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瞄了一下手錶。十二點三分!太好了,這傢伙遲到了!她根本不用費心去捏造對方的缺點,便有個冠冕堂裡的理由將人封殺出局。
「老師!是您嗎?林若茴老師!」
若茴聞聲轉頭,一個穿著麂皮紅外套及黑色牛仔褲的俊秀男孩笑眼眉開地跟自已打招呼。定眼一看,竟是自己門下的學生,這讓她詫異地摘下老花眼鏡。「金不換,你在這兒幹什麼?」或者她該說,以他的年紀而言,應該不會挑這種昂貴的餐廳來約會。
「跟我父親出來吃頓飯。那您呢?」他瞧了一下她的裝扮,搞不懂為何林老師下課休閒時,還打扮得這麼古板,簡直和四十歲的女人一樣。
「哦,我跟朋友約在這兒聊天。」若茴可不打算讓她的學生知道她是來相親的,傳出去準沒好事。更何況她才二十九而已,學校裡比她老又小姑獨處的未婚女教師比比皆是,一個磚頭砸下來,隨便都能連砸三個。
「真巧!老師,要不要先過來我們這一桌坐一坐?我介紹父親給您認識。」
若茴朝金不換指給她看的方向投射過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色羊毛外套的中年男子背對著她而坐,正傾著一頭修剪得完美無缺的後腦勺,專心聆聽女伴的話。若茴將視線流轉到他的女伴的身上,她是一個成熟、嬈媚型的女人,臉上塗著精雕細琢的妝,一卷一卷蓬鬆的黑髮韻味十足地垂在粉肩上,她只著了一件黑絲露背裝,圓滾的胸脯簡直是呼之欲出,額上一條細細長長的項鏈墜著一個滴心大鑽,適中地垂陷在她誘人的乳溝之間,似有若無地隨著她忽地前傾、後仰而若隱若現,兩條細肩帶吊在白膀子上,更增加那件黑絲的媚力。
若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為這養眼的一幕,心猿意馬。
怪嗎?這一點都不怪,凡是俊男、美女,她都愛看。尤其四年前剛從研究所畢業後,白天在大學當講師,晚上在一家私立高中夜間部任教,一旦幸運教到男生班的時候,一個月內被她沒收的黃色書刊,十本是跑不掉的。剛開始她是直壓在辦公桌的最底層,久而久之,吃午餐時,都會拿來翻一翻,翻得她眼球突出、心兒怦怦跳。但不得不承認,這種崇拜色情藝術的淫書還是有層次之分的。不論如何,層次再高,她還是照沒收不誤。
「你父母親?」若茴很自然地下了結論,誠心的讚美道:「你媽很漂亮。」
金不換笑了起來。「不是!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是我爸爸的紅粉知己。」
「哦!」若茴點了點頭,瞄了一眼金不換,懷疑地揣摩著「紅粉知己」的定義,想著好險他媽媽走得早,要不然準會被他爸氣死。「你該回去了,讓父親等你可不太好。」
她委婉的暗示他該走人了,免得讓他瞧見一場尷尬的局面。
很幸運地,金不換將頭一點,說學校見後,就走回座位去了。
唉!好一個俊秀的慘綠少年!若茴在心中不禁的讚美起這個大男孩,如果她還是少艾方興的純真小女孩,大概也會被他迷住吧!他雖然年幼,談吐卻跟大人一般。若茴總是為他惋惜,畢竟一個失去天真的少年還能算是快樂嗎?或許金不換的言行舉止多少也勾起自己的童年吧!
