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博不客氣地接過玉,就著燈光看著那玉質,手指摩娑著,嘻嘻笑道:「李大人真是好眼光。」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李大人可回來了。這段時間皇上脾氣大,直到聽說李大人回來才算露出了笑臉。真是難為我們作下人的。」
李寂「哦」了一聲:「是麼?發生什麼事了?」
「出沒什麼事,一切如常啊。只是皇上這兩天真真叫辛苦,每天都弄到很晚,我真擔心地身體吃不消。」青博苦著臉的樣子看起來很可笑,李寂哈哈笑著拍拍他的肩:「食君祿忠君事,青博你辛苦了。」
「哪裡哪裡。我們這些作下人的哪有李大人你日理萬機的辛苦呢。」青博笑著把玉揣到懷裡,「謝謝李大人美意。」
李寂微微笑:「說起來,這次我臨出京之前已經關照人把青博你的家人接過來,不知道人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我那老娘可是一個勁兒要我感謝李大人的厚愛呢。」青博拱了拱手。
「既然如此那我也放心了。那麼告辭。」李寂慢慢走進黑夜裡,很有些心疼:那古玉可是價格不菲呢。
哎,算了,在朝為官,不管願意與否,總得有些不得不為的事情。
李寂回京才幾天功夫,言邑忽然病了。
那天言邑沒有按時早朝,由青博來通知眾大臣皇帝受了風寒。
隨後,幾個大臣隨青博進了祈元殿。那裡是皇帝的寢宮。李寂也在其內。
隨著眾人一起入了內殿後,李寂第一次看到躺下的言邑。
言邑的臉色不太好,不過人還精神,只是說話有些中氣不足。他簡短下了幾道旨,把事務交待給左右丞相以及各部長官後,說道:「你們不用擔心,我只是受了風寒,沒有大礙。不過太醫堅持要讓我休息。這段時間你們多多操心了。」
李寂看著言邑,心中那份擔心軀不散:言邑這種人怎麼肯躺在床上呢?
出了祈元殿之後,李寂直接去找太醫。太醫的說法果然並不輕描淡寫:「皇上向來操勞,這段時間尤甚,已經是長期勞損。雖然皇上底子厚,不過鐵打的人也需要休息。再加上受了風寒,所以一時病來如山倒。我勸皇上好好休養,正是希望借這場小病好好讓皇上的身體復元,以免大病來襲時更加嚴重。」
李寂揚了揚眉:「大病?」
「是。皇上年輕時長年馳騁疆場,戾氣重又輕休養。種種都是有損健康之事,並非養生之道。一切還是小心為妙。」
年老的太醫還有幾分欲言又止,最終也沒說出口,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李寂默然,告別了太醫。
走出門時,看著那綠蔭灑了一地,他無端地生出許多煩躁。
真沒想到,這樣的言邑反倒不健康了。
那天午後,李寂與眾大臣一起入祈元殿將事務稟告給皇帝,之後退下之時,言邑卻叫住了他。
為了皇帝的休養,殿內燃了藥香,有股古怪的味道。李寂端立在下首,卻被言邑喚著:「李寂,你過來榻邊吧。」
李寂抬頭,看著言邑有些倦困的臉,走上前去。
「太醫那老傢伙跟你說了什麼?這段時間老是瞧你憂心忡忡的。」
「也沒說什麼,只是說皇上您要小心休養才好。」
「既然如此,你看我的時候怎麼總好像我要登仙似的。」
「皇上。」李寂低低叫著,不滿於言邑的玩笑口氣。
「好了好了,逗你的。只不過你啊,還是以前輕輕鬆鬆的樣子比較好。我這病只是小病,過段時間就又生龍活虎了。」言邑安慰道。
「皇上龍體關係天下……」
「別別別,別老是拿天下說項,實在是讓我頭痛。」言邑皺著眉頭搖頭,樣子看起來像是鬧彆扭的孩童。
李寂感慨了一下「這種人啊」,嚴肅地說道:「既然皇上也知道,那臣就不多說了。」
「好了好了。李寂,見好就收才是聰明人。」言邑笑了,忽然說道:「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太醫給我吃了什麼,最近總覺得身體燥熱。本來我哪裡有什麼病,要不是拗不過那老傢伙才不會休息。現在倒好,好像是真的睡出病來了。」
李寂心裡一驚,仔細看言邑的臉。除了臉上有些潮紅外,倒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言邑抓起李寂的手蓋到自己的額頭:「你看看。」
李寂的掌心溫溫的,他猶豫地蓋了下去,然後把手收回來覆到自己的額頭,之後不放心又探了探言邑額頭,皺起了眉:「好像是有些低熱。」
「哎,我就說,好端端的人這麼躺著也會生出病來。」言邑大歎了口氣,「躺了三天,我全身骨頭都躺酥了。」
「皇上!有病自然要躺著。」李寂面容嚴肅。
「這病是躺出來的。」言邑固執道。
李寂瞪著榻上那人,那人坦然自若。李寂歎了口氣,「皇上,不要鬧了。」話說出口自己嚇了一跳,實在很不尊重啊。
言邑卻不在意的樣子:「你倒躺著試試。這段時間我躺到連睡覺都睡不著了。」想了想又說道:「李寂,你把他們呈上來的東西拿過來吧,讀來我聽聽。」
