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參加夏令營。」美倫頗不耐煩,嘀嘀咕咕:
「阿飛,你這次考得好不好啊?我跟你說啊,考不上台大就別來找芊雅。而且,我坦白告訴你,芊雅最近認識一個外交官的兒子,如果他們交往得很好,希望你不要破壞。」美倫很不客氣地望著他。
羅飛覺得椎心刺痛,茫然地點點頭,「伯母,自然。我不會當一個不知趣的人。」然後,他忘了說聲再見,有點失落地晃到美術館,無助得像個小孩子。
從沒有一刻,他覺得這麼彷徨過,而這彷徨卻必須等待,等待數日之後才能解開,但他恨不得此刻能立刻飛到芊雅身上,把事情弄清楚。
不是說好了嗎?她會在台大等他。這一年,他用盡了所有心力努力K書,不就是為了在台大與她相見?然而,當結果尚未見分曉,她卻已接納了別人!可能嗎?
夏日午後的驟雨突然傾盆而下,阿飛淋了個落湯雞,他卻一點也不在意,外交官的兒子?是啊,這頭銜好聽多了。
一身狼狽地回到家,淑月見了以為發生什麼事,大驚失色:「阿飛,你怎麼了?又考砸了是不是?」
他搖搖頭,「放心,好得不得了,準備慶功宴吧!」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喔,是不是和林芊雅又吵架了?」
「有得吵還好。」
「兒子,你被三振出局了?」
「二好三壞,還有關鍵的一球。」阿飛悶悶不樂地回房。真珠旋風似地尾隨而至,躺在他的床上成為大字型。
「飛哥,」她故意叫得好親密,有點噁心,
「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給你介紹一個溫柔美麗傾國傾城的女孩子。」受人之托,而且這個托的代價已經裝進肚子了,不能不忠人之事。
「該不會是你那個滿臉雀斑的死黨吧?」阿飛一想起王小美,每次看他的癡迷眼神就覺得想笑,「你又收了人家多少好處?阿珠,你別老是把我當牛郎到處廣告出租,好不好?」
「哪有?是你自己太招搖了,每次耍帥。再說,每次人家來,你還不是暈陶陶的?」賈珠從床上一躍而起,「好了,我算是有所交代了,你看著辦吧。」
「算了吧,你叫她用功唸書,考上大學再說吧。」咦,考大學這招還頂管用的,王小美才國二,少說也得過五年才考大學,只要這五年別來糾纏不就天下太平了?他正得意之際,忽然想到——難道芊雅也是用這一招來搪塞?至少也有一年安靜日子?
※※※
芊雅夏令營回來,包包還沒放下,羅飛就像子彈列車一樣衝了進來,抓著她,不管美倫不以為然的眼光就往樓上房間跑,關了門,不由她分說就吻住了她,飢餓熱切地把她壓在床上,蠢蠢欲動。
「阿飛,」芊雅讓他吻夠了,推開他,「我媽還在樓下,她會怎麼想?」芊雅撫平情緒,有點失措。
「我不管。天知道我多麼想你。」阿飛又想親她,芊雅閃開了,跑到門邊,笑著說:
「你少來了,別找借口。」說著先行下樓,紅著臉坐回客廳。
美倫裝著糊塗,進餐廳切水果。不久,阿飛也下樓,坐在一旁,陪她們母女聊天。
阿飛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說,無奈芊雅彷彿和母親聊上癮了,嘰哩呱啦不停,似乎也有意要冷落他。半個小時後,阿飛頹然的站起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他實在沒法子繼續忍受,說完,便往大門去。
「阿飛,」芊雅追出去,「你怎麼了?一點耐性都沒有。我總不能一回家爸媽都不理,一個勁兒陪你吧?他們會怎麼想?你不要這麼幼稚嘛!」
幼稚?阿飛一股氣往胸口沖,回頭望著她。
「幼稚?你——」他簡直氣得說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我熬了一年,考完試想見你,你卻跑去參加夏令營。今天總算等到你了,你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我不在乎?」芊雅也生氣了,反問他:
「我怎麼個不在乎法?」
「你有沒有問我考得怎樣?」
