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技藝初成小成大成乃至無成的青年人帶著滿腔熱血出道,開始了制兵器取名號斬妖除魔或戮仙屠佛、順便進山洞尋找絕世兵器或武功秘笈之旅。當然,前提是你確定你已經踏進了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裡?
前輩高人流傳下來一句意味深長的「江湖無處不在」向來被喜歡裝深沉的菜鳥俠士奉為金科玉律,抱臂持劍面對夕陽吟出時還要做出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滄桑狀。
可是,當你狂奔了兩條街擒住的「邪魔歪道」最大的惡名不過是摸了王二嫂五枚銅錢,步步為營探入「寶洞」的結果只是驚擾了二愣子和春花妹的好事時,有腦子的人都該懂得質疑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性了。
那麼便問人吧,江湖到底在哪裡?
若不幸問及滁陽城的小販,他會給你兩記大白眼,「江湖就在額家後院,七兩北菜泥叨底埋唔埋(七兩白菜你到底買不買)?」
江湖就在滁陽城,這句話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敢否定,皆因滁陽城有個江湖人稱「天下第一莊」的楓晚山莊。在上一代的江湖中,楓晚山莊不過是正道的「四大山莊」之一,只是到了這一代,才博得天下人心服地冠上「天下第一莊」之名。
這一代的莊主夫婦可謂正道俠士的典範,儘管如今雙雙已過五旬,開始淡出江湖並已將莊內事務交與獨子打理,他們年輕時的俠行義舉仍在江湖上流傳,滁陽城也成為江湖人士往來頻繁的武林勝地。
又因了莊主夫婦素來不喜驚擾普通百姓,滁陽城中民眾並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般敬畏江湖人士,看到江湖人士可說是當作吃飯買菜般平常了,甚至連書畫鋪都會掛了楓晚山莊幾位主事的畫像供千里迢迢趕來滁陽城尋覓江湖的菜鳥們瞻仰,譬如這位——
「這畫上便是莊主夫婦嗎?果真是寬仁慈厚又正氣凜然呀。」
正背對著店門整理卷軸的夥計聞言,連忙回身笑道:「見過的大俠們都是這麼說,小店還有其他人的畫像,公子你——呃——」眼前這位是姑娘吧?
正在看畫的年輕人對他一時的錯愕並不以為意,男子袍服寬大的袖子一抬,指著另一幅畫問道:「這位姑娘又是誰?可是楓晚山莊的大小姐?」
「那倒不是,不過地位也差不多了,她是當年與莊主情若手足的雲天大俠的千金。雲天大俠身世飄零,當年與莊主聯手重創剎血老魔不幸身亡後,其妻哀慟之下產下遺腹女嬰便香消玉殞了。莊主便把雲小姐收在膝下,今年初與少莊主訂下婚約,也等於是半個女兒了。雲小姐的眉目雖然沒畫上去,但光那身姿氣韻便已令人為之心折。據親眼見過雲小姐的人說,其容貌更是呃——」
本正滔滔不絕的夥計突然想到什麼,舌頭再度打了結。糟糕,他一貫是向男客宣揚雲小姐的花容玉貌,女客則輕描淡寫引到其他畫像去,畢竟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可是這位——
年輕人受教地點點頭,面上並無絲毫不悅之色,「如此這位定是少莊主了,楓晚山莊倒是盡出俊朗之人呀。」
「那……那又不是了,這位是莊主義子莫遠少俠,現任山莊大管事,更為本年江湖十大青年才俊之一,各世家名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怎麼不見少莊主的畫像?」年輕人打斷夥計的話。
難道又弄錯了?夥計瞄瞄年輕人的一身男裝打扮及隨性紮起的髮束,壓下疑惑回答幾乎每個客人都會問及的問題:「少莊主素來不喜在人前露面,姑……公……客官您若想一睹少莊主面目,可等候三日後少莊主的二十一歲生辰。」一連結巴了兩次才換了個客棧小二對客人的稱呼,書畫鋪夥計有些自貶身價地惱怒。
偏偏眼前這人女貌男裝,若說是學人女扮男裝的話,這胸前……唔哼,雖然很平,但還是看得出曲線的,一般人不是會用布裹一裹的嗎?罷了罷了,做生意要緊,「客官您中意哪幅,小店可替您收起來。」
被人一問,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擊掌笑道:「不是,我是來買些丹粉的。」
