得自己沒有哪裡值得你的垂青。」
「我沒有很好,我如果早一點對你表明心跡,甚至……」令嫻咬著下嘴唇,「甚至只要早一點勾引你上床,我們就不用繞這麼個大圈子了。」
徐劭行擁緊了她,輕歎:「我何德何能。」
「你只是還沒有找到想走的路而已,大器晚成的史上要多少有多少,你只管慢慢想,想不到也沒關係,反正你也說了,家有恆產,不必擔心日子難過。」令嫻頓了頓,又拍著胸脯說,「就算你不小心把家產敗光也沒關係,有我在。你以前不是一直幻想自己在演《錢大尹智寵謝天香》麼?現在換我來寵你好了。」
「說什麼幻想,講得我有毛病似的。」他不滿地嘀咕,「本來就是你一直在沒有理由地寵我,弄得我無所適從。」
令嫻笑得像個孩子一般,手指不斷在兩人身上點來點去,「我寵你,你也寵我,我們每天看書寫戲,學很多其實沒什麼用的東西,然後生幾個小娃娃,慢慢變成老公公老婆婆,就算沒有一星半點成就,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呢?」
雖然她描繪出的生活很動人,太過動人,反而讓徐劭行感到更加害怕,「守著這樣無能的夫婿,你真的甘心?」他之前是在京城風光了一陣,但也不過是湊巧而已,實在算不得什麼傍身長技。
令嫻裝模作樣地打量他,道:「你自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卻覺得你很好,從頭到腳哪裡都好。」
「你是因為我長得好看嗎?」徐劭行頗受傷的樣子。
令嫻嘴角抽搐,「……你真的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嗎?」
徐劭行沉默半晌,還是猶猶豫豫地回到了老問題:「你、你真的愛我?」
令嫻不答反問:「那你呢?」
「我當然真的愛你!」他不假思索。
她笑得像是偷了腥的貓,「什麼時候開始?」
「說不清……也許是你問我東瀛話的時候吧。」他猛然清醒,「喂!你不要使詐,老實說什麼時候迷上我?」
令嫻一笑,不理他再三糾纏,掀開窗簾望著外頭景色。
她不會那麼輕易告訴他,十五歲那年春日郊遊,漫天杏花中那個唱著「幾曾著眼看侯王」的男子,是如何撥動了自己的心弦……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