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春節時分的阮家。
春色如許,怎奈得關住,春雨捧著薰香和披風,送到了暖花塢。
「小姐!」她輕喊。「您在哪兒?」邊找邊走著,不一會兒便看見一個纖瘦的人影出現在花塢外的涼亭裡,正是阮飛香。
「您怎麼又到這裡來了!教春雨好找。」春雨說笑似的埋怨,將薰香放在亭內石桌上,熟絡輕巧地把披風罩上阮飛香肩膀。「小心別著涼。」
阮飛香懨懨地看著眼前景物。
物是人非,暖花塢裡的春天與十年前的春天並無二致,然而她置身其中,卻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春天的氣息。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已經十年了,音訊全無呵……」她忽有所感,沒頭沒尾、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她在這深閨之中,竟也就這麼過了十年?那他呢!天地無涯,他闖蕩到了何方?
「小姐?」
阮飛香轉過頭來望著她,水眸盛裝無限心事。
春雨身子微微一聳,察覺到了她細微的心思。「小姐,您竟還想著他?」
阮飛香閉了閉眼睛。
她也長大了,大得知道了情思、大得知道了離愁……
春雨繞到她的身前,只見阮飛香端麗的姿容中仍鎖著一股消散不去的憂鬱。
「春雨……」
「是。」
「上元節……也快到了吧?」靠在紅欄杆上,阮飛香輕輕地道。
「對啊……」春雨愣了一下。「小姐,您真相信他會回來?」
眼睫輕輕閃動了下,阮飛香沒有回答,半倚在護欄上,伸手玩著樹叢上嬌艷的花朵。
「我的好小姐啊……您怎麼……哎,佟少爺雖說在燈會相見,可他從沒說過明確的地點吧?」
已經……那麼多年了啊!
這些年裡,眼看著早過雙十年華的小姐對自己的婚事漠不關心,老夫人的態度由熱心轉為冷淡。一開始為了讓小姐早早忘記佟曉生這人,所以佟曉生剛走的那半年,媒人婆都快把阮家大門門檻給踏平了,但老夫人眼光太高,挑來挑去總找不到適合滿意的親家,加上事業忙碌,久而久之就擱了下來。
這下可稱了阮飛香的心,她更加寬心的閉居度日,要是今日不問元宵之事,透露了一點凡心,春雨還道她的主子真打算清清白白過一輩子,當個在家居士了。
阮飛香未覺春雨心思,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輕道:「燈會的時候,哪兒最熱鬧呢?」
春雨直覺地答:「嗯,到處都很熱鬧啊,只要是那些庭院精美豪華的富翁、員外什麼的,都會在這個時候開放自家園子,舉辦賞花會或燈會,好藉機炫耀一番。不過真要比誰家最美、最熱鬧的話,那還是非孫家莫屬。聽說西郊的吏部尚書孫大人老家裡頭,向來是花會和燈會一塊兒辦的。」
「吏部尚書?」
「敢情小姐不知道?」春雨道:「春雨當回耳報神吧!那孫大人雖已辭官返鄉,在家頤養天年,可仍是當地德高望重的仕紳,在朝裡說話還是很有份量的。尤其孫大人家中三代在杭州經營蠶坊布行,富得流油呢!人家都說『京城皇家、杭州孫家』,他們那個生意世家裡頭,唯有孫大人讀書讀出了頭,但是到了這把年紀還沒孩子,只有一個侄子在朝做內閣侍讀……」
「好了……說這些做什麼?」阮飛香一點興趣也沒有。
「唉!好嘛好嘛,春雨說點小姐感興趣的唄。」春雨慌忙轉移話題。「就單說這孫家的花園子啊,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鬧元宵的時候,那名堂可真多呢!白天賞花、夜晚賞燈,又能乘畫舫游河,每年都會邀請那些名門閨秀和親朋好友共襄盛舉,往年孫府也有給咱阮家下帖子,只是小姐從不用心在這上頭,自然不曾注意,今年的帖子要是來了,倒可以趁此機會去玩一趟……」
阮飛香心中一動。
「那……他……會去吧?」
春雨靈巧地隨即想到阮飛香所指何人。「我的好小姐,您醒醒吧!」春雨歎了一口氣。「你想想,那佟少爺一去經年,一點消息也沒有,雖說承諾了上元節之約,但那也要他功成名就啊!」說到這裡,她壓低了聲音。「您又不是不曉得,春雨老早就派人打聽過榜上有名的舉子了,根本沒一個叫佟曉生……」
阮飛香微微閉目,也不知道到底是聽進去了沒有。
「小姐……」
「春雨,我不求什麼。」她突然道。
春雨一愕。
阮飛香站起身子,走下涼亭台階。
春色繽紛,她的心飄搖紊亂……