「爸,我遇到我的導師了!她是教歷史的。」
「歷史!真的?有意思,哪一個?」金楞手臂往沙發椅背上一搭,側過身開始找著人影。自從兒子去年十月進大學以來,就老是在他耳邊敲鑼打鼓,大力推銷她的素淨之美。人家說百聞不如一見,他倒要瞧瞧這個美若天仙、氣質脫俗的女教師能美到哪兒去。
對金楞而言,女人只要能懂得擅加表現自己的優點、隱藏缺陷的話,無一不美。
「就坐在近入口、靠窗的那位小姐。」
「小姐?」金楞啞然失笑。「哪來的小姐?靠窗而坐的都是大男人和一個人老珠黃的老處女。」金楞皺著眉反問兒子。
「爸!什麼人老珠黃!她沒有那麼老,才二十九歲而已。」
「怎麼可能?!她看起來比你麗華阿姨還要大上一倍。」金楞有技巧地連帶恭維起身旁的佳人。
「你啊!就是這張嘴甜得膩死人。」麗華窩心地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兒子在身旁收斂一點,然後抬眼瞧了一下靠窗而坐的女人後,馬上說:「是她!」
「麗華阿姨,你認識我老師?」
「談不上認識,可是她是我的常客了,每次來這兒吃飯時,都打扮得千奇百怪的,有時保守得不得了,有時又新潮得教人不敢領教。總之,八成是被逼來相親的。」
「相親!」金不換難以置信的說著:「麗華阿姨,你會不會記錯?我們老師很美的,不至於需要靠人家介紹相親才嫁得出去的地步。」
「麗華,我這個兒子是非常死忠的,上輩子大概是死守四行倉庫的。」金楞打趣道。
麗華小心的修正了先前的話,「不過她都是以『鷺鷥小姐』的名義定位,每次約會總是比男方先到一個小時準備。」
「鷺鷥小姐!」金不換好奇得不得了。「她明明姓林,為什麼要取這麼奇怪的代稱?」
金楞也楞了一下。鷺鷥!也學歷史!他保持一貫慵懶的坐姿回頭微瞇著眼打量那個土裡土氣的「鷺鷥」。
在他沉浮多年的人生裡,也曾一度闖入了一隻「鷺鷥」,但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他便強迫自己遺忘了那個人的存在,事實上,他是費盡心思不打算要記住她,因為那個「鷺鷥」是一個標準的衛道之士,成天只會嘮叨他有多花,多沒有原則,甚至批評他濫交到缺乏國格、不懂得國恥。誰敢要那種在享樂的場合裡,還死命要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小道姑?她連撒嬌都不會!一個不會撒嬌的女人根本不成女人。但是,很奇怪,她一直沒有從他腦海裡褪色過,她的影像模糊過、暗淡過,就是不曾褪色過。
當他在黑暗裡獨寢於偌大的床上時,常常會在深沉的睡眠狀態下,體驗到與她交流的快感,那種快感不是肉慾的感覺,而是一種莫名的依戀與崇拜的冥想,彷彿就要化在她的影像裡與她結合為一,但每當另一張柔水般的臉一掠過眼前,他使會在汗水淋漓的高潮中驚醒,醒來後心中既苦澀又百感交集,得向別的女人尋求慰藉,但卻只是摟著她們安穩地睡到天明。近年來,他聲名不佳的原因也是如此,因為他對那些女人根本是心不在焉,而他又怕獨眠後的空洞。
金楞又掉回了記憶裡,追憶在格拉斯哥的那五個月,從十月殘冬的寂寥荒原、春寒料峭的冰天雪地、再轉到西風拂繞的孟春時節,一個衛道、不識愁滋味的小女孩,豎起食指諄諄教誨他的一言一舉。
「兒子,不介紹你的老師給爸爸認識嗎?」
「爸。你剛才還嫌人家人老珠黃,我看還是不要介紹給你得好,免得得罪人。我還想繼續修她的課呢!」金不換很瞭解他父親聲名狼藉的魅力,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沒有要不到手的,凡是投懷送抱的女人,姿色不差的話,他是老少咸宜、大小通吃,年紀從十八而至四十,都沾得津津有味,根本就毫無原則可言。介紹林老師給他認識,無異是助紂為孽,再添一樁孽緣罷了。
「想造反了?就報個名都不肯嗎?」金楞不悅了。
「爸,她是我的老師,請你尊重她的身份好嗎?」
「我只是想確定她是不是我的一個老友罷了!」
「你又來這套了!就算你問麗華阿姨,她也絕不信你。我的老師不可能是你的舊識。
你都那麼老了,社交圈又完全不一樣,少作夢了。」
「老?!」他怏然不悅地提醒金不換。「兒子,對十八歲的你而言,老是理所當然,但無論如何,我還是你如假包換的老子!」
「小換,你這樣說就刺傷你爸爸的心了,在商圈裡,人家還譽他少年得志、前途無量呢!」麗華體貼的為這兩個父子解危。
「還是你麗華阿姨說話公道些。」金楞將她一摟,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可是人總是會老的啊!爸,你也該討房小媽回家才好,省得每次換了張床還叫錯人家的名字。我每次都得聽你的女朋友訴苦,這工作很煩人的。」金不換儘是澆父親冷水,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尤其他老爹對菇類情有獨鍾,一旦出外應酬宿醉回家,半夜尼姑、道姑、香茹、蘑菇、草菇、金針菇、鮑魚菇,嘀嘀咕咕地叫囂個不停。全家總動員,上自曾祖、爺爺、奶奶,下至他這個兒子都得抓著他。不過,若真是煎、炸、煮、炒盤香茹放在他眼前時,他又嫌味道淡、不下飯,真是難伺候!
