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入紙,細處雖仍顯稚嫩,卻已有一番沉穩之勢。他收筆正要拿起審視,窗欞突地咚咚響了兩下。連忙放下絹紙探頭出去,果然看到雲芷水嫩嫩的臉蛋攀在二樓圍桿上。
「清哥,你瞧我在樹上發現了什麼怪東西?」她興奮地伸手過來。
他低頭看去,一個黃黃硬硬的橢圓形物體正靜靜躺在她手上。
「這是蛹,再過些日子,便會有蝶兒或是蛾子從裡面飛出來,這種東西後山有許多。」
「真的?那這個會飛出蝶兒還是蛾子呢?」
「我也不知。」他歉意地笑笑。
「哦,」小小的臉蛋滿是失望,「那清哥,你現在可以陪我玩了?」
「還不行,夫子讓我寫的字帖還沒寫完呢。」說得有些心虛,不敢告訴她字貼其實已經寫完,他現在是在偷偷拿夫子斥為「淫詞艷句」的詞集在練字。
「又要寫字,又要習武,清哥你不煩哪?明明丫鬟們說你以後便是莊主了,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做什麼練這些沒用的字呢?」
因為他喜歡呀。心裡偷偷答了一句,他伸手摸摸雲芷的小辮,「正是因為要做莊主,所以才要學更多東西呀。遠哥不是閒著嗎,你為何不去找他玩?」
「我不喜歡那個莫遠,他瞧起來黑黑的,而且他明明是後來才入莊的,做什麼我們要叫他遠哥呀?」
他被她逗笑了,柔聲道:「不能這麼說,爹說過遠哥入莊前過的是餐風露宿的日子,所以膚色較我們的深,可是大家從此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他聽你這般說定會傷心的,你該多找他玩的。」
他這一笑,漂亮長眸揚起,唇紅齒白,面容就如琥珀般陽光清澈。雲芷一時看呆了,目光不捨地在他臉上打了幾個旋,方才不甘道:「好吧,可你得去後山撿幾個這樣的繭兒回來給我。」她作勢在躍下二樓,突又回頭狠瞪一眼,「莫要再摸我的頭了,清哥你自己也不過比我大一歲而已!」
他又笑了,「一片芳心千萬緒」呀,思及雲芷呆望他的眼神,隱隱覺得她是歡喜他的。胸口泛起微微的驕傲,無關風月,只是少年人單純的虛榮。
微斂心神,他再度沉溺於筆墨之中。其間莊主來書房探視,從門隙裡望見那專心致志的稚嫩身影,不由與妻子相視一笑。
「楓晚山莊這個武林世家,這一代該不會出了個書獃子吧?」莊主夫人歎道。
「別擔心,清兒的武藝是我教的,還不至於丟了楓晚山莊的臉。這孩子若能多放些心思在練武上,說不準便青出於藍了。不過還是隨他的心性吧,再說了,還有遠兒呢,他們兩兄弟相扶持,定能照管好楓晚山莊。」
莊主夫人突然沉默了。
「怎麼,覺得對不住遠兒?」
「是啊,」她歎道,「他們二人本該是相同身份,可現在又不能明說出來傷了清兒的心,我擔心遠兒會多想。」
「別擔心,兩個孩子都是天性純良,縱使清兒真是我們親生兒子,我們今日待遠兒也不會有半分不同。」
「都怪我這身子,沒能給夏家留下子嗣。」
「說什麼傻話……」兩人相偎著離開了書房門口。
書房內的少年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待到日頭西沉了才猛然想起:「糟了,答應芷妹幫她撿蝶蛹的。」
匆匆下了樓,運起已有幾分火候的輕功直奔後山。
他眼力極佳,趕在日落之前已在樹上尋得幾個硬蛹,無意間垂目,驀然發現樹下不知何時立了個灰袍人,正抬頭直直望著自己。
他心裡打個突,一躍而下,瞧見是個相貌奇特的中年男人,一雙細眸不知為何讓他心生不安。想到爹娘時刻教誨的莫要以貌取人,他沖那人友善一笑,「這位大叔,你可是迷路了?」
後山樹多林深,鮮少人跡,偶有外地人會誤闖進來。
中年男人漫應一聲,審視他半晌,突然問:「小子,你可是楓晚山莊的人?」他頷首,並沒有因那人無禮的語氣而心生不快,反而多了份好奇。
「我在打聽一個人,你的玩伴之中,可有佩戴著這樣的鎖片的孩子?」
「這樣的鎖片不是很平常嗎?我也有一個。」
「你有?」那人的目光突然緊鎖在他面上,「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晚清。」
姓夏?那人一愣,「你的生辰可是六月初五?」
「你怎麼知道?」他大吃一驚,他的生辰就刻在自小攜帶的鎖片之上,難道與這有關?男人突然長身大笑,震得他氣血翻騰,原有的一絲好奇也成了戒慎。
