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絕對不是一個勤快的人,這點想必大家已經深有體會,但是,李寂絕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這點大家想必也各有認識。總之,李寂自入督察院後,每天忽覺得吃飯也香睡覺也香,原因無他,累得慌。
按照道理說,督察院起的是檢察督導之用。雖有州官處理兩州事宜,並隨時向京城匯報,然而李寂總是多操心幾分,再加上偏偏他向來笑臉迎人,又不願衝著州官指指點點使得他人難堪。如何在圓滑做人與認真做事之間走一條路出來成了李寂心腹大患。
三月初,正是柳梢青桃花紅之際,李寂卻正愁眉於天氣漸暖,疫病恐盛,哪裡還有功夫朝窗外看一眼?
自從任司事御吏之後,李寂與言邑每日必有半個時辰相對。督察院的工作並不需上朝,但皇帝早朝之後督察院就需將一日工作上報皇帝並請示,由皇帝直接批示後才散去。李寂看著言邑日漸緊繃的臉,忽然體認到他小小一個司事御吏便如此焦頭爛額,掌握一個國家的滋味想必更難受。
李寂好奇的是,是什麼驅使人們執著於權位。
當然,那只是在其他同僚向上呈事而他閒來無事時瞎想想的念頭。
言邑發現李寂或許真是個人才。
所謂人才,忌兩點:一忌恃才傲物,俯仰天地唯我獨尊;二忌以小聰明左右逢源為己謀私。然而李寂不是如此。
李寂有才,但並不是個有壓迫感的男子。與李寂相處,有如沐春風之感。李寂不會仗著才華便自矜自傲,反倒待人有禮處事細密。
若說李寂身上還有什麼缺點,就是他沒有什麼爭勝之心,凡事隨遇而安,若不受召也不知表現,只管做好份內之事,其餘多半不理。
言邑有時感慨,若是李寂多幾分傲氣,或許是個驚世奇男子。
不過言邑也深深知道,若是李寂真的好勝心強,只怕自己是容不下他的。
天下有一個愛爭勝的言邑就夠了,不需要多出一個來。
有時與李寂視線相交,看見李寂的眼神清明澄澈,如河流江海。每到這時,言邑心中就坦然了。
這個人可以用,而且可以信任。
當然,李寂並不知道皇帝這番心思。李寂雖然有小聰明,卻從來不考慮自己的前路。他隱隱明白今生只怕與朝事糾纏牽扯,然而李寂一貫地順水推船隨遇而安,倒並不多想。
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四月中,聿州財政告急,李寂為此上奏君王。
李寂垂著頭,視線的一端只能看到言邑的腳。
身邊另有不少同僚,今天是幾人同時上疏,都是分管原先受了洪災的南方諸州的司事御吏。殿裡燃著木稚,香氣被調得頗淡,香氣裡面可以看到言邑緊緊皺起的眉頭。
果然,洪災過去已快八個月,人們還得為之焦頭爛額。地方財政吃緊,多數是由於洪災之故。皇帝再能幹,總也不能變成錢來。以李寂這邊的計算,戶部已經傾其全力應付這場災難了。現在……還有什麼法子呢?
李寂皺起了眉。
言邑慢慢放下了奏書,輕輕吸了一口氣。
雖然早已在預料之中,但是不可否認,自己原還是抱著僥倖的想法,希望這捉襟見肘的局面晚些來,再晚些來。可惜,終於還是躲不過了。
言邑走到眾人中間,命他們平了身,然後問道:「你們有什麼辦法?」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皆默默不語。
言邑繞場一圈,看著閉緊嘴的眾人,微微歎了口氣然後對外面說道:「傳內廷衛總管。」
所謂的內廷衛是專門負責皇帝飲食起居的部門,內廷衛總管當然就是負責這一部門的官員。
等人到了之後,言邑說道:「從今天起再度縮減宮中用度,不管怎麼樣你得給我省下十萬兩來,把原來用作慶典節日的開銷也都給我省出來,全部劃到戶部作為專用。」
說完之後又朝著仍然低下頭的眾人說道:「這樣宮裡約莫能省下十五萬兩,但是大約只夠兩個州的用度,給我傳令下去,各州立刻報上用銀需要,我會叫戶部派專人審度用銀。能自己想辦法的都給我去想。你們幾個也不要干吃閒飯,變不出銀子,我要你們一兩兩摳出來!」
