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不敢。」
「不敢?你剛剛就在暗示我的確是個暴君,我的確應該受到天譴。」
「臣不敢,臣不是那個意思。」
「哦?那你是什麼意思?」言邑這回的話帶上了一絲玩味。事實上經過對方這麼一頂撞,之前已經被激起的戰鬥慾望更加火熱,只不過這回針對的是面前這個人。
言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喜歡用論辯說服對方的人,他更樂意用刀。不過面對著看起來骨頭有點硬的書獃子時,有時也得動動嘴。
李寂又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道:「那些百姓只不過是因為害怕而已。」
「害怕?」言邑打斷了對方的話,微微瞇起了眼睛。
「是的,他們害怕。他們身無長物,力如螻蟻,甚至沒有辦法在飢餓中保護自己的妻兒。他們害怕,他們的力量如此之弱,一場洪水就能把他們摧垮。正是如此,他們更加害怕。而人總是這樣,越是害怕越是悲痛,就越要找藉口。陛下,他們把自己對災難的無力和對生活的悲痛全部都轉嫁到您的身上,您就是他們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出口。他們不認識您,他們不清楚您是怎樣的人,他們所知道的,只不過是一些道聽塗說的資料和畏於你天子威嚴的想像。他們只不過是一無所知的愚民,想要讓自己的無力感找到發洩的地方而已。越是痛苦,他們的話越是尖銳,對您的恨越深。」
言邑沉默了。
火光裡,他的臉有著清晰的稜角。李寂無畏地對視著他,眼睛那麼坦率,又彷彿帶著一絲痛苦。李寂彷彿看著言邑,又彷彿穿過言邑看著無數的人。
言邑緩緩地問,一個字一個字,在沉靜的室內聽起來如同每個字都敲擊著迴響:「所以,我就活該被他們辱罵,活該作他們的出氣筒麼?」
「不該。」
言邑笑了,這個笑容讓他像個聽到好笑的笑話而笑個不停的孩童:「李寂,你讓我糊塗了。」
「臣當然不認為他們的做法是對的。只不過其罪可誅,其情可恕。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愚民,盲目如同黑暗中的雀鶯,什麼都看不到,亂衝亂撞而已。陛下,若他們看到了陛下的聖德,體味到了陛下的仁慈,那麼所有一切怨恨都會如冰雪消融,所有人都會為他們的罪感到羞辱。到那個時候,就算陛下要讓他們自殺以謝罪,他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
言邑的笑容更燦爛:「你果然巧舌如簧啊。」
「臣不敢,臣只說實話。臣如果巧舌如簧,就不會說這些話,而是幫陛下的軍計出謀劃策了。」李寂跪了下來。
言邑又開始走動,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憑什麼呢?我憑什麼一定要選你所說的路呢?我相信先行討伐這些流寇,再施以仁政也能得到一樣的效果。」
「不,陛下的大軍應當用以對付狡猾或者愚蠢的敵人,卻不需要用來對付這些根本看不清方向又無力反抗的人們。正如同我們昨天遇到的阿牛。即使先前再如何仇視陛下,一些小小的恩惠就會讓他終身感激,他們是善良又蠢笨的人,陛下的鐵騎如果踏過他們的屍體,一來是大材小用,二來,並不能化解這仇恨,即使殺光所有的人,仇恨依然會深深烙印在後輩的心中。雖然陛下如參天巨木,並不會在乎這些愚民,但是臣在乎,臣希望臣侍奉的君王,是眾人都無法逼視的君王。」李寂的全身都伏倒在言邑的腳旁。
室內似乎有點熱,言邑看著這個跪倒在腳邊的男人,沉默地看著。
他必須說,從這一刻開始,他討厭文官。即使這個文官已經說服了自己也是一樣。
李寂的眼前只能看到對方的炮裾和鞋的一側,可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自信,他相信眼前這君王會聽下自己的話,會選擇另外的道路。
即使他是個君王,即使他是個威嚴又自負的君王。
李寂有著這樣的自信。
如果這樣子都沒有辦法,那麼自己也只有認了。真說出口後,反而鬆了一口氣,如果自己畏縮然後不說出自己的想法,李寂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
過了很久之後,言邑又開始走動起來:「起來吧。」
李寂依言而起,看到了言邑的臉。對方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是眼神告訴了李寂答案。
李寂笑了。
兩天後,言邑召阮阿牛晉見,並「請」阮阿牛擔任特使,與流民談判。
阮阿牛看到三天前還與自己言笑的那個人一躍成為「欽差」,嚇了一大跳。但是言邑以「微服體察民情」為由,獲得了阿牛的諒解。李寂得知此事後,不禁暗暗感慨,果然鄉里人家淳樸「好騙」啊。
當然,這句話李寂沒敢跟人講。那個時候,李寂正和李承賀躲在幔帳之後,聽言邑如何騙人。
隨後,李承賀與阿牛見面,並受皇帝之命,幫助阿牛平定亂民。
直到最後,阿牛都沒有再和李寂見上面,自然不知道那個好心又善良的「李大哥」狠狠地騙了自己一頓。
鄉里人家果然淳樸又好騙。其實李寂你與言邑背上的是同樣的罪。
之後,李寂就沒啥事了,每天待著看看忻州的資料,要求原來屬於年豐屬下的那批人做這做那似乎成了他唯一的樂趣。操控者這個遊戲還是蠻好玩的,這是李寂唯一的發現。
言邑的事情似乎更少,結果無聊到每天撿李寂看過的文件再看一遍,然後再抬抬槓比如「你的字很醜」或者「公文格式不對」諸如此類,李寂初時暗地裡皺眉,然後開始忍耐不了的公然皺眉,直到暗地裡翻白眼。皇帝陛下是為找碴而找碴還是根本就是在耍著他玩?
