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決定跟她求婚,是因為她剛好是他身邊適合結婚的對象而已。
濃濃的林蔭佈滿老房子四周。穿過矮紅磚水泥牆,踏上泥地上的石板路,走進用霧面玻璃拉門圈起的玄關,室內陳設的,是跟老房子味道完全相反的現代化風格。
這裡是程豫的建築室內設計公司,由一間屋齡超過三十年的矮平房所改建的,融合了古典與摩登的空間規畫,讓每個走進來的客人無不驚歎。
設計公司除了老闆外,旗下還有五名設計師、助理六人,規模不算頂大,但在業界的名氣卻不小。
只要是與他們合作的房產物件,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銷售一空。
憑借如此的傳奇,捧著大把銀子請程豫設計的委託案件,已經排到了明年。
「程先生,有力建設的老闆說想跟你敲檔期,他打算在後年推出一批新式豪宅。」助理小米走過來說道。
程豫從製圖桌抬頭,他的頭髮微亂,下巴新生的鬍渣在臉上變成陰影,看來應該至少兩天沒睡了。
「有跟他說可能得到明年嗎?」
「他說他願意等,只看程先生願不願意接。」
程豫皺起眉。「等最近三個Case解決了,我再看看好了。」他抽出擱在一旁的藍圖。「這平面稿拿給小平,要他規畫一下立體實境出來。還有,幫我倒杯水。」
小米點點頭,「好。」隨即走出了程豫的辦公室。
程豫放下了筆、拿下了眼鏡,些許的困意讓他擰了眉心。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拿著打火機和煙盒踱到窗邊,推開窗,一陣涼風飄了進來,讓程豫清醒了幾分。
他點了一支煙,緩緩地開始吞雲吐霧。
昨夜下了一場短暫的雨,院子裡的梧桐葉上還沾著水。陽光透過葉縫稀稀灑落,繡球花綻放出美麗。時序進入六月,不知不覺,又是夏天了。
程豫倚著窗,低頭瞧見了窗旁的邊桌上,一張笑意盈盈的清秀臉龐。
那是他的妻,冉知恩,一個從不口出惡言的女人。
她溫柔、賢淑、樂觀且能幹,不可否認的,冉知恩在作為一個妻子上,非常的盡責。這一點是令程豫意外的地方。
在大學裡,冉知恩是他少數有交情的同學。
不過說有交情,除了見面拿講義之外,也頂多一個學期單獨出去吃過一兩次飯而已。
程豫沒有習慣與人交談太多,因為他自己不想說,也就不會想問別人家的事情。
所以結婚前他對於知恩的瞭解,也只知道她生長於富康之家,是個嬌貴的千金小姐,想法天真、熱心助人,常常拗不過同學的請求,一個副班代當了三年,做過的事情卻比班代還多。
在程豫的記憶中,冉知恩總是背著裝滿繪圖用具的大包包,行色匆匆的往教務處或教官室處理班務。
程豫沒有問過冉知恩這麼任勞任怨的原因,他只當那是她的興趣或嗜好,而他剛好也是這樣的「興趣」下的「受惠者」之一。
「受惠者?」程豫悶哼的笑了。
是啊,他的確是「受惠者」。
除了課業的援助,冉知恩甚至在婚姻上都幫了他大忙。
那時他為了完成即將臨終的母親的願望,所以才向冉知恩求婚。他以為她會因為他什麼理由都沒說的莫名舉動拒絕他,卻沒想到她二話不說答應了他。
程豫沒有考慮過冉知恩適不適合他,基本上,他連愛不愛這個女子都沒想過,他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母親的遺願,而他也需要一個妻子,冉知恩剛好是當時他附近符合他母親的要求的結婚對像而已。
所以他並沒有對千金小姐出身的冉知恩抱有太大的期待,但令他意外的,冉知恩不僅家事一把罩,甚至完善的親自照顧他的母親至終了。
彈彈手中的煙灰,程豫拿起邊桌上的相框,凝視著。
猶記得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前一天,招他至病床前說了一句話:
「知恩是個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會完滿。」
當時,程豫不懂母親這番話的意思;到了現在,他依舊不瞭解母親話裡的含意。
冉知恩的存在是否重要?忙碌於事業的程豫並沒有想過,但是他會繼續跟知恩維持夫妻關係到現在,原因沒別的,因為他欠知恩一份情。
