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大概吧。」
「那雅惠姊談過戀愛了沒?都二十四歲了,一定有吧?」中學生的眼睛成星形,熠熠發亮地望著林雅惠。
林雅惠手癢的點了一支煙。「沒談過啊!」有點想睡,但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只好點煙振舊精神……
王八!一時爛好心只會為自己招惹來麻煩而已!這小女孩幾乎每天都往她這裡跑,她當作沒聽見門鈴聲還不行呢。拷!以前自由自在的獨居生活簡直是人間極樂,現在則是人間地獄!
雅惠的眼皮快垂下來,還得坐台陪客。
「沒談過?」中學主的聲量撼動全樓,誇張的眨了眨眼,才說:「雅惠姊,自從認識你,我才發覺原來寫愛情小說的,都跟讀者想像中的不一樣耶。」
「哦──」拜託讓她睡死了算。
「我以為作者都是長得漂漂的,不食人間煙火,頭髮還長長的……」
你當是鬼啊?雅惠懶懶地滑向沙發。好困哦!早上八點才睡覺,十點就被吵醒,遲早會睡眠不足死於精神失常。難得當個好心人只會讓自己提早死於非命而已,難怪好人不長命!拷!
「而且雅惠姊取的名字好聳哦。」中學生還不知死活地說。
「哦……」雅惠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著。
「完全跟我腦海裡的作者形象不搭耶。雅惠姊,到現在你都還沒有跟我說你的筆名哩!」
誰鳥你啊?「還是不說比較好吧。」雅惠不掩飾的打了個哈欠。完了,連香煙都沒法子振作她的眼皮和肉體了。
「為什麼?知道了我好替你宣傳啊!」
去!宣傳個頭啦!「名不見經傳的小作者做什麼宣傳啊?」
「可是……人家覺得當作者的朋友好光榮唷。」中學生的眼裡又冒出泡泡來,閃閃動人。
這回,雅惠連答話都懶得答了。光榮嗎?嘿!在台灣多數人還是瞧不起寫愛情小說的同時,把這種職業抬出去,她還得畏畏縮縮的,這小女生倒滿大膽的。
「喂喂喂!大消息要不要?快點開門啦!」尤癡武在門外大喊大叫的。雅惠翻了翻白眼,乾脆裝作昏死在沙發上,中學生倒是乖乖的去開了門。
尤癡武拎著大包小包進來。
「咦?小冬瓜你也來了啊,快點來幫忙!」尤癡武吆喝著這個剛認識的中學生,一腳從沙發上踢下雅惠。
「痛!」雅惠哀叫,苦命的摸著頭站起來。沒打算對尤癡武發火,因為她麻痺了,這些天她們簡直當她家是大本營,有事沒事就窩在這裡看小說看A片。
算了,當她倒楣好了,不要招惹到她就行。雅惠又打了個哈欠,走向臥房。要鬧就隨她們鬧,把房門關起來總沒事了吧?
「別走!」尤癡武手一揮,銀光一閃。
「啊!」雅惠嚇得跌在地上。「你要殺人啊?」拷!落在她剛才站的地方的是一把水果刀,她要閃得慢點,不是要被砍中頭啦?
「嘿嘿嘿嘿!」癡武傻笑。「我的目標是你旁邊的牆啦!本來是想學小哥玩蜂針,但針太小了射不出去嘛。」
「說什麼啊你?」無聊!還是以前的日子自在。
「嘿嘿,將來你就明白啦!過來幫我啦!」癡武攤開厚厚的一疊海報,上頭全是上了薄妝的嚴卿官。
「哇!給我一張,給我一張!現在嚴哥哥的海報好紅哦!」
「特價五十元,拿來!要簽名的就一百元!怎樣?要不要?」市儈之氣流露在臉上。不過癡武算是滿好心,晃晃手指:「過來幫我學簽名,我就免費送你一張。」
「簽名?」
「是啊!這都是我上街扒來的海報耶!本來是想叫小哥一張一張給我簽名的,不過他沒那閒功夫,所以嘿嘿嘿嘿,就自己動手簽啦!」尤癡武看見雅惠意態闌珊的,噘了嘴說:」雅惠,咱們算不算朋友?」
雅惠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我們是朋友嗎?」
「嚇!」尤癡武跳上沙發,睜著圓滾滾的眼晴。「你認為不是嗎?」
本來雅惠還想說一句:「就不是嘛。」但看見尤癡武發狠的表情,還是縮回口了。
是朋友嗎?很奇怪的想法。顯然尤癡武對朋友的定義跟她不同,相處的時間多了點,就叫朋友嗎?
