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去,固定的行程是會繞城一圈,停留的地點是各大茶肆、鬧市集以及類似人潮洶湧的地方。每一次兩人大多無言地走來,然後無言地走去。
李寂會注意到那個人,是因為言邑。
當時他們四個人走在街道上。從早晨開始就有點細雨,雨水如同春風一般拂在人的臉上。侍衛為言邑撐著傘,而可憐的李寂當然自力更生。街上還有些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
行走之間,李寂被人撞了一下,傘一歪,露出大半個肩膀,頓時就被細雨淋濕了。
他皺著眉頭再度打起傘時微微一愣。
在街道的盡頭有人蜷縮在雨中,已經是夏天了卻還穿著破破爛爛的棉絮。李寂看到那是一個瞎了眼的老人,污濁的眼角積著黑色的淤泥。他沉默地坐在街道的盡頭,坐在雨中微微發著抖。面前放著個破舊的布巾,裡面盛著一枚銅板。
李寂沉默著走上去,正要把掏出來的錢放到老人面前時卻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一個少年飛快地跑到布巾前,一把就把那布巾撩了起來,然後飛快地逃跑了。李寂大怒,看著老人茫然抬起頭的樣子,正要叫住少年,卻看到侍衛早已經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拉扯了過來。
「混蛋!關你屁事!」少年一邊踢打著侍衛,一邊耍賴地把身體沉到地上。言邑冷下了臉,侍衛就把少年騰空提了起來,然後從他手中奪過骯髒的布巾,扔到了老人面前。
那少年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撲」的一聲朝言邑吐了口口水,言邑側頭避過,然後從侍衛手中扯過少年衣襟,直直對著他的眼睛說道:「你若再敢罵一聲吐一口口水,信不信我把你舌頭拉出來割掉。」聲音不響,聽起來平平穩穩,那少年卻在他手上打起了寒顫。
言邑冷冷一笑,放開了手,少年兩腳著地後一個踉蹌,差點軟倒。
「青年人自食其力,搶奪老者的財物,你根本沒有廉恥之心。」言邑揮了揮手,那侍衛就帶著少年離開了。
李寂知道那是帶少年見官。
那老人還是茫然地「看」著他們兩個,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言邑看了看李寂,李寂連忙掏出一錠碎銀塞到老人手中。老人用手指摩娑著銀子,驚喜地露出笑容,皺紋裡全是黑色的污濁,「謝謝客官。」
這樣說的時候,言邑已經走遠了,李寂連忙跟到他的身後。
雨漸漸大了的時候,兩人上了茶樓。
依然是靠窗的隔間,這次只有他們兩個人。
言邑居然要了酒。這讓李寂有點驚訝。皇帝一直是個非常自製的人,這次不但對那少年罰了重罪,而且情緒頗有些失控,實在是很難得的事。當然,李寂聰明地保持緘默,沒有多說什麼。
言邑把酒漿倒進瓷杯,卻也不喝,只是看著那酒液。偶爾有風吹進來,吹得酒液有一點點漣漪,他竟似看得癡了。
周圍人聲嘈雜,偏在這個角落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李寂悶頭喝著茶,言邑則沉默看著酒。
李寂開始喝第三盞茶的時候,言邑才開口。
「你應該知道我的母親只是身份卑微的獻奴吧?」
李寂一怔,心中警鈴大作:這個問句無論接或不接,都不是什麼理想的態度……難道說……皇帝陛下想要對自己傾訴心曲?
