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照著鏡子,再三檢查儀容,自然地扯開微笑,很好,她滿意地收拾情緒,施施然踏出電梯。
「歡迎光臨,亦小姐,俞先生已經在廂房等候。」恭候多時的服務生彬彬有禮地迎上,領著她走往特別通道。
怦怦!怦怦!她的心臟要蹦出胸口了,她幹嘛這麼緊張?
拜託!她這樣羞怯,俞東彥又會取笑她,老是長不大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水靈強裝出鎮定,落落大方地打招呼。
久候多時的人兒姍姍來遲,俞東彥過去一把抱著她,熟稔地親吻她的臉頰。
「小靈,生日快樂!」
「謝謝。」水靈笑靨如花,戰戰兢兢打量溫柔如昔的男人,懸在半空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她一定可以聽到好消息。
只要想到戀情可以開花結果,長久以來的心願終能達成,他將成為她的戀人,她頓時喜上眉梢,飄飄然入座。
「還有人要加入我們嗎?」水靈瞥見桌上擺放了三份餐具,深感納悶。
「對,我要把一個人介紹給你認識。」俞東彥心虛地轉開臉,她美麗的笑靨實在太耀眼。「抱歉沒有事先知會你。」
「不要緊,神秘嘉賓是你的什麼朋友嗎?」浪漫的二人世界告吹了!
廂房大門再度打開,一名成熟端莊的美女走了進來,水靈不禁呆愣。
陌生女子眉眼帶笑,婀娜多姿地步往俞東彥身邊,並朝水靈點頭致意。
「我來介紹。」俞東彥站起來,大掌自然地搭著美女的香肩。「小靈我就不用多作介紹了,這位是謝佩霞小姐,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水靈霍地彈起來,難以置信地瞪著俞東彥。
「之前沒有機會讓你們認識,難怪你會這麼吃驚。」俞東彥和謝佩霞甜蜜地相視一笑,然後回頭向她宣佈。「我們決定今年年底結婚。」
什麼?水靈感到眼前一黑,身體搖搖欲墜,她連忙扶著桌沿,勉強站穩,她的腦裡一片恐怖,什麼都不能思考。
未婚妻?年底結婚?
瞧她臉色一下子刷白,幾乎要昏倒,俞東彥的心被紮了一下,苦苦壓下要上前擁抱她入懷的衝動,他用力握緊拳頭,強迫自己無動於衷。
騙人!騙人!他騙人!
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
水靈在心中大喊,事情來得太突然,她不能接受,更拒絕相信他會背棄她,她自言自語般追問。「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你一定是在說笑吧?」
「的確有點突然。」俞東彥生硬地轉開頭,不看她絕望的模樣。
他的心已經在淌血,狀況不會比她好受半分,即使如此,他也萬萬不能心軟,讓自己的苦心功虧一簣。
「雖然我和佩霞認識的日子不算長,不過感情並不是用時間來度量。」
他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在告訴她,他們多年的感情不值一哂,而且她比不上一個認識不久的女人?
水靈感覺兩人深厚的感情與牽絆,正在一點一滴消失,本來親密無間的關係,被他無情地拿刀斬斷,兩人將從此再無瓜葛。
她閉上眼,深呼吸,艱澀地找回聲音:「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沒錯。」他喉嚨哽塞,胸口如被千斤壓住,難過得快要窒息。
水靈從沒想過他會如此乾脆,拒絕得如此不留餘地,沒讓她有任何機會戀棧,要她不得不徹底死心!
「你保證過不會說謊欺騙我的……」垂下頭的她強忍住眼淚,他的殘酷教她痛不欲生,為什麼他能夠絕情至此?「你說會讓我知道你真正的心意……」
他沒說話欺騙她,這個決定的確是他真正的心意,他一直這麼篤定,她值得更好的男人來愛,而他不配!
