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不愛自己開車,因為這樣他就沒辦法想事情,但這個習慣在亟欲縮短時間的非常時候,反倒成了種麻煩。
所以當他出了火車站後,並沒有朝客運站走去,而是直接招了計程車往莊園急奔。
他等不及了,他就像期待畢業旅行的小學生,整夜無法成眠,但即使如此,他的精神依然很好,即將見到那張圓圓俏臉的興奮已補足了他的活力。
當計程車行經前往莊園的唯一道路時,他遠遠望見那抹熟悉的身影佇立路旁,欣喜若狂的他馬上急喊停車。
「怡君,好巧!」
趙怡君聞聲抬頭,看到他跳下計程車朝她奔來,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燦爛,她咬緊了唇。
為什麼他可以做到那麼自然?丟下她的人是他,他卻表現得像自己只是出了趟遠門一般,見到她只有喜悅,沒有任何的自責及尷尬。
他真愛她嗎?若他真愛著她,又怎能走得那麼乾脆,兩個多月完全不聯絡也不會感到相思欲狂?
憶起前天那通電話,她不知道該選擇相信還是懷疑——
「趙小姐,你應該也明白喬豫的思考邏輯異於常人,但我敢保證,他真的很愛你,只是他不懂而已,你如果去看他的書你就會明白了,要是沒有感情,是沒辦法觀察那麼透徹的,請你給他機會,讓他慢慢體會,拜託你……」
那位王先生說他會來,而他真的來了,王先生說他愛她,那他就真的愛她嗎?望著那張一如初見時單純愉悅的笑臉,她的心好痛。
為什麼她要愛上一個如此難以捉摸的男人?那麼純真,透明有如水晶,卻什麼也看不到……
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喬豫臉上的笑容僵住。
「你不高興?」她的表情好難過,幾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怎麼回事?誰欺負她了?是因為他的到來會造成她的困擾嗎?
趙怡君深吸口氣,抬眸直視著他。
「你那一天為什麼要吻我?」
是愛還是一時興起,她要弄個明白,她不要再任由心緒隨著他起伏了,如果真愛她,就大方承認,別再用這種似是而非的態度撩撥她又傷害她。
沒料到會被問這個問題,喬豫愣住,濃眉微擰,像在認真思索,然後又突然低下頭,靦腆地笑了。
「我也不知道。」他抓抓後腦勺,有點尷尬又帶著點手足無措,向來雲淡風輕的他很少出現這種表情。
那表情讓趙怡君的心完全融化。他不用說他愛她,她就已看得出來他愛她,可最大的問題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委屈和感動一湧而上,衝破了她這段日子的抑壓,所有的情緒全然潰堤,她倏然掩面哭泣,哭得好慘。
他怎能細心得像個天才,同時又純真得像個孩子?怎能那麼隨心所欲,不懂得人情義理?明明愛著她,卻拿女主角當藉口,害她自卑卻步把心傷透,要不是那位王先生熱心告知,她永遠都不會察覺。
而他,卻還無辜地說他也不知道,都吻了她還說不知道,哪有人這麼不知不覺的啊!趙怡君既想笑又好生氣,想到以後會愛他愛得很苦,矛盾又紛雜的情緒逼得她眼淚又是止不住地掉。
喬豫慌了,被她的眼淚惹得心神大亂。他的女主角不會哭,她是堅強的……思緒停擺的腦中只有這個念頭,但她哭泣的模樣讓他說不出口。
不重要,女主角想什麼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她在哭,哭得他心疼。
難道是那個吻讓她從那時候氣到現在?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麼要吻她,像是有人在耳旁喊,他就情不自禁了。
「你不喜歡?」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心裡好後悔。早知道那時就別吻她了,但、他很喜歡啊……憶起那個吻,他的心又開始翻跟斗了。
趙怡君猛然抬頭,氣惱地揪住他的衣襟。
「我不會看你的書,就算寫得再好我也不會看,知不知道?」
愛上這樣的他,她認了,他的自我她可以忍,他的遲鈍她可以等,但就這一點她絕不妥協,若真的愛她,他就得親口說出來她才會當真,否則任他再寫得文情並茂都不算數!