眾人拜首,都歎服。負責忻、汨兩州的司事御吏劉臨說道:「皇上愛民如子,真是百姓的大福……」
話還沒說完就被言邑不耐煩地打斷:「行了行了,都給我退了吧,各幹各的事去。光磨嘴皮子有什麼用?」
隨著眾人退下時,李寂忍不住抬頭看那座上主人。
或許,這個殺人如麻、弒親奪位的男人,也算是個不錯的人吧。
五月初,受災七州報上了用度支出,然後由督察院與戶部一起審核。兩部一起辦事,自然免不了爭得面紅耳赤或者乾脆翻臉拍桌子的戲碼。好在朝中已經大換血,人人看見皇帝的鐵板臉都警醒了三分,個個加緊辦事,倒沒有什麼大事。
最後皇宮省下了十六萬五千兩銀子,重點用在渚、忻、盧以及李寂的家鄉融。其餘三州也有受惠,不過少些。
督察院多數是年輕人,年輕往往氣盛,恨不能立刻幹出一番豐功偉業。看著皇帝以身作則,弄得每個年輕人都摩拳擦掌,幹勁十足。李寂感慨之餘,心想著皇帝這次倒是以十六萬五千兩銀子打造了一群為自己忠心的臣子。
這筆買賣保不定划算得很呢。李寂無聊之時會如此無責任地思考。
然後,某日,李寂收到一項密旨,他看到之後,愣了半天。
言邑要去郊外打獵,喚了李寂一併前往。
這個……是什麼意思?李寂無助地抬起頭。
那個……他是文官好像……
隨後,李寂得知,被叫上的不只他一個,還有督察院另外三人,分別是劉臨、宋寧文和顧孟。李寂聽聞自己這四人名單後,心中隱隱有數:若說之前成立督察院是小小練兵,那麼這次傳說中的私自出遊打獵應該是「貼身肉搏」,重點觀察了。他早想過皇帝成立督察院的目的,不外乎培植親信這一招,現在看來,自己似乎也榮幸地位於親信之列了。
李寂歎了口氣,收了密旨,然後開始要周伯準備東西。
李寂之前聽說過不少關於皇帝如何如何微服出宮只為了打獵遊玩的故事,只是他從來沒有想到居然自己有一天出會在故事裡面,還有,李寂非常想告訴世人,那些悠哉游哉踏遍山河的皇帝出遊的故事不是真的,至少換到自己這邊絕對是假的。
你信不信,皇帝只帶了兩個貼身侍衛,四個文官就出城了。
你信不信,一國的皇帝出門跟兒戲似的,令李寂不禁想到言邑上一次的出遊。
這個帝王有的時候挺厲害,有的時候頗有些小孩子脾氣……
另外,李寂很想沖皇帝陛下大叫:「陛下,您要打獵我不反對,可是為什麼不找一天天氣好的呢?」
不錯,有著這番心思的時候李寂一行人正被暴雨困在郊外一座廟中,周圍人煙稀少,也不知怎的他們就到了這裡,然後……出不去了。
看著門外大雨滂沱,李寂暗暗歎了今天第十次長氣:好冷。
雖說已經近夏,但是一陣大雨把他的衣服全淋濕了,外加陰冷的廟,他現在只覺得全身都在發抖。轉頭看看,除了言邑以及那兩個侍衛外,剩下的人都好不了多少,面青唇紫,多半是冷著了。
言邑也注意到這頭沒用的文官們,皺著眉頭說道:「生個火吧,瞧你們,幾滴雨就凍成這樣,真不中用。」
幾滴……雨?李寂抬頭看看那瓢潑大雨,甚感無言。然而看看言邑略帶輕視的眼神,他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生火吧生火吧。
於是乎,青天白日……不,暴雨……的五月天中,他們居然生起了一堆火。四個文官分別小心翼翼朝火堆挪動了一下,以免動作太大被某三人看不起。
這場雨下得比眾人想像中長久,近半個時辰的樣子雨依舊下得淋漓,活像要把一年的份兒集中在這一刻。侍衛陳煥看了看天色,對言邑說道:「主人,這雨我看一時還止不住,不如我到前面找點吃的再看看有沒有雨具,守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言邑點頭許了。
那陳煥走出不多時,廟裡又進來幾個人。看來是在大雨裡趕了一路好不容易才找到地頭的可憐人,個個淋得濕透。踏進廟來看見火堆就大喜過望地衝過來。為首一個黃衣男子作了個揖,看著守著廟的眾人把眼光投向言邑後便沖言邑說道:「這位兄台,能否借個火?我弟弟身體弱,這大雨淋得,我怕他生病。」
言邑抬眼望去,只見男子身後站著個少年,也穿著黃衣,那衣服原有些大,被雨一淋沾在身上,看起來頗有些可笑。少年面容也青,估計也是個讀書蟲,眼睛直直看著火堆一臉渴望的樣子。言邑點了點頭。