五年前是,五年後更甚。站在她這個光芒萬丈的天後身邊,替她遮風擋雨、愛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應該是個高雅完美的男子漢,而不是他這個身心都已污穢不堪的俞東彥。
他鐵了心要小靈徹底死心,才狠下決定和謝佩霞結婚,不然再拖拖拉拉下去,她的傷害只會更深。
他相信她還年輕,很快會復原,找到真正屬於她的幸福。
如果可以的話,他又怎會不想親自給她幸福?但他沒辦法,所以別無選擇,即使彼此有情,卻注定不能廝守。
他緊握的拳頭微顫,感情和理智拉扯著他,撕裂他的身心,強烈的渴望、僅有的自尊、不捨的痛苦、陰暗的過去,所有鬥爭匯聚成滔天洪流,不停衝擊著他的心扉。
就連身旁的謝佩霞也感覺到他在強忍什麼,禁不住輕握他的拳頭安撫。
俞東彥觸電般回過神,堅定差點動搖的意志,他說什麼都不能回頭,就算被她怨恨,他也要撲滅她的愛火,因為他真的無法給她幸福!
「婚禮的日子定好後,我會通知你,希望你屆時撥空出席。」俞東彥再次別開臉不看她,唯恐壓抑不下翻騰的情感。「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祝福?那誰來祝福她,她的幸福在哪?水靈雙手掩臉,即使是說謊、騙局,他也做得太狠太絕,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愛她?
既然他不愛她,為什麼要對她好、給她希望?讓她熱昏頭陷下去,誤以為他的關愛珍惜就是愛情的表現,定下什麼五年之約來哄騙她,最後卻告訴她他要結婚了,不過很抱歉,新娘不是她?
有什麼比以為幸福就在眼前,但一切突然幻滅,發覺美好只是南柯一夢,更教人悲哀?
「你怎能……如此狠心?」她痛心的從唇邊擠出一句問話,然後不顧一切奪門而出。
水靈踉踉蹌蹌衝出酒店,不管路人驚異的目光,不考慮是否會被人認出來,或被記者捕捉到不雅的畫面,步履蹣跚地走在街上,最後跌靠在路旁,沿牆壁滑落,頹然坐在地上。
閃電劃破夜空,雨越下越大,轟隆隆的雷聲響徹雲霄,和她現在淒慘狀況真相配,她自嘲一笑,昂起頭,放任豆大的雨水打在臉龐,冰冷得令她睜不開眼。
她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只管全心全意感受冷雨沖刷,任由刺骨的寒冷麻痺感覺、凝固血液,然而她的心還是會痛,像撕裂般的痛。
咻地,一把雨傘罩在她頭頂,替她擋去雨水。
是俞東彥嗎?一定是他!他追出來找她了,他說過放不下她的,他一定是來告訴她,他真正喜歡的人是她,他不會再離開她。
水靈霍地睜眼,才明白最後一線希望也落空了,撐著傘的人是方雅。
一臉擔憂的方雅蹲下去,伸手撥開她濕透的髮絲,失去血色的小臉異常冰冷,眼神空洞無焦距,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像是被人遺棄的布娃娃。
方雅心疼地把受重創的人兒擁入懷,她什麼都沒有說,明白再多的安慰也沒用,此時此刻,她只能提供溫暖給她。
水靈渾身輕顫,一把回抱住方雅,顫顫巍巍的身子明顯承受著極大痛苦,她終於控制不了情緒,難過地失聲痛哭出來。
她哭得肝腸寸斷,直教躲在暗處的俞東彥痛徹心扉,自責內疚。
他承諾過會保護她,讓她無憂無慮地歡笑,結果傷她最深、最重的人就是他!
目送方雅攙扶著水靈離去,俞東彥仍站在雨中,傘落在腳旁,他用大掌遮蓋住眼瞼,從指掌滑下的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這是什麼地方?四周漆黑一片……
突然,眼前光亮如白晝,他置身在奢華浮誇的房間裡,手腳被繩索捆綁住,勒得他好痛。
一個高大的男人向他走近,男人面目猙獰淫邪,他想幹什麼?
