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傳來喚她的聲音,原煙波回頭應了聲,復又笑道:「夏兄,今早我與這些孩子們玩兒,方知他們都沒有就學。聽聞這地方沒有夫子,只有平日得閒上山拜香時,才央師父們順道教孩子認幾個字。我想在此處辦間私塾,你說可好?」
私塾?她打算在此地久居嗎?夏晚清聞言睇向她沒有機心的笑顏。她是聰慧的,他知。若是她有更大的野心,必會有一番不同凡響的作為。但她的心思似乎僅在教人習字或作畫自娛此等小事之上,彷彿如此平凡的生活便是她全部所求。
「你若想便去做吧,」他答,「可與客棧說一聲,史三定然願意為你留一間房,也省得上下山奔勞之苦。」
原煙波面色一僵,「我在山上住可打擾到夏兄了?」
「不會。」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我偏愛山上幽靜,來來去去只當練腿勁,無妨的。」開玩笑,真搬到了山下,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這人幾次了,更別談……其他用意了。
見夏晚清又要開口,她忙打個哈哈:「我該把紙鳶還回去了。」
匆忙欲走,手腕上一緊,卻被他執住了。她驚訝回首,夏晚清也是一怔,不解自己為何會出手……執她。
兩人眼神交會間,她於剎那流露出來的惶然與慌亂盡收他眼底,不覺便把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原姑娘,你這次為何要來?真的只是來敘舊嗎?」為何兩年來杳無音訊,再次出現時卻是一副熟稔的模樣,竟還意欲久住?!
原煙波呆了一呆,目光觸及他多了絲探究的平靜臉龐,再緩慢下移至兩人相疊的手上,突地鎮定下來。
她嫣然一笑,提著紙鳶的手驀然揚起,那紙鳶便像重獲得自由的鳥兒一般,乘風飄蕩而去了。
目光追隨著那碧空中的黑點,她悠悠道:「夏兄,還記得你喬裝成風無痕引我與慕容兄弟上定安城的時候嗎?那時,我雖然第一眼就認出是你了,但仍未能消對你的戒慎之心。只因發生了另一件事,我才相信了夏兄。」
他記得的,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對他的態度突然親近了許多,總是漫不經心地在他耳邊叨念一些意味似深似淺的話。
「你記得我提過幼時姐姐被搶之事吧?在定安城,身為風無痕的你解救了被剎血門的人欺負的歌女,那女子的聲音與我姐姐的極為相似……從小到大,我對與幼時有關的事最為敏感,自然對你平添一分好感。但我也不解,為何你一路走來對剎血門的種種劣行視若無睹,唯有那一次卻在剎血門的地頭上出手得罪他們?」
望著默然不語的夏晚清,她微微一笑,「直至前些日子我上連湘閣,柳老闆告知我夏兄曾向他探聽過我的過往,我才明瞭此事。夏兄,我想問你一事……」深吸一口,「我在你心中……可曾有些許特別?我知你之前心思盡放在了剎血門之上,不曾考慮過其他,但如今剎血門已滅,你也遠離了江湖是非,可願意……思量一下其他事情?」
說到最後,聲音還是止不住帶了絲顫抖,她臉一紅,瞧見夏晚清了無反應,似是被她這一番話震住了,連忙又道:「我知道太突然了,夏兄可慢慢思量。」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這次他再未阻攔她。唉,她也自知太過突兀,可在斷腸崖上未加思索地隨夏晚清那一跳後,傻子都明瞭他對自己的意義非同尋常。只是她對他的心思毫無把握,加上師傅長年教誨莫要執著,因此兩年來一直刻意不去想他,然而……唉,她還是改不了執妄啊,在得知興許自己在夏晚清心中有那麼一點份量後,若不放手一試,她真的會後悔終身的。
惴惴不安地過了剩下半日,回到客棧時,竟發現夏晚清還在那等著她。
原煙波小心地覷他的臉,還好,神色如常。他絕口不提今早之事,她也聰明地不去點破。兩人辭別老闆娘以及看上去仍是沒有和藹可親多少的史三(原煙波心裡老早就嘀咕開了,老闆娘究竟看上這傢伙哪一點了?),回到暮色籠罩的山上。
當晚夏晚清雖然沒有留在山腰的竹屋裡陪她,卻給了她一支短笛作聯絡之用。然後他揮揮衣袖就這麼……走了,連點暗示都沒給,難道存心要她失眠不成?
