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荔枝灣的荔枝依然又大又甜,別苑的主人卻已十多年未見。
「這兒只每兩個月會有人來打掃一次,其它時間都沒有人在。」
「看來清掃的人才來過不久,這裡還挺乾淨的。」
梅兒與額爾德相偕在別苑裡繞了一圈,最後選擇臨荔灣湖的廂房暫居,再分工合作,一人整理廂房,一人出外採購必要用品和食物;兩天後,一切俱已就緒,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來了。
很奇怪的,這麼一走下來之後,梅兒反倒精神旺盛起來了。
「大哥,我們去摘荔枝!」
「這種季節有荔枝嗎?」
「對喔,還不到時候呢!」梅兒失望地垮下臉。
輕輕的,他扶起她的下巴。「我們上白雲山摘梅,妳做梅餅給我吃,嗯?」
黯淡的嬌靨瞬間迸耀出燦爛的光華,「大哥想吃梅兒做的梅餅嗎?」梅兒漾出驚喜的笑靨,隨即挽住額爾德的臂彎。「好,我們去摘梅!」
老實說,她並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一聽到額爾德說想吃她做的梅餅便如此興奮,而且這種興奮的程度比這一年來見識到各種新奇事物的感覺更深刻……
不,不一樣,這兩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發自內心的奇妙感受,很甜蜜,很溫暖,一想到額爾德吃梅餅時的讚賞表情,她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這是半年來她不太自覺的變化之一。
出京後前半年,她忙於認識他、熟悉他;後半年,他們朝夕相處,一塊兒走遍西南青藏川境,彼此也更加認識、更加熟悉,不知不覺中,雙方的心境和舉止上也都出現了些許變化。
不自覺的變化。
因為不自覺,所以不知,直至他們暫時安定下來,不再東奔西跑,他整理庭苑花草,她做飯給他吃,閒來漫步荔灣湖畔,或者上茶館品茗吃點心,有時候索性往草地一躺,睡上一整個下午。
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察覺到自己和對方的改變,那些不自覺,而且很微妙的改變……
「確實好吃!」
額爾德誠心讚賞不已,這可由他頻頻取食的動作上得到證實,梅兒見狀笑得合不攏嘴。
「你同阿瑪一樣都很喜歡這種清淡的點心呢!」
「我想任何人都會喜歡的。」
午後,微風徐徐,羊蹄夾花絢爛地盛開,粉紫色的花瓣片片飄落,飄在草地上、角亭裡,額爾德看書看一半,梅兒即端來一大盤花費了整個上午做出來的各色點心讓他品嚐。
雙臂抱膝,下巴頂在膝頭上,兩隻烏黑明亮的杏眼眨呀眨的,「真的好吃?」梅兒猶不太有自信地問。「不是安慰我?」好奇怪,以前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的說,但此刻,她竟然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真的。」啜了一口茶,額爾德又說:「我毋需安慰妳,事實就是事實。」
耀眼的笑容乍然燦放,「那你就多吃點兒!」梅兒喜孜孜地說,然後從圍欄的石椅這邊爬到那邊,親熱地靠著額爾德。「大哥。」
「嗯?」
「你很喜歡看書?」
「是啊!」
「為什麼男人都很喜歡看書呢?」
「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看書。」放下書,額爾德溫和地俯視緊偎在他身邊的梅兒。「妳不喜歡我看書?」
「不是,只是很奇怪,每一回我見著阿瑪,他總是在看書,而且只要額娘不去煩他,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真佩服阿瑪那麼有耐心。」梅兒俏皮地皺皺鼻子。「唔,對喔!大哥你也很有耐心,難怪喜歡看書。」
有耐心的人都喜歡看書?