李寂想了想,應言把放在案頭的摺子拿過來,一篇篇讀過去。
讀到第三篇時,言邑居然睡著了。
光線有點暗,映出他臉上的黑影。這一刻的言邑看起來十分疲憊。李寂悄聲走到外面,沖青博說道:「去拿條薄被來,皇上困了。」
青博應言要下頭的人去拿,空隙間對李寂說道:「皇上這人就是不聽勸,病了還夜夜為了那些摺子弄到很晚,難怪會困了。李大人你有時間好好勸勸皇上。老這樣子也不是辦法。太醫說了,本來就休息幾天的事兒,現在不見好反倒有些糟。」
李寂想了想:「知道了,那我等皇上醒了跟他說說。」說話間,司吏已經拿來了薄被。青博正要把被子拿進去,被李寂搶了過來:「我進去吧,你就守在外面。人多怕吵醒他。」
「這樣也好,麻煩李大人了。」
把被子蓋在言邑身上的時候,言邑醒了,眼警惕地睜開,看到是李寂時,舒了口氣放心的樣子:「你啊。」
「皇上,小心涼。」李寂一邊幫他掖著被角,一邊說道:「聽說這兩天皇上還在熬夜?」
言邑一怔:「又是青博那多嘴的傢伙說的?」
「皇上要真怕骨頭躺酥,就不會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了。這病不見好,您還得繼續躺。」李寂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生氣。
言邑沉默下來,之後說道:「李寂,你逾規了。」
「良言逆耳,皇上要賺不中聽那是自然的。李寂只不過指出事實罷了。」李寂的聲音不見軟。
言邑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勉強說道:「好了好了,知道了。我注意就是了。」
李寂見那被角翹了開來,不自覺地伸手再度掖好,「希望皇上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等言邑再度吹鬍子瞪眼,就走了開去,「既然沒事了,那李寂告退。」
言邑躺在榻上,想起李寂板起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會覺得溫暖,他暗暗罵著自己:還真是下賤。
言邑的病沒有如人們所想的好得那麼快,反而又漸漸重了。一度曾發了兩天的低熱,整個人都陷入昏迷之中。
朝中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憂容。
新王朝的確立才不過短短三年多時間,一切秩序雖然初步確立,但是誰都知道如果要崩壞也是簡單的事情。在這個節骨眼上,言邑若有個萬一,將是沉重的打擊。
又下雨了。
李寂看著窗外飄進來的雨絲,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想到了今天收到的消息。
自十天前言邑病情加重之後,李寂便與左右丞相一併被叫到龍榻前,言邑交待之後的政事全部交由他們三人商議決定。交待這一事項後不久,言邑兩度昏迷。
他與左右丞相兩人政見並非都相同,許多時候光是爭論就要半天。等到好不容易決策出來,新的事情又接踵而來。
平時李寂沒有機會與這兩位老人共事,只知道左右丞相都是原來的降臣,德高望重。左丞相是梁克泯,三朝元老,右丞相是褚千秋,家族在陳早有名聲。言邑初時為穩定人心,在拔除舊黨之時,還是委任了這兩人以重職,請他二人主持朝政。之後朝中舊勢力雖然被清洗,但是這兩位倒一直得以保全。
直到此時,李寂才發現原來所謂「德高望重」之人有著許多僵化的想法和觀念,且不容人動搖。他們心中的利益牽連太多,凡事都以「穩重」為先。雖說穩重是好事,可是要是淪為故步自封就難辦了。原來言邑的脾氣是說一不二,兩個老人有時候不敢堅持,現在換了李寂,他們二人倚老賣老,變得更難說話。
李寂私下揣測,只怕另一個原因是左右丞相想施個下馬威。
李寂是新人,升得又快,不得人心這是常理,也早在李寂預料之中。有時候頭痛得厲害,摸摸鼻子忍忍就算過去了。
這並不是最頭痛的。
每次去見皇帝時,總看到對方焦黃的臉。李寂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很重視言邑。
真的不希望他這麼躺著。
與朝中某些消極人士不同,李寂相信皇帝的病很快就會好,但是不可否認,他真的很擔心言邑。
然後,今天南定王向朝中遞了文書,說是要來探皇帝的病。
李寂歎了口氣。
南定王名言淙,是言邑的三哥。言淙這人當年與言邑並列天下,同樣掌權重兵,鎮守邊疆。嘉永三年言邑起兵之時,曾經與言淙密見。之後言謙軍事告急,曾經三次呈書給言淙要求其出兵。但是言淙沒有派出一兵一卒。之後言邑打下江山,言淙被封南定王,封地大了一倍。歷經兩個王朝,言淙始終是令人不敢小覷的諸侯。
這個時候,他來做什麼?