「你講話留心些,別老是扯我後腿。」金楞警告兒子。
「你就歡迎別人奉承拍你馬屁,當然,我這個做兒子的就得亦步亦趨的提醒你,以免將來你罹患老年癡呆症都不知道。」
麗華大笑了出來。
「麗華,這一點都不好笑。」金楞蹙眉咧著嘴地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女伴。
「對不起!」她小心地以修長的手指拭了一下睫毛,深怕睫毛膏擴散開來。「你們這對父子實在太有趣了,上梁是歪的,下梁竟還是正的。」
「歹竹出好筍啊!」金不換嘴一努,給了麗華他的答案。
「小換!你小心一點,罵爸爸可以,可別罵到爺爺頭上。」金楞笑嘻嘻的起身,搔了一下兒子的頭髮。「我決定還是親自去『拜見』你那個偉大的老師。」
「爸!」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金楞轉身向出口走去。
「就怕老爹您不吐白骨!」
若茴撐著頭,透過模糊的老花眼鏡瞟了一眼向門口走來的成熟男子。他踏著優雅、從容不迫的步伐向前趨近,那種漫不經心、目中無人的態度就像一頭在沙漠中行走的金錢豹一樣,勾起她的回憶。若茴一注意到他將視野轉向自己時,便馬上將頭掉轉向玻璃窗。
她最近是怎麼了?老是注意到男人走路的樣子,反而連人家的臉都不觀察了。最近巧克力和牛奶的畫面又時常的竄進自己的腦海裡,而且愈來愈頻繁。以前只有在作惡夢時才會產生幻影,現在連吃個飯、喝杯茶都會頓萌遐想綺念。
林若茴,你瘋了!老是作那種色情的春宮夢。那個敗壞道德的「金先生」值得你去想他嗎?當然不!連作夢都還嫌浪費自己的腦細胞。
「林老師!」一陣威嚴的聲音傳來。
「我是!」這是若茴的職業反應,她以為自己被系主任點名,便急忙應道,隨即才驚覺自己並非身處會議室中,而是在一家昂貴的西餐廳裡。她鬆了口氣,仰頭看了一下佇立在她桌前的男人一眼。呆住了!她一定是太恨那個人了,不然,怎麼每見一個男人都會誤認為是他!
鏡片裡模糊地現出「金先生」的俊臉,只不過頭髮更整齊、服帖,衣著更體面、正式,往昔人窮志不窮的粗獷也早已被成熟內斂的商人氣息所取代。她將兩指探入偽裝的眼鏡後面,揉了揉眼睛,才再定眼瞧個仔細。這時,對方早已一個屁股地坐進了對面的椅子,不請自來地輕輕摘下她的鏡框。
若茴沒有眨眼皮,一徑盯著他瞧,就像撞邪見到一條雙頭蛇。
「金先生」綻出了得意揚揚的微笑,語帶揶揄。「真是你,『鷺鷥』!或者,我該喚你小道姑?」
若茴被這個駭人的事實嚇得說不出半句話。
望著她厚眼鏡底下那對大得模糊的眼怔怔地看著自己,「你不認識我了?」金楞捺著性子問。
不認識?你被大卸八塊,下油鍋炸,化成黑灰,我都認得出來!但她還是緊抿著嘴不語。
「沒關係!我可以解釋的。記不記得七年前在土耳其的特洛伊?翡冷翠?甚至格拉斯哥?你在格拉斯哥住了五個月,冰島……」
若茴有氣無力地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承認。「我記得你。你是金先生!或者我該稱呼你廣崎日一。你不是去非洲了嗎?」
「沒錯,不到五個月,我和該組織約定五年的期約便截止,解約後,做了一些研究及技術移轉就跟著英協轉往東非,後來因為我義父去世,在日本待了一年,才回到台灣。」
他淡淡的解釋著那年的去向。
「哦!」若茴根本不在乎。當年她很在乎的,現在呢?她一點都不在乎了!原來她回國後,寄給他的信都石沉大海,而他也不曾主動聯絡或寫信給她過。他甚至連她懷孕、流產的消息都不知道。這又有什麼好講的?以他遊戲人生的輕慢態度,即便是得知消息,又能如何?他們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羈絆與牽累,就算曾在異鄉同住五個月彼此照顧,也無法改變這點事實。
「你目前在大學教書?」
「嗯!」
「非常適合你。」他們相處時一向是針鋒相對,此時她卻像個蚌殼似地悶不作聲。
若茴生氣地扭頭看他。他憑什麼在此對她大放厥詞,說這些狗屁不通的廢話?!
「干你何事!」
「太好了!你有反應了!」
「你要反應?好,我就給你。」若茴倏然起身,抓過了水杯便往他身上一潑。「金先生,我們後會無期。」她將皮包一拎,抓出了兩張百元的鈔票丟在桌上,然後衝出了大門。
金楞看著順著毛料紋理而墜的水珠,也站起了身。這個倨傲的瘋女人!發神經了!