奇怪的推論。
「莊親王府的幾位阿哥們不喜歡看書嗎?」
梅兒聳聳肩。「到年紀唸書的只有哥哥和大弟、二弟,他們都跟額娘一樣坐不住,總是看沒一會兒書就偷溜出去玩。不過……」咬著手指頭,她蹙眉沉吟。「小弟就不太一樣了,雖然不過才四歲,可他就跟阿瑪一樣不愛笑也不愛鬧,連哭都不會,老是拿那雙跟阿瑪一模一樣的冷眼瞧人,好像在嘲諷人似的,怪詭譎的!」
「像妳阿瑪,嗯?」
斜斜地飛過去一眼,「可不是像極了!」梅兒嘻開小嘴兒。「我敢擔保他長大以後必然會同阿瑪一個樣兒,到時可不知會不會有第二個額娘來讓他傾心,也對他傾心。」
「幸好只有他一個,而非妳所有兄弟全都像妳阿瑪。」
梅兒噗哧笑。「沒錯,幸好,幸好!」
拈起一塊淡綠色的糕點放入嘴,「妳像妳額娘?」額爾德漫不經心地問。
「除了嘴像我阿瑪,」梅兒指指自己的嘴。「其它全跟額娘一個樣兒。」
隱約泛出一抹奇異光彩的瞳眸凝住她手指的部位,「妳的嘴……」額爾德微微一瞇眼,移開。「很誘人。」
梅兒哈哈大笑。「你這話最好別讓阿瑪聽見,他會殺人的!」
「妳阿瑪看上去也大不了我多少。」
梅兒笑得花枝亂顛。「這話更不能讓阿瑪聽見,他會把你撕成碎片餵狗!」
額爾德認真想了一下。「興許真的會。」
「一定會!」梅兒斬釘截鐵地說。「這種列屬禁忌的話唯有額娘可以說,也只有額娘可以任意嘲笑阿瑪,或許會惹來阿瑪不悅,但他絕不會對額娘冒火,無論額娘做任何事,阿瑪可以十成十的容忍下來。反過來……」
她噗哧笑出聲,「阿瑪只要一個字說不對,額娘就會對阿瑪又罵又踢又打,跟個凶婆娘似的,再不行還有一哭二鬧三『我死給你看』,那種撒賴招數連我看了都覺得好丟臉。但是……」垂眸,歎息。「我知道額娘愛死阿瑪了,而阿瑪也同樣深愛額娘,額娘不知跟我說過多少回當年阿瑪為她豁命流血的往事,教人聽了好生羨慕呢!」
「妳期待承貝子也能為妳豁命流血?」
猛抬眼,「才不是咧!我又沒有虐待狂,何況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可能為我做那種不要命的事。我是說……」梅兒又咬起手指頭來了。
「瞧,我身邊見過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就連皇上,即便他最愛皇后又如何?除了皇后,此刻後宮裡還不是照樣排著十幾位嬪妃等待皇帝蒞臨指教,往後興許更多。那麼多男人裡,唯有阿瑪才是最專情的男人,他最愛額娘,一生也只有額娘一個女人。」她得意又驕傲地抬高細緻纖巧的下巴。
「妳……」額爾德眼眸深沉。「希望承貝子只有妳一個妻子?」
梅兒聳聳肩。「那種事我是不敢奢望啦!只希望他能允許我擁有一個清靜的私人空間,好讓我獨自安靜的過活,我可不想同後宮嬪妃那樣爭奪一個男人的寵愛,很難看耶!」她又不是狗,老是去跟一大群母狗搶一根爛骨頭。
「何用他允許,忘了嗎?妳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連策凌親王見了妳也得屈膝叩安,更別提承貝子,想要什麼,妳只消說一聲,誰人敢不從?不想見他,妳只消說一聲,又有誰人敢不遵?」額爾德淡淡地提醒她。
「不,不對,」梅兒不以為然地猛搖頭。「倘若我嫁過去了,他是夫,我是妻,妻從夫,天經地義,夫尊重妻,理所當然,論什麼公主,論什麼尊卑,那都是毫無意義的。額娘說過,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倘若我倆沒有感情,端著公主的架子又有何用?我只覺得可笑!倘若我倆有感情,又何必讓一個空幻的頭銜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只覺得愚蠢!」
「那要論什麼?」
「自然是論倫理綱常。」
她說得有力又毫不猶豫,可見這是她發自衷心的肺腑之言。
額爾德緊抿著唇,深邃的瞳眸彷彿要探入她內心般盯住她的側臉,怔忡地沉默了好一陣子。
靜得太久,梅兒不禁狐疑地橫過眼來察看,以為他睡著了。「大哥?」
悚然一機伶,額爾德急忙移開目光。「什麼事?」
「你不舒服嗎?」梅兒關心地問。「怎地呆了?」
「沒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無法說出口的事。
「想什麼?啊,對了!」梅兒忽地拍了一下大腿。「咱們明兒去一趟花市。」
「花市?」
「對啊!園子裡的花都枯了,咱們買些花種子來種好不好?」
「是可以,不過妳會種花嗎?」額爾德滿眼懷疑。
「不會,可是我們可以問花販子嘛!」
額爾德想了一下。「是可以。」
「那明兒五更前就得起床了喲!」
「五更?」
「曉市交五更就開始了呀!」
曉市?