「孩子,你剛剛叫我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爹!」男人怪笑道。
他聞言一驚,面上仍是不動聲色,暗思脫身之計,「前輩說笑了,我爹娘另有其人。」
「我知道,不就是楓晚山莊那對假惺惺的男女嘛!但你可知,你是我十一年前故意留在山莊門前的親生兒子,那鎖片上刻了你的生辰,我還知道你肩上有塊圓形胎記,那也是我按上的。你還知否,你還有一個大伯,他就是你現在的爹娘十一年前殺死的剎血老魔!」
「不可能!」他再也掩不住內心震驚,身形急退便要逃。男人嘿嘿怪笑著欺身上來,卻沒想到他只是虛招,人已斜飛至右邊樹上,欲藉著濃密枝葉阻住男人高大的身形。
男子一愣,復又笑開了,「有點頭腦,不愧是我的兒子,可惜你還是太嫩了!」
他無暇理會,卻聽得腦後風聲急射而來,眼前一黑,人已直墜下去。
再次醒覺時,四週一片黑暗。他試著支起身來,只覺身體有種奇異的感覺,左手臂也灼熱得驚人。「砰」的一聲輕響,火光亮起,那個男人原來一直就在他身邊。他的胸口急跳,見到火光映照中那人的臉,不由暗吃一驚: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你醒啦!」男人說,沉啞的嗓音不復先前的清越,臉色灰暗,目光黯淡,彷彿一下子就老了二十歲。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異,「不管你想做什麼,你今日的話,我是不會相信的!」
「隨便你相不相信,」那人啞笑道,驀地低咳了幾口,「奇怪我這個樣子嗎?我告訴你,我已把畢生功力都移到你身上了。」
他被這話驚怔了。
「你的手肘上多了個標記,那是剎血心法特有的印記,夠聰明的話不要讓人看見了。從今以後,你就能把別人的內力化為己有……」
「我不會用的!」
那人嗤笑一聲:「怎麼,到現在還想做你正正經經的少莊主嗎?我告訴你,我就要死了。」陰笑的面孔逼了過來,「知道為什麼嗎?就因我的功力都耗給了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你親生父親,換言之,你等同於弒親!一個正派中人會弒親?嘿嘿嘿!」
他喘了一口氣,又道:「你還有一個師兄,但我暫且不會讓他知道你的存在,你們遲早會見面,到時候……嘿嘿,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些正派人仰馬翻的精彩場景了……」
那人是如何離開的他已記不清了,他只是僵坐在地,火折子沒了,他的世界重又陷入黑暗。良久,遠處傳來了呼喚他的聲音,語音焦灼,關切感人。只是,為何他會覺得這份溫暖正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三日後,少莊主在後山失足跌下樹受了驚嚇的消息已傳遍全莊,人人都關心他有無受傷,可他卻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誰也不想見,更是死活不讓大夫近身。
少莊主性子極好,平素又體恤下人,今次這般反常,全莊都在憂心忡忡,伙房的廚子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做了好幾道少莊主愛吃的菜,只盼能令他打起精神,可全被打了回票。
「他還是什麼都不吃嗎?」莊主夫人詢問正在撤走少莊主房門前碗碟的丫鬟,得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搖頭,眉間憂色不由又深了幾分。她回身求助地望著丈夫,「你瞧,我們還是……」
莊主也沉吟起來,他們一向信任這個孩子,他說想獨自靜靜不願見人,他們也不強問緣由。但這樣下去,真要強行破門了。
正為難間,房門突然「吱嘎」一聲開了,三日不露面的兒子臉色略顯蒼白地立在那裡,一如往常地綻開笑容,「爹,娘,孩兒沒事,累你們擔心了。」
這幾日他心亂如麻,口中雖斥那怪人胡說八道,心裡卻早已信了八分。夜半聽到前來探視的爹娘焦灼的歎息,心口絞疼得只想放聲大叫,卻咬著牙死命忍了下來。只因他知,縱使他不是那怪人的親生兒子,他也被迫輸了這一身邪功,況且那人還有個徒兒,有朝一日,他的身份遲早會被大白天下。這樣的自己,有何資格再接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之位?