「你說,是不是朋友?」尤癡武身上放了好幾把水果刀,是練習之用的。她隨便抽出一把在雅惠面前晃啊晃的,威脅兼恐嚇。
「啊……是,是!我們是朋友,啊!」有刀在尤癡武的手上,就算當親姊妹也不是問題,王八!
「這樣的話……」中學生小聲的開口了,崇拜的看著雅惠:「那雅惠姊,我們是不是也是朋友呢?」
「不是吧……」雅惠拖拉著語調。什麼時候她多了兩個朋友都不知道?一直把她們當作不請自來的客人;客人與朋友之間是有一段距離的,前者不必付感情,而後者卻得交心……有嗎?有嗎?
中學生聞言,眼眶紅了起來。「我知道雅惠姊只是可憐我……」
拜託!雅惠有點厭煩了。她很少可憐人,沒錯,她的心腸是不夠狠辣,但相當的自私,這點她是承認的;她沒將可憐花在陌生人或自己身上,那麼她將她們定位在何處?是客人或是朋友?
「雅──惠──」尤癡武的聲音也拖得很久,同時晃動手上那把水果刀。
又在威脅她!媽的!「我開玩笑的啦!當然是朋友啦!」好難說出口。如果相處久了就算朋友,那麼嚴卿官不也是她的朋友?想來就毛骨悚然!她寧願當他是鄰居就好。
「好了好了,快點來簽名!」尤癡武拿了一卷帶子自動自發的放進錄影機。「順便給你們瞧瞧小哥在美國的行情!」
「嚴哥哥在美國也是平面模特兒嗎?」中學生的眼睛又閃閃發亮。
「嘿,看了就知道。」尤癡武一人遞一枝筆。
可不可以不要淪為你犯罪的同伴啊?雅惠不敢說,只得歎了口氣。自從嚴卿官搬來,她的神仙生活就自動遺棄了她!
整卷錄影帶錄自國外某位大師的服裝展覽,所有的模特兒在伸展台上以歌舞劇的方式將每件服裝特色表露無遺,嚴卿官是裡頭唯一的東方人。雅惠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他非常的……專業,沒了笑容的他活脫脫像是另個世界的人。
「好……好帥!」中學生的眼睛從星星升級到太陽之光,快融了。「嚴哥哥在裡頭是最好看的一個耶!」
「這是當然,別看小哥二十八了,他到目前還是美國少數具有相當身價的東方模特兒,這卷帶子在台灣只播過一次而已喔。」尤癡武瞟了雅惠一眼,有點不悅。小冬瓜的話預計該由雅惠來說,她看起來倒像沒事人。
「雅惠,你不問嗎?」
「問什麼?」雅惠回過神,又打了個哈欠。
「問小哥本來在美國,怎麼會突然到台灣當平面模特兒啊?」
「他回台灣跟我有什麼關係……啊?他怎麼會到台灣來呢?」雅惠慇勤地咬牙含笑問,因為尤癡武的水果刀在她跟前晃啊晃的。豬八戒!她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嘿嘿!回台灣的原因當然不能說,不過小哥純粹外借打零工,幫忙他堂兄帶進來的品牌打廣告……喂!你懂了沒?」尤癡武睨著她。
「懂懂懂,我懂了!」雅惠受教地忙點著頭。嚴卿官打工關她屁事啊?她倒是從沒主動想詢問有關嚴卿官的隱私,只是鄰居,知道那麼明白幹嘛?