這下子又得逛上一、兩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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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花這種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可也不簡單,要盡心照料,要細心呵護,尤其一開始的時候,倘若方法不對,就算種子種下去了,妳渴望它開花,年年月月深情款款地盯著它,它卻連芽也不給妳冒出來。
「妳真的要種在這裡?」
「花販子說的呀!這種天氣七天不發芽就得重種,那邊種不起來,也許這邊的土壤比較適合嘛!」
「好吧!花鋤給我,我來挖。」
「那我去蓮花池提水!」
卷高了衣袖,額爾德高高舉起花鋤,鋤了片刻,蓮花池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拍水聲--彷彿淺灘上的魚在叫救命,還有咕嚕嚕的冒泡聲--好像大熱天裡誰在猛灌清水,心頭一驚連忙回頭,卻只見到兩隻手在池面上揮舞,如果不是看下見她的腦袋,他會以為是誰在歡呼。
一個倒旋,他即刻飛身掠過池面一把抓住揮舞的手,嘩啦啦地拉起濕淋淋的人兒納入懷中,一邊繼續飛向廂房,一邊急問懷中的人。
「小妹,妳還好吧?」
不知喝了多少水的梅兒不停嗆咳,不但吐出好多水,眼淚鼻涕也跟著冒出來,滿頭滿臉糊糊的一片,根本沒辦法回答他。
「小妹?」
又過了好半晌,嗆咳聲才稍稍緩和下來,梅兒勉強擠出一絲笑,「那水好……好難喝……」然後揪住他的衣襟深深埋進他懷裡。「真的……好難喝喔……」
細微的啜泣聲隱約自他懷中溢出。
摟緊她微微顫抖的嬌軀,他知道她害怕,心裡想的是溫言安撫她、呵護她,讓她鎮定下來,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腦袋裡卻很明白換下濕衣裳才是她現在優先該做的事。
「小妹,先換下濕衣服,我去幫妳燒熱水。」說著,他想要把她放在床上,她卻揪住他不放手。
「那……那石頭好滑,我不……不小心滑下去……」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知道,不要緊,只要泡一下熱水就沒事了。」他的聲音輕細得彷彿微風飄過。
「我……我以為可以自己爬上來,可是……可是池底也好……好滑……」
「妳應該叫我的。」
「水好……好深……」
「以後提水由我來。」
「我……我不會游水……」
「過兩天大哥教妳。」
「我……」
「小妹,放開我,妳必須先換衣衫。」
「不要!」
靜了一下,額爾德輕輕扶起她的下巴。
「小妹,相信我,已經沒事了,嗯?」
她的睫毛上猶沾著幾滴水珠,不知是池水或淚水,濕潤的杏眸盈盈如秋水,無助的,淒迷的,怯生生的瞅著他,像被毆打後再遭遺棄的小狗,柔膩的嘴唇嗡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入眼她那驚魂未定的柔弱模樣,原想再多撫慰幾句的額爾德不禁有些恍惚,心臟奇異地緊縮,眩惑於她這一刻的楚楚可憐神韻是那麼美,那麼扣人心弦;更心驚於胸口中的激盪,是陌生的,也是令人震撼的,於是,他也說不出半個字了。
四目相對,無言的情韻在渾然忘我中悄然對流。
片刻後,不自覺地,他徐緩地俯向她,她眨了眨眼,瞳底的無助消失了,同時抹上困惑與穎悟,她的眼眸更濕潤,彷彿掩上一層淡淡的薄霧,隱藏住她心底的千絲萬縷。
他的唇幾乎貼上她,就在這一剎那,她清甜如蘭馨的氣息先行呼上他,瞬間,他如遭雷殛般地全身一震。
「我在做什麼?」旋即丟下她猛然跳開,滿臉罪惡地落荒而逃。
留下梅兒怔忡了好半晌,而後,她雙手交覆在胸口輕輕歎息。
原來,這就是額娘所說的心動嗎?
