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慢慢移上連湘閣簷角,眾人的心情也隨著那日頭漸漸拉緊。日光照進冷月閣那兩個小洞一剎那,她直覺眨眼,弦上的箭便不見了影蹤。耳邊聽得樓下整齊劃一地「啊」了一聲,已有好事的輕功高手踩過江面到對岸追尋那箭影去了。
素袍男子將弓交與莫遠,襝袖低了頭,如來時那般不聲不響地離去了。從頭至尾不發一言,更別提對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士說上一些場面話,頗有幾分那支像是在日光中消溶了的默箭的味道。
就這樣?冷月閣裡的人重重歎了口氣,不再理會羿台上莫遠出面邀眾人至連湘閣中就座,她翻坐回太師椅中琢磨:連眾人如此關注的羿射儀式都這麼沒看頭,看來江湖也真是無趣得很,倒不如與師傅流連在鄉村野陌。城鎮裡就連饅頭咬起來都不及鄉下包子親切。
話說回來,總覺得忘了什麼……目光溜了一圈,落在桌上油紙包起的饅頭上,她一擊掌,「是了,師傅還在等我呢!」
怕師傅怪責起來麻煩,她揣了饅頭匆匆下樓,也未注意下頭騷動,堆起笑臉便推開竹間喊道:「師傅——」
聲音戛然而止,入目只見一個陌生男子緊貼在老畫師身後,腰間玄色衣裳隱隱濡濕。她神色未變,又笑道:「原來已有人給你送早膳來了呀,我這就把饅頭還給小二哥。」
抽身欲關門,耳間聽得那三十餘歲的男人陰聲道:「站住!」
她一頓,腦中飛快思索,身後卻已搶進幾人,其中一人沉聲道:「閣下有何指教盡可衝著楓晚山莊來,何必為難與此無關之常人?」正是楓晚山莊大管事莫遠。
玄衣男子嘿嘿一笑,「剎血門中人做事只求效果,不理他狗屁廉恥道義。誰不知道楓晚山莊最在意平民的性命,現下我有這個畫師在手,就瞧瞧你們是真仁義還是假仁義。」
「剎血門」一出口,在場的江湖人士都變了臉色,對楓晚山莊稍有瞭解的人都知道令現任莊主名聲大振的,正是二十幾年前與其義兄聯手誅殺剎血老魔之事。說是「老魔」,其實當年也不過比天賦異骨的莊主長餘歲,只是因使用邪門方法使功力短時間內突飛猛進,才得了老魔之名。眼前這自稱血剎門的人若真是剎血老魔徒眾之流,只怕在場的正道人士無幾人可制得住他。
「你是剎血老魔何人?」一直安靜地被人挾持的老畫師突然出聲問。
「看來師伯真是名聲遠揚呀,連你一個糟老頭子都知道他。」玄衣男子又是嘿嘿怪笑,按在他背後心脈上的手緊了幾分。
老畫師恍若未覺,巡視的眼對上原煙波,突然微微一笑,「煙兒,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
「師傅……」
她心一驚,隨即聽到他朗聲道:「各位,一定要替我誅殺此人!」話音未落,一直握在手上的銅製煙桿尾端忽地一亮,反掌便向那人已有傷在的腰部刺去。
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急閃之下腰間仍是給他劃了一道,大怒,手上發力,老畫師未來得及哼一聲便向前軟倒。
「師傅!」原煙波失色衝至他身邊,怔怔跪下。
另一邊玄衣男子已給幾人圍住,仍是面無懼色哼道:「當爺爺怕了你們嗎?現下正好拿你們試試爺爺剛練成的功夫!」
當下躍身忽東忽西,與其中幾人都對了一招。眾人只覺他手上有一股粘勁,稍不留神便要被吸過去一般,想起剎血老魔的傳言,心下都是一凜。
玄衣男子這麼一試探,知道方才幾人的功力都不及己,精神不由一振,嘿嘿笑道:「待我用祖師爺的功夫把你們給『吃』了!」
未及說完,眼前一花,一個素袍男子悄無聲息地欺身上來。他對這男子頗為忌憚,慌忙閃身暗忖:原以為這個年紀輕輕的少莊主也不過是一個草包世家子弟,想趁今日擒了他讓楓晚山莊在天下人面前出個大醜。誰知自己的剎血心法竟吸不住他,反而被他手刃傷了一記……師父說過剎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之內力,今日又是何道理?