李寂再度歎氣:不管如何,言淙的文書只不過是用來告訴朝中眾人,他要來了。根本沒有回絕的餘地。
早晨文書已經遞到了皇上那兒,聽說病得迷糊的皇上沒猶豫就說是「許了」,實在不像平常的言邑所下的決定。
這個時候讓一個不明目的的權重者入朝實在是不智之舉……
可是,現在又有什麼辦法呢。
李寂再度歎氣的時候,門外有人輕輕敲門,然後是走進來的聲音。不用回頭,李寂都知道那是周伯。
周伯身上淋了些雨絲,想必是從走廊處走過來時飄到的。他手裡捧著一盅湯,說是廚房剛熬好的雞湯,給李寂補身體用的。
李寂嫌惡地瞪著那湯,滿屋子都飄著雞湯那油膩膩的味道。
周伯當下紅了眼眶:「少爺,你看皇上鐵打的人都被操勞得病了,何況少爺您身體一向不好。您要有個三長兩短,叫我老頭子怎麼辦啊……」說得仿似李寂立刻就要駕鶴西歸似的。
李寂仰天長歎,如同喝毒藥一般喝掉了那湯。
周伯站在旁邊看著李寂喝完,然後才收拾收拾,忽然說道:「少爺,我明天去定寧寺祈福,要不要求個平安符?」
「平安符?我有了啊……」李寂一頓,看著周伯的眼睛,「哦,好的,你去求個來吧。」
司吏把傘收下的時候,李寂就看到迎上來的青博。青博打著揖:「大人這麼晚還來啊。」
「剛處理完事務。皇上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太醫急得團團轉,也不見怎麼好。」青博的臉上有點愁容。
「那……我進去看看。」
「行。」青博打頭幫李寂推開了門。
門內一股藥味撲鼻而來。
李寂撩起衣擺踏了進去,就聽到吱呀一聲的關門聲,青博已經關上了門。
「這得避風養神,太醫吩咐說不要擾了皇上。」青博說著就退到門邊,「您進去吧,我就這兒候著。」
床上躺著言邑,他閉著眼睛,似乎根本沒聽到聲響。李寂走過去,雖然腳步落在厚厚的毯子上根本聽不出來,他卻仍是輕手輕腳。
默默立在言邑身邊,李寂忽然間覺得疲累。
怎麼突然之間說病就病呢?
看著床上言邑瘦下去的臉頰,李寂的心揪了起來。
他輕輕歎了口氣。
這時候言邑的眼睛睜開了,初時有些迷茫,在認清是李寂後他笑了,笑容看起來很是吃力:「你來了啊?」
李寂應道:「是,皇上。」
「我盼了你一天了。」言邑的聲音有點迷糊。
李寂喉間居然有點梗:「皇上不需掛念臣,您放心,一切有我們呢。」
言邑吃力地睜著眼睛,仔細看著李寂,忽然說道:「李寂,你倒是瘦了。」
李寂勉強笑了笑。
言邑又閉上了眼睛。
李寂退下的時候,悄悄拉過青博,往他手裡揣了樣東西:「你等會兒給皇上壓在床底。」
青博就著燈光粗粗一瞧:「什麼呀這是?平安符?」
黑夜裡李寂慶幸對方看不見他的臉紅,他含含糊糊說道:「是啊,家裡人幫皇上求的。」
青博理會,把符放好,不過忍不住笑了:「沒想到李大人您還信這個。真是有心人哪您。」
李寂揮了揮手:「總之最近有些不太平,希望這符能管用。」
「好勒,我知道了,等會兒我就給放去。」
李寂行了禮,隨著領路的司吏走進大雨裡。
周圍的一切都濕濕的,心中也是一片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