「又一個人偷偷抽煙?」
程豫頓了頓,抬頭瞧見他的合夥人——黎曜,一手拎著水、一手拿著資料走進來。
「小米剛好要送水過來,我就順便幫她拿了。」黎曜把杯子連同資料擱在桌上。「新一期的建築雜誌,我翻了幾頁,有記號的部分是我覺得可以作為日後設計的參考,你看一下。」
「謝謝。」程豫說。他放下相框,熄了煙,走回自己的製圖桌邊。
黎曜隨著他的動作,抬著眉。「在想嫂子?」
程豫頓了頓,彎彎嘴角。「你在說什麼?」
黎曜笑開。「別不好意思。」他指指桌上原來裝三明治的空保鮮盒。「結婚這麼久還這麼恩愛,有這麼貼心的好老婆怎不教人疼愛。」
程豫沒有對黎曜的話多回應,他拿起雜誌,翻了幾頁。
「遠程那件案子的進度如何?」
黎曜聽了,瞥了程豫一眼。轉移話題嗎?每次一談到知恩,程豫總是如此。
「進入最後修稿,大概下星期就可以開始動工了。」黎曜脫下外套,掛在肩上。「雖然嫂子脾氣好,但你最好還是常回去見見她,別常讓她一個人。」
程豫沒有理會黎曜,他放下雜誌繼續說:「工程比預期時間晚了兩天,可能要加快速度。」
「盡量。」黎曜靠在桌邊,拿起程豫桌上的維他命罐子。「別說我,倒是你,聽小米說你又兩天沒回家,為工作賣命也不是這樣,更何況公司已經步入軌道了,而且你還有個老婆等你回去。」
程豫只抽回黎曜手中的罐子,從裡頭倒了兩顆綜合維他命,混了水吞下去。「知恩不介意,她只要我身體健康就好。」
五年來,他們都是如此的模式。
她持家、他養家,兩人合作無間,沒有意外、也沒有波瀾。
「你確定?」黎曜口氣不以為然。「你有我們,但嫂子只有一個人,或許,你們該生個孩子才是。」
「還不是時候。」想都沒想,程豫回得斬釘截鐵。
「都結婚五年還不是時候?」黎曜始終不瞭解他這個大學學長在想些什麼。「女人生小孩的光陰有限,你真的要讓嫂子這樣子度過?」
他站直身,望著程豫。「大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根本不需要大嫂,你對她的態度似乎只剩下義務而已。」
「黎曜,」程豫放下杯子,目光嚴肅的望著他。「你管太多了。」
不知怎麼的,程豫聽見黎曜的「義務說」,內心覺得不是滋味。
黎匿聳聳肩,沒再多說,他走向程豫與他的辦公室相通的門。
當他的手停在門把上時,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過身又對程豫開口:
「對了,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訴你。」黎曜的口氣聽來雲淡風輕。「前陣子我在老咖啡廳看見安芃薇,聽說幾個月前她跟他先生分手,一個人從國外回台灣了。」
這句話像雷擊,程豫的動作頓時停住,他楞了楞,抬頭對上了黎曜面無表情的臉。
「你說……什麼?」
安芃薇?
他……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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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味與煙味混合在空氣中,熏得讓人有些飄飄然。
專賣咖啡的小咖啡廳裡,店長正在櫃檯調製飲品。
非假日的午後,人潮稀少,顧客零零稀稀的分散坐著。
看來,是不在了。程豫抬著眼,越過對座的人把店內巡了一遍,有一些些失落,他把目光拉了回來。
「這咖啡廳還滿獨特的。」對座的男子說道,「很難得,程先生怎麼會想約在這裡談案子?」
程豫笑了笑,「只是有些懷念。這兒的咖啡好喝又便宜,大學時代,常跟朋友在這裡討論學校作業。」
「是這樣嗎?那我可要好好品嚐了。」男子呵呵的笑著。
程豫禮貌的回以微笑,攤開設計稿,「我們邊喝邊討論吧。」說著,程豫的目光裡卻帶了些許遲疑。
他還在期待什麼呢?日子都過去這麼久,原來……早已經不是原來了。
那麼,為什麼他會在聽了黎曜的話之後,跑到這個畢業後不曾出現過的地方?
……是啊,為什麼?