喬豫別不開目光,淚眼婆娑的她好美,如此柔弱卻又如此堅強,雖然不懂她為何突然宣示,但他不在乎,她肯理他,肯用這樣充滿光采的眼神看他,他就已經心滿意足。
「不用看,你不用看啊。」他忙不迭搖頭。
他最討厭人家為了迎合他特地去看他的作品,而她從來就不曾掩飾她對幻武小說沒興趣,他很喜歡她這麼具有個性的一點,她根本不需要改變。
看出他並不懂她在堅持什麼,她好想狠狠把他搖醒。偏偏她很明白,就算把他的頭搖斷,他還是會一臉困惑地問她怎麼一回事。
「看清楚,我就是我,趙怡君,不是任何人,給我好好地記住!」氣不過的她將他拉下,用力吻上他的唇。
喬豫先是一怔,隨即反客為主,托住她的後腦深深地吻她。
他依然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擁她擁得那麼緊,飢渴地汲取她的每一絲呼息,但他就是放不開,任由奔騰的血液將他燒得發疼,他仍不想放開。
他的女主角,他終於見到了,他的能量開始一點一滴地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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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做好心理建設,當他再度瀟灑離開時,那深刻的痛,仍讓趙怡君幾乎無法承受。
她不斷地說服自己要有耐心,要給他時間,總有一天他會懂。
然後,這次間隔的時間短了,不到一個月他又來了,寫滿挫敗的面容在看到她時,因喜悅燦笑而瞬間綻放出光芒。
就是這樣的表情,讓她心甘情願對抗眾人的責難,一次又一次地為他護航。
她必須費上好大的心力,才能幫他搶到一間房間,不是因為生意太好,而是因為除了那群年輕妹妹外,莊園裡的每個人都恨他恨得想剝皮啃骨,壓根兒不想讓他住進來。
她得以一敵眾,用最嚴厲的口氣告誡他們別亂來,只是當他們用那種心疼又憤慨的眼神看她時,愧於面對的她都覺得好難過,她讓這群關心她的人們擔心了。
戀愛中的女人有多傻,她總算體會到了。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雖然很難熬,她也得咬牙忍著,等待他終有明白的一天。
就這樣,如風般自由的他,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一年,她也從受傷變得習以為常。
真習以為常了嗎?當她捫心自問,她只能苦澀地自嘲一笑。她不得不逼自己習以為常,否則等待太難熬了,沒他音訊的日子太難過了,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喊停,放棄繼續等下去。
只是,雖然她有耐心,但時間卻不一定願意停留。聽說,這套系列已接近尾聲,大家都等待著最後一本的結局。
要是系列結束了,他還是沒發現怎麼辦?他對她的愛,會不會隨著女主角的退場也一起消褪了熱情?他的故事結局完成了嗎?會不會這次離開後,他再也不回來了?
她像被時間推到了懸崖邊,心懸在高空,在墜與不墜之間折磨著,她必須不斷地鞏固心裡的屏障,才能壓住恐慌繼續地等著。
然後是那件事,擊潰了她。
她的母親過世了。
早上去上班時,還聽到老媽念著胸口痛,要去看醫生,結果進了醫院,就再也沒回來過,從病發到辭世,只有短短三天的時間。
這突來的惡耗讓她和父親來不及悲傷,只是麻木地處理後事,一直到母親出殯那一天,淚水才整個潰堤。
「別難過,伯母沒有受太多苦,你想著這一點就好了。」千容抱著她,哽咽地給予安慰。
她卻仍然哭到泣不成聲。母親的驟逝讓她心力交瘁,卻也更讓她體會到她和他之間的關係是如此地薄弱。
為什麼在最需要扶持的時候,沒有人在她身旁?就算他真愛著她又如何?他無法分擔她的苦,無法給她一個擁抱,這段感情對她只有痛苦,好痛苦,她撐不下去了……
忙完葬禮,她回到莊園上班,隔了幾天,他來了,一如以往地帶著笑,她也一如以往地等在路旁,陪著他走進莊園,免得他連大門都沒踏進去就被趕了出來。
只是她很明白,有些事已經不一樣了。
那天晚上她沒回去,睡的是他的床,枕的是他的臂,這是她擁有過這段愛情的唯一紀念。
之後,就該放下,放自己自由,別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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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鼓起勇氣,舉了又放的手終於敲上門板。
門一開,看到她,他怔愕得說不出話來。
她撲進他懷裡,纖細的臂膀不住顫抖。
「別拒絕我……」連她的聲音也在顫抖,卻透著無比的堅定。「為了人民,我只能妥協,但至少……至少讓我自己選第一個碰我的男人……」
看著這幾行字,喬豫打不下去了。他仰頭,從葉間縫隙灑落的陽光刺得他微瞇了眼。
昨晚她沒讓他送她回家,而是進了他的房間,把自己獻給了他。當她生澀又笨拙地為他戴上保險套時,他幾乎把持不住。
想起昨晚,他不禁閉起了眼。她讓他看到了她嬌媚的另一面,細如呼息的呻吟,氤氳情慾的羞怯,讓他整晚都緊擁著她捨不得放手。
發覺思緒脫了韁,他用盡意志力把它拉回,盤坐的姿勢微挪,因她而起的慾望弄得他發疼。
好不容易才抑下情潮,視線回到螢幕上的那幾行字,他歎氣,不懂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即使他因此改寫了原先已經完成的結局,他還是不懂。
「喂!」
喬豫回頭,看到,一個表情不太好看的阿伯躲在樹叢後對他招手,雖然不認識,他還是放下筆電走了過去。
「走快一點!」受不了他的速度,添財叔低咆,一顆頭不停地左顧右盼,很怕被看到。
這個莊園的人性子都很急啊。喬豫頗覺好笑,也很疑惑這個阿伯的舉動為何這麼鬼祟,依他的瞭解,怡君送去製造區的食物就是他們的午餐,他應該待在裡面吃飯才對,怎會跑到這裡來?