但他決定追出去問個究竟。
要找她很容易,因為她個頭不矮,一百六十八的身材倒幫了他一個忙。
「等一下!」他緊跟在她身後,低聲道:「老朋友故國重逢,你竟以這樣的大禮相待!你忘了那五個月是誰供你吃住?誰帶你上歌劇院、畫廊?誰開車帶你遊山玩水,看遍大小教堂、城堡、湖泊的?」
「好!你要算帳,我們一起算個清楚,」若茴旋轉過身,扳著指頭開始一項一項的說:「是誰幫你洗衣、燒飯、打點家務、接聽一個接一個女人打來的電話?你的女朋友三教九流、遍佈全球,人數之眾可組成八國聯軍了,甚至進軍聯合國都沒問題!好,算我七年前倒貼你,吃虧、被人甩也就認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她!從來就沒看上她過,這個事實更令她愁腸寸斷。「你不僅敗德、無恥、缺乏人格及國格,還是個亂搞男女關係的惡棍!」若茴根本不想聽他說話,她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噁心透頂。
「我警告你,你這個人很不懂得適可而止。」
若茴豁出去了。「適可而止?!你沒有任何權利批評我。我的前半生,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在那個受了詛咒、狗不拉屎的狗城遇到你,然後還笨笨地跟你去了那個號稱日不落殖民帝國主義、鳥不生蛋的鳥城市!清朝末年,有個『鴻都百煉生』的劉鶚寫了一本『老殘遊記』;民國八十三年,有個『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的林若茴就要出一本『老纏遊記』……老是纏著一個目光如豆的色鬼的遊記!如果我沒遇見你,就不會傻呼呼地纏著你,然後懷孕!怎麼?訝異了?你除了利用女人,難道不知道百密也有一疏的時候?當你快樂地在非洲賑災、幫第三國家重整家園時,有沒有想過你曾造了什麼孽?
你以為功過可以相抵嗎?」
金楞森然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冷冷地問:「孩子呢?」
「孩子流掉了!我從此不孕!你滿意了吧!」若茴注意到他眼底竟露出釋然的表情時,心像是被人揪住似的,「這個代價夠不夠償還你帶我遊山玩水、供應吃住的恩惠?」
若茴輕搖著頭,堅強的忍住淚看著他。「你從沒試著要聯絡我,對嗎?」
他不答,直拿一雙深遂的黑眸凝視她!眼中沒有慚愧,有的只是默認。
若茴深吸了一口氣,「那麼,你是廣崎日一,我是林若茴,我們之間沒有交集,也不會是朋友。是朋友的話,不會連封信都不捎、連關心的話都不吐。你再跟著我,我就要大喊色狼了。這樣上報,對大名鼎鼎的你無益。」她警告地看著他,節節後退,然後一轉身便跑開了。
※※※
若茴在忠孝東路、仁愛路上足足壓了五個小時的馬路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自己在信義路上租賃的十五坪小套房,才剛跌入自己柔軟的大床時,錄音機便開始轉動了。
一聲嗶後,「若茴,是媽媽!你留個什麼言哪!如果你在家的話,最好趕快拿起話筒,我數到三,一……二……好啦!你怎麼搞的?害人家在餐廳裡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還有一個神經病的魯男子跑去跟他搭訕,說什麼你早嫁人了,趁早死了這個心。怎麼回事?若茴,這個對象是萬中挑一的,加州伯克萊分校的管理博士啊!人又帥、品行好、身高一八四、才三十出頭,你上哪兒挑?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你小心過了這村沒那店。」
若茴喃喃的說:「我的天!媽,你形容得真是木入三分,但那個博士遲到了,再好也輪不到我。你女兒條件不好,是個生不出珠子的蚌殼,而且她偏愛那種品行差、到處留情、老不隆咚、格拉斯哥家裡蹲大學的鰥夫。」
接下來,是另一通。「哈羅!若茴,我是明軒,我有兩張劇院的票,波修瓦芭蕾舞團哦!要不要去看?如果要的話,call我的行動電話。」喀!
「明軒,抱歉!我今天一聽到醫生就頭痛,你最好閃遠一點。」
七年前,她就是發現她可能有懷孕的跡象才回國的,在確定真的受孕後,她驚慌了五秒,但隨即決定要盡一切力量保住這個孩子,於是,在無計可施下,她找上了明軒,也就是當年負了小紅心的人。他介紹一位他的朋友幫她診斷,本來一切都很好的,但是在懷胎四個月後,竟有些微落紅現象,她驚慌地找上明軒,明軒開了帖藥給她,還是保不住孩子。最後,明軒竟告訴她此生不太可能再懷孕了。唉!她連生個小孩都失敗,可能她天生就是尼姑命,但是她看不破紅塵,如果看得破的話,牆對面的板子上,不會掛著一大堆有關他的花邊新聞的剪報……
民國七十八年七月○○報近年來,國際間備受矚目的日籍首富廣崎寬中的義子……廣崎日一將親臨台灣,擇本週末上午十一點吉時,在仁愛路新建大樓為資產凍結達十八年之久的彭氏建設舉行開幕儀式,並於福華飯店設宴,邀請業界人事共襄盛舉。
廣崎寬中於去年初春辭世,二分之一遺產全數捐給世界醫療研究中心,做為研究初生嬰兒瘁死症的基金。廣崎寬中名下所有大小分公司,在歷經一年的整合後,才由廣崎商社財團董事會共同推舉出新任接棒人……廣崎日一。
廣崎日一親口對本報記者說,他對台灣有濃厚的感情,希望能在本地長期發展事業。很出人意外的是,廣崎的魅力之大,絕非一般人可及,他尋覓並說服了已隱居多年的彭青雲老先生出讓若乾土地,並承接過所有的茶莊事業。雖然廣崎曾幽默地告訴本報記者,他是以一塊新台幣買下對方的讓與權,無疑地,這「一塊新台幣」,必屬天價!