芊雅拍拍頭,「我忘了,哎呀,我忘了嘛。你一定考得很好,對不對?考試前我們才通過電話,你說你準備得不錯啊。」
阿飛盯著她,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她變陌生了。大學一年,的確把她改變了好多,更漂亮更獨立了。阿飛突然真正恐懼起來,覺得快要失去她。
「飛,」芊雅柔聲。
「別這樣。我不過是去玩了一趟,你就這樣,上了大學我們有各自的天空,不可能把對方綁得死死的呀。」
「那個外交官的兒子,嘎?」
「什麼?」芊雅瞇著眼睛,有點不明所以,該不會是夏志翔吧?「夏志翔?他是合唱團團長,我參加合唱團,彼此只是朋友嘛。」芊雅望著阿飛近乎幼稚的嫉妒也有點生氣,「你再這麼盤問質詢,我會受不了的。拜託,阿飛,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夏天一過,你就是大學生了,大學的天空那麼寬廣,你不要心胸這麼窄——」
「幼稚?心胸狹窄?我終於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什麼樣的角色了。」
阿飛撂下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芊雅望著他的背影,充滿無力感,她不能否認深受夏志翔吸引,他是那種才子型的風頭人物,不僅歌唱出色,口才也好,當年新生杯辯論賽一鳴驚人,一舉為班上奪下冠軍,運動也出色,又因為父親的關係走過許多國家,見多識廣,充滿幽默感,這一年來,他對芊雅窮追不捨用了多少心思,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是芊雅始終不肯輕易接納,為的就是阿飛,對她而言,阿飛是獨一無二的,她放不下。
阿飛,你為什麼不知道我的心?難道真的要把我逼向夏志翔嗎?她心疼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阿飛茫然地踩遍了中市的大街小巷,心好慌好亂。經過每一家櫥窗看見自己,就愈加灰心沮喪,他越來越沒有自信了。去年落榜,還有芊雅的鼓勵,他並不灰心;現在,眼見要成為台大人了,芊雅的振翅欲飛卻把他打下了地獄。他覺得心彷彿要被撕碎了。天啊,如果芊雅喜歡上別人,那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想起他們曾經共有過悲歡歲月,酸甜苦辣一起兜上心頭,阿眉、阿正,阿傑、灰狼、小馬……想起好久都沒有見到阿傑和阿正了,他下意識地踅到阿正家,像往年一樣。
「哎呀,稀客!稀客!你老兄這麼久沒有音訊,考得怎樣?沒問題吧?」阿正看到他,驚詫地大呼小叫。
「安啦,台大沒問題。」阿飛故作瀟灑掩飾內心的失落,「阿傑呢?幾天沒看見他了。」
「他帶他的馬子去玩,看看待會兒會不會來。」阿正還在看漫畫,現在他幫他爸作檳榔的生意,忙得不亦樂乎,一天進賬數十萬,已經是個小開了,「喂,阿飛,我爸老是提你,說你不飆太可惜了。現在,他們那些人一個比一個不上道,都不過是藉著飆車找樂子而已,根本沒有一個有實力的。小馬,你還記得嗎?他也退出那個圈子了。現在在大度山那邊種花,還搞得有聲有色呢。有一次他來這兒問起你,我說你在拚大學,他本來想找你,大概後來不便打擾你。」
「噢!」阿飛想起那年他一席話,突然有個衝動想去找他。
「嗯,阿飛,你來了?」阿傑揮汗進來,看見阿飛喜不自勝,身旁多了一個俏佳人。
「這是小蝶,上回跟你提起的,小蝶,這是我的哥兒們,羅飛,怎樣,戰果如何?」
阿正搶著說:
「他說台大沒問題。」
「真的?」阿傑伸出手,阿飛接著,兩人緊握著,心情激昂。
阿傑去年考上逢甲,雖不甚理想,他覺得尚有可為,就去念了,結果因為選對了系,念得有聲有色。
「荷!台大耶,你這渾小子竟然會考上台大,大概拜林芊雅之賜吧?!」
阿飛笑得有點勉強。
「怎麼不見她?」阿傑有點詫異,「不會又鬧瞥扭吧!」
小蝶笑吟吟地看著他,對他示意。
「你別胡說。」
阿飛搖搖頭,撒謊:
「她去參加夏令營,還沒回來。」
說了,卻有點後悔,幹嘛撒謊?