一等他走近,添財叔立刻義憤填膺地開口——
「阿君要我們不要插手,可是厚,我陳添財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要當人家男朋友也要像樣一點,哪有人家老母去世,連通電話也沒有,這是成什麼體統啦!」
喬豫直覺就要反駁他不是她男朋友,但話還沒說出口,又被她母親過世的消息震懾得怔站原地。
「什麼時候的事?」距離上次來這裡也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但他並沒有聽她提過任何有關母親生病的話題。
「已經半個月了你還不知道哦?」添財叔氣到跳腳。「不是我愛講,你實在太超過了啦,想到就來、有事就走,你當我們阿君是王寶釧苦守寒窯,一定要在這裡等你哦?你嘛太夠面皮啊啦!」
講到激動處全成了台語,雖然還有滿腔怨念沒罵夠,但怕怡君出來撞見的他只能暫時休兵。
「警告你哦,你哪擱不卡改進A厚,我不會擱厚你踏入這莊啊頭一卡步啦,聽到嘸!」
凶狠地瞪他一眼,添財叔邊噴氣邊躲躲藏藏地跑了,嘴裡還兀自叨念著「愛到卡慘死」之類的話。
即使台語不輪轉,喬豫也大致聽得懂阿伯在罵他,但不管是語言或是話裡的譴責,都讓他一頭霧水。
不過此時的他沒有心神去分析這些,他的思緒全被擔慮佔滿。
他到這裡已經整整一天,這麼嚴重的事她為什麼都沒跟他說?她的言行舉止也完全看不出異樣,就和之前看到的她一樣。
不,有一點不一樣,她把自己給了他——問題是誰會在喪母之慟的時候還想要上床啊?兩個問題糾結在一起,喬豫更是煩鬱到抱頭。
還是她和母親感情並不好,母親的過世對她沒有太大的影響,所以才會看不出來?喬豫苦苦思忖,卻驚愕地發現,她不曾和他提過這些事,除了觀察她的個性舉止,他對她的其他事完全一無所知。
是她沒提過,還是他不曾放在心上?想到自己一陷進沈思就不在乎任何事物的壞習慣,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阿伯罵得沒錯,他怎會如此自私?只在她身上擷取自己要的,卻從不曾付出過關懷,就算是朋友,他也太不盡責了!
「你在幹麼?」她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喬豫回頭,看到她拉著推車站在那兒,至今才猛然察覺到她和他們第一次遇見時,有許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馬尾長了,氣質變沈斂了,就像他筆下的女王角,從懵懂天真被拱上女王之位,到現在被許多際遇磨練出一身自然流露的王者氣勢,她們都成長了,他卻仍停在原地,依然關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裡。
「發什麼呆?」趙怡君半嗔半笑地輕顰眉頭,帶頭前行。「你不是說這次只能待一個晚上,中午過後就得走了嗎?」
喬豫還處於這連串的震驚中,腦袋一片混雜,只能被動地跟著她走。
到底有多少事是他沒留意到的?有多少事是他該知道而不知道的?他想問,卻不知道從何開始問,伯一挖掘下去會更曝露出他的自私和卑劣,讓他更無法面對自己。
「聽說剩最後一集了,寫完了嗎?」走在前方的她隨口問起。
「……嗯。」遲疑了會兒,喬豫含糊地悶應了聲。
他不敢說結局卡住了,這是他的問題,他該自己煩惱,不應該再加諸在她身上。
聞言,趙怡君吸了口長氣,又緩緩吐出,而後淡淡勾起唇角。
「那很好啊,恭喜了。」
將情緒掩飾得極好的她,只在死命握住推車橫桿的舉止中,悄悄透露了些許端倪。但,他不會發現的,就讓她緊緊握著,就像握住支撐她繼續維持平靜面容的力量吧!