民國七十九年十二月○○○報廣崎日一偕同新任女友攀登合歡山廣崎特別贈送其名下珠寶父司所提供的天然黑珍珠一串給佳人。這位富賈愛好大自然,喜爬山涉水,每每休假日便為員工舉辦活動。
民國八十年三月○○雜誌在倫敦克利斯弟香港子公司義賣底價表上,出現一條由一百零八顆蜜蠟串成,正中央以天然透明水晶雕刻壓製成鷺鷥圖案的念珠,這件淳厚細膩的作品經專家監定乃出自廣崎之手,不少人已放出風聲,不惜一切代價要將這串禮佛念珠納為收藏品。專家表示,出售人設的底價並不高,但「鷺鷥」是向來只設計冰冷晶燦寶石的廣崎從未在市上露過臉的破天荒作品,激烈競價的後果,身份可望提高十來倍,甚至二十倍,出讓人已言明,所得淨利將捐贈給自閉症兒童基金會。
民國八十年四月○○雜誌本刊記者香江追蹤報導,僥倖捕捉到廣崎的蹤跡。向來只遣發言人參與義賣會,身著筆挺西裝、臉掛墨鏡遮陽的廣崎竟親自從橫濱搭機至港,為的就是要標回自己的念珠作品。
最後,廣崎以六十八萬港幣得標,但坐在後座的他神色平平,沒有得標後的得意感,從頭至尾待不到十分鐘,便離座再度直奔啟德機場,搭乘專機回京都。
民國八十年七月○○報曾涉及家族醜聞案的名建築師彭振耀因服刑其間表現良好,提前假釋出獄。後生小輩廣崎日一特遣豪華轎車至台北監獄迎接。廣崎將以重金聘邀彭振耀擔任彭氏營造的首席顧問。
民國八十一年二月○○○報廣崎返日,眾位女友於中正機場餞別。
民國八十一年六月○○○報名紅伶黎嫣萍為廣崎殉情。
昨日上午十點,一手持聽筒,另一手緊握一條綴滿白鑽手鐲的黎女,被友人發現倒臥於東區洋房的客廳中,安眠藥遍撒一地。據消息人士透露,這件巧奪天工的美麗手鐲乃是廣崎早年旅歐時的創作品,因廣崎已不再創作設計珠寶,故這手鐲可謂價值連城,是世界各地收藏家爭先恐後的名作;但它並非定情物,而是說再見的離別物。
已有兩次殉情紀錄的黎女目前已脫離危險,性命無慮。
廣崎並未親自前來醫院探望,只遣發言人送花慰問。對於此事,發言人無可奉告。
八十二年十二月○○○雜誌十一大金釵倪宛倩這廂有禮請您闔府光臨廣崎與摯友十大金釵歡聚於鹿鳴小館,為此新館女主人倪宛倩祝賀恭喜。
倪宛倩為當今的名模特兒,正值花樣年華,如此急流勇退,乃是有感於演藝圈的現實所至,她說趁著年輕憑己力自創事業,才是終生最佳保障。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十大金釵所自行開設的珠寶樓、茶館、餐廳、進口飾品店、花店、咖啡屋、歐式傢俱、畫廊等,皆有廣崎這強而有力的後台老闆為其撐腰。廣崎投入近七成的無息資本,利潤卻是倒過來算,他三、金釵七。如此不計小利的作法,金釵們對他是服帖得沒話講。
像這樣沒營養的消息,一季大概會出來一兩次,時間固定,猶如麵包店的出爐時刻表,燒得有趣!他與新聞媒體的交情好得沒話說,因為他會做人,專做爛好人!擺明是在養小老婆,卻凱得像個慈善家,七成無息資助?!騙誰?帶人家上床的第一秒,就已經在算利息了。這些傻里傻氣的女人被他賣了,都還在他的床上為他數鈔票呢!