幾個人湊在阿正那兒說說鬧鬧,晚了才各自回去。
翌日,羅飛上山去找小馬。
小馬正在花園裡工作,曬黑了,看起來像道道地地的農夫。
「荷!是你。」他放下剪子,大步走向羅飛,「好久不見了。來,到裡面坐。」
小馬的花園農場並不大,大約三分地,種些耐旱的花台。因為土壤、氣候條件不甚好,他幹得極為辛苦。
「小馬,農場經營得還好吧?!」阿飛望著他黝黑的皮膚。
「不好,僅夠餬口而已。目前還在試驗當中,原來這些花所需要的條件這兒都沒有,只能盡我的力量去改善。你知道,生物有一些韌性強,日子一久它會發展出另一種適應的力量;有一些偏偏脾氣硬,死得很強,不肯委屈。」
「噢。」阿飛若有所思。
「那個漂亮的姐兒如何?」
「很好。去年考上台大,在那兒仍舊是個風雲人物。」阿飛愈說愈心虛。
「你呢?聽說你今年重考。」
「是啊,考得還可以,大概會上台大吧。」
「為了她?」
「嗯。」阿飛不能否認。
小馬笑笑,有點佩服又有點揶揄:
「阿飛啊,此去情場可多波多折啊。」
「連你也這麼認為。」
「你們兩個都是多情的人,多情就多風波呀。」
「小馬,你呢?打算為「她」在此終老一生?」阿飛指的是那個當年自殺的「她」。」
「哧,」小馬笑了出來,「我沒有你那麼浪漫,」他把尾音拉得好長,「我之所以離群索居,只是暫時厭倦了人。等我厭倦夠了離群索居,我又會投入人群。」
「那你怎麼不再交女朋友?」
「我在這兒地方,能交什麼女朋友?」小馬眼裡充滿不羈的笑意,「快了!快了!等我這些花呀草的支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再次被放逐回紅塵了。」
「小馬,如果林芊雅愛上別人,我怎麼辦?」阿飛極其認真地望著小馬問。」
「那就讓她去呀。」小馬輕鬆地回答。
「不過,」小馬送阿飛出門,
「我覺得你們兩個的問題不是出在別人身上,而是在你們自己身上。對不對?當你解決了自己內部的問題,也就連帶地也解決了外在的諸多困境。阿飛,每次我看見你飆車的那股不要命的勁兒,總給我一種莫名的感動與啟示。阿飛,除了飆車,除了林芊雅,你有沒有想過,你是不是在找什麼?」
阿飛怔怔地回視小馬,心裡撞了好大一下。是的,彷彿在找什麼,但他不確定,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在「找」什麼,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他懷著一個更大的疑惑下山。
在巷口,阿飛看到一個男人在他家門口鵠望。他趨向前,想要問清楚,赫然震住了,是父親羅剛,瞬間,阿飛掉進了不能自己的情緒裡。
「你是小飛?」他怯怯地開口。
阿飛內心激盪不平,一時無法言語。
「小飛,你長大了?」他的背微微佝僂,身子瘦薄。原來俊逸的風采不見了,只有眼睛還殘留一絲往日的神采。五十歲的男人不應該這麼蒼老啊,阿飛心想。
「爸,」阿飛一陣心酸襲上心頭,終於不由自主喊出來。羅剛一聽到他喊了出來,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把抱住兒子,哭得老淚縱橫。
阿飛突然打手勢要他小聲一點,低聲說:
「爸,我們去巷口那家冰店坐。」他踮了踮腳,往裡頭望,「媽在家,那個人也在。」
父子倆悄悄地溜到冰果室才放鬆地吁了一口氣。羅剛的目光則沒有片刻須臾離開兒子的臉。
「兒子,我知道你才考完試。其實我等好久了,不敢打擾你,你考得好嗎?」
「還可以。」阿飛緊緊盯著他瞧:
「爸,這幾年你都去哪裡?為什麼不來看我?」微有怨怒。
「起初,你媽不讓我看你。後來,我是沒臉來看你。留下那麼多債務給你媽扛,我又一籌莫展,只好出走,然後去了南部。」
「我媽可不是這麼說。」阿飛率直地逼視羅剛。
「爸,那個女人呢?你們還在一起嗎?」
羅剛臉上浮起一絲淒涼的苦笑:
「有誰會想跟我這個沒用的人?早就離開了。」
怎麼會?父親怎麼會變得這麼落魄消沉?