「懂了就好。你的筆名到底叫啥?」
「啊?」
「快點說啦!要是有點紅,趕快簽名,我拿去賣錢啦!」
「不不不,我一點都不紅!」
「那你一定認識當紅炸子雞嘍?要幾本有簽名的來,我再來仿造賣錢,到時五五分帳,怎樣?」
基本上,尤癡武是想錢想瘋了,雅惠幾乎要翻白眼了。「我……不認識其他作者,所以你死心了吧。」
尤癡武鄙睨她。「喂,小姐,你寫又寫不紅,又沒認識炸子雞,你還混什麼啊?」
「混飯吃吧,我想。」雅惠有一搭沒一搭的。興趣是起因,不過重點是能混飯吃最好。小說情場就像是小型社會,各態百樣的作者跟讀者都有,有時還會發現好玩的事。她一直篤信人性是本惡的,而在這個小型社會裡印證了這一點,時常在這之中發現有趣的現象,有時因而笑到半夜。
跟尤癡武是朋友嗎?她不愛交朋友,因為人性終究如她般的自私。為什麼不?她從不相信全然的付出,在這種世界裡,有友情、親情及愛情,三者始終無法兼顧,而當這些情感撞上了私慾,那麼你猜,哪樣東西最重要?
失了心,有什麼不好?起碼,可以光明正大當個自私的女人,不必背負可笑的情感,不必去交心。
「雅惠!是不是朋友?」尤癡武又問。
「是啊。」雅惠看了她一眼,這回比較順口了,話常說就不會難以啟口,反正又不必花錢。
「是朋友就給我快點模仿啦!」
好苦命!雅惠認命地模仿起嚴卿官的簽名。媽的!幸虧不是朋友,不然還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從當天下午二、三點起,就見U型公寓間的庭院湊擺了長桌。雅惠縮頭縮腦地地往下望。零零散散的「義工」也不過三、四人,就那幾個人嘛!
「白癡。」雅惠咕咕噥噥地。
「你說什麼?」
「沒有沒有啦!」雅惠換上討好的笑。「我只是覺得可能下雨耶,我看我們還是放棄好了。」她轉頭面對那個押著她的傢伙。
已經懶得罵髒話。她甚至還來不及把門窗關緊躲起來,就發現自己被套牢了!去!她早忘了今天要辦什麼鬼餐會,還在中庭裡!那個尤癡武根本就是來監視她的,死王八蛋!朋友個屁!壓根跟嚴卿官是同出一氣,輪番上陣。
「主辦人不能放棄吧?」嚴卿官笑容可掏的,但凶眉出現了。媽的!他就是吃定她怕事啦!算了,就當勞動一天,吃一點虧好了!
不甘情願的下了樓,馬上就被瑣事纏身;擺擺碗掛掛氣球,充分勞動她養得很幸福的肌肉。
「媽的,桌巾也要我去拿啊?」雅惠咕咕噥噥地,還是認命地去拿。
到了晚上六點半鐘,工作大致已經完成。鋪長的桌面上只有嚴卿官那戶的紅燒牛肉跟雅惠匆匆忙忙跑上去煮的五包泡麵。本來她還不想煮,反正又沒人來,但基於垂涎那鍋香味四溢的紅燒牛肉,還是捐點泡麵出來。
「好累!」她坐在花台上頭,猛煽風。「我能不能比蚊子先吃啊?」不怕死的建言遭來一記輕敲。
「再等等吧。」他笑道。
「拷,我先吃我的泡麵,行不行啊?」
「你又罵髒話。」嚴卿官的注意力迅速轉移了,雅惠立刻往後駭跳。
「我……罵髒話又不會少塊肉!王八蛋!我受夠了!你當我是誰啊?你的屁啊!成天就會欺負我!你憑什麼管我?!我求求你放了我一條生路,好不好?」不是沒脾氣,只是有一點怕事而已。媽的!隱忍很久的話終於說出口,但只能算逞一時口舌之勇,終究是怕他海扁她一頓,乾脆抱著泡麵鍋上樓。就算吃不到紅燒牛肉,起碼還有泡麵嘛!嗚!這些天他多事每天賞她兩餐,害她把胃口養刁了,開始吃不慣泡麵,好想哭
「嚇!小心點!」在公寓大門前差點連鍋帶人撞上去。
「林小姐,你要回去了啊?」說話的是二樓的歐巴桑。她的身後跟著兩個小學生,還有一個看起來挺像「老公」的男人,那男人手上的托盤擺著四菜一湯。
雅惠看看他們,再看看那托盤上的家常菜。不……不會吧?