好美的感覺啊!
但是,她實在不應該為他心動的,她早已許配給喀爾喀貝子,這是不允許反悔的婚事,她不能也不應該為其它男人心動,她最好趁早與他分開,以免自己越陷越深惹來痛苦。
她的理智如此告訴她。
然而,她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不想和他分開。
也許她要求這兩年的自由,尋求的就是這麼一次心動的機會,現在好不容易尋著了,她割捨得下嗎?
不,她割捨不下他,也割捨不下這份心動。
所以,痛苦亦無妨,折磨也值得,縱使這相處的日子注定下會有任何結果,她還是不想和他分開。
如果她只能擁有黑夜前的夕陽,就讓她好好擁抱這僅有片刻的燦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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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府沒有蘇杭的纖細優雅,也沒有開封的繁華鼎盛,更沒有北京城的宏偉壯觀,但它卻十足是一座美的城市。
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終年燦放的百花令人好似置身於花的國度裡,入目是隨處可見的繽紛璀璨,淺醺的風吹來的永遠是濃郁的香,還有高大挺拔的白樺,亭亭如蓋的古榕,這是一座充滿自然風情的城池。
不過梅兒的花卻是怎麼種都種不起來,種得她快挫火兒了。
「桃花若是再種不起來,我就改種蘭花,蘭花種不起來就種菊花,菊花種不起來種桂花,桂花種不起來種……」
「買這麼多菜吃得完嗎?別浪費了!」
溫煦的陽光下,提著菜、拎著水果、包著魚蝦和肉,梅兒與額爾德兩手俱是滿滿的食物,走在星星點點的樹影下。
她滿腦子想的是懷裡的花種子,額爾德擔心的卻是吃上三天都吃不完的食物。
「哦!大哥不是說前兩天在茶館裡吃的鮮蝦餛飩和蟹黃雞翼球很好吃嗎?我想試著做做看。」
「……唔。」
「大哥覺得上回我做的山楂奶皮卷和蜂巢芋角如何呢?」
為了挽回一點顏面,她捲起衣袖進廚房裡使出渾身解數,證明她在花圃裡不行,但在廚房裡可是沒有幾個人比得上的。
「……甘香濃郁,口味道地。」
「太好了,我試了兩次就成功了呢!」
自溺水那日開始,額爾德又回到原來那個嚴肅呆板的公主護衛,沒有笑容,沒有疼愛,淡漠而矜持,老是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偶爾被她逮到久久凝視的目光,他也總是一臉罪惡感的迅速別開視線。
她知道,他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他什麼也沒說。
因為心動,所以產生罪惡感。
他必然也明白這是不被允許的,她是堂堂和碩公主,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護衛,他沒有資格對她心動,更沒有資格對她興起非分之想。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許配給別人了。
但是他心動了,甚至差點褻瀆了她,所以他只好避開她,以免自己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
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做才是對的。
「之前沒有多少機會展現手藝,現在既然暫時安定下來,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
「我可以每日每餐煮不同的菜,整整一個月喔!」
「……」
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做才是對的。
但是他做的到,她做不到。
因為他是個成熟的男人,而她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他可以壓下心中的感情,可以漠視她的依戀,可以拒絕她的付出,可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她做不到。
