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川湘一帶風景秀美,原煙波得寸進尺地提議不走驛道繞路由人煙稱少的小徑前行。夏晚清聽罷她的要求,默默地牽過她的韁繩轉了方向。
與風無痕等人來時,所選路線多是平野村莊,至少還有農家可借宿,風無痕的話雖也不多,間或仍會冷笑諷笑眼角吊得高高地嗤笑一下。夏晚清則是連面容都難得一現,素色衣裳在她眼中幾乎與週遭翠色的山林溶為一體,偶爾閃一下神,差點就要以為身邊是一匹無人的馬在獨行了。
他少與她交談,天色近晚時便在山林中整理出露宿之處,生火,餵馬,偶爾飛葉打只野鳥。路上有流水的地方便會消失一陣,回來時頭髮總是半濕地披散於肩上。
原煙波見狀心癢難耐,躊躇了半天仍是沒敢要求楓晚山莊的少莊主替她把風,想想荒山野嶺不大可能撞見人,道了聲「我去去就回」便也去痛痛快快地泡水了。
回去時發現火堆邊已多了個樹枝支起的架子,她臉一紅,將濕衣掛在上頭坐下托腮瞧了夏晚清半晌,忍不住開口道:「少莊主,你瞧起來真沒什麼架子。」
「是嗎?」夏晚清不鹹不淡地應聲,往火中添加樹枝的手指就如手中的韌枝般修長。
「是呀,我就無法想像你義兄露宿荒徑野林的樣子。」她貌似不經意地補充,「還有那個風無痕。」
這兩人的衣飾都太過光鮮亮麗,到了這裡怕是連坐下都覺得彆扭。
「……」
「前幾天經過一個村落時,我聽人說前頭的鎮上有個古剎,算命很靈呢,明日我們去瞧瞧可好?」不見回答,她只當他默認了,自顧自說下去:「那些人還說這一帶的山冬天落了雪就出不去了呢,可惜我們不是冬天來的。」
「……睡吧。」低沉的嗓音淡淡道,夏晚清揮袖壓下火勢,打斷了她的自說自話。
原煙波也不在意,依言躺下,過不一會又喃喃道:「少莊主,山林裡的星星很亮呢……」
「……」片刻之後,火堆那一頭的氣息便變得輕輕淺淺了,他望著頭上碎晶般的星辰,緩緩地眨了下眼。思緒回轉,仍是找不出從何處起,這個小畫師便對自己卸下了防備,如此唸唸叨叨的隨意語氣,讓他恍生錯覺,以為自己成了她親暱之人。
翌日未過午時便到了原煙波所說的那個小鎮,她向人打聽了古剎的方位,兩人在山腳下了馬,抬目望去,只見一道蜿蜒的古舊石階隱於綠蔭之中。香客雖不多,也只得幾個上了年紀的尼姑居住,卻有不少慇勤的鎮民不辭勞苦將自家種的白菜蘿蔔挑上山贈於剎中的出家人。
她見了這等幽靜的光景甚是歡喜,興致勃勃地爬上石階,一本正經地合十拜了拜自己也說不出名堂的神像,便去搖簽。
「你也搖一支吧。」回頭說道,驀然發現夏晚清不知何時退到了側門邊,靜靜地望著山景,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煙波偷偷地歎口氣,重又揚起笑臉將簽伸到他眼前。他看了一眼,搖搖頭,不料她竟執意將籤筒往他手裡塞。他下意識揚袖,籤筒便咕嚕嚕滾落在地上。
他心頭閃過一絲懊惱,原煙台波卻不以為意,指著籤筒掉出的一支籤喜道:「好啦,那便算是你搖的簽啦。」
解籤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對著兩人合什問道:「兩位問的是什麼?」
「命吧。」她隨口答。
老尼姑接過她的簽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她爽朗的眉目片刻,「施主胸襟豁達,心地良善,雖然幼時曾遭遇大變,但吉人天相,自有貴人相助,今後也必將福樂安康。」
「是嗎?」原煙波眉開眼笑,興致勃勃地遞上夏晚清的簽,「那他呢?」
「這簽……」老尼姑一怔,舉起那斷了三分之一的竹籤。
「咦,怎麼斷了?」她一擊掌,憶起方才籤筒落於地上,連忙回身去找那殘片,卻遍尋不著。
「不必了。」夏晚清淡道,回身便要下山。
她摸摸鼻子跟上去,卻聽得老尼姑在身後喚道:「兩位且慢。」
夏晚清停下腳步,仍沒有回頭。
「找不到簽也許反是幸事,由這一截簽看,這位施主命中有弒親、眾離、死別三大劫數,最終如何卻未定……施主,可願意讓老尼看一下面相?」
有那麼恐怖嗎……原煙波偷眼瞄他隱在長髮之下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自知自己長得爽朗討喜,老尼姑之前說的話任誰都說得出來,但身邊的男子可是她相處甚久也沒摸透性子的,真能由他那張低眉斂目的臉上瞧出將來的命?