那黃衣男子扶著少年在火堆邊坐下,他們一行共七人,只有黃衣男子和少年坐著,其餘人等都站在廟門口,好像是在防著什麼似的,那五人臉上都十分緊張,廟裡氣氛一下子沉了下來。
言邑心中一動,侍衛叢漠常早已經站到自己身旁,看來他也覺得不妥。然後,言邑看見李寂也不著痕跡挪了挪身體,正好擋在門口與他之間。言邑眼一瞇,朝李寂看看,李寂觸到他的視線,臉居然有些微紅。
小小一個文弱書生居然也想保護他麼?言邑心中大樂。
黃衣男子輕聲說道:「小楓,我們等雨停了再趕路吧。」
那叫小楓的抓住他的臂:「齊大哥,不礙事,我想還能走一段。」
「你全身都濕了。放心,沒事的,你儘管休息。」
短短兩句之後,那黃衣男子就不說話了,叫小楓的擔心地看了看廟門口,終於也不說話了。
廟中沉靜,除了火捲起乾柴的聲音之外什麼都沒有,外面的雨聲卻漸漸小了。
正當眾人圍坐火堆旁一言不發時,原來守著廟門口的一人卻叫了起來:「他們來了。」
言邑等人還只是一愣的時候,齊姓男子早一把拉起小楓:「快走!」正把他往外推時,只聽到馬蹄聲響在門口。一會兒工夫,就看到廟門口搶進幾個人,與原來守著的五人打鬥起來,一時間刀光劍影。忽然聽到有人慘叫,一隻臂膀從打鬥的人群中飛了出來,正正落到火堆中間。
言邑冷冷看著突變的景象,再看自己這邊,劉臨、顧孟早已經嚇得臉孔又失去了血色,宋寧文倒還鎮定,可是也說不出話來,只有李寂一把拉過愣住的三人,讓他們遠離戰圈。
書生沒見過血腥場面,果然還是少些鎮靜啊。
叢漠常早已經拔出劍護在人們之前,低聲問言邑:「主人,怎麼辦?」
「先等等。這批人武功都不弱,也不知道有什麼仇怨。」說話間,李寂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大約是聽到了他們的講話。
黃衣男子護著小楓,本來是要突圍,可惜廟外來人漸多,估計是一批批地都趕到了。圍鬥起來自顧尚且不暇,只能拚命拉著小楓守護。那孩子估計不會武功,但是神色卻鎮定,似乎是遇多了這種場面似的,縮著手腳。但是身上還是中了一劍,黃衣男子臉赤紅,大叫起來,趁其餘人一愣,他一把推過小楓:「往後面走!」
那小楓踉蹌著跌到李寂身邊倒下,目眥盡裂:「大哥!」
黃衣男子攔住門口,大吼道:「快走!」
小楓哭著爬起來就要朝後面撞去,卻一頭撞到李寂。李寂被撞得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才扶住小楓的臂膀得以穩住身形。
小楓吼道:「你們也要殺我麼?快放開我。」
李寂依言乖乖舉手放開,但是還是忍不住說道:「我不想多管閒事……不過哪間上廟有後門?我倒是沒見過。」
小楓一愣,抬起頭看著三面牆壁,臉都漲紅了。
雖然很不是時候,但是李寂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
耳邊忽聽到一聲低吼:「小心。」
原來是廟外來人中已有人攻破黃衣男子的守勢,衝了過來照著李寂和小楓的所在就砍了過來。
李寂臉色一白,就看著刀影在自己鼻尖掠過。
言邑早在他後心提了一把,正讓他躲過刀鋒。
李寂哆嗦著退到一旁,看到叢漠常早已經護在他們身前,與來人打鬥起來。低頭才發現,自己的髮絲被刀鋒削斷了不少,飄飄蕩蕩全掛在身前衣上,再轉過頭時,看到小楓的臉都已經青了,看起來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似的。
而在另一側,言邑的表情看起來很有些輕蔑。李寂自知自己礙手礙腳,當然不敢多話,小心縮起手腳,以免一不小心又被捲入戰圈。剛想再後退一步卻撞到了東西,李寂回頭一看,剩下三個人都躲在自己的身體後面,活像是把他當成了盾牌。
言邑皺眉看著那四人,心道真是不中用,望著自己的佩劍,頗有些心癢癢的。但是叢漠常一下場已經大致控制了局勢,若他再下去,好像頗有點大材小用。言邑摸摸鼻子,按捺下自己的衝動。