一天,兩天……他的態度一如往常,她也開始了她的解惑授業大計,偶爾帶上老闆娘弄的好菜去打擾夏晚清,照樣心照不宣地「夏兄」來「夏兄」去,照樣回到山腰的住處……接著失眠。
這般古怪的日子終於結束於另一人的到來。
這日,正是冬至,原煙波放私塾一日假,閒來無事,便又晃悠到山頭去敲夏晚清的門,一邊又忍不住歎氣:不知這人究竟瞧出來了沒有,她這般頻繁找他,其實是在為兩人「培養感情」,可謂用心良苦了……
門開了,她心一突,一眼便瞧出夏晚清的不對勁。
「夏兄……」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他終於開始煩她了嗎?
「你我有客人。」他語氣平平道,面色似是平靜如常,極難發現隱在他眉間的一絲不悅。
「客人?」會是誰,她好奇地探頭進屋,隨即驚喜地叫出聲來:「慕容小弟,竟是你!」
屋內端坐的正是性子極好的慕容顯,他立起抱拳,一雙笑眼凝在她面容上,「原姑娘,許久不見,你還是這般精神。」
「彼此彼此,怎麼不見慕容兄?」
「……我獨自前來。」總不能說他是偷瞞著大哥來這的吧?
兩年前讓大哥知曉了他對原姑娘心動了這麼一下下,結果是被罵了半年「沒眼光」,從此還嚴禁他見她。這次從原姑娘的來信中得知她來了此處,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未了,謊稱了一個借口便跑來了。
若被大哥知道了真相,怕不念他到死。
「獨自前來嗎……是否有事找夏兄?」
夏兄?慕容顯瞟了一臉漠然的夏晚清一眼,「呃……其實我主要還是找原姑娘來著。」
「慕容小弟……」原煙波聞言心下一陣感動,「還是你最重情誼。你且等等,近日有人送我一壺好酒,本想等幾日天冷時御寒,待我回去取了來,今日我們三人便把酒言歡。」
「不……」他正要開口,一旁的夏晚清卻已出了聲:「等等。」
原煙波不解回頭,見他自牆下取下一頂笠帽,「風雪將至,戴上這個吧。」
「哦。」正要接過,他卻避開她的手,親自替她戴上。原煙波一怔,總覺得他這個動作飽含意味,自他的面容上卻又瞧不出半點端倪,只得朝兩人一笑,下山取酒去了。
慕容顯反射性地回笑過去,身側卻似傳來陣陣寒意。吞吞口水,他肅然轉身繼續男人間的談話,「少莊主,方纔你已說了對原姑娘無意,為何又做出那種舉動,引人誤會?」
「……我方才說的是你與她之間的事,我無權置喙。」
「這與無意有何區別?少莊主,兩年前原姑娘隨你墜崖之時我大哥曾說她心繫於你,我也信以為真。然而這兩年來你倆未曾通過隻言片語,她未主動找你,你也不主動找她,就算原姑娘曾心儀你,只怕也因你的冷淡死了心,試問她還有幾個兩年可拖?小弟坦言,此次我來便是向原姑娘提親的,若她允諾,小弟即刻便帶她去見師父,畢竟我倆相處甚歡……」
「哦?你們如何相處甚歡?」夏晚清原本是靜靜聽他述說,此刻卻突然輕輕來了這麼一句。
慕容顯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幾乎就要叫出聲:風、風無痕!
「當……當然是相處甚歡了,原姑娘是我初次喜歡上的女子,當日我們四人同行之時,她又與我最談得來,我們還執過手……」
「執過手?」夏晚清輕輕側臉過來,修長的眉眼一挑。明明臉上無疤,身上穿的是素得不能再素的長袍,為何他還是會覺得頭暈眼花呢?鼻間似乎還聞到了當年風無痕身上那種惑人的香氣……
他們兄弟一向傲氣,從未屈居人下,只有那時在風無痕手下待了數月,對他也有份特別的認定——
「那你可知曉……」他傻傻地瞧著化身風無痕的男子錯身過來,在他耳邊低喃道:「我還嘗過她的……唇呢?」
轟!就在他忍不住臉紅心跳之際冷不防聽到這句話,簡直就如三伏天綁在火爐上烤又當頭澆下一盆冰水般刺激。慕容顯的男兒淚幾乎就要當場飆下,「原來如此,那風兄,不,少莊主本該早些告知的……」
再也強撐不下去了,他奪門而出,目標是千里之外他親親兄長的肩頭——
嗚,大哥,我又失戀了!