夥計面色微垮,暗暗惋惜自己浪費掉的口水,好在年輕人各色上好顏料都要了不少,生意總算沒白做。
付了銀子後,年輕人要了筆墨,在放置丹粉的小木盒上揮筆寫下盒內丹粉的名稱,手勢瀟灑,應是畫師書匠之流。
見夥計目露訝色,她一笑解釋:「小小習慣而已。對了小哥,你說三日後是少莊主的生辰,敢問是人人都可見到他的嗎?」
「客官有所不知,楓晚山莊有個傳統,長子二十一歲生辰時便要有個羿射儀式。據說山莊是前代某個退隱將軍所建,儀式用意大概是要後人不忘先人出身吧,現今倒是成了一樁江湖盛事。普通人是不能進楓晚山莊見到少莊主沒錯,少莊主卻是要出山莊射這支箭的。」
「儀式地點是在……」
「自然在城中最高的連湘閣了。」
年輕人聞言,目露古怪之色,半晌才笑道:「多謝小哥,我算是長了見識啦。」
「客官是住在哪裡,小店可差人替你送去。」見她瘦瘦小小的要提這麼一大包東西,夥計忍不住道。
她想了想,點頭稱謝。
「是要送到……」
「連湘閣。」
連湘閣是一間酒樓。
既然身為小江湖,滁陽城便免不了有江湖幫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情發生,但在滁陽城卻不會瞧見掌櫃小二躲在一旁瑟瑟發抖,客棧老闆捶胸頓足哀歎又損失多少桌椅碗碟的場景。架可以打,東西可以砸,銀子卻是不能不賠的,而賠多少是客棧老闆說的算,想討價還價?上楓晚山莊說去吧!
而連湘閣又號稱城中最大最高又最有背景的酒樓,因此能在連湘閣打得起架的,也多是叫得上名號的幫派,小魚小蝦動手前得先掂掂錢袋。
就說上個月吧,四川唐門幾個弟子與苗疆地區小有名頭的五毒門一干人等在竹間狹路相逢,一場口水戰便從你說我用毒老套,我說你下蠱低俗開始,演變為肉搏上陣。
一得知是用毒高手幹架,平日裡聽說有人打架便端板凳倒茶水嗑瓜子看戲的酒樓夥計立馬跑了個精光,可兩派人馬還是不敢用毒針毒粉這類易傷及無辜的招數——顧忌著楓晚山莊哪。
於是只好在視覺上大做文章,這不,竹間老大一面牆都被毀了,抬出酒樓門口的人只有一個——隔壁梅間被從頭上飛過的一條死蛇嚇暈的林家主母。
柳老闆的算盤一搖,竹間那面牆上不知哪個無名畫師的塗鴉便成了前朝某某居士的畫作,最終得出的數字讓兩派前來結賬的人臉都青了,就同那面牆如今的顏色一樣。
柳老闆大筆銀子進了袖袋,將牆重新粉刷,不知上哪找了個不知名的老畫師依圖為牆恢復舊貌。有好事者便問柳老闆為何不請個名家,也好配得上連湘閣的地位,柳老闆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怎能為一面隨時會出事的牆花費功夫呢?」
將「工夫」二字換成「銀子」便是他的真實之意,聞者無不汗顏,暗忖柳老闆能置下這滁陽城最大酒樓果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日後——
竹間臨江的一面窗從內推開,一人探出身子往下一望,不由吐吐舌頭回身笑道:「師傅,滁陽城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呢,那些江湖人也真怪,巴巴跑來瞧人射一支箭,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一身淡藍男裝,長髮也如男子般束起,臉上脂粉未施,圓潤的唇形卻不掩女貌。本是突兀古怪的裝扮,只是她眉間的安然之色讓瞧見她的人也說不出突兀在哪了。
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老人微微一笑,「這就是江湖。」
煙袋一放,他起身伸個懶腰,「該開工了,煙兒,拿丹粉來。」
原煙波摸摸肚皮,「師傅,你可以抽一袋煙便當早膳了,我可不行,待我叫小二哥送些吃的來。」
她拉開門,見廊道上空無一人,不由訝道:「奇了,今早怎麼沒人呢?師傅你等等,我上灶間瞧瞧。」
梅間,菊間……一路走下去,竟都是空的。她心下微詫,但也不細想。
下到二樓時,隱隱可聞樓下人聲鼎沸,她腳步一頓,轉了個方向朝小二哥曾告知她的偏僻樓道走去。小二哥說那裡很少有人走動,不過今日不准了——
原煙波停步瞧著緩步上樓的素衣男子,拿不定主意是下去還是躲開。
「借過。」猶豫間男子已近前,輕聲道。
他一襲素面長袍,未攜兵器,瞧不出是普通客人還是江湖人士。