她已經決定放手,如同他書裡的女主角迎向結局,她也該乾脆退出了。
這段不平等的感情傷她太重,他來時,就要開始為他的離去築好心牆,他走時,怕他再也不會出現的擔慮又佔滿心頭,她不要再愛得如此卑微,因他的隨興而患得患失。
她要做自己,因要他而把自己給了他,更因想要保留一份完整的自我,而決定割捨掉這段感情,她不要再做他的女主角了,這責任太重,她再也承擔不起。
更或許,他不需要她承擔了,已劃下結局的女主角該功成身退了。
那一天,她不像以往那樣任他悄悄離去,她送他到莊園大門,看著他坐上計程車,微笑地對他說了句——
「再見。」
他,和過去的她,都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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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對!」
開會開到一半的喬豫突然跳了起來,急急往會議室外走去。
在白板前說得口沫橫飛的企劃人員傻住,和同樣錯愕的王威利對視一眼,王滅利趕緊追了上去。
「怎麼了?活動內容有什麼問題嗎?」好不容易在電梯前追到他,王威利氣喘吁吁。
「不是,我要到香草莊園去。」喬豫用力按按鍵,氣惱電梯不趕快下來。
回台北的路上他的心一直靜不下來,她的態度太怪了,從昨晚、到今天、到送他上車,所有的表現都很不像她,再加上她母親過世的事,他根本沒辦法放心。
「你不是才剛回來嗎?」王威利拖著他,拚命想把他拉回會議室。「你說要去,我不也擠出空檔讓你去住了一晚了?求求你,明天預購簽書會就要開始了,你別在這時候鬧彆扭好不好?」
喬豫聞言更怒,把吊在手臂上的胖子甩開。就是因為這狗屁簽書會,他才什麼都還沒弄清楚就得趕回來!
「東西都還沒寫好辦什麼簽書會?取消!」他改寫的結局至今還搞不定,要是沒辦法確定她心裡的想法,這套作品永遠也無法完結。
「別開玩笑了,大哥,」王威利臉色大變,陪笑安撫。「稿子都送去印刷廠了,沒辦法改呀,我已經說很多次了,你原先寫的結局非常好,不需要變啊。一
「不對,那結局的感覺不對。」喬豫很堅持,見電梯門一開,立刻就要衝進去,卻又被人死拖活拖地拉了出來。
「場地、媒體、廣告全都弄了,你現在跑掉是要我死是不是?」
被逼急了的王威利崩潰了,當場嘶聲大吼。
「我不管你發現了什麼,你都已經蹉跎了對方那麼久,有差這麼幾天的時間嗎?我只求你,配合完這幾天的巡迴簽書會就好,之後你要做什麼我都隨你,我拜託你,大哥我拜託你……」
涕泗縱橫的王威利只差沒當場下跪了。他就說吧,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場戀愛絕對會出問題,但他沒想到喬豫竟選在這最重要的關鍵時刻失心瘋。
看著那張哭慘的醜臉,喬豫心裡滿是自責。
彷彿蒙在眼前的迷障散去,越是察覺,他越是厭惡自己。他的任性妄為到底踐踏了多少人的心意?他沒留意到她的付出,沒留意到威利為他做的一切,他只是恣意地為所欲為,卻不曾關懷過別人。
上天太厚愛他了,將他寵到無法無天的地步,這樣的他根本不值得他們如此對待!
「我們回去繼續討論好不好?」發現他的軟化,王威利抹去淚水。「等預購簽書會結束,我會當你的軍師,我們再來好好研究看要怎麼解決你和趙小姐之間的問題,好不好?好不好?」他一直問,就伯他會說不好。
喬豫從這番話裡聽出了端倪。他想起來了,威利是第一個說她是他女朋友的人,而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和怡君……有問題嗎?」他澀聲問。其實不用等威利回答,他心裡已經很清楚有問題的只有他。
他臉上那茫然的神情,讓王威利不忍心在這時候給子打擊。
「會解決的,她對你的感情那麼深,會解決的。」他拍拍他的肩,避而不答。「先別想了,來吧。」
深?她愛他嗎?無怨無悔地愛著他,卻被他如此傷害……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心痛如絞。
他只希望她那句道別,只是單純的道別,不然他會受不了,他不要在發現自己的感情時,也同時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