可不可以不要啊……我能不能置身事外作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然而言邑已經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從小就被人瞧不起。雖然宮裡的侍衛司吏並不多說什麼,可是態度的輕疏從來告訴我,我和我娘並不受歡迎。我出生以後我娘就失寵了,父親一直沒有過問過我們的生活。其實這樣我也能接受,反正那是從來得不到的東西罷了……可是我八歲生日那年,父親接見了我,送了我一塊玉。我當時特別高興。第二天,這塊玉就被我的兄長們搶去砸碎了。」
李寂低頭,言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憐憫,不是憤慨……他只不過是需要個人聽而已。
「所以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要讓自己變強,沒有任何人可以欺負我。同樣的,我不喜歡看到別人欺凌弱者。」言邑說完,飲盡了杯中酒。
李寂默默舉起茶杯,如同言邑的樣子,喝掉了盞中的茶。
言邑一怔,然後笑了。
他的笑容很柔軟,如同初夏的細雨一般,輕輕的化掉了。
李寂轉過頭,望著窗外淅瀝的雨絲,微笑了。言邑隔著杯子看著他,眼神有點好奇。
李寂慢慢歎了口氣:「我是妾生的孩子。」
言邑一怔。
李寂繼續說道:「雖然沒人欺負我,不過總覺得跟父親格格不入。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家,到各地遊歷。每年固定只回家幾次,探望母親和表妹……一直到十八歲那年,我家人回祖籍老家的途中遇到水難,船翻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誰都沒回來。如果我早回家幾天,或許就能陪著我母親了。結果,我繼承了父親的一切。真奇怪。本來那些東西是我兄長的。」
言邑挑了桃眉。
「我那時就在想,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有些時候有些東西天生就不屬於你。無論如何尋求也是一樣得不到的。」李寂的眉眼很柔和。
言邑笑了起來:「我就和你不一樣,我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誰都沒法阻攔。」
李寂只是輕輕笑了笑,沒有作聲。
言邑又說道:「其實你這番話按理是不該對我說的,李寂你逾規了。」
李寂揚了揚眉,不慌不忙:「陛下當我是朋友,我忍不住也當您是朋友……如是而已。」
言邑大笑,笑完之後才輕聲說道:「說不定,我不需要朋友。」抬起眼來,眉間全是殺伐之氣。
李寂依然平靜無波:「既然如此,李寂甘願受罰。」
兩人對視良久,言邑才又笑了:「記住,在朝中你若這樣說,我定會要你的命。」
半個月後的早朝上,言邑被猛不丁打了一悶棍。
禮部尚書與左右丞相聯名上書,請皇帝陛下挑選合適的名門閨秀入宮,為皇家誕下血脈。
初聽到這一意見之後,我們偉大的皇帝陛下頭一次在眾大臣面前足足愣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消化了這些語句之後,言邑看著跪下的三個眼中充滿憧憬的老人,無言地抿上了嘴,然後揮袖要求退朝。
左右丞相卻是不依又不撓,逕直向前匍匐說道:「皇上,皇上如今已經三十有四,後宮卻還空缺,沒有妃嬪皇后。如此對江山不利,令民心不穩。陛下,為了陳的百姓,請陛下三思。」
言邑不語,繼續揮了揮手。聰明的司吏眼見皇帝眼中的怒火,連忙喊著「退朝」。那禮部尚書還要再走上一步說話,卻被言邑一眼瞪了回去。
三個老人立刻噤聲。廷下噤若寒蟬。
李寂後來聽說這件事時,第一個反應是「是哦,皇帝後宮空虛……」,第二個反應是「那麼……他的需要怎麼解決……」。當然回過神來之後李寂忍不住臉紅了一下,吐了吐舌頭。
說來丟人,李寂長這麼大到現在,青樓妓院倒也去過幾回,每回不是臉紅著逃出來,就是一個人喝酒喝到睡。雖然他也曾經因為小漸穿了件裁剪得太緊的衣服而想入非非,不過這種念頭往往被迅速扼殺在意識中。李寂知道那大約是怎麼回事,春宮畫對他並非稀罕……不過……他怎麼敢對小漸做出這種事呢?
話說回來,皇帝者,擁有天下,為啥言邑也是這般守身如玉?李寂百思不得其解,不小心又有一點不太好的想法:莫非……皇帝……不能人道?
