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嬤嬤您別這麼說,我照顧您跟寶雀是應該的……我可以看看她嗎?」
寶雀昏昏沉沉的躺著,床帳外的對話隱約飄進她耳裡,模糊不清。她聽見木板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跟著床帳掀動,有人在她床沿坐下——
「為了趕出參加織染大會的屏風而累壞了身子,一點也不值得。你啊,一點做生意的腦袋也沒有,就只會說我一身銅臭……」
極度埋怨的聲音傳進她耳裡,跟著,一雙溫熱的手掌包覆住她冰涼的手指——
「有時間偷偷做那兩個荷包,怎麼不會偷空補眠休息?真的是笨……」
荷包……她想像著她若是小鳥、他就是小狗所做出來的那對荷包。
「你——」寶雀猛然睜眼、翻身坐起,急問道:「你怎麼知道……你跑進我的染房偷看?」
「更正!那是我白雲布莊的染房,暫借你用的,我可是光明正大走進去,光明正大看見那兩個荷包躺在桌子上,招手叫我過去看的。」見她睡了一天醒來,精神好很多,白樂天放心了,對她笑道:「我不但看了,還占為已有了,瞧。」
寶雀見他從領口拉出了那個印著小狗圖樣的荷包,大驚失色的連忙要拿回來,卻又被他塞進領子裡。「這荷包上畫的是我吧?那另一個上頭畫的小鳥就是你嘍?看來你已經漸漸能接受你像小鳥這件事了。」白樂天見寶雀一臉困窘,笑得更壞心了。「我看這荷包是一對的呢。做來送我的?」
「才不是呢!」寶雀大聲否認,假裝沒察覺自己的臉紅心跳,故作鎮定的道:「你這傢伙真是無賴,不問自取還占為已有,你快把我的荷包還來。」
「喏,」白樂天不知從哪裡拿出了那個印著小鳥圖樣的荷包,忽地就往寶雀脖子上一套。「這個才是你的。咱們倆一人一個,成雙成對。」
「什麼!」寶雀的臉「轟」得燒上一把火!連忙伸手壓住他那張老是語出驚人的嘴。「小聲一點,你不怕被別人聽到嗎?!」
「房裡又沒有別人,」白樂天笑得一臉無辜。「而且被聽到也不會怎麼樣呀,我本來就打算把咱們的事告訴大家。」
「啊?」寶雀愣了愣,壓著他的嘴的手鬆離了。「咱們……的事?」
「寶雀,」白樂天拉回了她的手,溫聲道:「等織染大會過後,我想找你和你嬤嬤,還有我娘——一起談談咱們倆的事,好嗎?」
「咱們……什麼事?」她頰上泛起的潮紅顯示她是明知故問,但當她看見他眼裡除了滿溢的溫柔,卻還隱隱藏著煩憂,令她又懷疑起答案對不對了……
「當然是跟你這傢伙的終身幸福有關的事了。」白樂天輕吻了下寶雀的手指,說出了令她安心的答案。懸著的心事放下了,一朵怯怯動人的笑花也悄悄在她臉上綻放開來,令他心動,也令他心憂……
「我希望……你能一直戴著這個小鳥荷包,隨時想著我也有個小狗荷包,它們是一對的,不能分開,就跟咱們一樣。」
「這算是定情物嗎?」寶雀小聲咕噥道。「可是這明明就是我自己做的……」
「笨蛋,就是因為是你做的才有意義啊,這荷包裡面裝的東西可是千金難買的,你說有多貴重。」
「難得你這俗氣的商人也會懂得什麼叫千金難買。」寶雀有些得意的笑著,卻發現白樂天的沉默。「怎麼了?」
「沒什麼。」白樂天溫柔一笑,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認真。「只是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將來若有一天,你很傷心、失望、害怕,或是很生我氣的時候——你就要想著這一個荷包,想著是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好嗎?」
寶雀雖聽得不大明白,但見他如此誠懇的祈求,她依然順從的點點頭。
「我希望你甚至能把小鳥荷包看得比你身上另一個荷包還重要,就是你娘給你的那個——金色小荷包。」他耍手段了,為了怕將來寶雀知道那段過往和那樁婚約時會捨他而去,他不得不先施點小手段,即使是這麼不公平的——「小狗荷包,我會很珍惜、很寶貝,每天都戴在身上,你也跟我一樣,好不好?」
白樂天臉上的擔憂和心慌,寶雀看不明白,但她只希望能讓他心安——就和她一樣的心安。「好,我以後一定會天天戴著小鳥荷包,跟你一樣很珍惜、很寶貝它,看到它就想到你;很傷心很生氣的時候,也會因為看到這個荷包就不傷心、不生氣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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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樂天的命令下,寶雀在家休養了兩天。好好睡了幾晚,現在的她精神百倍,一刻也閒不住,急著要回白雲布莊去。