夏晚清置若罔聞,復又抬步出了古剎。她陪他默默地走下山,突然覺得原先幽靜可喜的氣氛如今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連忙又笑道:「什麼嘛,算得一點都不准!想是她原先說我好話太多了怕落了俗套,故意講些凶話嚇人。」
「……」
「連我師傅都說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求籤這回事只是鬧著好玩。」
「……你師傅說的是,命是在自己手上的。」
「就是呀!」原煙波大喜,只道他想通了,目光觸及夏晚清唇邊飄忽的笑意,背脊突然莫名涼了幾分。
「所以,即使她不說,我也知道自己的命。」
她聞言一怔,腳下不由停了,身邊的男子卻恍若未覺地直直走下。
微濕的石階逶迤延伸隱入斑斕的蒼綠之中,綿長彷彿無盡頭。夏晚清素淡的衣袍隨風流雲,一眨眼,便像要溶進濕綠水氣,淡化無影似的。
她突然明白,自己若不追上去,這人是永遠都不會停下腳步等她的。唇畔泛起淡淡笑意,嘴裡卻淡淡歎了口氣,她提足追了下去。
隨著夏晚清下山牽馬出了小鎮,重又回到荒徑小路上。一路默然無語,夏晚清不知在想些什麼,任馬兒隨意沿路漫步,恍若忘了身後還有一個人的存在。
原煙波也不敢出聲喚他,眼看著暮色四起,周圍的景色越發荒蕪,她不由暗忖,今晚該不會要睡在馬背上吧?
前頭的人突然勒住了馬,目光投向一處,她順著他的視線,奇道:「有炊煙,這種地方也會有人家嗎?」
眼角瞥見夏晚清突然調轉馬頭又回到原路,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默不作聲地越過她,驀地脫口而出:「該不會,我們走錯路了吧?」
「……」
還真的是……原煙波連忙顧左右而言他:「咦,這兒竟然有條溪水!少莊主稍等,待我先喝口水。」
不等夏晚清回答,她笨手笨腳地下了馬。咳咳咳,不行,不能笑,但她忍得好辛苦啊!堂堂英明神武高深莫測的楓晚山莊少莊主也會魂遊四方帶錯路,噗哈哈哈……
捧起溪水狂灌了幾口,直到嘴角不再忍不住抽搐,她才敢抬起頭,瞧見夏晚清也在不遠處下了馬,在溪邊緩緩蹲下,望著溪水不知在想著什麼。
黑絨一般的散發長長流瀉過肩,幾乎觸及溪水。天邊的餘暉映在他的素袍上,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澤,竟給這個影子一般的天下第一莊少莊主染上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貴氣。
原煙波呆了半晌,不覺移步到他身後,在溪水中看到了那張平靜的臉。只清楚見過一次便深刻入她腦中的鳳眼,琥珀碎片般尖細的下頜,平靜不帶一絲漣漪的薄唇,同樣一張臉,此刻卻無絲毫妖異之感,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淡淡的情緒,淡得令人無法分辨。
兩人的目光短淺在溪水中相遇,夏晚清微不可察地一頓,慢慢撇過了臉,如絲長髮立即模糊了那張驚人妖美的容顏。
又來了……原煙波暗歎一口氣,笑道:「少莊主,溪水很好看嗎,竟令你瞧得發呆了?!」
「……」
她又一笑,原本就不指望他會回答。不料,他竟開了口:「……我在想,人的宿命若能像這溪水般靜靜流淌過去,不留一絲痕跡,該多好。」
「……」這回輪到原煙波無語了,這種話該叫她如何應對?