「我想見你媽。」他急切地說。
阿飛一怔,有點吃驚,衝口而出:
「不好吧?!爸,媽現在和賈叔叔感情很好,你貿然見她,好嗎?」
「我……只不過想看看她。」羅剛有點訥訥地說。
「我可以拿照片給你看。爸,不要打擾媽了。」
「那不一樣。」羅剛眼睛濕潤。
「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媽的。只是那個時候我太荒唐了,迷失了自己……」
羅剛說了好多當年的事,雖然阿飛已經聽過很多次了,再次從他口中說來,感受並不一樣。
「你說,媽給你太大壓力?」
「你不覺得嗎?」羅剛幽幽地說。
「你媽什麼都好,就是太強,嘴巴也不饒人。」
「現在她改變很多了。也許是始終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吧。表面上,一切都是媽在張羅,其實,都是賈尚仁在操控一切,媽對他百般遷讓。」
「都是為了你吧?!」羅剛猜想:
「你媽大概讓你得到一個安定的環境吧!」
「也許!」阿飛不可否認。
父子聊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阿飛終於比較懂得了父親,一個被自己的個性打敗的人——風流、慷慨、散漫、善良但無能的男人。
當年,他不學無術身無恆產,以俊逸的外表和三寸不爛之舌擄獲了一位美麗的女老師,不久,她成為他的妻子。
憑仗著幾分聰明,再加上一些運氣,以及妻子的協助,他從小本生意做起,短短幾年之間財富迅速累積,一家又一家的成衣加工廠設立,他儼然已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理所當然的酒色財氣跟著降臨,個性不定的羅剛並無力去應付接踵而至的友誼財色陷阱,他大方慷慨善良軟弱,面對朋友的借貸如此,面對女人誘惑時更是如此,於是不出幾年,一切就垮了,財富、女色、朋友都來得急去得快,最終他又一貧如洗,失去了妻子、兒子,也失去了溫暖的家庭。
阿飛當時還小,已記不清楚當時許多事情了。不能忘記的是每天逼上門的債主窮兇惡極地壓迫母親,還有父親酗酒之後的咆哮,以及母親掉不完的眼淚。
望著眼前這個血統上稱為父親的人,阿飛隱隱然有一絲反感。
臨別,阿飛說。
「爸,給我你的住址和電話,我去找你。」
羅剛面有難色,遲疑了半天,才左掏右掏地摸出一張皺皺的紙條看了看,「你有筆嗎?」
「我記得住的。」阿飛接過,看了幾次,已清清楚楚記住,這時他才記起來另一個重要的事,「爸,你現在在做什麼?」
「前兩年賣了鄉下的祖產和朋友投資作小吃。經營不善倒閉了。現在,我還在看,該做什麼好。」
父親走後,阿飛難掩悲哀,怔忡了好一陣子。
到家時,賈龍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笑得前俯後仰;賈珠握著話筒,嘰哩呱啦活像一隻多嘴烏鴉。母親在洗碗,阿飛走過去幫忙。
「啊?」淑月吃了一驚。
「你回來了?吃過沒?桌上還有菜。芊雅剛剛打電話來,要你回來以後給她回電。」
「噢!」阿飛隨便應一聲。
看著母親終年忙碌的身影,整天像無頭蒼蠅一樣奔忙,不是為這個張羅,就是為那個忙累,阿飛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怕被人發現,他飯也沒吃,就躲回房間了。
想起芊雅,趕緊回電。
她嘻嘻笑笑地把事情帶過,問他明天去不去找她?於是兩人又像沒事一樣好了起來,整個夏天,差點玩瘋了。放榜後,阿飛果然考上台大,這下子,他終於揚眉吐氣了。
芊雅、阿傑、阿正和小蝶一起為他慶祝,幾個人唱歌跳舞,笑鬧一團,又去東海大學夜遊,說些什麼靈異故事,直把阿傑的女友小蝶和芊雅嚇得哇哇大叫。
夜遊完畢,幾個人各自散去。阿飛載著芊雅,奔馳在淡淡的星光下。
「飛,」芊雅低聲地喊他。
「什麼事?」
「沒有哇,我只是喜歡這樣叫你。」
「送你回去好嗎?」阿飛其實也不捨得,只是問看看。
「不要!」芊雅也依依不捨,不想辜負美好的時光,「我今晚要做個蹺家的壞女孩。」她的手輕輕地挑逗著阿飛。