「你急什麼?連頓早飯也不好好吃。」何嬤嬤朝抓了個饅頭便急著出門的寶雀喚道。「白少爺說了,你不在的時候會有人來幫忙染房的工作,你不用著急——」
「我急著去把情人草作成染料,染出漂亮的夕陽啊。」康復了的寶雀顯得神采奕奕,桂花蜜般色澤的臉龐透著紅潤的光采。「而且我這兩晚想到了好多能印在屏風上的圖樣,好想趕快把它們刻成花版印出來。好了,我先過去了!」
寶雀才推開門,便見一陣耀眼金光,刺得她不得不瞇上眼——
「抱歉,打擾了。」一身桃紅錦緞、項掛金鎖片的金喜朝寶雀欠了欠身子,抬起了一張美艷而高貴的臉龐看她。「請問,你就是黃姑娘嗎?」
「啊?喔,是啊,你是金小姐吧?咱們見過的啊,你忘了?」
的確是忘了。這張臉平凡無奇,雖堪稱清秀可喜,卻無法令人見之驚艷,她本來還以為白樂天傾心的對象會是個更出色的女子,至少該比她金喜出色啊。
「黃姑娘,我有事想跟你說,能進屋裡談嗎?」
雖說每次看到這個金小姐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但今日她嚴肅異常的神情卻讓寶雀微微感到不安。「當然,請進。」
兩人在桌前相對而坐,寶雀一邊替金喜斟茶,一邊不免揣測她到底要跟她說什麼,莫非……是來談她跟白樂天的事?是了,白樂天是金家相中的東床快婿嘛,雖然白樂天避之唯恐不及,但這個金小姐心裡又如何想呢……也許是白樂天跟她說了什麼,所以她來找她,想要將她勸退,想要叫她別不自量力……
忽然想起胸前的小鳥荷包,想起白樂天的叮嚀——不要緊的,即使她是富家千金,即使自己只是個無父無母的染布女子,又如何?她一樣不怕的。她喜歡白樂天,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只要能開開心心的喜歡著他就好,沒什麼好怕的。
兩人之間默默相對許久,金喜飲了一口茶,打破沉默:「黃姑娘!你我並不熟識,也許等一下你聽了我說的話,會覺得我的要求很無禮,但請恕我直言不諱,我希望你……不要再幫白樂天染布了,不要幫白雲布莊贏得織染大會,不要,不要再待在白樂天身邊了,離開他吧。」
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當真的聽見她這麼說,寶雀還是忍不住心慌了一下。「金小姐……」寶雀深吸一口氣,盡量面帶微笑。「我拒絕。」
「你不離開他,遲早會後悔的。」像是早料到寶雀會這麼說,金喜臉上淡漠依然。「你跟他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尤其不應該幫他染布。」
「我答應了要跟他一起參加織染大會,就會參加到底。」他們說好了,要一起去拿天下第一的。「至於,我跟白樂天之間的事情,我也不會……不會放棄。」
「你如果知道以前白家跟黃家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就不會這麼說了。」金喜面無表情的道。「關於萬彩染坊如何敗落,與黃家友好的白雲布莊如何在黃家有難之時背棄不顧,甚至斷絕往來、毀棄婚約——這些事情,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寶雀聞言,整個人愣住了,卻聽得身後「匡啷」一聲,寶雀猛回頭看,竟是何嬤嬤摔落了手裡的茶碗,一臉驚恐的站在門邊。「嬤嬤?怎麼了?」
「對了,你嬤嬤也知道這件事情,只是她始終瞞著你。」
「金小姐,你在那裡胡言亂語什麼!」何嬤嬤不顧碎了一地的茶碗碎片,直走到金喜面前,激動道:「黃家跟白家……毫無瓜葛!請你不要在寶雀面前亂說!」
「你們這樣一直瞞著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是怕她知道真相會受傷害嗎?難道就連白樂天仗著她不知情而利用了她——也沒關係嗎?」
何嬤嬤聞言,緊皺了眉頭,寶雀卻依然一頭霧水,焦急問道:「嬤嬤,你們到底在說什麼?什麼斷絕往來?什麼毀棄婚約?誰利用誰……」
「金小姐,」何嬤嬤一臉嚴肅,質問金喜:「你說白樂天利用寶雀是什麼意思?」
「就跟當年白家白雲布莊利用萬彩染坊一樣啊。」金喜冷冷的道。「白家夫婦為了壯大白雲布莊,所以才和黃家互結友好,白老爺不但與你爹結為拜把兄弟,甚至為你跟白樂天訂下婚約,相約你們十五歲時結為夫妻,彼此交換了一對金色荷包為證。這些與你切身相關的事情,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你。」
「我……」寶雀太震驚了,她努力回想,隱約記起很小的時候,似乎有個叔叔常來家裡找爹,兩個人看來交情挺好的,後來家中遭逢劇變,她也就沒有再想起那個人了。如今想起來,那個叔叔似乎就姓白啊……只是她真的從來不知道自己曾有婚約——金色荷包?就是娘給她的那一個?