表面上,程豫有條不紊的對著客戶談概念;內心裡,有個念頭卻無法抑制地盤旋在腦海裡——他……想見一個人……
「小芃,你又來啦?」驀地,店長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
鋼筆在手裡頓了一下,程豫的表情凝在設計藍圖上。
「程先生?」男子瞅著他,一臉疑惑。
程豫回過神,看了對座的人一眼,擱下筆,慢慢的把臉轉向門口。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人……
而那個人,也正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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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香氣飄散在冉家的餐廳裡,冉昭雄坐在餐桌的主位上,他臉上兩條法令紋拉得老長,深蹙的眉頭藏不住內心的憤慨。
坐在他兩側的長女冉知恩跟長子冉知翔默默地看了對方一眼,再悄悄地望向冉昭雄嚴肅的面容。
今天是冉昭雄的七十大壽。平時生活儉樸低調的他,雖貴為知名出版公司的老闆,但即便像生日如此重大的日子,他還是維持一貫的低調,只找了親近的家人一起在家吃個飯相聚慶祝。
冉家不是大家族,人口本就簡單,除了冉氏夫妻和一雙兒女,再來就是常年在冉家工作的管家阿鵲姨。
多年前冉夫人因病過世,少了一口人,家裡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一直到最近,冉家才有新的成員出現。
只是現在,眼看開飯時間到了,豐盛的菜餚都端上桌,這個「新成員」卻不見蹤影。
「我說知恩,程豫那小子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冉昭雄先前的不耐到了極限,他開始有些坐立難安。
父親的話讓知恩楞了楞。
「知道啊!」她扯出笑。「我打過電話給他,他說因為路上有車禍事件造成塞車,所以會晚點到。」
冉昭雄眼一瞇,挺直的背往椅背一靠。「這句話,我一個半小時前就聽你說過了。」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的雙手因心虛在桌下絞了起來。
「那、那他應該快來了吧。」即使心口怦怦跳,知恩還是強裝著微笑。
她總不能對父親說,程豫根本沒有開手機,公司那邊也說他早就離開了,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而且程豫遲到是事實,現在她為他說得再多,也只是讓本來就不喜歡程豫的父親對他的成見更深。
望著父親的表情更為凝重,知恩只祈禱程豫能快快出現。
一旁的冉知翔瞅著姊姊尷尬蒼白的小臉,趕忙話峰一轉:
「姊,你要不要進去看看阿鵲姨有什麼要幫忙的?她剛說要弄個湯,進廚房後好一陣子都沒出來。」
知恩抬頭看向弟弟,發現他正對她使眼色,無聲的嘴型告訴她:
「你快走,爸這裡由我應付。」
弟弟正替自己解圍,知恩會意的連忙站了起來。
「是。」她點點頭,「爸,我去看一下阿姨需不需要幫忙。」倉皇的順著知翔的台階下,知恩轉身往廚房走去。
走進廚房,知恩朝裡頭站在爐子前的胖婦人喚著,「阿鵲姨。」
婦人轉過身,笑容揚起。「知恩小姐。」
面對她,知恩緊繃的眉心霎時鬆了開來。「你在煮什麼?好香。」
「山藥燉烏雞。老爺年紀大了,我想煮個清淡的湯對身體比較好。」
知恩撈了湯底查看。「還加枸杞跟參須,這麼講究?」
「老爺前幾天感冒,對受了風寒的人,一些溫補的藥材有助於身體。」在等湯滾熱的期間,阿鵲姨順手收拾起廚房。
知恩放下湯杓,走過去,跟著幫忙。
「哪天把配方告訴我,我想煮給阿豫吃。」
「好。」阿鵲姨胖胖的臉笑著,一臉慈眉善目。「不過再教下去,我快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小姐。」