「我只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小姐,您何苦呢!」春雨不忍心。「就為了知道佟少爺好不好,您守了十年?」十年來,提親的人不知凡幾,卻都被小姐以各種理由巧妙回絕,幸好老夫人總覺得應該還有更合適的對象,所以也不強迫。
但她總不明白為什麼,當初小姐與佟少爺也才見過兩次面,更沒說上什麼話,為何僅如此,小姐就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樣子,白白耽誤了青春年華。早知道是這個樣子,她當初就不該將佟曉生的話如實轉述給小姐知道。
「春雨,沒事了,你下去吧,讓我靜一靜。」阮飛香不想再面對誰的質問,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春雨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那……孫大人家的花燈會?」
「我去。」阮飛香肯定地道。「你去向娘稟告一聲吧。」
「是。」春雨福了福身子,退出。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阮飛香輕凝秀眉,拉緊了自個兒的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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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花燈會?」胡氏有些驚訝的看著眼前的女兒。
飛香一向少有要求,對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也不怎麼感興趣,也因此,乍聞她想到花會賞花遊興,胡氏難免奇怪,但見阮飛香肯定地點了點頭。
胡氏看了阮飛香身旁的春雨一眼,責道:「是不是你們這些做下人的自個兒貪玩,硬要小姐去的?」
春雨委屈的撇了撇嘴。「夫人怎這麼說,春雨不敢有這想法。」
胡氏笑了笑。「貧嘴丫頭。」又道:「好吧,你老是悶在家裡也不好,出去走走看看也未嘗不可。」
阮飛香聞言,玉白的雙頰不由得泛起淡淡喜悅的紅潮。
饒是胡氏如何精明,也猜不透那女兒心思,她輕擺了擺手。「好啦,你們下去吧,娘還有些作坊的事情要處理。還有春雨,到時好好照應小姐,要不,可仔細你的皮!」
「是的,奴婢明白!」春雨喜孜孜地和阮飛香交換了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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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時節、同樣的城市,城郊孫家已是一片花團錦簇、春意盎然,五顏六色的花朵齊放繽紛,加上特意佈置纏繞在樹上,飄逸可人的絲帶緞花和各式各樣不同形狀的花燈,山光水色,畫舫徐行,構成了這麼一個蝶飛蜂舞的天上人間,也無怪乎是年年元宵節,蘇州城裡的第一景點了。
「好一個繽紛多彩的春天……」一個青年佳公子立在孫尚書家中那宏偉秀麗的典雅庭院裡,頎長的身軀直挺如君子般的竹,淡漠俊雅的面容又像浮在天邊的閒雲,只有一雙飽經世故的銳利雙眼環視著忙碌的家丁,他們上上下下打點著元宵盛會必備的裝飾,到處都朝氣蓬勃。
山光照檻水照廊,是春天。
幽柔的春風柔柔款送,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覺後頭伸來一隻手猛地拍了他的背脊一下,他回頭一瞧,只見一俊朗男子正衝著他咧著嘴笑。
「好端端的站在這發什麼呆!那些工人要不盯著點兒,可是會偷懶的。」
那青年回首,斯文俊朗的面容淡淡笑了笑。「是你啊,義昭。」
「嘿!奇了,不是我還會是誰?」孫義昭道。「怎麼,在想什麼事情?瞧你心事重重的模樣。」
那青年直覺搖了搖頭。「這園子景色太美,我一時出了神罷了。」
孫義昭看得出他是有心事瞞著自己,也不勉強,便識相岔開了話題。「我是要告訴你,大伯在找你呢!快去吧。」
「噢!」那青年微微一頓。「好,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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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尚書家,書房。