「義結金蘭、兩家聯姻,全都是白家為了布莊的利益而作的。一切基於利益的虛情假意,果然在萬彩染坊因為承辦官布出了差錯、遭皇上降罪的時候原形畢露。白家不但趕第一個站出來宣佈與黃家斷絕關係、停止所有生意往來,甚至還不承認兩家定下的婚約。沒想到事隔多年以後,白樂天為了想贏得織染大會,仗著你對兩家恩怨完全不知情,也利用你替他染布。」
「嬤嬤,她說的是真的嗎?」寶雀腦中亂哄哄的一片,慌張的抓住何嬤嬤的手。「白家跟爹曾是至交,卻在咱們敗落的時候第一個離棄咱們嗎?」
當年他們黃家因獲罪而落得孤立無援的情景猶在眼前,那些怕受牽連而袖手旁觀的眾親友中——白家也有份?
何嬤嬤面有難色,但事已至此,如何再瞞?「老爺夫人認為由富轉貧不可怕,將來尚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若能心無仇恨的平靜度日,才算是難能可貴。老爺不想讓小姐陷入前一代的恩怨糾葛,所以才沒讓你知道這段過往。」
「所以,這些都是真的了……」寶雀喃喃自語,緊抓著何嬤嬤的手鬆開了。
即便是同林鳥,遇難尚且各自飛。唯利是圖之下的虛偽友誼,又怎能禁得起患難與共的考驗——這她明白的,也無從怨恨。只是爹娘看得很開,卻怕他們的女兒看不開嗎……
「可是我不相信白樂天會跟他爹一樣虛偽,他跟我承諾過,不會讓寶雀傷心的。」何嬤嬤深怕寶雀禁不起打擊,忿忿駁斥金喜的說法。
「你以為白樂天真的跟你情投意合嗎?」金喜冷冰冰的口氣,刺痛了寶雀正脆弱的心。「他知道你染布的技巧深受你的心情好壞影響,所以他討好你,讓你以為他喜歡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讓你開心;只要你開心,就能幫他染出漂亮的布,他的白雲布莊就能在織染大會奪冠。」
「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寶雀搖頭,試著回想他那雙小狗一般的眼睛,明明是那樣誠懇、那樣讓她喜歡的啊……
「這是我親耳聽見的,信不信由你。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白大哥何等重視他的白雲布莊,你應該很清楚。」
「我爹過世前一直希望白雲布莊能成為天下第一,我一直朝著這目標努力。」
寶雀想起白樂天曾說過的話,想起他一提起白雲布莊時就會流露出來的驕傲神情——伸手緊握住胸口的小鳥荷包,卻也同時碰觸到娘給她的金色荷包。剛剛凝聚起的勇氣都到哪裡去了?她以為只要能快樂的喜歡著白樂天就好,這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啊……
「你知道我跟白樂天的關係,」金喜起身,低頭撫順了裙子上的皺褶,淡淡說道:「所以我說的話,信與不信由你選擇。我來把真相告訴你,只是眼見你吃了悶虧還沾沾自喜,覺得你可笑又愚蠢,替你感到可憐罷了。」
寶雀愣愣的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連金喜什麼時候離開的她都不知道,直到何嬤嬤過來環抱住她,老人家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才像是大夢初醒般,發覺自己站得雙腳都酸了。「嬤嬤……」
「小姐,是我害了你,我以為那個白樂天跟他爹不一樣,沒想到……唉,我早就該阻止他接近你,而不是祈求他承諾不讓你傷心。白家人沒一個能相信的,我怎麼會那麼笨!」何嬤嬤為了寶雀的失魂落魄心疼不已,萬般自責。
「嬤嬤,你別這樣,我……我沒有什麼好傷心的。」寶雀忍著心中酸楚,勉強笑道:「我跟白樂天本來就是為了利益才攜手合作的——他為他的白雲布莊,我為的是萬彩染坊。我跟他……說好了,如果能在織染大會奪冠,天下第一的頭銜和代辦官布的資格歸他,一萬兩賞金歸我,到時候我就有銀子讓萬彩染坊東山再起了。」沒錯,只要這樣子想,她就沒什麼好傷心的了,只要這樣想的話……