她這個小姐脾氣好、人敦厚,從小總喜歡「阿鵲姨」、「阿鵲姨」的叫,到了國中,甚至愛跟她窩在廚房學東西。
知恩手巧,學得快,除了煮飯,她還與阿鵲姨學了洗衣打掃做女紅,她一身的好手藝,全是阿鵲姨教的,現在要做衣服還是縫娃娃,都難不倒她。
「怎麼會!阿鵲姨身上還有好多東西等著我去學。」知恩反駁。
阿鵲姨笑著扭干了抹布,關上水龍頭,然後睇著知恩。
「話說回來,不知不覺,我們家小姐也嫁人有五年了,想當初,老爺對小姐的對象可是極力反對。」
「他現在還是。」知恩苦笑。
「但事實證明他是錯的啊!先生不僅上進,公司規模越做越大,也在高級地段買了大房子,他讓小姐生活無憂,夫妻間相處也融洽,不是嗎?」
知恩聽了,依舊苦笑著。她與程豫之間相處的問題,知恩從沒跟家裡人說過。
香氣飄散,湯滾了。
「我要端湯出去,小姐要一起嗎?」
知恩點頭。阿鵲姨關了瓦斯,端了湯從廚房出來,剛好門鈴在此時響起。
「應該是先生來了,我去開門。」
她擱下了湯,用圍裙邊擦著手邊用對講機開了大門。
知恩跟在她的後頭,一塊兒站在玄關等程豫進來。
兩分鐘過後,風塵僕僕的程豫跨進寬敞的玄關。
他的頭髮微亂,西裝看起來也不整齊,領帶也打得歪七扭八,但光是那個燦爛的微笑,就足以讓人原諒他失禮的遲到。
程豫見著了來等門的阿鵲姨,打了聲招呼,然後把手裡的袋子交給她。
「阿鵲姨,這個麻煩你趁熱弄給大家吃。」
「是老寧的包子!」阿鵲姨驚呼。「原來先生遲到是因為這個原因啊!」
阿鵲姨滿是笑意,轉身就朝屋裡嚷著:「老爺!先生遲到,是為了買老寧的包子給您啊!」
老寧包子,是冉昭雄愛吃的點心。
它是一個北方人在巷弄裡開的小店舖裡頭的招牌,皮甜餡多肉汁香,每每出爐馬上銷售一空,不過因為店主老寧都按自己心情開店,看天氣準備數量,所以這包子一直是難買的夢幻逸品。
知恩有些訝異的瞅著程豫。老爸喜歡老寧包子的事,她只跟程豫說過一次而已。
「你記得?」她笑著開口,動手整理程豫亂掉的西裝,臉上難掩訝異。
「包子的事嗎?」程豫點點頭。「經過剛好出爐,沒想到排隊還花了點時間。」
「辛苦你了。」
她調好領帶,拍平襯衫上的皺折,再整整程豫凌亂的髮絲。
「好了。」知恩說。
「謝謝。」程豫親吻她的額,順勢把西裝外套交給了知恩。
程豫的動作來得突然,知恩有些反應不及,她紅起臉,雙手抱著外套發呆。
她僵在原地,動也不動,程豫瞅著自己老婆的模樣,揶掄的笑了出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她對他親匿的舉動還是這麼害羞。
「知恩。」他喚她,拉回她的神思。
知恩頓了頓,抬頭發現程豫充滿戲謔的微笑,才發現自己羞人的反應,小臉脹得更紅。
她是怎麼了,一個簡單的吻就讓自己失神了?
知恩別過臉,打開設在玄關邊的衣櫃。
「我我我、我幫你把外套掛起來。」
她不敢看程豫,怕看了他只會發現自己的無地自容。
知恩攤開外套,驀地,衣襟上一股不屬於程豫的香水味飄進鼻腔裡。
知恩停下了手,懷疑自己的嗅覺,想再確認,程豫剛好又喚了她的名。
「知恩。」
「啊?」她終於轉頭看他,發現他仍在微笑。
「阿鵲姨要我們進去,她說爸在等我們開飯。」
知恩聽了,連忙點點頭,她拿下衣架,掛好外套,與程豫往餐廳走去。
但是走在程豫背後的她,不免疑惑的又回頭看了門扉緊閉的衣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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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包子的緣故,冉知雄今夜的心情出奇的好。
用完餐後,他甚至拉了平日不多談話的女婿一同陪他下棋。
「老寧包子果然是爸的罩門。」冉知翔靠在陽台的扶手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淡淡的說著。
他遺傳了冉家人的書香氣息,看來斯文有禮,整齊的短髮、乾淨的下巴,連說話都溫和得不帶威脅性。
「我沒想到你姊夫會用這一招。」知恩坐在椅子上,凝望高樓的夜景。
「沒想到?」知翔偏過頭。「我以為是你要姊夫這麼做的。」