原煙波側身相讓,雙眼習慣性地瞧向他的面部。那人似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頭微側,並未全束起的長髮更加模糊了面容,步履卻仍是那般不緊不慢地過去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這人……好沒存在感呀。師傅說過,江湖上幾乎人人都想揚名立萬,努力顯示自己的卓而不群,會刻意隱藏氣息的只有殺手或是貼身護衛等人……且慢再想,先填飽肚皮先。
不好冒險再下樓,便在二樓小灶房抓了兩個隔夜饅頭。隱約聽見樓下有人嚷什麼「箭」、「少莊主」的,她一擊掌,「原來今日便是那什勞子少莊主射箭的日子呀!」
難怪會沒客人,楓晚山莊想必將酒樓都給包下了。
唔……
「不看白不看,先去佔個好位子,師傅您多等一會吧!」
連湘閣臨江一側的大街上,各路好事者早早已聚起翹首以待。待到日影東斜,明亮又不刺目,正是射羿的好時辰,連湘閣頂樓數代重修的羿台上出現人影,街上又是一陣騷動,無論是專程趕來觀禮的江湖草莽,或是只想趁熱鬧大賺一筆的本地小販,情不自禁都伸長了脖子。
連湘閣不愧為城中最高處,普通人望過去只能辨出衣物服色,容貌皆模糊不清。好在江湖中人目力俱佳,城中富商更是置了西洋目鏡,此等距離還不成問題。當下便有人「啊」的一聲叫出來:「少莊主長得真俊呀,劍眉星目,丰神俊采,江湖上傳他容貌不佳故鮮少現人,看來是無稽之談。」
他這番話立時換來週遭一片哄笑聲,左側一個衣鮮亮麗的富商放下目鏡,面帶不屑之色道:「兄台怕是初來鄙城吧,想必也沒有什麼江湖歷練,連楓晚山莊大管事、莊主之義子莫遠少俠都不識得。」
受他譏誚的青年確是初出江湖不久,當眾出了洋相也不敢聲張,只心下暗訝:連一介管事都是如此人物,少莊主更是不知怎樣了得。
忽聽富商之中有幾人呼道:「少莊主出來了!」連忙凝神細看。
連湘閣的羿台建在中部,略凸,兩邊各有一雅間,比樓下梅蘭竹菊不知又高級了多少,非名門望族不開設接待。可如今左手邊冷月閣正對著羿台的湘竹窗上,揚州繡神房氏的紗繡赫然被人戳了兩個銅錢大小的洞。
原煙波小口撕咬著手上的白糖饅頭,不時從洞中瞄瞄羿台。她記性極佳,當一錦衣貴氣男子出現在羿台上時,就已認出正是在書畫鋪畫像上看到的莊主義子莫遠,不由打了個呵欠,小聲抱怨:「怎麼還未開始呀?」
剛一眨眼,羿台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人。她一怔,湊近窗孔細看,背脊一陣無發涼:這人什麼時候站在那的,不會是鬼吧?
那人長髮未束,遮擋了大半張臉,身形與莫遠相仿,身上袍子也與莫遠的同色,不知為何後者顯得流光溢彩,貴氣逼人,他卻平平黯淡了許多,就如莫遠的影子般。
原煙波看了半晌,仍不能確定是那人的身手太快,無聲無息地上了羿台,抑或他太沒存在感,在台上站了半天都沒被察覺?
不管怎樣,與楓晚山莊大管事同台出現,也該是個要緊人物,說不準是少莊主的貼身護衛,也難怪會於眾人之前獨自上樓。她拍拍手上的麵包屑,拉過一張太師椅好生看戲。
樓下聲波突然喧囂了幾分,少莊主出現了嗎?她精神一振,凝目望去,但左看右看,羿台上仍是那兩個人。
忽見那「侍衛」從莫遠手上接過了什麼,圓眸不由睜大了。不……不會吧?
他從楓晚山莊大管事手中接過的,是一張長弓。
這個氣息淡得如影子一般的素袍男子竟就是今日的主角。
一條大街的人潮霎時鴉雀無聲,是驚愕,也是緊張。從男子指尖觸及弓柄那一刻起,莫名的緊張感便襲上眾人心頭。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冷月閣裡偷看的人驚愕過後,露齒一笑,爽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相貌、相貌,比起看也看不懂的羿射,她對這個少莊主的容貌更感興趣。
素袍男子一直側身對她,額前縷縷長髮令他的輪廓飄忽不清。倏地,修長雙指搭在了箭弦上,男子抬眸舉起了弓,眾人屏息靜氣——
他突地一頓,微乎其微地偏臉朝冷月閣望來。
被發現了?原煙波直覺後退,隨即又傾身向前——名門正派又能拿一個小小畫師怎樣,看戲要緊——啊,可惡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