不要!不要扒光他的衣服,不要……救命……有誰可以救救他……
慘遭百般蹂躪後,他儼如破爛人偶,他的世界再也沒有色彩,他好骯髒、好噁心——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歌聲婉約動聽,神聖優美的曲調包圍住他,洗滌他的身心,他漸漸感到溫暖。
佇立在他眼前,朝他伸出手的少女發出聖潔的光芒,宛如天使般純淨美好,然而少女的表情卻哀傷不已,淚流滿面不止……
俞東彥赫然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以為不曾再出現的惡夢,偏偏選在今夜來訪。
雖然事隔多年,他仍忘不掉那個夢魘。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遇到那種獸行,要徹底遺忘比天方夜譚還難。
他知道這個惡夢會伴隨他一生,已經深深烙印在他身上的屈辱,如何也不可能清洗掉!
當年他只有十二歲,父親生意失敗,母親欠下巨額賭債,走投無路下,雙親竟滅絕人性地將他賣給一所俱樂部,然後兩人一走了之,從此再沒在他眼前出現過。
被帶走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全毀了,他已記不得自己服侍過多少女人,甚至是男人,為了取悅別人如何卑躬屈膝,他學會的事情又豈止是了得的床上功夫,還有如何捨棄人格尊嚴。
而最可悲、最教他飲恨終生的,是他已喪失了男人的天賦,他不能生育!
為了免除不必要的麻煩,在他不知情下,俱樂部擅自替他動了絕育手術,他成了一個不健全的男人,永遠不能建立一個健康正常的家庭,他是個不能給女人幸福的男人。
這樣的他,還憑什麼去擁有小靈?他不能毀了她的幸福,所以只能狠下心推開她、傷害她。
這些磨滅不了的醜陋過去,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他絕不能讓小靈知道,不忍心讓她接觸他的黑暗,他不想讓她看不起,更不要她的同情憐憫,那會教他無地自容,不敢再直視她純真的眼瞳。
他唯一可以辦到的,就是永遠成為她心目中的完美存在,即使讓她怨恨,他也不後悔。
因為這是對她還有自己的一種救贖,把她從錯誤的愛中拯救出來,讓她代替當年沒被救助的自己,獲得幸福快樂的生活。對他來說,她的幸福就是最好的慰藉。
當年鄒焯文也曾這樣問過他:「為什麼要收養她?」
「我想救她。」俞東彥輕搖酒杯,實話實說。
鄒焯文嗤之以鼻:「別告訴我,你突然間同情心氾濫。」
於公於私,俞東彥都沒必要對他隱瞞,再說把酒談心的目的,正是找人傾訴心事,排解鬱悶。
「小靈的叔叔嬸嬸所開的麵店經營不善,欠下一筆借貸無力償還,我無意中聽到他們在商量將侄女賣給夜總會。」俞東彥喝下烈酒,點燃一根煙,半瞇眼地吞雲吐霧。
「如果是你,會不會眼睜睜看著一個少女的人生被毀,卻只袖手旁觀?」
「要我說真話嗎?」鄒焯文單手托著下巴,手上把玩著打火機。「我不會把責任攬上身。」
「想不到你這麼冷血。」俞東彥挑眉啐罵。
「天底下不幸的人太多,需要救助的人又不只她一個,而且幫人可以有很多種辦法,你這種『捨己救人』的方法,我可不敢苟同。」
鄒焯文側頭睨著他,認為他的同情心也是有選擇性的,如果不是她的情況相當年的他雷同,他會這樣熱心嗎?
「在我看來,你只是基於補償的心態,救助她的同時,也對自己釋懷。」
俞東彥一愣,夾著煙蒂的手微顫,果然什麼心事都瞞不過焯文的法眼,他抿唇苦笑。「或許吧。」
人情冷暖,正因為俞東彥是過來人,深受其害,所以最看不慣人口販賣。
被至親出賣的切膚之痛,他比誰都能深刻體會,他不希望一個擁有甜美歌喉、能夠撫慰人心的純真少女承受這些痛苦。
他實在不忍心,要他袖手旁觀,看著少女的人生被摧毀,他怎麼樣也辦不到,既然捨棄不了她,就只好出手相助。
在她知道至親冷血無情的真面目前,把她救出來,不讓她美好的世界幻滅,不用知道人性的醜惡,才能展開新人生。
俞東彥拉回飄遠的思緒,坐正身子,耙了耙微亂的髮絲。
他伏在小靈書桌上睡了多久?天空吐白,漸亮漸明,不知小靈現在過得好嗎?