何嬤嬤抬眼,望著寶雀那張太過勉強的笑臉,只覺心酸。「寶雀……」
「那個金小姐怕咱們真的贏了織染大會,她金華染坊江南第一的頭銜就難保了,所以才會來慫恿我放棄,我才沒那麼笨呢。」寶雀替何嬤嬤擦去淚水,故作輕鬆的道:「你放心,我沒事。那裡還有好幾面屏風等著我去完成,我這就——」
「寶雀,你還要去白雲布莊?」
「我說了,不會讓金小姐的計謀得逞的,我當然要去。」寶雀背起草藥簍子,要求自己像小鳥一樣的抬頭挺胸,不讓嬤嬤擔心。「爹娘能原諒白家,我也可以的。反正我跟他,本來就是各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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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雀來到白雲布莊時,知道白樂天出門談生意,並不在莊裡。她是鬆口氣,卻也是失望。本來想要當面跟他問個明白的決心又退了幾分。
她來到染房,小鐵一見了她便詫異道:「黃姑娘,你怎麼來了?」
「病好了自然來了。」寶雀勉強一笑,一刻也不等待的開始製作染料,很快的讓自己陷入忙碌。「總是要來的,休養幾天也夠了,總不能一直白拿人家工錢吧。」
「可是我看你病沒好啊。」小鐵皺眉道。「你的臉色差極了,身子真的沒事嗎?」
「我沒事,真的。」寶雀一邊用力搗草藥,頭也不抬的回答道:「我一點事也沒有,你不要擔心,真的。」
真的沒事,她沒那麼脆弱,爹娘擔心她、嬤嬤擔心她,連小鐵也擔心她,她不能就這樣被擊倒,她可以很堅強的,因為她有小鳥荷包——
「將來若有一天,你很傷心、失望、害怕,或是很生我氣的時候,你就要想著這一個荷包,想著是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好嗎……」
原來,他早料到她有一天會發現的吧,所以先給她套上了這個荷包,要她不要生氣、不要傷心。「白樂天你這個奸商,實在太奸詐了……」
心裡恨恨的罵著,但當他那張溫柔笑臉又浮現在她腦海,她想起了玫瑰甜糕的香氣,想起那在天上綻放、也在他眼中綻放的五彩煙花,想起他說的: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她那麼相信的一句話,她那麼相信他……
心裡,真的好痛、好痛……
用力的搗著草藥,想要藉此遮掩她的傷心與難堪,卻無法阻止心痛在眼裡凝成水珠——淚盈於睫,隨著她每一下用力的捶搗,落入染料之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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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白天在沉默與忙碌中度過,這會兒寶雀與小鐵並肩站著,看著曬布架上晾著的今天的成果——
「呃……」小鐵偷偷瞄了眼寶雀,猶豫著該怎麼說。「今天染的布似乎……」
寶雀望著那片布,上頭畫著的是秋楓風華正盛,落葉遍地沉寂,一抹彩霞天邊掛,河堤上一隻狗兒蹣跚獨行,夕陽垂照拉長了楓樹與狗兒的身影——畫工依然細膩精緻,但那斑駁黯淡的色澤卻成了最大敗筆。
「怎麼會這樣……」
「黃姑娘,這染料不顯色,根本沒透進布裡。」小鐵搔著頭,百思不解。「難道是咱們調配的時候出錯了?是水放太多?還是鹽放太多了?」
寶雀撫著布面上那本該是紅中帶紫、卻又透著絢爛金光的晚霞色澤,如今卻成了晦暗混沌的黯淡赭紅……調配的過程沒出錯,沒多加水,也沒多放鹽,一切依照往常,但為什麼她小心翼翼,卻又染壞了布?