年逾花甲的孫尚書正坐在案前,手持狼毫,一筆一劃,聚精會神地臨摹前人字帖,專注得連有人來了都不知道。
孫義昭和那青年見狀,也未出聲打斷,只是靜靜地在旁邊太師椅上落坐,小僕隨即跟進來送上茶水,又退了出去。這一切均是無聲無息、迅速俐落,顯見尚書府中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嚴謹的氣派。
那青年見孫尚書一時半刻尚無歇手之勢,索性閉目養神,一旁的孫義昭則泰然自若的等了一會兒後,拿起茶碗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有心還是故意,將茶碗放回桌上時,發出一聲輕響。
孫尚書聞聲略微抬眉,這時才意會到書房裡來了人,卻也不立即歇筆,還是寫了一會兒,這才提筆而歎。
「唉,還是不大行,看來得多練練。」自言自語了一句,他抬起頭。「噢,你們來了?要不要來看看我寫的字?」
那青年聞言,這才張眼,與孫義昭交換了一眼後,雙雙起身至孫尚書案前,觀賞孫尚書寫的字。
「我說伯父,您怎麼摹起宋徽宗的字來了?」孫義昭皺了皺眉頭。
「喲!不行嗎?」孫尚書捻了捻鬍子,充滿笑意的眼神在眼尾末梢處拉出幾條長長的魚尾紋。
「宋徽宗可是亡國之君,寫的字又瘦又長的,看了就聯想到國弱民窮,如今躬逢盛世,伯父理當寫寫氣勢飽滿的顏體才對。」
孫尚書聽了,不由得呵呵大笑,看向那青年。「曉生,你說呢?」
那青年原來竟是佟曉生,只見他端詳了一會兒,便道:「曉生倒以為,寫字主要是練字、修心,倒與什麼國家氣勢無關,臨摹古人筆帖,也純粹怡情養性而已。」
「說得好、說得好,還是曉生深得我心。」孫尚書又是笑,道:「哪像義昭啊!歪理一堆。」
「哎,伯父此言差矣。」孫義昭還要上訴,卻被孫尚書大手一揮。
「暫且先別發表你的高論,我找你們兄弟倆來,是有正事商量。」
孫義昭聞言,聳聳肩膀,一副無奈狀,佟曉生於是道:「義父請說。」
孫尚書離開書桌,緩慢地走到外間的椅子上坐下,看著他們兩個年輕男子,歎了一口氣。
「今年的花燈會,備得如何了?」
這事並不是孫義昭負責的,於是他也很自然地看向佟曉生。
只見佟曉生道:「稟義父,已準備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孫尚書點了點頭。「還有一件事要你們兩個人去辦。」他望著面前兩個青年,眼中滿是期待與疼惜。
「義父(伯父)請說。」佟曉生和孫義昭異口同聲地回答。
孫尚書微微一笑。「你們也知道,老夫一直以來膝下空虛,這偌大的家產,原本該由義昭承繼,但義昭你啊!你爹死了以後,好好的家業不守成,倒步上我的後路,當官去了。我老了,再撐也沒幾年,所以認了曉生,他可是我視如己出、培育多時的義子。你們兩個,一直都很孝順,也很有出息,老夫一直深寄厚望……」
話說到這裡,孫義昭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畢竟他太瞭解自己的伯父了,孫尚書在朝為官時,可是有名的老狐狸啊!他總是有辦法拐彎抹角的達到目的,不管是威逼利誘還是動之以情,全是他這伯父的拿手好戲,如今又看他這副曉以大義的模樣,莫非……
「如今你們哥兒倆,一個在朝為官、一個繼我家業,按理說來,實在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只是我年紀已大,看到家中一直以來人丁單薄,也不能不著急……」說到這裡,孫尚書還很戲劇性的頓了一下。「所以……我的意思是,正巧元宵節也到了,咱家的花燈會在地方上一向是有名氣的,花燈會的前兩天,本地有名望人家的閨女都會來賞花,你們要是在花燈會裡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就別再拖延了……」
「唉!拉拉雜雜的,原來就是要說這個。」唉!就知道!孫義昭皺了皺眉頭,對孫尚書拱了拱手,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伯父,您就饒了小侄吧!」
「你……嗟!」孫尚書對孫義昭這話真是氣得牙癢癢,但也懶得跟他計較,於是把目標轉向佟曉生。
「曉生,你怎麼說?」他眼巴巴地望著佟曉生,要是他答應了,抱孫之日便不遠矣!