羅飛的血脈上升,愈來愈不能控制自己,於是,他把車子駛向最近的汽車旅館……
他吻著她,天崩地裂般的情感不可遏抑,強烈地需索著,忘了任何保險的措施……
一切平息後,芊雅散著頭髮枕在他身上,充滿嫵媚與柔情。
「……芊雅,對不起,我忘了——」
「噓,沒關係。」她以吻堵住了他的話,「不會有事的,我算一算,應該是安全期。不會有事的,我覺得很好。飛,不要擔心。」她呢呢噥噥地說著吻著阿飛。
羅飛深深地拉住眼前這個他生死系之的女孩,覺得自己似乎已沉溺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了。
那天,他們趕回林家,天快要亮了。天祥和美倫一夜未曾合眼。
棘手的事終於還是被芊雅碰上了!她懷孕了。當月事遲遲不來,她敏感地直覺大事不妙,跑去西藥房買了驗孕劑,顯示劑顯了紫色,她嚇了一大跳。煩惱萬分,只得去找美倫,坦白自己懷了孕的事實。
「什麼?懷孕?」美倫重重地喘息,不能置信。
「媽,我很想留下孩子。但是,現在時機不對。你幫我的忙,陪我去拿掉,好不好?」
「拿掉孩子?」美倫撫著頭,疼痛欲裂,「芊雅,你為什麼變了,變得這麼可怕,當你說這字眼,難道沒有一點羞恥?」美倫氣糊塗了,口不擇言。
「羞恥?」芊雅反駁,「我為什麼要覺得羞恥?我和羅飛彼此相愛,發生關係是極為正常的事,怪只怪當時忘了準備措施,才懷了孕。我不得已要拿掉孩子,心裡當然難過,覺得對不起孩子,但是,你說羞恥?我不瞭解為什麼我要覺得羞恥?」
「你……你,你簡直要氣死我,居然還有臉說這些話?我找羅飛理論去!看他有什麼臉見我。」
「媽,」芊雅重重甩頭,「為什麼你們的觀念如此保守,行為卻那麼……那麼開放與不可理喻?」
「你是什麼意思?」美倫一震。
「你心裡應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那個豪華別墅的派對遊戲啊。你們可以跟一個不認識沒有感情的人做那件事而一點也不覺羞恥。而當我和我心愛的男孩做愛,你卻視之為可恥。我不明瞭這是什麼邏輯。」
美倫蒼白了一張臉,腦裡一片空白,囁嚅地說。
「你……怎麼知道的?什麼時候的事?」
「這個重要嗎?」芊雅撂下話,忍著淚水奔出門。
芊雅不得不去找羅飛,羅飛聽到這件事,心裡又愧疚又悔恨,直說:
「芊雅,對不起,對不起。」
「阿飛,別一個勁兒說對不起,事情又不是你一個人做的,我只覺得對這個小生命很抱歉,它來得太早了,我們不能迎接它。阿飛,我竟然一度想要生下它。好奇怪的感覺啊,你跟我一起製造了一個生命,要不是還沒畢業,我真想把它生下來,也許會是個男的,跟你長得很像,一定頑皮得很,也許,是個女孩……唉,但是我不能啊。」芊雅說著哭了。
阿飛的心揪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也沒辦法了。阿飛,為這事我還和我媽起了衝突,也不知她願不願意幫我找醫生。」
那一天,她回到家,天祥一臉尷尬又凝重的表情,看了她一眼,歎口氣之後,步伐凝重地上樓。
「芊雅,明天媽陪你去把孩子拿掉。你找羅飛來,一起去。」美倫怔怔地說著,眼裡含著淚,「媽想說的是,我並非沒有掙扎,涉入那件事,實在有我無能為力的地方。你可以看不起我們,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自暴自棄。」
芊雅翻了翻白眼,喊了聲「媽,」再也說不下去,半晌,她噙著眼淚,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著。