「你染布的技巧深受你的心情好壞影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讓你開心,只要你開心,就能幫他染出漂亮的布……」
難道果如他們所言,她在不知不覺間把心中的喜怒哀樂全染進布裡去了嗎?
「情人草……被我躇蹋了。」寶雀喃喃自語,心情彷彿跌進更深的谷底。
「情人草做的染料已經用完了,我看就先用別的草藥代替吧,否則哪能趕在今天把這面屏風完成——咦!黃姑娘你要去哪裡?」小鐵見寶雀提了簍子就要出門,連忙拉住她。「你該不會又要上山找情人草吧?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你的身子又還沒完全好,不要趕著上山吧?」
「要染出最漂亮的夕陽,一定要用情人草,是爹說的。」寶雀撥開小鐵的手,逕自推開了染房的門。「我……想要贏得織染大會,重振萬彩染坊,不再讓人欺負……我必須染好每一面屏風,所以……我會采情人草回來,重染這塊布的。」
「那……那你等樂爺回來再一起去吧,讓他陪著你。」
「小鐵,」站在門口的寶雀僵著身子,幾番欲言又止後,哽咽的聲音終於從垂著的臉底下傳了出來。「你不要告訴他……我上山采情人草去了,因為從今以後,我都不要他陪了……再也、再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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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雲山中,寶雀背著簍子沿著山溪往源頭爬去。之前採到情人草的地方已無情人草的蹤跡,寶雀不願放棄,繼續往上找尋。
不知過了多久,寶雀溯溪而上,尋至一山壁旁,左邊是竹林森森蔭清源,右邊則是一短崖,底下谷水潺潺,木落翩翩,是她一個時辰前走過的地方。山澗繞壁而出,寶雀彎身想沾取些沁涼溪水擦汗,卻發現自己又忘了帶手絹在身上。
「你這傢伙怎麼老是不帶手絹在身上?到底是不是姑娘家啊?」
寶雀愣了半晌,直到發覺眼眶又酸了,才猛然甩甩頭,要把他那張笑臉從腦海中甩掉。「可惡的傢伙,不要再讓我想起你……」抓起小石子用力扔進水中,濺起一陣水花,水珠紛飛之際,她看見了那藏在山壁邊的芳草倩影——「情人草!」
寶雀立刻涉水奔了過去,但一踏上那濕軟的泥土便腳底一滑、重心不穩的往前撲倒。雖然沾染了一身泥巴,但她的手也剛好構著了情人草。一把摘下情人草握在手裡,再看看身旁就是斷崖,她不禁要慶幸自己的幸運。「好險……」
「寶雀!寶雀!」呼喚的聲音由遠而近,令寶雀心中猛一大跳!不久後,果然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朝她奔來。「終於找到你了!」白樂天氣喘吁吁,彷彿一口氣從山腳跑上來似的。「累死我了,你怎麼跑這麼高來……還搞得一身狼狽!」
「你——」寶雀目瞪口呆的看著就算累得跪倒在地也依然丰姿瀟灑的白樂天,再看看自己一身泥巴雜草……「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怎麼每次都找得到我?」她剛剛可沒遇到什麼能指認她的樵夫獵戶啊。
「笨——蛋。」白樂天坐在地上,露出得意笑容。「你看看你簍子裡裝了什麼吧,我就怕你哪天又自己偷偷跑上山去,所以略施了點計謀,以防萬一。」
寶雀將背上的簍子取下來看,赫然發現簍子裡頭裝了一個破了個小洞的布包,許多細細的紅色粉末從破洞裡露了出來,穿過竹簍的細縫、灑在地上。
「你一邊走,茜草粉便一路幫我鋪了條紅色的路,讓我有跡可循,這樣就不怕找不到你了。」白樂天笑道,但見寶雀眉頭緊皺,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便軟了口氣,輕聲問道:「你怎麼了呢?小鐵說——」
「小鐵?」寶雀恍然大悟,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小鐵你這個叛徒!」