佟曉生卻是不答,心思早已隨著義父的話飛遠。
成親!
他有很多年不再想起這兩個字了,打從離開了阮家之後。
阮家的人讓他體會到一件事——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他不是嗜財如命的人,也不喜歡渾身銅臭味,但似乎命中注定他就是得用錢當墊腳石,才能爭取到再見阮飛香一面的機會。
只是再見她一面,別無他想。
然而這個微小的想望,十年來早已被他埋進心中最深處。
當年他離開阮家後赴京趕考,卻因盤纏用盡,流浪了許久,看盡了人情冷暖、瞧遍了世道辛酸,無意間在某個荒村野店遇上了剛辭官歸隱的孫尚書,孫尚書一身輕便的遊山玩水,怎知染上風寒,無人照護,竟然就越發病重。那時他雖已自顧不暇,然而還是盡己所能的照顧這位老人家。
孫尚書遇上佟曉生,這才撿回一命,兩人也建立了亦父亦友的情感。後來孫尚書得知佟曉生父母雙亡、無親可依的情形,竟開口要收他為義子,在卻之不恭的情況下,他答應了。至此,開始跟隨孫尚書行遊四處打理生意,孫尚書見他談吐不俗、性情沉穩,雖有些書生脾性,但也磨得能屈能伸,加上天資聰穎,的的確確是塊做生意的料子,於是鼓勵他棄文從商,並將孫家的事業交付予他。這種無異天外飛來的好運落到他頭上,這可是十年前的佟曉生所始料未及的。
一開始他仍不想放棄求取功名,但跟著義父開始做生意後,他看清了一點,從商場上汲取的人生經驗,並不是白紙黑字的書本可以教他的,生意場上的每一次戰爭,都是那麼露骨、那麼血淋淋、那麼「刻骨銘心」!這一切的經驗,終於促使他放棄進京城,走向商界,成為杭州當地蠶織作坊、布行最年輕有為的少當家。
他白日努力工作、夜裡空閒時寄情書牘,一切的自我充實使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天真不諳世事的書獃子。然而再怎麼做,那空虛落寞的感覺卻不時趁他孤獨之際,由他心中悄然襲上……
「曉生?你倒是說說話啊!」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佟曉生愕然回神,這才發現孫尚書仍以期待的眼神焦灼的凝望著他。
孫義昭倒是有點幸災樂禍。「啥,曉生是伯被父嚇傻了。」
「你啊!別沒正沒經的,虧得還是在朝為官的人呢!」孫尚書白了侄子一眼,又看向佟曉生。「別理義昭那渾小子,你心裡是怎麼打算的,倒是說給義父聽聽,啊?」
佟曉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能皆大歡喜,但是目前……他什麼承諾都不能給……
十年來,他刻意不去打探阮家的消息,畢竟未參加科考,他怕,怕聽見伊人已出閣,怕她早忘了那個沒有白紙黑字,只是口頭一諾的約定。
「曉生?!」孫尚書以為他沒聽見,又叫了一聲。
佟曉生這才回過神來,苦苦一笑。「義父,我……暫時還沒有成親的打算……」
孫尚書一聽,臉都垮了。「你們、你們……全都是些忘恩負義的傢伙……」可能是刺激太大、失望過度,加上一向順從的佟曉生竟然也給他釘子碰,這下可好了,孫尚書開始喃喃自語,不曉得在說些什麼。「太太太……不孝了……老子我都七老八十了,你們究竟要耗到驢年馬月,究竟要不要讓我抱孫子啊……」
孫義昭和佟曉生對看一眼,覺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我說伯父,咱哥兒倆也只是暫時沒這心思,這樣就大逆不道啦?」孫義昭率先發話。
孫尚書冷哼一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是大逆不道是啥?」
「哎哎,可也總不能隨便娶一個吧?」孫義昭皺了皺眉頭。「又不是專娶來生孩子的。」
「所以才教你們在這次花燈會裡選啊!這裡頭的閨女哪個不是仕宦名門、百里挑一的不二之選?!」孫尚書氣呼呼的。
「唉,您饒了小侄吧,娶老婆是娶人、不是娶家世。」孫義昭對那些死板板、凡事向「錢」看的「良家婦女」可沒興趣。
「你你你……」孫尚書氣結,一時又找不到別的話回,索性翻臉。「哼!我知道,你們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把我的話也全當成耳旁風,沒關係,打今兒個起你們別跟我說話,老子也不跟你們說話……」
佟曉生聞言,正要開口勸解,孫義昭卻笑道:「那敢情好,我跟曉生的耳根可就清靜多了。」
孫尚書一聽,更是氣得牙癢癢的。「你們這兩個不孝子,統統給我聽著!元宵花燈會期間,你們倆要是不趁此物色未來妻子,就別怪我到時干綱獨斷幫你們定親事,明白沒有?!」
誰都知道孫尚書的脾氣,平常時老好人一個,但一旦真把他給惹火了,那可就是說一不二,任誰求情都沒用的啊!