知恩搖搖頭。「你也瞭解爸的個性,對於不喜歡的人,做再多的事也很難改變他的想法。」
「也是。」
知恩和程豫的婚姻,冉父一直不贊成,因為當初知恩嫁給程豫的時候,程豫家經歷了自家公司破產,父親還因此心臟病發過世。
當時的程豫所擁有的,除了一間剛起步的設計公司、一戶租來的小公寓,還有一個重病需要人照顧的母親。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疼愛自己女兒的冉昭雄當然不願意讓知恩嫁過去跟著吃苦,但是因為知恩堅持,冉昭雄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了他們。
「如果受不了,這個家隨時歡迎你回來!」在出嫁的前夕,冉昭雄這麼對心愛的女兒說道。
本來以為知恩會因為不習慣拮据過日,沒多久就後悔而回到娘家來,卻沒想到這麼一待就是五年,而且五年來日子過得極為平順,程豫的事業也出乎意料的越來越好。
「不過,當初老爸會點頭,是不想硬生生拆散恩愛鴛鴦,要是被他知道你跟姊夫實際上並不是因為相愛而想結婚,他說什麼都不會應允這門婚事的。」
「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
她和程豫的事情,除了大學同學清風,知恩唯一道過實情的,就是弟弟冉知翔。
冉知翔沉默的瞅著姊姊的面容,試圖從知恩的臉上讀出一點她真實的心思。
夜晚清風吹過,揚起知恩的長髮。
她的表情看起來平淡,但那雙清明的眼卻帶上了淡淡的憂鬱。
「跟姊夫結婚後,你真的得到了快樂嗎?」知翔有些感慨的開口。
知恩楞楞地看著弟弟溫和的臉。
「不錯啊。」她回說。「生活充裕,他也不約束我任何事,我們之間相處,從來沒有衝突過。」
「沒有衝突,是因為沒有機會吧?」知翔搖頭。「努力工作是好事,但是努力到忽略家庭,就有點超過了。」
知翔的話刺到了知恩的痛處,她緊握住雙手。
「沒那麼嚴重吧。」知恩帶笑的反駁,只是嘴角揚起的弧度卻有些僵硬。
知翔瞥了知恩一眼,歎了口氣。
他這個姊姊,看來溫吞,實際上個性卻固執得要命,有苦總是肚裡吞。她雖然沒說,但是這幾年下來,知翔一直感覺到這對夫妻之間存在著許多問題。
尤其是,這樁婚姻裡從來沒有愛情。
「為什麼你會願意傻乎乎的守在姊夫身邊?五年的時間雖不算長,但也足夠讓你從一無所知變成瞭解現實的問題,不是嗎?」
知恩聽了知翔的話,低下了頭,市區的夜景有亮黃的燈光閃爍著。
寂靜在他們之間流轉……
「或許,」許久之後,知恩出了聲。「我還在等待吧。我在等他……好好的回過頭看我的那一天。」她對著知翔苦笑。「你認為我傻,但這就是愛情,我愛他,已經愛到無法用言語形容了。」
知翔無法苟同知恩的解釋,微微擰起眉。但他只把手從口袋裡伸出,沒再追問下去。
剛好程豫從冉昭雄的書房走出來,他對知恩笑著。「時候不早了,要回去了。」
知恩望著程豫,瞧見他和善的笑臉,也跟著笑了。程豫的笑容總是讓她窩心。
知恩點點頭,拋開了方才內心的惆悵,從陽台的椅子上站起身。
「我們回去了。」她對著知翔說。
冉昭雄因為身體微恙先行就寢,是知翔跟阿鵲姨出來送知恩和程豫出門。
阿鵲姨還包了許多補品讓知恩夫妻帶回去養身體。
幾個人寒暄了幾句,知恩就跟程豫上了自家的車,從冉家車庫開向屋外的道路,往他們的家出發。
「今天謝謝你。」寧靜的車廂裡,知恩的聲音聽來輕輕柔柔。
「謝我什麼?」
「今天爸爸看起來很高興,我很久沒見他這樣了。」
「我只是做身為女婿該做的事情罷了。」程豫笑答,語氣聽來不以為然。
知恩轉過頭,凝視程豫專心開車的側臉。
飽滿的額、挺直的鼻、線條分明的唇,這個有著溫和臉部線條的內斂男子,是她的丈夫。
也許他對她沒有熱情,但是他的確很盡力在扮演一個好丈夫的角色。
程豫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跟責任。
回過首,知恩倚著安全帶。「不管怎樣,我還是很謝謝你。」她幽幽的說道。
也許,她不該太苛求程豫,一開始她就明白,這個男人絕對不是因為愛她才跟她求婚。
所以從來就沒有的事,她何苦期待它的發生?