李寂搖了搖頭後,立刻投入工作當中,這些有的沒有的是不敢再想了。若是說出去,就算他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吧。
原以為從此就可以遠離這個話題,沒想到三天之後李寂家中迎來一位不速之客,令他不得不正視:原來皇帝能不能人道跟他很有關係……
這位不速之客正是禮部尚書崔質浩。
李寂剛回到家,就看到周伯屁顛顛迎了上來。李寂當下有不好的預感:每當周伯如此興奮時,多半就是自己倒霉之時。李寂小心地問道:「怎麼了?」
周伯以一臉萬分幸福的模樣說道:「崔大人等少爺好一會兒了。」
李寂一愣:「崔大人?哪位崔大人?」
周伯以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收起了李寂手裡的披風:「當然是禮部的崔大人嘍。京城就那麼三個崔大人,能讓我高興的當然只有他嘍。」
李寂無言地翻了個白眼。事實上關於京城諸多官僚周伯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熱,也不知道從哪裡得來許多小道消息譬如左丞相家的小姐有點麻子右丞相家的公子性喜男色……每當面對周伯一張肅穆的臉時,李寂往往忍不住驚歎人生多麼奇妙,八卦天性完全可以被掩蓋於無形。
李寂慢慢朝內堂走去,忍不住皺了皺眉: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禮部尚書現在來找自己只為了一件事……
果然,見面之後崔質浩立刻直入正題,爽快到李寂根本來不及轉移話題:「李大人,這次來我乃是為了國家安危,特地拜託李大人為民分憂。」
李寂心道「好大兩頂帽子」,臉上露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崔大人何出此言?」
「我想李大人應該知道三天前我與左右丞相聯名上書請立妃嬪了吧?我正是為此事而來。」
「我的確略有耳聞,卻不知道自己能在此事上效什麼力。」
崔質浩一皺眉頭,一臉「你怎麼這麼不上路」的樣子:「李大人何必客氣。滿朝都知道李大人如今是皇上的愛將,皇上對你的建議向來禮遇幾分。這次來是想請李大人好好勸勸皇上,不要因為個人的原因而令朝政不穩。李大人,滿朝文武之中唯有你是最合適的,李大人一定要為民請命啊。」
李寂心道言邑真是可憐,娶不娶妻都與「為民請命」搭上干係,另一方面對崔質浩一邊亂丟帽子一邊提些可怕的要求之舉大大歎氣,若真那麼容易,你怎麼不去說「不要因為個人的原因而令朝政不穩」?皇帝陛下是怎麼樣的性格,相信滿城文武都早有瞭解,為什麼偏偏要自己去背這個黑鍋呢?
崔質浩見李寂唯唯諾諾,忽然跪了下來:「李大人,實在並非老夫強人所難,而是老夫已找不到可信賴又有能力的人來勸皇上啊。李大人就算看在我一大把年紀的份上,也請勉為其難啊!」
李寂愣住了,看著鬚髮皆白的老人,最後歎了口氣說道:「崔大人請起,我會盡力而為。」
崔質浩滿臉堆笑地站了起來。
待崔質浩離開後,周伯的一番話解了李寂心中疑惑:「您不知道?崔大人家的二小姐已經十八了還沒許人,聽說長得非常標緻,也在選秀之列啊。」
李寂恍然大悟。
到底該怎麼跟皇帝談起這件事呢?李寂最後選了陽光明媚的一天,兩人再度出行之時。
兩人間坐茶樓之上,太陽很好,李寂特地選了個離眾人較遠的位置。言邑命侍衛守在屏風之後,兩人靠窗坐著,旁邊的聲音漏了一點進來,幾乎聽不清。
言邑好奇地看著樓下,李寂卻不斷在想該如何開口,胸中千轉百回,最後還是覺得難以出口。言邑忽然笑了,衝著樓下指道:「你看那孩子。」
李寂應聲望去,原來是街道中間有個孩子纏著母親要買糖人,母親不肯孩子便耍賴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蹬踢著腿兒哭鬧。那母親臉紅著掏出錢買了糖人,塞到孩子手裡然後把他抱了起來,匆匆離開。滿街都聽到善意的笑聲。