當然,李寂清楚明白,看起來啥都不在乎的皇帝根本是扮豬吃老虎。每天夜晚他去上床睡覺後半個時辰內,必有李承賀部下快馬來報軍情。至於到底是李承賀授命按部就班或者言邑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這就不在李寂關心之內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是保太平。各司其職,各安其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該管的千萬不要亂伸頭。這就是李寂的腐敗哲學。
然後,李寂終於發現了樂趣所在。
院子裡的迎春花兒開了,一點點粉嫩的鵝黃,在還帶著寒意的冷風裡輕輕搖曳著,如同羞澀的女子。
這兒的花估計比京城要早開半個月吧。李寂感動地差點流淚,順便想起,這不是意味著他回去的時候是一路順著春天的腳步趕回,一路都有花?沒準還能看到桃花。
真好。
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雖然不在,看看桃花也是一樣的。
人空閒的時候思念就會襲來,更何況本來就已經到了相思的季節——李寂想小漸了。
所以,某日一大早,李寂拖著阿南,帶了一壺米酒,一籃水果,上郊外賞花去也。當然,這是在公事已經被完全擺平的前提下進行的。
才剛對著粉嘟嘟黃捏捏的花兒沒多久,遠處來了煞風景的人:言邑慢慢出現在李寂眼前。李寂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心想著這麼長時間對下來怎麼皇帝陛下還不覺得厭煩?為什麼不放他一條生路讓他透透氣?
孰不知言邑也是大大吃了一驚。原想著偶爾出來透口氣,結果還是碰到了屬下。
正是因此,兩人會面之時,相互臉色都不太好看。
言邑上下打量著面前的人,然後越過李寂看著他身後的阿南及阿南手中的酒漿和水果,然後輕輕瞇起了眼睛:好啊,摸魚摸到我面前來了。
李寂把苦臉藏了起來,只可惜心裡的埋怨忍不住冒著泡泡:怎麼走到哪兒都能碰到?上次上茶樓也是一樣,好端端地遇了災星。可惜這句話始終是不敢說出口的。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對方的臉色,李寂深深行禮之後試探問道:「皇上可是來賞花?」
言邑一愣:「我哪裡有李寂你的風雅,我只不過是來透口氣罷了。」
李寂「哦」了一聲,心想幸好幸好,您老慢走。
結果兩人全都站定當地,互相等著對方說話,偏偏對方一言不發。沉默片刻之後,李寂不得不再度掛上傻傻的笑:「呵呵,我是來賞花的。」
言邑皺眉看了他半晌,然後慢慢環視四周:「哪裡有花可賞?」言下之意「你是傻瓜」。
被對方隱含輕蔑的眼光刺激到,李寂也皺起眉頭,狠狠掐過身邊一枝可憐迎春的枝頭,指著戰戰兢兢露在綠色萼片下的小小嫩黃:「喏!」
言邑仔細看著那花枝,看了半天後又狐疑地看了李寂一眼:「這是……花?」那麼小一點,看起來倒更像是新吐芽的嫩芽樣子。
李寂瞪大了眼睛,看著言邑貌似誠懇的狐疑。這是他生平第一回感到無語。這世界上有人不認識花麼?但是他忽然想到北疆苦寒,哪裡來的迎春花。這樣一想,李寂便明瞭,忽然替面前這個連迎春花兒都不認得的男人感到惋惜:他少了人生那麼多的樂趣啊!於是捺著性子,微笑道:「陛下,這是迎春花。」
「迎春?」言邑把接下去那句「原來這就是迎春啊」硬生生消滅在嘴間,因為他忽然體認到李寂的微笑裡肯定有不敬之意,如果真把那句話說出來,還不被這奸猾之徒笑死。清了清喉嚨,他點了點頭,然後岔開話題:「李寂,你倒真是會享受啊。」
「哪裡哪裡,臣只不過偶爾為之。」李寂打著哈哈,「陛下也選了個好時候來踏青啊。」說話間,兩個人都禁不住看了看四周,說實在,還真是無青可踏,只有禿禿的幾根小草堅強地露著一點青色,頑強地探看著這個世界。
李寂禁不住沉默,終於又再客氣了一下:「這邊風景不錯啊哈哈哈哈……」笑聲最後消失在言邑頗有些厭煩的神氣間。
言邑皺著眉,然後頤指氣使地沖李寂說道:「既然你沒事,回官邸去把忻州前幾年的稅銀款項核對一遍。」
李寂瞪大了眼睛:「那個……臣已經對過了……」
「核對的意思就是在原來基礎上再對一遍,李寂你有異議?」言邑微微瞇起了眼。
李寂背上有微汗,稽首道:「臣不敢。」
言邑於是乎施施然離去,留下李寂一人獨對著空自招搖的迎春花,愁眉而苦臉。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言邑很快離開了忻州,那是他離開皇宮已經達十天之久之時。當然,李寂被毫不留情地留了下來,作為留守人士繼續迎接接下去的苦差使。
在李寂一邊拚命打呵欠一邊叫苦連天的時候,年來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周伯請人從京中帶了些許年貨,還有新衣新帽,活像李寂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一般。這一年的春節,李寂是與阿南兩人愁苦度日的。唯一慶幸的是,周伯還把小漸的信也捎來了:
寂哥安好:
過幾天就要過年了,寂哥一切可好?北方一定很冷吧,小漸做了新棉衣給你捎了,你記得冷時多添衣,不要偷懶。若是身體不好,我自然會向周伯打聽,到時可有你受的了。
這是第一次過沒有你的新年,小漸真有些想寂哥了。昨天娘還說了,說你最愛吃豬蹄膀,叫我多醃幾隻。娘真是糊塗了,你哪裡趕得回來呢?