「究竟要怎樣你才能瞭解我?沒錯,一開始我知道,真的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你們,你們,你們在我心中是那麼完美的父母啊,所以我有一點反抗,有一點自暴自棄。但是,那種情況並沒持續很久,後來我明白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就是明白了,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很多,很多我無法瞭解與接受的事,你們不是完人,也可能犯錯。尤其我認識阿飛以後,心中更多了一份寬容。媽,阿飛真的是一個好孩子,他不是你想像的不良少年。我們之所以發生關係是順其自然,真的,我一點也沒有罪惡感。我們相愛,何罪之有?媽,如果你今天是和一個愛你的人發生婚外情,我不會驚訝與反對,但是——不過,我真的沒有瞧不起你們的意思。我……我只是不解。不過,我慢慢地長大了,也清楚了這世界原來就有許多我不瞭解的事,面對這些事我不想誤解,只希望持有一顆開放的心去觀照去看清楚它們。媽,你瞭解嗎?」
美倫睜著眼睛,不能置信地望著女兒,心裡那一種揉和著吃驚、喜悅、驕傲、憐愛的情結不斷不斷地擴展……她說,這是我的女兒嗎?我那永遠長不大的女兒嗎?她居然如此聰穎、如此卓然不群、如此特立獨行。
於是,翌日,在羅飛和母親的陪伴下,芊雅忍著身心的劇痛拿掉了她和羅飛的愛情結晶。
※※※
九月,阿飛臨去台北前,沒想到淑月和賈尚仁爆發了激烈的衝突。
「……你說,你的錢呢?錢到哪裡去了?」賈尚仁拍著存折怒不可遏,「你別想瞞我。賈珠都看見了。那個男人是誰?」
淑月強辯著。
「什麼男人?我把錢拿去借淑鈴了。不信,你問她。」
「淑鈴是你的好友,她怎麼不會維護你?不要再裝蒜了。那個人是羅剛,對不對?」
淑月一怔。
「你竟然拿我的錢去倒貼那種不要臉的男人。你知道他有多少紀錄嗎?詐欺、偷竊、侵佔、賭博……,長長一大串罪名。假如人家知道我的妻子竟然還和這樣的人勾三搭四,我這個局長的面子往哪兒擺?」
「……勾三搭四?賈尚仁,你說話居然這麼毒,我只不過基於朋友立場借他一點錢,就是勾三搭四?再說,那些是我自己的錢,你憑什麼干涉?」」淑月被他輕薄的話語激怒了,終於開始反駁。
「你的錢?那這些年你們母子的吃喝拉撒都是誰在供應的?還不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才給你們過安適的日子,你也才能有自己的錢。現在,你竟然說那是你的錢!」
「好,好,你要算,是不是?那我這幾年服伺你們父子三人,煮飯洗衣打掃外加各種免費服務,要不要算?」
「你?你不可理喻。」賈尚仁握著拳頭。
「我說的是你借錢給那人渣的事,你卻跟我算這些。」
「那你為什麼說話那麼毒?好歹他是羅飛的親生父親,我能見死不救嗎?」
「是的,是的,他才是羅飛的父親,你為什不乾脆接他一起住,一家團圓?」賈尚仁氣昏了頭,胡言亂語。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淑月慘白著臉。
「我說,假如你高興大可和他一家團圓。」說完,賈尚仁摔門而出。門口站著賈珠和羅燕,賈珠心驚膽跳,沒料到自己的多嘴闖了禍,羅飛聽到自己的母親和父親這樣難堪地被侮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賈尚仁怒氣衝天地瞪阿飛一眼,啐道:
「倒了八輩子楣運!!」
淑月聞言,癱在地毯上,哭得肝腸寸斷。
賈珠一見苗頭不對,腳底抹油溜了。
阿飛走進去,幫淑月扶起,說:
「媽,不要難過。賈叔叔只是一時氣話。」
「不,」淑月慟聲哭泣,「不,你不知道,他心裡從來就看不起我。」
「我去找他理論,為什麼平白無故又來打擾你。」羅飛口中的他是羅剛。
「他走投無路啊!原來他也不敢找我,有……一天……我去菜市場,碰巧撞見他,看他一身落魄,實在不忍。他說起新近生意失敗,走投無路。我想,他終歸是你父親,我能見死不救嗎?阿飛,媽以後就靠你了。你也看到了我的處境,在賈家,我根本沒有什麼地位可言。你好好唸書,將來做一番事業。媽以後就靠你了。」
阿飛點點頭。心想,自己離開家之後,母親一個人該怎麼面對這個家呢?
不過,這已不是他能力顧得到的了。
翌日,他去找羅剛,他已搬離了原址,拿了一筆錢,又不知所蹤了。阿飛猛猛地擊打牆壁,前所未有地痛恨起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