李寂心道這倒算是個機會,於是說道:「陛下,這母子是母慈子幼,可愛得緊。」
言邑點了點頭,心情極好的樣子。
李寂小心翼翼地再說道:「天下父母子女構成一家,只有有父有母有子有女,父嚴母慈子女憨厚可喜才是真正的一家。」
言邑慢慢轉過頭來,看著訕笑的李寂,緩緩說道:「那三個老頭中間有人找過你?」兩人智慧相差不多的狀況下就會出現說話知音的問題……
李寂嘿嘿一笑:「陛下倒不用管誰找過我,我只是覺得……陛下應該有個家了。」
言邑冷冷看著他,「你認為我的妻子應當是怎樣的女子?」
「那個……臣不知……臣不敢猜。」李寂嘿嘿笑著。
「並不是我有什麼毛病,只是我要我的枕邊人得我信任,我信她,敬她,愛她,否則絕不娶她。李寂,你我的母親都是受此連累,一生鬱鬱寡歡。嫁到宮中的女子一生被幽禁在皇宮之中,終日只對著國事家事。她若沒有氣度,我怎敢娶她?又怎能害她?」
李寂低下了頭。
「這世上若有人能擔此重任之時,你們再說不遲,不然就免了。李寂你就直接跟那三個老頭說,想把女兒塞進我的後宮,也得看看配不配。」
李寂背上冷汗滑落,心道若真這麼說還不朝中大亂?
言邑轉過頭,看著街上那母子離去的身影,眼神有些迷離:「你以為我禁情絕愛麼?我也不過是個凡人,只是沒人能夠一同站在我身邊而已。所謂佳偶,可遇而不可求。」
李寂還是沉默。
言邑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其實你的年紀也算不小了,怎麼也還不談婚論嫁?」
李寂的臉一紅,微笑道:「其實臣在家鄉已經有了意中人了。」
言邑眼睛一亮:「哦?不知道是哪家的閨秀能得了你的青眼。」
「哈哈,我只怕是我配不上她……那是我家表妹,我常喚她小漸。」
「小漸?聽起來也是個可人的名字。」
「哈哈。她與我不同,她向來明媚可愛,為人直率坦白又聰明伶俐,家鄉的每個人都喜歡她……」
「既然如此,你們該是訂了親吧?」
「還沒……」李寂的臉更紅了。
言邑微愣,試探問道:「該不會……只是你的單相思吧?」
李寂猛烈咳嗽起來,臉如豬肝。
言邑大笑,心情太好。
「我……我……」李寂「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大人,不是我說你,太過穩重就會坐失良機,見到佳人自然要賣力一點才好,哪個如你一般只會臉紅?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一番話說得李寂猛灌茶水。
言邑的眼睛更亮了:「話說回來,李寂……你是個童男子?」
李寂的頭低到桌子底下再也抬不起來了。
言邑大笑著拍著桌子,差點沒笑翻過去:「李大人,你果然是絕世奇珍啊!」說得李寂面紅過耳,之後再也不敢抬起頭來看他。
言邑興致一來,興沖沖說道:「這樣吧,我們去妓寮,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男女之事。」
李寂大吃一驚,終於抬起頭來。怎麼也沒想到終日扳臉如同棺材的皇帝居然會這樣異想天開。李寂苦著臉一把抓住要站起身的言邑:「陛下,不要!」
言邑低頭看李寂的手,李寂還沒察覺,只管揪住他:「陛下饒了微臣吧。」
言邑笑了,不跟他計較。李寂的手果然是文官的手,手指有小繭,掌心卻很柔軟。他不著痕跡地抽出手,拍了拍李寂的肩膀:「算了算了,不逗你了。不去便是。不過李寂,你既然已經有了意中人,就要趕快了。你表妹幾歲了?」
李寂臉從一陣白又變成了紅色:「十九。」
「十九?那也不小了。李寂,你什麼時候把她迎娶過門吧?」
李寂抿嘴而笑,笑容倒是幸福的很。
言邑看著他的笑容,心中忽然升起一陣羨慕。
李寂為人隨遇而安,與自己不同,非常容易滿足。這樣的人,是不是也特別容易幸福?
言邑搖了搖頭,甩掉了那些念頭。
不過說起來,李寂這個人,還真是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