這下可好,佟曉生和孫義昭面面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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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燈夜,皎月高懸。
四處都是歌舞管弦、鑼鼓喧天,花香隨風飄揚爭艷,弱柳垂在湖畔纖纖,暈黃的燭火如星繁盛,在各色燈籠中交相輝映,唱堂會的小旦甩著水袖低低唱著纏綿的曲段,各家名媛盛妝嬌美,徜徉在這幻夢裡已是如癡如醉,在這美麗繽紛的旖旎夜色之中,誰都不願錯過地穿梭來回。
「唉,都是你,好端端地跟義父抬起扛來做什麼?」
庭院裡角落處,一處不著光的地方,兩個男子悶悶地站在影子裡,看著眼前盛況,其中一個忍不住歎了口氣,不是別人,正是佟曉生。
「你倒是怪我。」孫義昭打了個大呵欠。「要是你一開始就答應大伯,咱倆何至於此啊?」他有些埋怨地道。「自從大伯把消息放出去,說咱倆要在這花燈會裡物色准媳婦兒開始,那些家裡有女兒的仕紳們,個個烏眼雞似的找咱們,害得我不能好好消遣消遣,只得躲在這兒,白白辜負良宵美景,嗟!」
「義父也是擔心我們。」佟曉生沒話找話說的隨口回了一句,視線卻落在眼前人潮裡。
她……來了嗎?
熱鬧的花燈夜、皎潔的明月夜,她來了嗎?
忍不住向前站了一步,彷彿這樣,就能看清眼前那多如繁星的人群裡,哪一顆星是她。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這樣美麗的夜……她也在這裡嗎?
赫然移動了腳步,孫義昭一愣,喊道:「喂?你去哪?」
「我走走去。」佟曉生只留下這麼一句話,隨即走得不見人影。
孫義昭有些錯愕的看著佟曉生離去,搖了搖頭。「要是被那群鶯鶯燕燕抓住、問東問西的還得了,我看我還是自個兒躲開去算了!」語罷,他索性往自個兒房間方向走,準備回去睡大頭覺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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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飛香在這。
閨閣女子向來絕少在夜晚出門,但花燈夜是個例外。
「好多人都來了啊!」春雨站在主子旁邊,張大著眼,又驚又喜的望著眼前瑰麗眩目的景象,許多城內有名仕紳之女都打得如花朵一般妖美,鶯鶯燕燕穿繞其中,粉嫩的紅、清新的綠、淡雅的鵝黃、飄逸的水藍……繽紛七彩的顏色是她們身上精細的衣裝,更是這花園子裡爭奇鬥妍的點綴,衣釵鬢影、珠圓翠繞,織就了一幅華麗的春宵夜遊圖。
阮飛香置身其中,眼神飄忽而迷濛。
「今日的錯過,就在十年後的上元節補償吧……十年後的上元節,佟某會回到蘇州,燈會裡頭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懷……」
言猶在耳的,是他當年離去時的一字一句,然而他是否會出現在燈會之中,連她也沒能拿個準兒。
只是賭一份心。
就算佟曉生的名字未曾出現在皇榜之上,就算他早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她仍是來了,只為了對得起自己,不教自己後悔。
後悔什麼呢?自己又曾許過人家什麼?
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微微自嘲。
輕移蓮步,四處輝煌燈影動壁,穿過了一盞又一盞描花繪鳥的宮紗燈;蛾兒、雪柳、黃金縷,越過了無數談笑晏晏的重重人潮……越到晚上,越是熱鬧的元宵夜,為何此刻她的心卻如此孤寥?