不敢硬碰,眼角瞥見怔怔跪在老頭屍體旁的瘦小身影,虛晃幾招跳出包圍圈擒住那小畫師又故伎重施,如影隨形跟著他的素袍男子見狀果然停了身形。
莫遠暗暗叫苦,方才一時疏忽竟忘了先遣離這小畫師,瞧她握著她師傅的煙桿怔怔傻傻的模樣,不知是打擊太大還是嚇壞了,更別提見機脫身了。下意識瞥向身邊的素袍男子,見他垂眸斂目,一如往常不關己事的樣子,他咬咬牙,再度朗聲主持大局:「閣下別盡使這種卑鄙伎倆,有什麼要求儘管放話!」
玄衣男子正欲開口,忽聽身前的人緩緩道:「你殺了師傅……」
腰間陡然又是一痛,今日盡碰上些瘋子!他一掌拍向那小畫師胸口,力道卻因同一部位受創數次減弱不少。情知再難支撐下去,一拍之下便倒飛出窗口。
這一下變化兔起鵲落,竟無人來得及阻攔他。還是莫遠率先反應過來,吩咐幾人遠遠跟過去,自己留在原地沉眉,今日大意令兩個無辜之人喪命,莊主那邊難以交待了……正想著,眼角突然瞥見小畫師的身體動了動,竟自己爬了起來,他不禁又驚又疑。
小畫師扶著桌子站起來,反手抹去唇邊血跡,一動之下,懷中物事滾落下地,她看了半晌,方遲鈍道:「師傅的早點……」
原來是饅頭替她擋了那掌……莫遠疑慮全消,見她搖搖晃晃朝門口挪動,手上還緊緊抓著那帶血的煙桿,想起這小畫師方才激烈的舉動,連忙擋住她,「這位兄台,我已派人跟住那人,兄台當務之急乃療傷,此仇可來日再報。」
「報仇?」原煙波遲鈍地抬起頭來,沾血的唇更顯嫣紅,女態畢露,她迷茫一笑,「為什麼要報仇?」
「可你方才……」
「哦……」她甩去手上煙桿,「那是我一時忘了,師傅說過要記住他說過的話的。他知我殺不了那種江湖人,他說過即使報了仇人也不能復生,只要我過得好就行……不,我不報仇。」
此言一出,始終束手一旁的素袍男子終於抬頭,緩緩、緩緩地看了她一眼。
莫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片刻才道:「如此……便請兄……姑娘先至楓晚山莊養傷,等稍後一併處理令師的後事……」
「師傅還說過,人死了便是一具臭皮囊,不必執著。我不去楓晚山莊,我討厭江湖,」她頓了頓,斬釘截鐵道:「很討厭!」
「如果說楓晚山莊能幫你滅了剎血門呢?」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阻了她離去的腳步。
原煙波轉向那素袍男子,慢吞吞道:「滅了剎血門……連同方纔那人?」
素袍男子長髮半遮,並不看她,只微乎其微地點點頭。
「多久?」
「半年之內。」
「清弟!」莫遠聞言驚詫,不明他為何說出這根本不可能達到的承諾。
「如此……」原煙波略一沉吟,爽快決定,「好,我便到楓晚山莊!」
樓下驚呼聲突起,莫遠一愣,方想起下面還有玄衣男子的同黨。
那些同黨此時只餘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未被擒住,正瞪著眼前的包圍圈怒道:「奶奶的,你們再不讓開,莫怪少爺我手下不留情了!」
早就躲上四周樓宇的富商中有人用西洋目鏡觀望戰局,其中一人驚道:「這個魔頭方才便站在我身邊!」他所看到的正是觀箭時將莫遠錯以為是楓晚山莊少莊主,被他恥笑的年輕人。