「自從搬來台北以後,就沒有過這種跟鄰居吃飯的樂趣哩!」歐巴桑越過她,吆喝著她瘦小的老公把菜擺上去。
雅惠忽然感到頭痛起來。熱情一向跟她絕緣,現在好像瞧見歐巴桑全身洋溢著可笑的熱情。
「有沒有搞錯?」雅惠喃喃自語,而後她的眼睛瞪大,對棟公寓二樓的女人捧著蛋糕下來,──腆腆的,好像在樓上窺視了很久才下樓。
「我的天啊!」這些人的熱情只會讓她想吐,不過──「不吃白不吃。」她端著鍋子又跑回去了。
「氣球!」歐巴桑的小孩拉她的衣服,指指繫在長桌上的氣球。
雅惠低頭看看他,再看看氣球。「去找你媽拿啦,找我幹嘛……」眼角瞟到嚴卿官在注視她,忙道:「好好!我馬上拿給你!」媽的!她都縮在桌角邊了,怎麼他的電眼還能鎖住她啊?
「雅惠姊?」
「喝!嚇死人啊你?」才要偷偷開動,就見中學生跑出來嚇她。
「咦?我還以為我先到呢!」中學主看著陸陸續續跑出來的鄰居,有兩手空空的,也有拿著水果出來的。「我媽在煮餃子,我老爸去買飲料了,馬上過來。」
「哦──」那干她屁事啊?
「好好喔。」
「有什麼好的?」人似乎逐漸多了起來,多半是攜妻帶子的,也有人站在陽台張望。
「我以為只有在學校才可以交到朋友耶,雅惠姊。」中學主老黏著她,連她去取食,也亦步亦趨的。
雅惠懶得搭話,埋頭就吃。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有鄰居還是不錯的。」中學生像在對牛彈琴。
雅惠看了她一眼,繼續「埋頭苦幹」。鄰居有什麼好的?都是些奇怪的人。
「你們還在這裡幹嘛?」尤癡武赫然出現,懷裡抱著一堆海報。「快點來幫忙。這是賺錢的好時機!一、二、三……九、十……十五……好多人哦!嘿嘿,我就知道要賺錢就得要由自己人先賺起!」
「尤姊姊,你在說什麼?我不懂耶。」
「笨!把桌子清出一個位子啦!咦?還有人煮泡麵啊?哪隻豬八戒偷懶想魚目混珠?小鬼,把泡麵撤下去,換我的義賣攤子上去!」
「義賣攤子?可是我們今天不是只連繫鄰里感情而已嗎?」中學生傻傻地問。
「你說的沒錯啦!但你要知道鄰里關係只是社會的一小部份,我們要懂得造福人群你懂不懂?」尤癡武渾身上下充滿正義。「義賣小哥海報的所得,我們可以捐出去盡綿薄之力。」
中學生眼裡閃著崇拜的光芒。「尤姊姊,你好善良哦!」
「知道就好,不要隨便傳出去,我會害臊的。快點來幫忙啦!雅惠,是不是朋友?是的話,過來幫忙清桌子!」
拷!這女孩好奇怪,動不動就把朋友掛在嘴邊。
「雅惠,這是在做善事,積陰德唷!」
「你打算中飽私囊多少?」雅惠問。
「咦?」尤癡武的臉色像抹上一層綠草。「你……你在胡說什麼?」奇了!小哥的意中人怎麼這麼瞭解她啊?
本來想劫小哥意中人要脅換取神偷大賽的邀請卡,但她這個人心軟又良善,要她劫人還得事先找倉庫、深山藏人,太累了!不如為武術館另謀賺錢之道,好比說,去撈點不義之財,嘿嘿!她早就算計好了,一張海報賣一百,十張就有一千,一百張就是一萬元,再摸點雅惠書櫃裡的愛情小說,仿簽名去賣,嘿嘿嘿!要重新裝修武術館不是問題。
她尤癡武好歹為了錢也當過臨時演員,雖然只是在中影城的街道上來回走上幾趟,但也算是小小的演員,對於面部的表情轉換還有點心得。
「嘿嘿嘿嘿,」癡武堆起傻笑,青綠色的臉泛起紅光。「別淨在這裡說些無聊話了,雅惠不幫就算了,有些人啊是不像我一樣的好心啦,小鬼,來不來啦!」
「好啦,我來幫忙啦!」中學生欲尾隨而去,忽然停下看著雅惠。「雅惠姊……」
「幹嘛?」
「我……」中學生怯怯地笑,緊張的撩撩短髮。「本來我爸媽要搬家呢,這裡房地貴,如果賣了搬到其他地方一定不無小補。」
「這樣啊。」雅惠隨口答道。要搬家跟她說幹嘛?