「你……你不用這麼生氣、氣到哭了吧?」白樂天有些哭笑不得,過來要拉住寶雀,卻被她執拗的揮開。「小鐵只是怕你一個人上山不安全,才會跑來告訴我的,你不要怪他。瞧你,一身泥巴髒死了,還滿臉鼻涕眼淚的。」
寶雀揮開他遞過來的帕子,睜著一雙淚眼瞪著他。「我生氣、我傷心,關你什麼事啊?你不要老是陰魂不散的跟在我後面好不好?!」
白樂天微愣,望著她不比往常的怒容,他忽然有點擔心。
「小鐵問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還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情……我說沒有啊,而且你跟我說好了,如果你很傷心、很生我氣的時候,你只要看看那個小鳥荷包,想想我的小狗荷包,然後就會不生氣、不傷心了。」
「不准你再提小鳥荷包了!」寶雀哽咽喊道,忽地從脖子上一把扯下了那個金色小荷包,舉到白樂天面前。「不如跟我說說這個荷包吧!這個金色荷包,你是不是也有一個?一模一樣、成雙成對的!」
白樂天一見到寶雀手裡的金色荷包便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只是他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沒有再隱瞞你的必要……」白樂天輕聲道,緩緩從領子裡拿出了自己的金色荷包來。「的確是一模一樣,成雙成對的。」
兩個荷包並舉著一看,果然是相同的金彩流雲緞面、相同的富貴吉祥花。
「這對荷包,代表著白黃聯親,永結友好——代表著咱們倆本有的婚約……」
「所以,嬤嬤她們說的都是真的了……」彷彿是連最後一個能讓她從惡夢中醒過來的機會都沒有了,寶雀覺得恍惚,覺得失去力氣,甚至當一陣忽然捲來的強風將她手裡的金色荷包吹落山谷,她也像是完全沒發覺般。
「寶雀……」白樂天見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緊揪。「我們白家背信忘義,在萬彩染坊遇難時不但不伸手援助,甚至因此毀棄婚約,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錯。我爹雖已過世,但我依然要代替他跟你們道歉——真的很對不起,請你原諒……」
「你要我原諒什麼呢?你爹跟我爹之間的恩怨,本來就與我無關。我有我的日子要過嘛,我根本就不在意的。」淚垂兩頰,寶雀難掩心中激動。「我在意的是你啊,白樂天!是你啊!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說喜歡我的?為了什麼……」
寶雀聲嘶力竭的哭喊令白樂天感到震驚。除了隱瞞她這件過往,他還做了什麼害得她這麼傷心?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寶雀……」
寶雀哭得身子都在發抖了,白樂天想要擁抱住她,卻被她用力推開!掙扎之際,寶雀腳底下泥土濕滑鬆軟,她一個不穩,競就隨著崩落的土塊滑落山崖!
「寶雀!」白樂天即時抓住了她的手腕,卻被她一起拖下山崖,眼見崖頂就快消失在眼前,他情急之下只能猛抓住垂在崖壁上的籐蔓,一手拖住兩人不往下墜。「寶雀、寶雀!你沒事吧?你抓緊我不可以放手,抓緊我!」
寶雀感覺他緊抓著她的手腕抓得她都痛了,根本不容她鬆手的餘地。但當她見到那個屬於他的金色荷包從他手裡掉落、墜入谷底,她的目光不禁追隨而去……
「寶雀!別往下看!抬頭看我、看我!」白樂天緊抓著籐蔓的手開始感到汗濕,逐漸開始層層剝落的籐皮也讓他知道大事不妙了。他苦笑著,忽然低頭朝底下的寶雀喊道:「喂!我喜歡你!就只是因為我喜歡你而已!答案就是這麼簡單!雖然不明白你為何要這麼問,但是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嗎?」
