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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游 第十二章 悠遊江湖血斑斑 作者:蕭十一
    「吱——嘎——」

    李去非推開「惡貫滿盈」的門,先把火把伸進去晃了一圈,驅趕角落裡的耗子和陰沉沉的死氣。

    趙梓樾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傻呆著雖然可以節省體力,卻更容易把精神集中在飢餓上,李去非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做。

    比如繼續適才被趙梓樾打斷的探險,見識一下這間囚禁過無數窮凶極惡死囚的牢房。

    她慢慢地踱了一圈,火把的光只照出地面鋪著的乾草,因為地底潮濕,散發出一股腐臭味。那根鐵鏈仍然躺在原處,足有她手腕粗細,火光下閃著寒磣磣的烏光。

    小心翼翼地抬足跨過血漬,李去非接近牆邊,舉高火把再照,牆上果然如她所料留有字跡。

    大多是拙劣不堪的血書,有指天罵地的憤慨,有故作英勇的豪言壯語,也有留給父母妻兒的懺悔思念……最多的,卻是一個一個死囚的簽名。

    「陳無極、張英雄、李臥虎、蔡河流……」李去非默默念誦這些名字,嘴唇因為缺水乾裂,微微地疼,血滲了出來。

    這些名字彷彿帶著罪人們最後的執念,血淋淋地佈滿半幅牆壁。李去非一眼掃過,在名字的最末,有人飽蘸墨汁,用極漂亮的顏書題了前朝辛稼軒的一句詞: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男兒到死心如鐵……」李去非微微一震,不禁抬高手,輕輕撫過這行字跡。

    不知是怎樣的人才會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做此感歎,李去非浮想聯翩。「惡貫滿盈」,若論的是不赦的十惡大罪,她自己怕是也夠資格在這面牆上留名,以供後來者瞻仰。

    想到這裡,李去非忽然來了興致,她從火把末端折下一小截木條,到火上烤得黑漆漆,便在牆上寫字。

    最後一筆拉到底,李去非退後一步,得意洋洋地看著那行字咧嘴笑,嘴唇乾裂得更嚴重,鹹乎乎的血水浸進嘴裡,她也不以為意。

    身後突然傳來輕響,如一葉墜地,又或是一名輕功絕頂的高手。

    李去非頭也不回地道:「有沒有白糖糕?」

    身後一遍靜寂,無人應答。

    李去非無奈地垮下肩膀,道:「好吧,蟹黃酥、桃片糕、碗豆黃……隨便哪樣都行。」

    仍是沒有回應。

    李去非差點吹鬍子瞪眼,雖然她既沒有鬍子,也懶得瞪眼睛。

    「喂喂,肉包子總有吧?要不……又乾又硬的隔夜饅頭?」

    沉默中,若有似無的腳步聲緩慢地接近她。

    「算了。」李去非洩了氣,揮手道,「什麼都沒找到不是你的錯,你能平安回來就好。小樾——」她驀然轉身——

    身後立著一位身穿大紅緙絲袍,鶴髮童顏的老人,正笑瞇瞇地向她拱手行禮。

    「老奴見過李公子,一別經年,李公子風采依舊,老奴卻垂垂老矣,這人世間浮雲蒼狗,聚散離合總是無常。當年李公子在大雪中洒然而去的背影,至今猶在老奴眼前。」

    李去非看著那張童顏,他的笑容讓眼尾的皺紋堆起來,其他地方的皮膚卻仍是平整光滑,泛著紅潤潤的光澤。

    她的目光下移,停在他胸口一個小小的破洞上,恰恰好是一個指節的粗細。

    大紅緙絲袍上似乎有血跡,似乎沒有。

    李去非彷彿聽到了地表之上,九天之外滾滾而來的雷聲,這雷聲震得她站立不穩,耳邊嗡嗡作響,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甚至懷疑自己還能發出聲音。

    事實是,她拱手答禮,平靜地道:「李去非見過韓公公。」

    又一支火把將要燃盡,最後的異常明亮的光照下,牆上新添那一行字清晰可辨。

    「趙氏夫妻到此一遊。」

    嘉德朝的司禮大太監韓珍,據稱為官中第一高手,手下斃命的刺客反賊不計其數。因他從不留活口,所以人人皆知他武藝高強,卻不知究竟高到何等程度。傳說,先帝駕崩前親手將心愛的小兒子托付予他,他便也辭去官職,忠心耿耿地守護那小小的嬰兒,直至他長大成人、權傾天下。

    韓珍伸手虛撫了李去非一下,阻住她行禮,圓圓的眼睛笑瞇成一條縫,道:「李公子不必多禮,老奴受不起、受不起。」

    李去非勉強鎮定心神,抬眼看向韓珍,問道:「韓公公多年未踏出王府,此番前來,未知所為何事?」

    韓珍笑眉笑眼地道:「王爺常誇李公子明慧,自是無須老奴贅言。」

    李去非凝眸看他,道:「李去非何德何能,竟勞動韓公公大駕。」

    「李公子名動天下,老奴能侍候您,是王爺賜給老奴的福氣。」韓珍用左手輕輕撩了撩右邊的袖子,露出一隻年輕的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去非沒有動,良久,她舉高火把,緩緩舉步上前。

    不過三尺的距離被她一點一點拉近,火光跳躍,韓珍微微躬身,姿態謙恭笑容和藹,竟是紋絲不動。

    李去非腳步一頓,淡淡地道:「小徒趙梓樾,功夫學得馬馬虎虎,偏不自量力,沒事就愛拿指頭東戳西戳,尤其嫉妒人家衣裳比他的漂亮,非要給人家戳個洞。韓公公這件緙絲袍可不便宜,李去非既然當人家師傅,就得認倒霉。呃,我欠您多少銀子?」