「可是我爸說,以前一定會搬,可是現在不能搬,搬走了到哪裡找像嚴哥哥跟雅惠姊一樣好的鄰居,他希望我在最好的環境下成長。」
差不多是七點多鐘的時間了,天色還沒全暗,但中學生是背對著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週身則映著淡淡的白光。
「我……我好高興沒搬走。」中學生鼓起勇氣說:「以前我覺得我的家人只有爸爸媽媽,可是現在我的家人好多,有我喜歡的雅惠姊、有給我爸爸信心的嚴哥哥,還有尤姊姊跟其他我現在都可以叫得出名字的鄰居……我……我好喜歡雅惠姊跟嚴哥哥喔!」她的臉一紅,加上尤癡武在叫她,也沒管雅惠的回答,逕自跑了。
來來往往的居民有趨多之勢,泰半都是雅惠見過但懶得記,有的經過她時,叫了她的名字,但她沒啥印象。尤癡武果真將泡麵擠到一邊,吆喝男女老少義買海報,嚴卿官的週遭則圍了一票人……奇怪的感覺!明明互不相識,明明自掃門前雪,卻像一家子般的融在一起。
「真有那麼好嗎?」即使現在,她依舊嗤之以鼻。可笑啊!嚴卿官以為他在做什麼?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真有這麼容易?她才不信!禍福相依她只信一半,只信一半!
我……喜歡雅惠姊跟嚴哥哥……
「真他媽的見鬼了!」雅惠喃喃地。這種喜歡能維持多久?多久?
三樓的鐵門難得是打開的。趁著庭院氣氛熱絡的時候,摸了六罐啤酒跑上樓,沒進屋,只是坐在三樓樓間地上,樓梯間的燈全是關的,但牆上的窗子半開,透進燈光。
「好久沒喝了。」黑暗中雅惠幸福的笑著,同時猛猛的吸了口煙。享受啊!現在抽煙喝酒的機會很少,全拜嚴卿官之賜,要不是中學生她爸買了好幾打啤酒,她猜等到她死都還喝不到啤酒。
她一向不愛熱鬧,對於庭院的餐會有點吃不消,無法明白嚴卿官怎會受得了去辦這種餐會,怎會費盡心力去幫那些八百年都不見得會打招呼的鄰居?
管好自己不就夠了?他的感情氾濫到見人就送的地步嗎?是無聊也就罷了,還拖著她下水,她很好欺負嗎?
雅惠忽然想起路燈下中學生的一臉怯怯。「算了,他愛怎麼做干我屁事啊?」能幫到中學生也是不錯啦……「搞什麼!她憑什麼喜歡我?就因為我被迫去做不甘情願的事?我甚至連中學生叫什麼都沒記住,她憑什麼喜歡我?拷!」
她憎厭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好不舒服!
「雅惠?」
「啊?」媽的!這麼快就被捉到了?雅惠抬起頭,瞧見嚴卿官隱隱身影落在樓梯上。他走路像貓,不過她習慣了!媽的,要是半個鐘頭內沒找到她,她才會覺得奇怪呢!
「你又抽煙喝酒?」
「我……」完了,坐得太久腳麻跑不掉!雅惠嚥了口口水,每次一見到他,心頭就怕。
「累了吧?」這回,嚴卿官倒沒追著她跑,在雅惠驚詫之下坐在她旁邊。
「還好啦……」雅惠心裡有點毛毛的。指間的香煙燃著,可是不敢再抽,啤酒喝掉一半,也不敢動。媽的!她是孬種。
「煙呢?」
對嘛!這才像是嚴卿官的為人!雅惠乖乖遞出香煙。他要沒追著她討煙,那才有鬼呢!