兩天前的晚上,水靈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方雅把小靈帶回家中,不久後打來告訴他,小靈正發燒昏迷,等醫生過來看她。
那時他不顧一切衝出了門,然後又硬生生停住,最後頹然折返,很清楚他不能去看她,不然便要功虧一簣。
他呆坐了一個晚上,沒合上眼,第二天得悉小靈還沒退燒,他終於按捺不住,前往探望她。
俞東彥站在床前,看著昏睡的水靈臉容痛苦,不時發出嚶嚶夢囈,眼角總是噙著淚,偶爾還會撲簌簌落下,她陷入夢魘之中走不出來,也同時受到病魔的折騰。
他好心痛,可以的話,真想替她受苦、代她受罪,他不住親吻她的眼,沒收她的淚,在她耳際輕喚她的名字,深深歎息,乞求她趕快好起來。
彷彿回應他的擔憂,她的高溫終於降下,也不再痛苦的嚶嚀流淚,睡容明顯平靜許多,總算數他鬆一口氣,七上八下的心為之安定下來。
趕在她張開眼、清醒過來錢,俞東彥依依不捨地走了,並叮囑方雅不能把他曾來過一事告訴小靈。
俞東彥回到家裡已是午夜時分,他泡了一個澡,洗去一身疲憊,卻仍然掛心她而了無睡意,於是走往小靈的房間,一坐便坐到天亮。
他回想起小靈搬來的那夜,他也是坐在這裡,靜聽她的歌聲,他伏在書桌上,把臉枕在她的小手中,感到無比溫暖舒服。
那時他信誓旦旦要好好保護她,盡自己所能地疼愛她,想不到今天卻不得不親手推開她,惹她傷心難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命運由他主宰,人生也能改寫,所有污點骯髒全都能抹殺掉,他絕不會放手,他一定會緊緊捉牢深愛的人,說什麼都不放開。
可惜他沒資格爭取,無法給予別人幸福,他——
手機響起,俞東彥趕忙接聽,劈頭便問:「小靈她怎麼樣了?」
「燒已經全退了,剛才醒過來,醫生替她檢查過,病情沒大礙,但精神還是不太好,她吃了藥後,現在又睡去了。」方雅仔細報告。
「那就好。」俞東彥大掌支著額頭,真正放鬆下來後,整個人有氣無力。
「老師,」方雅緊握話筒,不問個清楚,實在很難安心。「你真的要結婚嗎?」
「嗯。」
「我以為你喜歡的人是小靈。」她不勝感喟。
他只能麻木不仁地重申:「我當然喜歡小靈,我一直視她如女兒般疼愛。」
他為什麼還要睜眼說瞎話?就算方雅明知他說謊,卻沒立場與資格提出質疑。
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他很快轉移焦點:「公司那邊,我已經替小靈請好假,這幾天的工作也全部取消掉,你叫她好好休息,不用擔心。」
「是,晚點我想回公司一趟,重新安排小靈的工作行程。」方雅這兩天可忙翻了。
她一邊照顧病人,一邊在家裡工作,詢問病況、送上關心的電話又響個不停,除了向客戶交代外,還要打發記者們。
「好,那麼晚點我們在公司碰頭。」俞東彥走往小靈的床,倒頭便躺下去。
「麻煩你照顧小靈。」
「老師跟我客氣,不是顯得太生疏嗎?」方雅聽出他的倦意。
「總之謝謝你,方雅。」俞東彥聲音帶點沙嘎。
掛斷線,他把臉龐深埋進枕頭,太好了,小靈已經沒大礙,她一定要趕快好起來,他不忍再看到她躺在床上,被病魔折騰得不成人形、奄奄一息的虛弱模樣。
沉重的眼皮再也張不開,他就在思念與悵然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