不過她可以不在意他的冷淡,不在意他的拒絕。
夕陽雖燦爛,卻已勾上幾抹闇黑,她要擁抱這燦爛,便也得連這幾抹闇黑也擁抱進來。
只要能親身感受到擁抱夕陽的美好,就算被闇黑所傷也值得。
「當然,大哥若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菜,儘管告訴我沒問題。」
「……」
「沒有嗎?那麼……有不喜歡的菜,說了我以後就不會再做。」
「……」
「也沒有嗎?那就……」
只要能親身感受到擁抱夕陽的美好,就算被合黑所傷也值得。
不過她一點也不覺得受到任何傷害,如今,她常常要對著他自說自話表演單口相聲,他則悶不吭聲作啞巴,即便如此,她也能悠然自得地愉快無比。
哪怕是毫無意義的相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亦能樂在其中。
一路走一路說個不停--她一個人,他們終於回到別苑,在門口,梅兒把菜全交給額爾德拿去廚房,打算關好苑門後先去瞧瞧這回種的花?冒出芽來了沒有,沒有的話她就要改種蘭花了。
突然,闔上門的動作半途停住。
梅兒好奇地遙望遠處走來的母女,三十多歲的女人挑著兩擔青菜,裙裾拉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臉蛋,可愛極了,母女俱是一身陳舊襤褸的衣裙,看上去生活極是窘迫。
這兒是富貴人家的別苑區,原是不該有窮人出現的,梅兒猜她們是貪圖路近才打這兒經過。
「請等等!」梅兒不覺脫口喚住她們。
女人臉上立刻浮起一片驚慌。「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不該走這條路,下次不會了,我保證……」
「不,妳別緊張,我……」梅兒忙緩下語氣安慰對方。「呃!我想買菜。」
「買菜?」女人看了一下擔子裡的青菜,這才鬆了一大口氣。「請問姑娘想買多少?」
「全部!」梅兒再度衝口而出,但她並不後悔。
「全部?」女人驚訝地喘了一口氣,旋即躍上滿臉狂喜。「是,是!」
趁女人忙著把青菜包紮起來放在苑門口地上,梅兒蹲下去對小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小女孩也羞赧地回以甜甜的笑。
「爹爹呢?」
「爹爹病了,娘娘要賺錢請大夫給爹爹看病。」
梅兒不覺朝女人看過去一眼,女人也回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忙碌。
「為了養活我們母女,我家男人工作太辛苦,現在該換我來照顧他了。」
女人的語氣非常平淡,卻包含了無怨無侮的深情,梅兒不禁心頭一陣酸澀,趕緊把濕潤的目光移回小女孩臉上。
「妳幫娘娘的忙嗎?」
「嗯!」小女孩用力點頭。「我幫娘娘賣菜。」
「好乖。」她疼愛地摸摸小女孩的頭,然後起身。「多少?」
「三十文錢夠了。」
梅兒伸手入懷,遲疑一下,然後掏出一塊碎銀塞入女人手中。
「對不起,我沒有零錢,就這給妳吧!不用找錢了。」
女人惶恐了,捧著碎銀不知如何是好。「這……這……姑娘,這實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就這麼小小一塊碎銀,居然讓她掉下眼淚來了。
不讓女人把碎銀還回來,梅兒兀自吩咐道:「還有,下回妳再有賣不完的菜,全給我送來,我都買了……呃,苑裡人多,需要很多菜。」
聞言,女人的淚水更是潺潺而下,止不住,抱著銀子哽咽不已。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梅兒又蹲下,塞了幾文錢給小女孩。「妹妹好乖,來,這給妳買糖葫蘆吃。」
小女孩咧開驚喜的笑。「謝謝姨!」
望著那對母女離去的急促腳步,梅兒知道女人要趕著回去請大夫給丈夫看病,胸口不由得又是一陣翻騰。
片刻後,她轉身,卻見額爾德靜靜地瞧著她,表情嚴肅但眼神奇特,有讚佩,有感動,還有一些她不懂的東西,她不禁尷尬地咧咧嘴。
「那個……我們最近吃太多肉了,我想吃多點青菜比較好。」
兩擔青菜?