事實上,這五年半來,她已竭力避免上任何有他資助的地方購物、吃飯,沒想到跑得了「廟」卻跑不了他這個「葷和尚」,近來沒燒香,竟好死不死遇上了他。
若茴長歎口氣後,脫掉了身上的衣服,掀被蓋住自己的身子。
※※※
從峨眉回來後、孩子流掉的那一年,她得了所謂的憂鬱症,吃喝拉撒睡照舊,表面上她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私底下她是在心裡自言自語、自我排遣憂鬱,醫生找不出病因,最後斷定她患了輕度自閉症。有沒有搞錯?她又不是學齡兒童,儘是拿著筆,橫條來、直條去地畫圈圈叉叉。
媽媽歇斯底里地哭說,她是在國外時被人下了藥、亂打針才會這樣,因為她有個天才堂哥在美國的科學研究中心之類的地方做事,由於才華出眾、樹大招風引來妒恨,被人打入一劑不明化學藥物後,侵害到腦神經,最後發了瘋,不得不被遣送回國。
而她只是蜷縮著身子,蹲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流轉眼珠聽著她哭訴。
接著隔年五月報考研究所後,除非是遇上口試,她也很少開口,人家還以為她天生啞巴。畢業後,走上教師這一行,不開口都不行,此後才漸漸恢復正常。她把生活表排得密密麻麻的,為的就是不想做縮頭烏龜。
不過,別以為她是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這些年來抱定獨身主義並非刻意為了他,而是她的確沒遇上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
從她回國至今,明軒追了她將近七年,一直沒得到她的共鳴,不過,若茴並不同情他,因為他也同時有個親密的女朋友任他玩弄於股掌間;對於這樣的關係,她看得很清楚,卻看不開。又因為多半會來相親的人是急著找伴的成熟人士,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及美國時間讓她慢慢培養感情、先友後婚,所以光陰就這麼的蹉跎而逝了。
一年後,她就滿三十了!三十而立,她應該期待才是。
※※※
金楞坐在辦公桌後,交疊著雙手,看著公司的調查員為他完成的最新案例卷宗。
分類:非本公司工作人員。
被調查人:林若茴。
芳齡:二十九。
家境:富裕。
身份:瑞光陶業負貴人林邦或及婦聯會委員貝雨蓉之女。
電話:xxx─xxxx。
喜好:無不良嗜好,但怪癖不少;諸如幼時挖土填肚;喜好搜集各國骨董咖啡杯、茶壺以供種常青植物;有自言自語自閉的傾向。
職業:白天任教於xx大學,晚上任教於私立xx高中。
作息:跟一張日曆無異,乏善可陳。週一至週四,上午趕七點半校車,中午吃完便當,小睡三十分鐘,下午趕五點校車至市中心,在台北火車站對面的百貨公司美食館叫碗餛飩,每餐皆是!固定買一條青箭,然後趕搭xx路公車,每每站在右側第三個座位旁,即使有空位也不坐。晚上十點下班搭同班車回信義路的家,十一點準時熄燈。週五,整個下午空堂,都閒在辦公室裡。週六,一直到五點後才有空。週日,不是在家睡覺,便是出外購物,要不然拜訪自閉症兒童的家庭,晚上一定回父母家吃飯。
交友情況:女性泛泛之交不少,多數為學生。唯一摯友死於大學畢業當年,被調查人該年出外旅遊將近七個月,回國後,因懷孕曾上醫院婦產科掛門診,本欲留下胎中兒,事與願違,不慎流產,從此不孕。P﹒S﹒其病歷表遺失。
男性朋友:只有一位,名叫趙明軒,xx醫院心臟科權威。趙明軒追求被調查人歷史甚遠,從就學至今已有九年,仍吃閉門糞,曾經因賭氣結交上被調查人的摯友,導至其殉情死亡。現在仍與一名律師交往甚密。
婚姻對像:三年來,相了二十次親,沒成就半樁。
感情狀況:空白。
附帶最後一點:已非完璧。
目前被調查人獨立賃屋而居,曾與同事表明不介意做個獨身貴族。
應社長要求,調查員做下列評論:此女婉麗娟秀,身材、相貌一級棒,但心如止水,行事說一不二,與社長向來所偏好的千嬌百媚、妖嬈美麗的佳人大異其趣,不適合當「寵物」在家中豢養。依我等之見,除非社長想投資建校、為教育事業盡一份微薄心力,尚可將被調查人列入十二女性摯友之中,以提高素質。
金楞看到最後一項,不禁拍案叫絕。他這些部屬也太盡忠職守了,都懷過孕了,怎麼可能還是完璧?
他拿起話筒,照著報告上的號碼按下了鍵,幾聲鈴響後,便是她的聲音。
「南無阿彌陀佛!林若茴不在家。有話,請在嗶一聲後直說:沒話,就請您一掛為快。喔!對了!本姑娘不一定會回話,端看情節是否重大、曲折、離奇而定。謝謝!」
他呆了一下,聽著嗶聲大響,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留言,反倒而像個差勁的三流演員,竟吃螺絲!不過,他只就咳了兩聲便切斷了線。
他連忙抓起卷宗袋,往裡掏了掏,一會兒,才瞥見袋上的紅筆字跡。
敬告社長,這支電話號碼有撥跟沒撥一樣,因為它從沒通過;請社長最好別試,因為會上癮!