「放煙火嘍!」遠處一個家丁登上高處,中氣十足的大喊。眾人齊呼,紛紛朝著湖畔攏聚。
「小姐、小姐,放煙火了!咱們也去看!」春雨興奮地拉住小姐袖子,渾然忘了來這裡的真正動機。
阮飛香卻兀自不動,淺笑道:「你去吧。」
春雨看著她,不解的問:「小姐,來都來了……」
「我見著人多就心煩,你去吧,我在這看著就好。」她輕輕推了推春雨。
「那怎麼行?!」春雨有些忸怩,雖然很想看煙火,不過總不能把主子撇下吧!
「你去吧,別掛慮我,我在後頭涼亭等你。」阮飛香微笑道。
春雨望了望湖畔中央絢麗繽紛的煙火,玩性甚重的她實在耐不住誘惑。「那好,小姐,我只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好嗎?」
「嗯。」阮飛香頷首,春雨大喜過望,竟然連道謝也忘了,連忙拔腳隨著人群去觀賞煙火。
看著丫鬟的身影沒入那黑鴉鴉的人堆裡頭,阮飛香只是孤身一人,站在明暗不定的暈黃燈火之中,似在目送,又像出神地在想著些什麼,半晌後,才移開了腳步,往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開,穿花拂柳,她繞進無燈飾點綴、只有月光灑落的小徑。
她一心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不知怎地,旁人的笑聲越是愉悅歡快,她就越是愁腸百轉消化不開。但聞那笑語盈盈暗香去,沒有人會知曉她的心事,沒人能理會她的憂愁……
皓月悠悠,潔白出塵,她仰首凝望,輕歎。
「月兒啊月兒,我若是你就好了……數千個日子的憂慮掛念,我這為的是什麼……是什麼……?」
「是誰?」一個聲音陡然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更令阮飛香吃驚的是,那聲音顯然來自一個男子。
阮飛香一愣,作夢也想不到已是如此偏僻的所在,竟還會有人。
不及躲開,只見一個人影慢慢從花牆下陰影處走出,月光先是襲上了他淡藍衣擺,爾後是腰間佩飾,直到他整個頎長身影沐入明黃月色之中。
好生熟悉的輪廓,他是?!
心跳恍然有那麼一秒曾經暫停,阮飛香竟是怔了。
那男子的表情矜淡,俊美的五官宛如白玉雕琢,墨黑的瞳底壓抑著激動,他手持摺扇,立在月色光暈裡,衣衫飄逸、羈履風流,何曾再是當年那一介窮酸布衣?
「啊……」阮飛香輕囈,只覺心中的淚快要奔騰而出。「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他回來了……他真的、真的回來了!
佟曉生望著眼前女子,只覺心神激盪,千言萬語,說不出。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指的,就是斯情斯景吧?
一切都是注定,注定他們會許下花燈會的誓約,當他們命定地重逢,這才明白,當年的分離也是必然的注定。
相對誓言,佟曉生亦然、阮飛香亦然。
花了多久的時間,日思夜想,終於到達這裡、等到了這一刻,在此之前,兩個人也曾各自想著該說些什麼,然而真的相見了,卻又怎麼說得出口?
當年的分離是無可奈何,但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沒有什麼共通的回憶了,不是嗎?
沒有那種,可以在分隔許久後重逢,還能拿來說說笑笑的回憶。
然而,佟曉生卻還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好嗎?」
阮飛香看見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他說了什麼?唷!問自己好不好……她好嗎?不、她不好。
然而她點了點頭。
佟曉生露出一抹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自嘲的微笑。
「是的,你怎麼可能不好呢?」有那樣一個財力雄厚的家庭,不愁吃不愁穿,怎麼會不好呢?
阮飛香看著他的表情,如夢似幻。「那那……那你呢?」
她這是怎麼了?竟連話都不會說了?
佟曉生瞧著她氤氳迷濛的雙眼,半晌,緩慢地吐出了幾個字。
「不,我不好。」
阮飛香聞言一愣。
月色迷離、冷夜微光,佟曉生與阮飛香站在彼此面前,只覺有訴不盡的衷情、數不清的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