    韓珍略略抬首,李去非屏住呼吸等他答話,空著的右手在袖子裡緊緊掐握。

    「李公子悠遊江湖,可曾聽過無知小兒嚼舌,說老奴手下從不留活口?」

    ……那雷聲又來了,比不了天雷轟彷彿撕裂天地的壯烈,只是「轟隆隆轟隆隆」,如驚濤駭浪一般以不可抗拒之勢向她席捲而來,淹沒她所有的知覺。

    看不見、聽不見。

    李去非強撐住最後一線清明,顫聲道:「公公也說是『無知小兒』,世間愚人皆是如此,於王爺,於您,從來都是以己心度人,妄加揣測。他們又怎知王爺之心,皎皎可比日月。他們也不知李去非浪得虛名,早該一死……以謝天下……」

    她眼前已漆黑一遍,不知是火把熄滅,還是終於撐不下去。

    倘若……倘若這世上沒有了那個人,倘若從此只剩她一個人飄泊天涯,如同當初沒有他的歲月,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她又何必再撐下去?

    雷聲轟鳴中,韓珍的聲音仍奇跡般傳入她耳中,如閃電破開長空。

    「李公子萬萬不可存有此念,大大辜負了王爺憐才之心。老奴這件袍子是王爺所賜,令徒年紀輕輕便武藝非凡,若真喜愛得很,待李公子將他引薦給王爺,王爺賞賜下來,要多少袍子沒有?」

    言外之意,趙梓樾還活著……他還活著……

    李去非心神一懈,徹底失去知覺。

    李去非醒來後,依然閉著眼睛放鬆身體,她能感覺身在馬車裡,身體隨著馬車的前進微微地、有節奏地搖擺。

    又過了許時,她發出含混不清的小聲嘟囔,彷彿熟睡中遇到噩夢困擾,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手臂間。

    李去非將眼睛張開一條縫,透過兩條手臂間隙望出去。

    果然,她所處的地方是馬車的車廂。

    但與她習慣了的簡陋不同,這車廂四壁圍著厚厚的棉圍子,一絲寒風不透,車廂裡諸物齊全,單是她能看到的小小角落,便放置著酸枝木的梳妝台,台上一整套盥洗用具。她躺著的這方鋪了數層軟綿綿暖洋洋的棉墊,身上又密密實實地裹了一床,舒服得她差點假戲真做,閉上眼睛再睡一場。

    耳邊傳來「{{zz」的細碎聲響,隨即有人輕手輕腳地為她拉平翻身弄皺的被子,抻直被角。

    李去非趁機動了動,迷迷登登地睜開眼睛。

    床邊人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梳著雙丫髻,圓嘟嘟一張小臉,乍看竟與韓珍有三分相似。

    「李姑娘,你醒了?」小丫頭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傻乎乎地問,旋即奔過去撩開車簾,高聲音嚷嚷:「李姑娘醒了!外公,李姑娘醒了!」

    李去非坐起身,她有點好奇小丫頭的「外公」是不是韓珍,但轉過頭,她立即將這點好奇扔到九霄雲外。

    車廂的角落裡,就在剛剛那張精緻的酸枝木梳妝台側旁,她目光不及的死角處——躺著一個人。

    李去非掀開棉被,赤足踏在光禿禿的車廂地面上,冷得她打了個哆嗦,腳步不停地跑過去,俯下身。

    那少年安靜順從地躺著,一張臉被塵灰污垢遮得絲毫看不出本來的俊美。

    可是沒關係,哪怕他毀容殘疾變得癡傻甚至從此沉睡不起……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

    李去非緩緩地坐下來,慢慢伸出手,握住趙梓樾的手。

    她想起在嘉靖府的大牢裡,她告訴趙梓樾她要下去,然後聽到一聲淒厲的「不要」。

    那是她平生聽過最絕望悲苦的叫喊,那更像一句哀求,彷彿一個人情願將他自己剝皮削骨鮮血淋漓地犧牲出去,只求上天垂憐。

    她不知自己從何而來的勇氣和體力,竟能沿著繩索攀援而下,順利地落地。

    在落地的一瞬間,她見到倒地的趙梓樾,身後是斑斑點點連成線的血跡。

    那麼多的血啊,李去非當時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救人,而是站在那裡拚命回想,醫書裡說,一個人體內有多少血?

    她想不起來……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的李去非,什麼都想不起來……

    後來趙梓樾體內的內息自行運轉療傷,他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才驀然醒覺,急忙救治他。

    那時分,她才猜到那聲喊是因為趙梓樾以為她會和他一樣,從二層直接跳下去,他重傷發作沒有餘力接住她。當時,他以為她會死。

    她嚇到他了。

    李去非拉著趙梓樾的手,慢慢地躺倒,蜷縮在他身旁。

    可是小樾,那時候的你,與這時候的你,同樣也嚇到了我……

    李去非知道韓珍和那丫頭都在看,車簾半掀,寒風咕嘟嘟地灌進來,將本來的溫暖舒適破壞殆盡。

    車廂硬邦邦的木頭地面睡著很難受,她能感覺寒意從背心侵入,四肢百骸都在瑟瑟發抖。

    趙梓樾的手並不比木頭地面暖和。

    趙梓樾的呼吸是她聽過最美妙的樂曲。

    她微笑著閉上眼,決定再睡一會兒。

    車簾外隱隱傳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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