摸摸鼻子,她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個……少莊主,我看這溪水一定有流過方才看見的人家,要不我們先去借宿一晚,可好?」
夏晚清睇她一眼,沒有忽略故作純良的笑顏下面隱藏的倦意。沉吟片刻,他轉向那縷炊煙所在的方向。藉著沉沉的暮色,可以看得出林中是幾幢小木屋。馬蹄距木屋前的空地尚有一段距離時,從窗裡透出的燈光突然滅了,林中復回到一派寂然。
原煙波下意識地瞧了夏晚清一眼,逕直策馬上前,揚聲問:「請問有人在嗎?我們迷路了,想借宿一晚。」
小木屋裡悄無聲息,她吐吐舌頭,悄聲對夏晚清道:「咱們走吧,人家不歡迎我們呢。」正說著,黑寂的窗口重又亮起了燈光,木門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嘎嘎聲,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們。
原煙波下了馬,綻開自己最爽朗的笑,「大叔,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任著那如農夫村民打扮的男人陰沉著臉打量,她只保持一副心無城府的笑容不變,彷彿沒有瞧見對方閃爍不定的目光。
終於,那男人似乎下了決心,啞聲道:「你們可以住偏房。」
原煙波暗歎一聲,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歎氣。回頭瞧瞧自己的同伴,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無奈地拴了馬,隨著手持油燈的男人進了側邊的木屋。
「你們要吃飯嗎?」那男人突然問。
「不用麻煩了,我們有乾糧。」她連忙答,偷偷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再說了,我也怕大叔你在飯裡加什麼料……
男人在一間上了鎖的木門前停下,「你們是分開住,還是……」
原煙波剛要答話,身邊的男子卻語調平平地開了口:「我們夫妻只要一間房即可。」
「……」她的嘴張成了O形,一根手指抖啊抖地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夏晚清,瞠目結舌了半天仍發不出一個音來。
「我也只有一間空房。」中年男人冷冷道,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異常。
門一打開,原煙波立即被滿屋精巧的傢俱吸引了注意力,「大叔,這些都是你做的嗎?」她驚歎道,瞥見八仙桌上一個翠竹製成的小巧波浪鼓,不禁拿起搖了搖,好奇地問:「你有孩子嗎?」
男人劈手奪過那波浪鼓,瞪了她一眼,重重將油燈放下便轉身出了去。
「……」原煙波摸摸鼻子,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也會被人嫌。不敢再去打擾,見到滿屋子嶄新的綠竹傢俱中有個木盆,她自動自發地從包袱裡取了巾帕去屋後小溪梳洗。沁涼的溪水流過指尖,人也感覺清爽了些,想到屋裡的夏晚清,她猶豫了下,取了半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回。
「少莊主,你要不要洗洗臉?」
夏晚清淡應了聲,人卻是端坐不動。
「……」為什麼最近碰上的男人都是如此難相處?
她無事可做,乾脆繞著屋子細細鑒賞起那些做工精巧的綠竹家什來,每瞧一件都不禁嘖嘖讚歎,眼睛卻始終不敢瞟向屋內的另一人。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她繞得腳酸,終於小心翼翼地在那張看起來很舒服的翠竹大床邊坐了下來。
「少莊主……」她還是去睡柴房好了……
似乎在閉目養神的夏晚清微側頭,平靜的長眸睇了過來,「原姑娘可是累了?早點休息吧。」
袖袍微動,竟將油燈給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