哼……幾不可聞的淡哼逸出夏晚清的唇,他回身打開紙窗,長眸下睨,「起來吧。」
窗外了無動靜,半晌,淡藍的男子發巾慢慢飄上窗欞。
「我只是想問一下這裡可存有酒杯……風兄,好久不見了。」
確實很久了,自墜崖那日後,她再未見到他這般帶刺的模樣,還以為風無痕已消失了呢……睨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她連忙改口:「夏兄,你這樣……很幼稚呢。」
「幼稚?」他眼一瞇,就如當日在崖下諷她的神態。
「是……若你不喜慕容小弟的唐突,直說便是,何必編那種謊話將他嚇跑呢?」她好不容易才見到故人一趟。
「謊話?」他週身的火焰更加炫目了,她幾乎能感受到那熱度,「你敢忘了當日崖下之事?」
崖下……原煙波驀地雙目大睜,「原來夏兄是指……我還道那只算咬呢。」
「……」那日她唇邊嫣紅的模樣一閃而過,他無話可辯,只是仍有些氣惱她不經心的模樣,當年她可是以此要挾了他無數次。越想越惱,驀地探手擄過她。
「……」原煙波瞪著近在咫尺的冒火長眸,心下不知是喜是悲,那一個半天孵不出一個蛋,這一個又太過強硬,其實她只是想要一個比較正常的枕邊人呀……
興許是饕足了,長眸中的火焰漸漸冷卻下來。她心下暗歎:變回來了,變回來了……
夏晚清果然鬆開了她,做錯事般飛快掃過她的唇,還好,沒咬出血……下意識便要垂發掩去面上神情,卻忘了他的長髮早已束起,只好任憑淡淡酡色流連在眼角眉梢之間。他的下頜一向如少年般尖細,眉目又清俊,若不是藉著神態間遠勝於常人的沉靜之色,只怕一輩子都脫不了那點青稚。
原煙波的心不由軟了,輕聲道:「你若後悔了,我們可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夏晚清默然不語,只輕輕執了她指尖。
「……」七歲之後,原煙波就再沒有這麼想哭過,強忍了幾次,方帶著笑意開口:「我還以為,等不到你有所表示了呢。」
「……我只是無所適從,」抬起的眼有絲迷茫,「你知的,我從未想過能有今後……」
傷好後的那段時日,他真有幾分孤魂野鬼的味道,即使兩年間時時想到她,也因她從未主動捎來音信,這份感覺未加細想便給刻意沖淡了。
額頭輕抵上她的,「難道你沒察覺到?我已盡力改口不再每句話都加上『原姑娘』了。」
是哦是哦,真是了不起的努力……她的嘴角可疑地抖動,他的眼卻是認真無比,「煙波,你真想好了?我的真性情並非是純然的楓晚山莊少莊主,有時我也難以控制。」
正值年少風華時他以風無痕之身混跡江湖,不受束縛的張揚便就這樣溶入了血液,有時連自己都心驚於肆意的快感。沒有正邪之分,沒有重責大任,沒有親恩血債……若不是從小受了楓晚山莊的教誨,難保自己不會成為顛覆江湖的人物。
從注意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並非抱持純然的善意,只是沒想到會演變至此。
「你放心,」沉默半晌,原煙波道,「別忘了我可是被你丟出去做過人質。」
不知不覺,兩人身側已多了些飄飛雪粒,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終是如約而至。夏晚清薄唇微揚,隔窗將她擁住,「過一段時日,這座山便會被雪封住了。史三手藝極快,我讓他在這屋子旁邊再蓋間竹屋可好?」
「自然是好的,」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可記得當日你從史大叔那裡取的那只波浪鼓?」
當時她不解他的舉動,現在想起,他心裡也該是想同竹兒一般,有個出身不正卻極力維護孩子純真的生父吧。
「我一直留著它至今,前些日子將它還給了竹兒。夏兄,你不需要它了吧?」
「……不需要了。」他擁緊了她。因為……
他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