他沒熄掉它,反而自己抽了起來。
啊!拷!「你……你自己也抽煙!」還捉她!他不是衛道人士嗎?
「我沒說過我不抽啊!」他揚眉笑道。
「那憑什麼我不能抽!」媽的,王八蛋!
「女人抽煙不好。」
好……好冠冕堂皇、義正辭嚴!雅惠很想撲上去扁他一頓,要不是怕事的天性,她真的會打他一頓!拷!豬!
「你的臉都是汗。」伸手欲擦,卻被雅惠機伶側頭避開。
「我自己來啦!」等腳不麻了,就跑回屋裡去!沒見過這麼肉麻的人,動不動就想玩」肌膚相親」的遊戲,她就這麼霉,每次都是被他殘害的可憐人!
見他沒說話,她也懶得找話,偶爾眼角覷著他,他總是浮著笑,像……心懷不軌。
她試著伸伸她麻麻的腿,還好,不算太麻。「我……」本來是要走了,忽聞一樓鐵門開了又關,有人進公寓裡來。
「我覺得二樓的嚴先生對林小姐很有興趣呢!」是二樓歐巴桑的聲音。
雅惠的嘴才張到一半,說不出話來了。
「你不信?」歐巴桑開了二樓的門,顯然是在跟她老公說話。「我看人看了幾十年不會錯啦!下回你注意一下,每次啊,只要林小姐跟嚴先生一塊出現,他的眼睛就老繞著她轉,還以為沒人發現呢。」話尾隨著門關了起來。
嗄?差點活活嚇死她了!原來是歐巴桑自己在散播謠言。「嗤,說笑嘛!」她搖了搖頭,跳起來。這種謠言她一個人偷聽是好笑,兩個當事者一塊聽就是尷尬了。
幸好只是謠言,不然還真以為自己成為愛情小說裡的女主角。老實說,她喜歡當配角,配角是綠葉,不必負擔人多情感包袱。往往覺得女人很傻很蠢很笨,為情所苦有個屁……」我先回去好了。」少言少惹少動作是她奉為圭臬的七字真言,她拍拍衣袖,準備先行跑路。
「雅惠。」
不知為什麼,她寒毛直豎沖天。眼角又瞟了他一眼,發現他開始喝起餘下的啤酒,拷!當初還當他是二十八歲不抽煙的衛道人士。
「還……還有事啊?」她毛毛的。
嚴卿官抬首,目光鎖住她:「我們可以交往看看。」
「不要!」想都不想地回答,腳不停的跑進屋子。
「可惡!你就只會逃避嗎?」嚴卿官的手腳相當的快,她才跑進屋要回頭關門,他就捉住她的手腕,雅惠又駭了一跳,腳底打滑,往後跌倒。
「啊!」她的運動精神是倒數,更別說她的肌肉沒法作瞬間反應,往後一仰,嚴卿官似乎被她拉扯,俯跌下來。
拷!要被夾成漢堡肉了!雅惠緊緊合上眼,只希望頭破血流的時候,嚴卿官能給點面子,不要因被拒絕了,而任她自生自滅。
感覺身體如風速般掉下,頭落地的時候好像被托住經輕放下,身體倒被摔得有點疼。好半晌,雅惠不太敢睜開眼晴。
臉有點癢癢的、溫溫的,沒遇過這麼奇怪的蚊子咬人咬成這麼噁心!
她悄悄睜開一隻眼。
「赫!」她及時撇開了臉,迴避了偷襲。
好……好噁心!相信她,真的滿噁心的!跟小說裡描述的完全不一樣!人類肉體相碰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尤其鼻裡淨嗆著男人的氣味……
「你……你想幹嘛?」這個淫魔!拷!偷親她!她的腿試圖拱起,仿自女子防身的絕招,但……媽的!不要說踢到他的致命要害了,連拱起都沒有辦法!他壓得她牢牢的,活像人體監獄!