※※※
「什麼?」兩名三十出頭的青年耳聞坐在辦公桌後的老闆所宣佈的消息時,沉不住氣地大喊出來,「要定做結婚禮服!」
「我想我的國語應該不差吧!有必要抑揚頓挫地逐字為我矯正發音嗎?」金楞掛著一臉的笑,和氣的翻了一下檔案,歪著頭批閱公文問道。
一個發言人,一個調查員,兩人無奈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後,看著老闆黝黑英挺的鼻子不語。
金楞微抬眼,瞄了一下吃驚的部屬一眼,依舊歪著頭說:「好吧!那我只得再說得字正腔圓點。我說我要找個服裝設計師,設計一套除了白色以外、什麼顏色都可以的結婚禮服。夠、清、晰、了嗎?」
「這個……」兩人還是猶豫半天。
金楞倏地合上了檔案夾,嘴角揚起十五度的笑,冰冷的眼睛卻直直望進對面的人,「別要我像只喋喋不休的鸚鵡般說上第三遍!你們有話請問,別呆站著,別半天吭不出一句鳥話!」
站在右邊的發言人江翰清一下喉嚨,馬上問:「老闆的意思是要訂做一套結婚禮服,是嗎?」他微笑地看著老闆,隨後又補上一句,「是您要穿?」
「我要的是新娘禮服!」金楞捺著性子解釋。
兩人又互望了一眼,搞糊塗了。「是您要穿的新娘結婚禮服?」這下兩人一起開口。
金楞的頭就僵在那裡,笑意沒了,但眉頭聳了聳,隔著桌子大聲說道:「你們今天是怎麼了?昨夜的宿醉還沒醒,是不是?你們看我穿上那種玩意能看嗎?」
是不太能看!但無論如何,要他們把廣崎日一這個名字和紅燭禮堂畫上等號真的是很荒謬,但是,看著老闆微微發青的臉色,他們不得不說出違心之論。「也沒那麼糟啦!」
不講還沒事,講了又挨了一記白眼。
「我要訂做一件新娘禮服,非白色的,不是給我穿的,是給我未來的太太穿的。真不知道當初請你們來是幹什麼的。」
這兩個男人終於肯吞下這件消息了。「我們馬上去辦!能不能告訴我們,誰將是我們的老闆娘?」
「林若茴!」金楞不諱言地迸出這個名字,再次攤開檔案夾。
「老闆,她不適合啊!」調查員左明忠馬上有反應了,「她已非完璧,又是不會下蛋的母雞,而且也上了年紀,不是花樣年華的女子。」事實上,左明忠跟著她已有一個月,總覺得這麼個好女孩要真跟老闆沾上邊,似乎是送一隻無辜的羔羊入虎口,殘忍了點。所以在調查報告上,竭力地往負面寫,並暗示老闆將她列為第十二位摯友,因為廣崎不與合夥人發生關係,那些上了報的緋聞,大都是空穴來風的小道消息,信不得的。
反倒是老闆真正的情婦被保密得很好,不過,只要對方不知趣地自動曝光後,他換女人比換件西裝快。黎嫣萍那次鬧自殺的事件,便是因為她口風不緊,故意跟人洩了底,才被甩的,要自殺還會先打給好友及新聞媒體,結果當然是死不了。
金楞不吭氣,直到簽完那份文件後,嘴角一撇,雙手一攤。「怎樣?我就偏好不下蛋的老母雞,不行嗎?這點是別的女人比不上的。還有問題嗎?」
「那三圍呢?」
「禮、義……」金楞倏地住口,瞄了一下左明忠,「我量到再給你!」
「其它小姐怎麼應付?」
「應付?照舊啊!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男人結了婚後一定得捨棄舊友吧!」
「未來老闆娘不介意?」
「她是菩薩心腸,不在乎我廣結善緣。」金楞依舊拿起另一份簽呈辦公,臉上不露慍色,輕鬆地配合著部屬一問一答,然後不預警地點醒部下多管閒事,「你問太多了!
下次你可以省了那套八股的稱謂,改稱我鸚鵡好了。」
「我們辨正事去。」眼看已捋到了虎鬚,兩人身子一轉,馬上走了出去,停佇辦公室門前時,避開了老闆漂亮的秘書,互咬著耳根。
「我還是無法相信,他要娶老婆了!」左明忠交臂,一手撐著下巴。
「不信都不行!不過他也沒說要告別單身生活形態。」江翰就比較實際了。
「是啊!何必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座森林?」左明忠真希望剛才能在辦公室內對老闆講這句話,打消他戕害良家婦女的念頭。不過老闆大概會奉送他一句:何必為了救一棵無花果樹,打破自己的金飯碗。
「這句話不適用在老闆身上,他根本是打算把那棵樹連根挖起,移植到自己的森林裡,名銜好聽是正室,日子久了,口感一膩,就是被打入冷宮的糟糠妻了。」
這時坐在辦公桌後的秘書嗲聲嗲氣地問著:「嘿!有好消息?告訴人家嘛!」
江翰與左明忠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對她說:「好消息?明早見報,即知分曉,包你哭得死去活來。」然後訕笑地離去。
※※※
五八八─四一一九!我爸爸是一一九。
唉!有個龜毛爸爸還真麻煩。金不換按掉了皮帶上無聲震動的呼叫器,跟老師打聲招呼,溜出去找公用電話,按下直撥線路,一接通後劈口就說:「爸,您沒事call我幹什麼?還打119!我在上課耶!得專心的抄筆記,不是聊天的時機。」事實上,他是班上的」班抄」,教育部兼國立編譯館,專司抄筆記的。