不過寂哥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多吃兩塊肉的。
昨天晚上做夢,夢見小時候你放鞭炮嚇我,炸壞了我的新衣服,我哭得要命。跑回家的時候又跌了一跤。結果回家時娘說一定是我摔跤弄壞了衣服。我氣壞了,整整一個月沒理你。現在想想,其實那一年過得挺開心,無憂無慮的。寂哥,我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呢……臘月苦寒,娘又爬不起來,想罵我都沒力氣了……
寂哥,我有時真有些害怕……
怎麼又說到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對了,你上次托人帶來的水粉我收到了。果然是京城的漂亮,就連楚大人都說好看呢。不過寂哥你也帶得太多了吧,我哪裡用得完?所以就送給了楚大人的妹妹,說是你謝謝他們的。後來一想不對,陌生生的男人家送小姑娘東西怎麼好?但是收回來也不妥當,楚姑娘喜歡得緊呢。
算了,下次你回來的時候圓圓謊不要拆穿我哦。
哦,還有,這棉衣若不夠,你記得捎信回來,我再給你做。
小漸字
看完信,李寂攤開了那條棉衣。軟軟的衣服,暖的是心。
他微笑著,忽然覺得做事都有力氣了。
嗯,要記得請個大夫去看看姨娘的病,還得請人捎點藥材去。
這樣想著,李寂攤開了信紙……
在李寂被操勞了整一個月,忻州各項事務納入正軌之後,人們一直關心的事也開始傳來好消息:皇帝被證明具有識人之明的智慧和遠見。阮阿牛與李承賀這對古怪的搭檔取得了成效。在李寂看不到的地方,人心正在平定。
又過了十天,京城來人,請李大人把事務移交當地新任長官後回朝。李寂高高興興地離去了。其實他挺害怕出門遇到熟人被識穿「神醫」的真面目,離開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更何況,言邑早已經指定了年豐的繼任者。一時半會兒,局勢不會超脫掌握。
李寂踏著春天的腳步一路往北,回到了京城。回到京城後,面對的是一紙調令。李寂從工部調任督察院(負責各州縣的工作事宜)任司事御吏,乃正五品官員。雖然負責的事情多而雜,較之工部的工作,督察院更像是雜務院。不過說起來怎麼著李寂都是連升兩級。
消息傳到家中時,周伯當即擺開了豬頭大宴,說是要祭祀祖先。李寂的反應則是微微一愣。後來弄明白皇帝陛下在這段時間內又「請」了幾位老臣告老還鄉後,這才恍然大悟:撤除舊黨之後必立新人,看來朝中缺人,自己運氣不錯。
李寂開始辦理交接事宜,直到二月底,才正式到督察院點禮劃名。
入督察院的第一天,李寂就發現,身邊幾乎所有人都與他一樣,全是由各部各科調過來的。比較過分的事情是,言邑下令督察院直接對他負責,初時不設立主理官員。也就是說,進去的全是正五品,打雜的是也。
所有人包括李寂都明白,皇上雖說開始不立主理,但是意在考察新人政績。幾乎所有的人都滿懷抱負開始創偉業,只有李寂例外。
原因很簡單,按李寂的邏輯:陞官太快折壽,鋒芒竟露易彎。他跳得夠快了,歇歇歇歇。再說了,幹大事的就那麼幾個,又累又忙,倒是辦小事的,為國之中流砥柱,不可或缺,又清閒又空。兩相比較,孰利孰弊不言而喻。
在此我們不與李寂辯駁他議論中的非邏輯之處,我們只體諒他的美好願望吧。
總之,李寂抱著「一輩子作個五品官也夠俸祿娶小漸」的想法,快快樂樂地進了督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