寶雀緊抓著白樂天的手,感覺到籐蔓的晃動,和他緊握到顫抖的力道。他的話傳進她耳裡,像是一道忽然展露的曙光,正是她所期盼的。但是、但是……
「這籐蔓支撐不了兩個人——」白樂天咬牙,作出決定。「寶雀,你聽我說,你身子輕,我舉得起,我待會兒用力把你拋回崖頂,你自己也要用力,想辦法抓住上頭任何能抓的東西,芒草也好、樹枝也好、石塊也好,用力抓住——」
「慢著!那你呢?你把我拋上去要使多大的勁,這籐蔓會斷的!」寶雀感到驚恐,因為預見他隨著斷了的籐蔓而墜谷的情形而驚恐。「我不要!」
「不准不要!」白樂天厲聲大喊,但當他看見她臉上那抹驚慌,知她是為了他而牽掛,他只能歎息。「寶雀,事態緊急,由不得你說不要,明白嗎?我把你甩上去,籐蔓應該還撐得住我,這樣至少咱們兩個不會一起摔下去……喂!你不要小看我,我雖然是有錢公子爺,但是我平常有在鍛煉體魄,身手可是很矯捷的!所以……所以,你不要擔心嘛……」
「無時無刻都要吹噓自捧,你這人怎麼會這麼自大!」叫她怎麼不擔心?他根本是強人所難。「白樂天,我要你答應我,你不會讓籐蔓斷掉、你不會掉下去!你聽到沒有?你如果不答應我,我也不要鬆開你的手!」
「這……」見她明明擔心得要命卻還要逞強,白樂天心裡滿滿的甜蜜喜悅,連勇氣也倍增了。「好啊,我答應你就是了,真是凶婆娘一個……」
「什麼!?我——」
「好了,別再跟我爭論了,我數到三,就將你往上拋,你一定要用力抓住崖上的任何東西,然後奮力爬上去,知道嗎?」
寶雀心裡怦怦大跳!聽著白樂天鎮定的聲音數著:一——二——三?——
一陣天旋地轉!寶雀感覺到自己的身子騰空了,手腕痛得像是要斷掉了般。當白樂天的手鬆開她時,她猛一睜眼,看見崖邊的石頭、大樹——兩手奮力一伸、猛然抓住地上的樹根。雖然被碎石劃得遍體鱗傷,但她終於安穩的落地了。
「成了、成功了!我上來了!」寶雀身子還在發抖,卻忍不住興奮的大喊:「白樂天!咱們成功了!原來你真的很有力氣!白樂天……」
崖邊沒有白樂天的聲音,沒有任何回應,除了風的聲音、水的聲音,她什麼也沒聽見——「不……白樂天!白樂天!」寶雀驚慌失措的奔到了崖邊,顫抖著身子往下探看——
不見了,他不見了!只剩下斷了一半的籐蔓隨風搖晃,不停拍打著崖壁。
山崖之下只能看見整片蒼鬱的樹林,雖聽得到流水潺潺,卻看不見溪流。她焦急的望著那整片的青綠,卻什麼也尋不到、什麼也沒有!
「不要……不要!拜託你,你答應過我不會掉下去的,你答應過我的……白樂天、白樂天!」寶雀喊著、喚著,卻只能聽見山谷間傳來自己的回音。幾番無助的嘶喊,極度的恐懼纏繞在她心頭,讓她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痛哭失聲——
「不要、不要離開我!白樂天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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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之中,上下一片忙碌,不斷有僕僮領著大夫進進出出。寶雀焦急的想要進去探望白樂天,卻被擋在房門外。
「黃姑娘。」白夫人從白樂天房中走出來,一臉的憂愁。面對這昔日友人的女兒、本該是她媳婦的女子,她不知如何以對。「謝謝你……多虧有你跑下山來通知咱們,我才能即時派人上山搜尋,才能趕在天黑前找到樂兒。真不敢想像若是天黑了該怎麼找,荒山野嶺的,又是那麼深的山谷……」
「他怎麼樣?!他傷得很重嗎?!」寶雀一臉的驚恐還未褪去,滿心急著只想見白樂天一面。「求求你白夫人,讓我見他一面,親眼看到他平安無事就好!」
「他傷得很重,不希望你進去看他。」推門而出的丁守竹轉身對寶雀微笑道,跟著從房裡走出來的,竟是金喜。
「為什麼?」為什麼丁守竹能見他,金喜能見他,就她不行?「不可能的……」
「是真的。」丁守竹微笑著,喚來小柴。「你少爺要你送金小姐回去,快去吧。」
金喜一言不發,經過寶雀面前時,只抬頭看了她一眼,便默默離去了。