果然,一刻鐘後,叢漠常已經壓倒性地獲得了優勢。李寂偷偷望出去,只看到門口大約躺了十多個人,叢漠常站在人堆裡,顧盼生威。
到底不是白吃皇家飯的啊。李寂這樣想道。
叢漠常走進來回話,言邑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就看到小楓撿起地上落下的一把佩劍,血紅著眼睛就衝到門外去。言邑一皺眉,身形一動,攔到小楓面前:「你想幹什麼?」
「這群壞蛋!我要殺了他們!」
這時李寂也衝了上來,拉住小楓,心道孩子到底是孩子,光有衝動,不見長進。
言邑只用一隻手就扣住了小楓的肩頭,令他動都不能動,並冷下臉說道:「剛才打架那會兒怎麼不見你如此英勇?現成的便宜倒是撿得快。人是我們制住的,幾時輪得到你說話?」
小楓的臉又漲紅了,血也似的紅。
言邑聲音裡頗有些鄙夷:「你給我回去。」說著就握著小楓的肩頭把他往回拉。
小楓的身體被強行拖動,李寂給這漲紅臉的孩子陪著笑臉,說道「等會再說吧」,這時眼角處有異動。
從李寂的方向正好看到本來已經躺在地上的賊人之一偷偷撿起地上匕首,朝言邑的方向擲了過來。
「小心」兩字還剛說了一半,李寂已經下意識地撞到言邑身上。背上一涼,然後是劇痛。
言邑呆若木雞。
誰能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明明他聽到了身後的異動,剛要閃身避過,卻被突然撞過來的人體撞到一邊,然後耳邊就聽到了小楓的尖叫聲。
轉過頭,就看到李寂蒼白著臉,一隻手伸到後心,再伸回來的時候滿手都是血。
言邑哭笑不得。
請問他們兩人之間哪個比較有自保能力?
這好像根本不是一個問題麼。
李寂……該不該誇他很英勇呢?
這樣想著,言邑扶住了李寂,手朝他後心一探。還好那賊人手上受了傷,沒有多少力,匕首只不過劃落了李寂背部而已。雖然手上有血,傷得卻並不重。
小楓顫抖著瞪大眼睛,後面那三個更是能聽到牙齒打架的聲音,而李寂卻傻傻地靠著言邑,然後呆呆問出一句:「我死了沒有?」
言邑笑了。
言邑本來是想看看四個年輕人的品行,結果到最後卻成了不得不安慰臉色白到嚇人的李寂的一天,真是想不到。
傍晚趕回宮的時候,李寂似乎還沒回過神來,依舊是一臉蒼白的樣子。無論對他說什麼,他都足呆呆傻傻的。言邑無奈之下,只能把李寂送進了太醫院。
李寂在太醫院坐了良久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然後趁太醫瞇著眼為他重新包紮傷口的時間,李寂皺著眉開始想如下問題:下次遇到這種事情怎麼辦?
嗯,絕對不要再衝上去了。
他頗心有餘悸。這次自己的直覺反應是撞了上去,差點沒害死自己。
這樣想著,李寂走出太醫院,回到督察院時發現不少同僚正等著拍他馬屁。人人都說「李大人忠肝義膽,這次一定能受皇上大大的重視!」滿面堆笑活像李寂剛幹了什麼盛世奇功。而同去的劉臨他們面色很難看,顧孟甚至在他背後小聲嘀咕了一聲「陰險」。李寂明白,對方都以為他是為了討好皇帝而撞到刀口上去的。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件事情真的沒法解釋。
隨後,宮中內廷司吏來傳李寂,說是皇上召見。於是乎在不少人羨慕三個人古怪的眼神中,李寂入了宮。
這是李寂第一次踏入皇帝起居的宮殿。
言邑早已經換下了早先被淋濕的衣服,身上只著了單襟長袍,看到李寂進來,朝李寂一笑:「李寂你好些了吧。」
李寂一哆嗦。他甚少看到言邑這麼和顏悅色的樣子,多數時候言邑苛責的臉就像長年冰凍的河流。想著這些大不敬的念頭,李寂跪了下去。
當天,李寂被賜了一塊玉塊,說是能保如意平安。
李寂應了,直接收下來,然後傻傻地退出去,聽不到身後某人張狂的大笑。
李寂的表情真的單純,這是言邑第一次覺得李寂實在是個很可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