嚴卿官老早就想抱抱她親親她了。「雅惠,你挺香的。」他埋在她臉頰旁,笑道。
她一臉驚恐,駭然如看恐怖片。「你……我流了一身汗,很臭……有話,我們好好說,先……先讓我起來好不好?」她的心狂跳。
「你先前不是逃避?」他的舌滑過她的耳垂。
「惡……」雅惠嚇白了臉。鄰居個屁啦!她白癡她笨她蠢她是豬!是誰這麼報導過了,摧花淫手通常是那個最好的熟人!媽的!「我……我有在逃嗎?你……你想談,我就陪你談嘛!」
「哦?」嚴卿官暫時收手,俯凝注她。「不逃了?」
「不不不,絕不會了!」他的臉逼得太近,讓她相當的不習慣。她嚥了口口水:「您要談什麼都隨您。」
「好,為什麼拒絕我?」
啊?連拒絕都不行嗎?「我……我……們只是鄰居而已,談不上……喜不喜歡啊!」事實是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最多只當他是個每天都可以見到的鄰居而已。人們對她的意義不就是如此?沒有過多的喜歡或討厭,只是淡然的相處,在她的世界裡只有自己而已,而他已算是她花最多心思應付的人了,這樣還不夠嗎?
她的回答顯然有欠妥當,因為他的臉色在微弱的燈光下有些青綠。
「就這樣?」
「是……是啊……」雅惠的心猛跳,並非因為他想追求她的事實,而是怕他會做出「不人道」的事情來。畢竟她是見過他身手的,而她不幸是個把肌肉養得很白白胖胖的人,如果應對不妥,難保下場淒慘。
「你的父母呢?」
啊?「在南部,你找他們有事?」
「遲鈍。你今年幾歲了?」
隔著眼鏡瞄他一眼。「我二十四歲啦!」奇怪的問題。
「你爸媽沒逼過你結婚?」
「我還年輕。」
「將來呢?」他頗具耐心地問。
「關你屁事……」雅惠不耐煩起來,但一兒嚴卿官的凶眉浮現,立刻改了口氣。「將來的事再說吧。」提到未來就有點煩。
「你要敢再說髒話,信不信我洗你嘴巴?」看她受教了,嚴卿官才平下氣來。「再過二年,你爸媽會催你結婚吧?」
雅惠瞪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麼?」要話家常,就不能站起來說嗎?這樣讓她十分不習慣,一個男人壓在上頭是頭一遭,如果在小說裡必定是男女主角濃情蜜意的時候,但問題是她不是女主角,這樣壓著她會喘不過氣來,他知不知道啊?拷!
「我們可以試著交往的。」
「不要!」她撇開頭。她從來不知道嚴卿官喜歡她,莫名其妙的提交往,是想虐待她吧?
他硬是扳過她的臉,俯視她,鼻息徘徊在她的臉頰上。「雅惠,你沒想過未來吧?你在逃避現實,即使你不愛人,終究也是要結婚的。」
雅惠瞪著他。媽的!什麼時候他這麼瞭解她了?
「我是你最熟悉的男人,不是嗎?我們可以試著找一個共通點。我並不強求你給我激烈的愛情,我也不會給你超出你所能承受的愛情,我希望你我之間是平實的感情,沒有大波大浪,但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懂嗎?」
「我……」雅惠困惑了。「我不懂。」
「不懂?還要我說得再白一些?愛情的方式有很多種,愛慾生死不見得適合每一個人。雅惠,你應該明白你最適合哪一種,我要的是一份穩定的感情,而我希望我的女人能夠有她自己的空間,不必將全副精神放在我身上。」
她不愛與人交往,更別說是一對一的愛情了……她瞧不起這些情感,所以她選擇了獨居。但將來呢?她的父母是老式而傳統的人,她這樣自由的生活也只能再過幾年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即使失了心、沒有愛情友情,但親情總是割捨不斷的,即使不願擁有,但體內依舊流有他們的血。不久的未來,催婚是必然,而她只能算是待宰的羔羊。只要她夠狠心,捨棄了倫理上的親情,那麼她會選擇放逐自我,很遺憾地,她的良知仍然存活。
「為什麼不行?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就像……朋友一樣。朋友般的戀情,你懂吧?沒有扣人心弦的愛情,平平穩穩的,你的日子照過,就像以前一樣。」
就像以前那樣?雅惠懷疑地注視他。天下真有那麼好的事?他跟其他男人不太一樣,如果要追求她,應該強調他有多愛戀她,不是嗎?瞧他說得雲淡風清,有沒有都沒什麼差別………
但,不得不承認,這有點讓她心動了,並非因為他的人,而是他的話所營造出來的感情世界是毫無負擔的,她甚至不必付出。好容易啊!幾乎是完全合了她的需求。
是曾煩惱過未來,但她性喜逃避,所以是存了心忽略,她的未來想要一個人獨處,但老父老母畢竟是傳統老式思想,如果她沒有屬意的男人,那麼結局很可能就是被押回去相親吧?