算了吧,保持現狀也足夠了。
只是,為什麼她的內心隱隱覺得不安呢?
是因為……今晚在程豫外套上的香水味嗎?
知恩望著窗外,光線因車速拉成閃影,她內心自忖著,無聲的歎息。
想太多了吧?應該是她的錯覺罷了。
深夜的市區道路上,車輛稀少,因此車子行駛得極為順暢。
知恩默默的閉上眼,放空心思,沒再繼續思索下去。
一旁的程豫感覺到了身邊人的安靜,他偏首,瞧見了知恩入睡的面容。
於是他趁紅燈的空檔,撈來預備在車裡的薄被蓋在知恩身上。
夏季的涼被滑過知恩白皙的小臉,她嚶嚀一聲,挪了個角度,沒有睜開她的眼。
程豫望著她,方才開朗的表情頓時染上了猶疑。
今天,他對她說了謊。
他的遲到,並不是因為老寧的包子。
老寧包子只是湊巧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程豫說不出口。
擰起眉,程豫的臉色更為凝重。
他遲到,是因為去見了安芃薇的關係。
雖說不是刻意,但程豫無法否認,自己當初跟客戶約在老咖啡廳談公事的動機——他想見她。
在黎曜跟他說在老咖啡廳見到安芃薇開始,程豫的腦海裡便不時浮現這樣的心情。
他想見她。
他想知道在他們分手之後,她,過得還好嗎?
安芃薇,他的前任女友,一個和冉知恩類型完全相反的嬌弱女子。
雖然當年是她背叛他,移情別戀投靠到他最好的朋友懷裡,但是那時的程豫,其實也沒有能夠讓安芃薇幸福的把握。
父親公司的財務危機太過糟糕,加上爸媽相繼病倒,程豫只能一人苦撐公司的運作。
一個大學才要畢業的年輕小伙子,面對這番龐大的壓力,他根本無暇管理自己的感情問題。
他與安芃薇之間,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漸行漸遠。
想來,他早就發現她與朋友間的不對勁,只是默許了事情的發生,直到攤在陽光下的那一刻。
那個時候,他什麼話都沒說,雖然是預感下的結果,但是程豫還是胸口悶窒到無法言語。尤其是,當安芃薇淚眼婆娑的指責他談論分手的無情無義時。
大學畢業沒多久,安芃薇就跟他的好朋友一同到了美國。
而程豫父親的公司在程父過世沒多久宣告倒閉,然後程豫入伍去。在退伍後的一個月,他接到了安芃薇跟好友從美國寄來的結婚喜帖,但是他沒有去。
雖然,與安芃薇分手的這些年,程豫想念過她……
身後的刺耳喇叭聲打破了程豫的神思,回過頭,才發現已變綠燈很久了。
他匆匆的轉動方向盤,踩著油門往前開去。
多年後的今日,他終和安芃薇見到了面。她看來瘦了些,但是依舊美麗如昔。
「你好嗎?」他問她。
「你認為呢?」她說。
她笑得很滄桑,學生時代的無憂無慮已不復見。和程豫的預期有著極大的落差。
他以為,離開他的安芃薇,應該還是幸福的。
結果不是。
剎那間,程豫內心某處軟化了。
所以當安芃薇奔進他懷裡哭訴自己的委屈時,他,沒有推開她。
程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只是那小小的肩膀,勾起了過往的回憶——
一個陽光般的女子,沒有任何煩惱的笑著,總是拉著他的手跟他說:「要一直牽著我的手,不要放開我。」
曾幾何時,他以為他可以當她永遠仰望的那片天,但是最後呢?
方向盤一個打轉,手上的銀色戒指因為燈光折射發出光芒。
現實拉扯著程豫的回憶,讓他的眉心蹙得更緊。
混亂的情緒搞亂了程豫的心思,對於安芃薇,他……不該感到疑惑的。
他有妻子,而且這個妻子在他困難的時候,沒有背棄他;甚至,連句抱怨他都沒聽她說過。
所以,他不該感到疑惑的。
然而,為什麼他疑惑了?
紅燈,程豫停下車,偏首再次看著知恩沉睡的容顏。
一時間,他的眼中存在的,是另一張清麗的小臉。
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