那足夠二十口人吃了,她想改行當牛不成?
但額爾德並沒有提醒她這件事實,僅是彎腰提起那些青菜走回廚房。
「我喜歡吃青菜。」
梅兒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對啊,對啊,青菜也很好吃啊!譬如芥蘭菜炒肉絲、魚香茄子、鑲肉苦瓜……」居然列舉起「菜」單來了。
然而不過片刻,她開始越說越慢,笑容也逐漸消失,最後浮上滿面悵然之色。
「其實我倒羨慕她,雖然生活困難,但夫妻恩愛,一路走來雖艱辛,只要能互相扶持依偎,又有何苦?」
額爾德忽地別開臉,眸底痛苦之色一閃即逝,梅兒沒有注意到,她想著別的事。
「大哥,我們住在這兒兩個多月了喔?」
「嗯?啊……」額爾德深吸了口氣,轉回目光。「是,兩個多月了。」
「那你……」梅兒斜著眼瞟向他。「有沒有發現城門口的乞丐越來越多了?」
「有。」額爾德頷首。
「大哥知道為什麼嗎?」
「民間生齒過繁,田少人多,以至於糧米短缺物價上揚,尤其是沿海遼東至廣東的缺糧情況更為嚴重,再加上連年風潮災、水災,侵貪之員又比比皆是,貧戶自然只見多不見少。」
「朝廷沒有撥銀賑災嗎?」
「是有,但……」額爾德朝她瞥去一眼。「有些地方真正賑濟到災民的銀兩並不多。」
梅兒立刻明白了。
雍正帝肅貪雖嚴厲,然而官場長久以來的積習,官員互庇的現象並非能輕易根除的,重刑之下始終有人勇敢的貪,壯烈的貪。
而乾隆帝一既位即標榜以中道治國,改行寬和政策,這簡直就像在鼓勵大家一起來貪,貪瀆的風氣因而又熾熱地吹起來了。
「侵吞?」
「這也是官商勾結的好時機。」
梅兒腳步驟停,瞄了他一下,旋即垂眸思索起來了,額爾德也跟著止步,詢問地俯視她。
片刻後,她仰眸,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吃不了這麼多青菜。」
「我知道。」
「最好請人幫我們吃。」
「可以。」
於是兩人齊步往後轉,又走回苑門口。
「貧民都住哪兒?」
「東門外。」
「哦……大哥。」
「嗯?」
「我忘了買魚。」
「我們可以先去魚市一趟。」
「還有肉,剛剛買的肉可能不夠。」
「再順道去肉市。」
「呃……米……米……」
「也去糧行一趟。」
他們買了很多魚,很多肉,還有很多米,但是甫一見到那一大片破敗的貧戶區,梅兒很清楚以她微薄之力根本幫不上忙,杯水車薪實在濟不了啥事。
「大哥,誰負責賑糧?」
「多半由各省布政司負責。」
「這樣啊……」梅兒沉吟片刻。「大哥,倘若我們沿海走一趟,你以為我們會碰上珍格格嗎?」
「不一定。」
「不一定?好吧!那就只有冒個險了。」
「妳是打算……」
梅兒頑皮地擠了擠眼。
「到沿海各省的布政司去逛逛,瞧瞧他們的花園夠不夠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