親情這東西啊……想捨也捨不去吧?
「你也會老吧?」嚴卿官狀似無意地說:「那時候起碼有人扶持,不必獨自終老。」
那麼久遠的事她倒沒想過,就算未來老了死了,在旁人眼裡是晚景淒涼,但她不在意。她介意的是,為什麼會是她?
「你……想救贖我嗎?」她懷疑地問。
「不,沒想那麼多。」
「那,為什麼是我?」自己有幾兩重她清楚得很,也深切明白自己不討喜的個性。男與女之間的戀情不應該是如此,那種感覺像是他捉住了她的心態。她不愛狂熱的愛情他配合、她需要獨處的空間他也配合,她沒法付出他也能配合……有這麼好的事,她打死都不信。
「因為,你是小牛妹妹。」他微笑。
雅惠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不懂不懂!她完全不懂。但她可以勉強習慣他的存在的,畢竟在過去一個月來,她已習慣了他強迫式的威脅恐嚇,而她也承認他是她最熟悉、也勉強能接受的男人。
未來的事說不定,既然不願意去刻意落進情感的俗套,而老父老母的傳統又是一個阻礙,在兩相權衡之下選擇他,似乎是件很「恰當」的事。至少,她依舊可以隨性而活,不必被強迫付出不會有的情感。
「我們可以試著相處一陣子,不強迫對方,但盡力適應。」這是他的條件,在黑夜之中,她的視力不好,即使他俯臉相近,即使她戴著眼鏡,依然忽視了他詭異的臉龐。「如果能適應對方,過幾年再談結婚。」
結婚……天啊!她沒想那麼多,始終不明白他對待鄰居已逾一般人的本份;甚至在她這冷眼人看來,是熱情過了頭,那為什麼他對她可以收斂起所有的感情而配合她呢?
不管什麼原因,愛情的成分在他而言應該居於少數吧?甚至她懷疑所謂的追求她是不包括愛情在內,至少他所提議的交往不像是他這種人該擁有的愛情……他應該適合熱情的女人……這個想法讓她鬆了口氣!不要愛情,管他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有愛情!
人類嘴裡所歌頌的愛情能維持多久呢?一年、二年?十年、二十年?嘿,這種東西她不需要,但卻想要擁有像他一樣的擋箭牌。
「雅惠?」濃密的睫毛半垂,密切注視她的反應。
「我……」她有點不安。「沒有……強迫?」
「彼此適應,不會強迫你付出。」他承諾。
「哪……」她嚥了口口水,至少她的未來有了另一種輕鬆的走法了,同時顧及了父母與她。「不適應,你不會纏著我不放?」
「你說散就散。」
「那……好……」她的聲音如蚊,生起了不確定之感。
嚴卿官聞言,一個躍身跳了起來,拉起雅惠。「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好像笑得很賊?雅惠還是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想……」退縮的因子又冒出頭來。
「口說無憑,簽張契約吧。」
「嗄?」交易啊他?雅惠的眼眸張得更大,瞧見了他當真拿出契約單來。
他微笑。「確保利益原則,這是我的作風,雅惠,你可以開始適應了。」
媽的!拷!她是不是……下小心掉進他精心策劃的陷阱裡去了?就知道天下沒便宜的白飯吃。不過
如果說,這種毫無負擔的情感是屬於她的「愛情」,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以前總要獨自一人,不必與外界連繫,多了他就如多了擋箭牌,不必為傳統思想折腰。愛情啊,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會有的。
「好啊,我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