「大學校規裡,有明文規定上課不能打電話的嗎?」金楞裝傻地反問兒子。
「爸,這是自然法規,只要是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答案。我是藉尿遁才出來掛電話給您的,下課再回話給您。」金不換急急地就要掛上電話。
「等一下!你現在上的課是中國近代史,對不對?是林老師授的課,對不對?」
「對!對!爸,您行個方便,等下我們再聊……」
「可以!兒子,老爹這兒有好料哦!夠你請十個同學打打牙祭,我送過去給你當中飯吃。」
「好啦!我會在校門口等周伯伯。」
「我是說我要送過去。」
「你!你?爸,少來了!你回國五年半了,從沒送半盒便當、一瓶養樂多給我過!」
「這次順路啊!不歡迎爸爸去嗎?這麼以爸爸為恥嗎?」今天是怎麼了?只要他以「我要」二字起頭,似乎沒人願意相信他接下來說的話。
「爸,這您不能怪我,您來一次,我就要幻滅一次。您還是請周伯伯送午餐給我好了,以他的年紀我比較不用費唇舌跟同學解釋。」
有個年輕、財大氣粗、既帥又騷包風流的情聖爸爸是件大不幸的事。想想看,曾祖這麼拗的人,都可摒棄要他認彭家為宗,無非就是希望父親成器,他這個兒子已叫金不換了,而他這個浪子爸爸還是回不了頭!足以證明,人為若不修,即使把名字取得再有學問,恐怕皆是枉然。再說他老爹是個天然桃花大磁場,只要是適婚年齡的女子,都會被他吸得魂飛魄散,就連他連續追了三個月都無進展的學姊女朋友,都是因為暗戀他風度出眾的父親才肯接近自己這個跳板,不是過來人,根本無法體會箇中滋味!
「兒子,爸爸不是故意的。」金楞每一想起這件事就愧疚得很。
「問題就是出在您不是故意的才教我氣餒。」聽著父親可憐的語調,金不換的語氣軟了下來,「好啦!您要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送個飯盒給你。你教室在哪?」
「三樓三○三室。」
「好!待會兒見!乖乖上課啊!」金楞收了線。
金不換看著手上的話筒,不禁無奈地搖頭,輕聲說道:「老爹,您還真是現實!」
他心知肚明得很,老爸根本是垂涎林老師的美色,才使出這陳年的爛招數。
自他上回親眼目睹自負的老爸被澆了一杯冰水後,哇!他對林老師的崇拜又躍升了好幾級。
不過老實說,身為人子的他,並不欣賞老爸每天對著媽媽的照片拈香焚爐的虔誠狀,因為老是跟鬼魂說話、懺悔,那的確是很病態。人死不能復生,這樣掛念著對方,簡直是戕害自己的靈魂。更誇張的是,老爸的女朋友都長得跟媽媽有些雷同,這種移情作用是很損人又不利己的。如果,他老爹這次是真的看開的話,金不換倒是樂意幫他這個忙。
結果,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分鐘,坐在前頭忙著抄筆記的金不換,忽地抬頭就斜眄到他那個騷包老爹穿著一套休閒裝,鼻樑上掛著一副墨鏡,咧著一嘴健康、亮晶晶的白牙,站在隔壁教室的走廊邊,春風得意地伸手跟他打招呼。
金不換假裝沒看到他,繼續埋頭書寫,專心聽著林老師柔柔的嗓音從麥克風裡傳出。
可是很不幸的是,老爹的出現已慢慢地引起教室裡一些人的騷動,他能聽到身後傳來細微的吱喳聲,趁著台上的林老師轉過頭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遞了張紙條往後傳給「班固」……班上專司弭定戡亂、鞏固紀律的人。
叫她們安靜!否則小弟班抄,金不換我,不貢獻筆記,要你們一個個戰死考場,死後超不了生!
沒多久,聲音就被壓了下來,但他還是能感應到蠢動。美妙的下課鈴一打,老師又多花了十分鐘發給圖文參考講義,等到她說「下次見」,他將筆記本一合,背包一拎,第一個衝出了教室。
「兒子,這麼想爸爸啊?」金楞高興地摘下墨鏡,遞給他一個三層竹製的謝籃,「好料都在裡面,你拿著!」
「爸,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矮父親五公分的金不換接下了如磚頭般重的籃子,拉著父親避開圍觀的女同學,往男廁所走去。
「教學觀摩啊!」金楞放慢著步伐,回答兒子的問題。「嘿!你要把我拉到哪兒?」
「廁所!她很受同學擁戴的,如果你想在教室找機會跟她搭訕的話,今生是沒指望的。等一下她會到隔壁的盥洗間洗手,你在門外等還好些。」
金楞不滿地看了一下兒子,為他聰明的腦袋暗地叫苦連天。「你不要把老爹的人格看得這麼低下好不好?我的確是你們老師的舊識。」
「喔!那大概是太舊了,她反而不買舊帳地潑了你一身冷水。」金不換提醒父親。
金楞只得無奈地再度戴上墨鏡,認分地跟在兒子身後。唉!這就是父子分離太久的悲哀,父不父、子不子,兩人都把對方視為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