可難道真如那人所說,弒親、墮魔,去報那他從來不知的仇?
怎麼可能!對他而言,傷害對他關懷備至的爹娘,那才是真正的弒親!可……倘若他們發現了他身上的邪功,還會一樣待他嗎?
他好恨!
他尚未涉足江湖,對正邪之分也沒有多少成見,可這一刻他好恨,恨用這種手段將他推入地獄的人。真想了結這一切,了結是是非非,了結……他自己。
緊握的手指驀然刺入掌心,那一晚,十一歲的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仇恨,從此下了一個攸關一生的決定。
幾日後,他向爹娘提出了閉關的要求。
「閉關?」莊主聞言微詫,「你尚年幼,怎麼會想到閉關?」
「孩兒只是覺得太丟臉了,堂堂楓晚山莊的少莊主竟然會從樹上跌下。經此一事,孩兒痛下決心要練好功夫,所以想閉關以靜心練功。」
果然是少年心性,莊主啞然失笑,「為父相信你的輕功,定是有什麼事令你分神才會不慎失足的。」
「孩兒決心已下。」
「……好吧,」莊主與妻子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戲謔問道:「要不要帶著你的文房四寶一同閉關?」
他也微笑,笑容卻有些幽遠。
「清哥要閉關?」前來尋他的雲芷恰好聽到此話,驚叫出聲,「那怎麼成,你還要陪我玩兒呢!」
「莫要淘氣。」他淡淡道。
「我不管!」雲芷紅了眼眶,拉過身後少年,「你真的敢閉關,我以後都不同你好了,我同遠哥好去!」
這是莫遠?他微訝地望著那少年。這些時日他都在想著自身的事,久未注意身邊的人,沒想到這個入莊以來一直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少年已變了面貌,漸漸流露出與天下第一莊相稱的氣勢,而他自己呢?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從今以後,怕是要與他們拉開距離了。
見他許久不語,雲芷氣得轉身便跑,莫遠也追了出去。
莊主夫婦對望一眼,忙打圓場:「雲丫頭那是氣話來著,你也是心意可嘉,既然如此,娘這就為你準備些貼身用品。」
「不勞娘了,孩兒自有小翠幫忙。」
「小翠今早接到家中來信,說是老父去世了,娘讓她回去弔唁了。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亡父……這個詞像針般狠狠刺了他一下。
當晚他就住進了放置夏家先祖牌位的後山祠堂,夏家的武功心法他自小已熟識在心,當下之急是遠離莊內人的耳目弄清身上多出來的邪功。
祠堂接近後花園,偶爾聽到外頭雲芷與莫遠的笑鬧聲,胸口總是微微一滯,不久,便也麻木了。
一日,他在隨身攜帶的香袋裡發現一個硬硬圓圓的物事,記起這便是那日為雲芷撿的蛹。想是其他的都在混亂中丟失了,只餘這個偶然存了下來。在他的目光下,那蛹竟破了一個小洞,一隻醜陋的飛蟲從裡頭慢慢探出頭來。
無獨有偶,雲芷的笑聲竟在此刻從風中傳了過來:「哈哈,遠哥,原來那日我撿到的竟是一隻蝶繭,你瞧,好漂亮的蝴蝶……」
他慢慢垂下了眼。
他知,面前這只蟲子,便是他的蛹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