「黃姑娘,你身上的傷都還沒處理呢,不如先回家去。」
「白樂天為什麼不讓我見他?」
「黃姑娘,他跌落那麼深的山谷,身受重傷,幾位大夫都束手無策。白兄他恐怕……不久於人世。」
白夫人在一旁聽了,立刻掩面哭起來,就連家丁俾女們也都跟著嗚嗚咽咽。
寶雀震驚得不能自已,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沒注意到身旁眾人的哭聲聽來不大自然,而且沒有眼淚……
「白兄青年才俊,倘若真如此早逝,實在太可惜了。」
「他都是……為了救我才變成這樣的……」寶雀傷心欲絕,身子一軟,幾乎要昏過去,幸好丁守竹一把扶住了她。
「黃姑娘,你知道他現在撐著最後一口氣,為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織染大會。」丁守竹輕聲說出來的話語,卻在寶雀心頭狠狠一撞!「眼見織染大會的期限將至,十二面屏風卻只完成了一半,你知道他有多看重這場織染大會的。即使在他渾身痛楚,心神渙散的時候,他心裡也還記掛著這件事,口中不斷呢喃:寶雀,你一定要為我贏得織染大會,一定要為我染出最漂亮的夕陽——這就是為什麼他不願意讓你見他,他知道你若見了他那副痛苦的模樣會傷心難過,你就染不出漂亮的布了。」
丁守竹的話像是把她打入了地獄底層般,讓她萬念俱灰——原來他最在意的,果然還是織染大會。他捨身救她,並不是真為她啊……
「我喜歡你,就只是因為我喜歡你而已!答案就是這麼簡單!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嗎?」
她真的——好想就這麼信了他,如果他說的都是真話,該有多好呢……
而事到如今,即使被一遍又一遍的欺騙、被傷了心,為何她還是不知覺醒呢?難道被他利用,她也無所謂了嗎?
「唉,白兄這麼做實在是太自私了,完全不顧黃姑娘對他的一番心意。本來他還要求我替他瞞住你,讓你以為他沒有大礙,就能好好完成屏風,但是如今他都快死了,我怎麼忍心不告訴你?白兄他……也不知道還能活幾日……」
「我明白了……」淚眼朦朧之際,寶雀覺得心冷,冷得發疼,卻仍勉強自己說出更冰冷的話來刺痛自己。「不論如何,他對我有救命之恩,請你轉告他,請他為了織染大會撐下去……我會替他完成心願的,我會讓白雲布莊在織染大會上奪冠,如他所願。」寶雀說完,便獨自往染房走去了。丁守竹望著她那抹瘦小的背影,極為憂傷落寞,卻也極為堅定。他滿意的微笑了,推門進入白樂天房中。
「怎麼樣?」躺在床上,手臂上架著木板的白樂天一見到丁守竹進來便急著問:「你怎麼跟她說的?」
「我說你受了重傷,恐怕不久於人世,白夫人跟眾家丁也都演得跟真的一樣。」丁守竹搖扇,在白樂天床前坐下,一邊看著大夫給白樂天擦藥,一邊笑道:「她聽了傷心得要命,都哭了。」
「哭了?」想起那張桃子臉最近老是常為他哭泣,白樂天不禁有些心疼起來。「丁兄,這樣做真的好嗎?我其實沒什麼大礙——」
「樂爺,您跌落山崖這麼不得了的事,可不是外頭看起來沒事就沒事的,難保五臟六腑都受了內傷,只是一時看不出來。況且你這手腳也得好好靜養個把個月才能恢復呢。」大夫一邊替白樂天受傷了的腿上藥包紮,一邊嘮叨著。
「瞧,大夫也這麼說了。況且我把你的傷勢說得重一點,她才會更加心疼,更加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更明白你有多喜歡她,為她丟了命都不在乎啊。而且你不是很氣她聽信金小姐的話,相信你是那種為了贏得織染大會才說喜歡她的無恥小人,所以才要我幫你嚇嚇她報仇的嗎?」
「是……是沒錯啦。」雖然說他一想起這件事就有氣,但真把寶雀急哭了,他又不願意了……「那你有幫我澄清吧?說我最在乎的是她,不是織染大會,為了她就算輸了織染大會也沒關係。你有幫我跟她說吧?」
「有。」丁守竹笑了,有點詭異的。「當然有了,你最在乎的……是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