「你說誰呀?」旁邊突然一人道,富商聞言轉頭,上一刻還在目鏡中的臉孔赫然就在眼前。
「我方才上茅廁沒趕上好戲……咦,兄台,你怎麼像見了鬼似的?」年輕人目光一轉,喜道:「有人打架?太好了,待我上也!」不分青紅皂白便興致勃勃躍入場中。
年輕人與那僅餘的剎血門同黨交換了幾招,周圍便有識貨的人又是幾聲驚呼:「絕命掌!」
「無相神功!」剛下得樓來的楓晚山莊一行人面面相覷,都忖道今日是什麼日子,正道邪道久未露面的老江湖的徒子徒孫都跑出來了。
待場中兩個年輕人分開站定了,竟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兩人顯是與圍觀的人一般吃驚,隨即喊出聲來——
「大哥!」
「顯弟!」
在場正道中人無不叫苦,暗想一個會絕情老人獨門功夫絕命掌的人都已糾纏不清了,另一個身懷天山神尼的絕技無相神功的竟又是他弟弟,若兩人聯手該如何是好?
場中兩人旁若無人地喜極相擁,半晌,弟弟慕容顯抱拳向周圍人道:「小弟慕容顯,這位是我孿生兄弟慕容談,家父乃是『神算子』慕容無間。當年家父因得罪絕情老人慘遭殺害,我們兄弟也落入他手,途中我被天山神尼所救,大哥則因骨骼清奇被殺父仇人收為徒,近日他終於得以脫身出來尋我,不料被剎血門中人所騙稀里糊塗到了這裡。望各位看在家兄並未下手傷人的分上,網開一面,讓我二人團聚。」
「誰知你所說是真是假!」
「沒錯!當年絕情老人與剎血老魔交情本就匪淺,說不準他是自願為虎作倀呢!」有幾人叫囂出來,卻顧忌著絕命掌和無相神功的厲害不敢動手。
原本顯得傻里傻氣的慕容顯略一沉吟,肅容道:「如此,我兄弟倆願束手就擒,以表明我們並無惡意。」
「顯弟!」慕容談惱叫,卻被他制止了。
一干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莫遠身上,他略感為難,不覺又望向身側本應該出面主事的素袍男子,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只好沉臉命人將慕容兄弟點了穴。
待到將剎血門的人都帶下去後,莫遠抱拳朗聲道:「眾位都已瞧見今日之事了,鄙莊本想在今日告知諸位二十幾年前的剎血門餘孽近日又在江湖上有所動作,不料對方竟搶先出手。該如何處理此事還有待商榷,望各位江湖同道做好準備,彼時都能出一己之力聯合將這一邪派剷除。」
江湖又要生風波了,他暗想,轉身問原煙波:「姑娘可否還支持得住?」
原煙波點點頭,略顯蒼白的唇竟還彎了彎。忽聽身後有人道:「侄女請留步。」
原來是連湘閣的柳老闆,平日笑瞇瞇的臉上如今卻是一派肅容,「老夫與你師傅本是舊識,沒想到他今日竟喪生此地!老夫雖然難過,仍要冒昧問一下侄女,你可願接手完成你師傅遺作,以慰他在天之靈?」
見原煙波搖頭,他黯然強笑,「想也是,侄女想必不願睹畫思人……」
「柳老闆今日穿的紅衣好生喜慶。」原煙波突然打斷他。
這下連楓晚山莊少莊主也望過來了,身著青衣的柳老闆一愣,猛然悟道:「侄女你……」
「我辨不出顏色。」她展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