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無法如童淨暄所願,她連續一個禮拜都到尚狄洛特的辦公室用午餐。
原因是她被威脅兼被綁架。
尚狄洛特像是早八百年前就算好她不會乖乖到他辦公室用餐似的,從學期一開始就專挑午休前的那一堂授課,在她到他辦公室用餐的隔天,她終於明白他會做如此安排的真正目的。
那一天,他在下課前一分鐘故意製造了個機會,然後突然對她說:「你是要到我辦公室用餐?還是要我在這裡吻你?」
上課中耶!她還站著在翻譯文章,甚至連給她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他就這樣附到她耳邊告訴她這些話,並以笑容與眼神明白表示他一定會說到做到,然後在鐘聲響起時直接讓她走在前、他跟在後,將她「護送」到他的辦公室。
這不是威脅是什麼?這不是綁架是什麼?要不是她的位子在最後一排,要不是他有克制自己的音量,她一定會在當天放學後馬上被全班,甚至全校同學圍堵,並且來個三堂會審。
所以她雖然到他辦公室用餐,卻拒絕與他談話,而他也像是知道她在賭氣似的,沒有主動與她說話,兩個人就這麼僵持了一個禮拜。
尚狄洛特在學期一開始就已經做了嚴正申明──他的專屬辦公室不准任何人隨意進入,當他在辦公室時也不准任何人打擾。現在她也終於明白,他會定下如此不合理規定的原因,當然又是為了逮住她的關係。
他的作法明顯是要將校內一大群仰慕他的女學生阻隔在他的辦公室之外,也因此,她們才沒能在她有「困難」時,將她自他的魔掌中救出。
不過她每天如此光明正大地進入他辦公室的事情一下子就傳遍了全校,她只好以她是班長為由,對外聲稱他找她只是為了課業上的問題.也幸好她的人際關係一直處理得不錯,才沒有人找她興師問罪。
兩個人就像是電視劇裡面正處於冷戰狀態中的夫妻,隔著一張桌子安靜的吃著自己的飯,誰也不願意開口說話。當她吃完飯,整理好桌面,丟好垃圾,便會向他鞠躬,說一聲「謝謝招待」,他也總有禮的回句「不客氣」,然後她離開他的辦公室,結束一天的冷戰。
一個禮拜以來天天如此,簡直就像是經過排練般規律準確。
但今天她終於受不了了,有句話,就算她與他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也非說出來不可,不說出來就真的是折磨自己了。
尚狄洛特早就發現童淨暄有話想說,但他一直故意不理會她,逕自優閒的吃著自己的飯。
吃到一半,童淨暄手拿著筷子卻不再動作,眉頭嚴肅的輕蹙著,眼睛一直盯著尚狄洛特吃飯的動作,驀地,她冒出一句:「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挑食?」
尚狄洛特怎麼也想不到她要說的竟是這件事,一時間他只能征忡的看著對桌的童淨暄。
這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不曉得接下去該說些什麼話才好,他真的不記得有什麼事情曾讓他吃驚到只能目瞪口呆的地步。
童淨暄用筷子指指他餐盒裡的飯菜,認真的說道:「食物是無辜的,它不是故意長成讓你不喜歡吃的樣子及味道,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有『物種歧視』的觀念?」
她已經忍耐好幾天了,從她在無意間發現尚狄洛特有許多樣菜都不吃開始,她就很想糾正他挑食的毛病,因為從小便從母親那裡學得勤儉觀念的她實在看不慣有人那麼暴殄天物。
而且由於兩人一直都沒有交談,所以她所有的注意力便轉放在他吃飯這件事上頭,結果越看她越想乾脆替他吃飯算了。如果他只是不吃紅蘿蔔或者青椒,那她還可以睜隻眼閉只眼,反正每個小孩子都是那樣,但他竟然連冬瓜、香菇、花枝、豌豆……或者太鹹、太淡、太酸、太苦等等,反正只要味道不合他意的他都不吃。這就教她忍無可忍了。
怔愕過後,尚狄洛特輕輕笑了起來,笑意從唇角悠悠蕩漾開來,擴散至整張英挺的面孔,甚至連他柔軟的髮絲也跟著一起笑起來似的,隨著吹送進來的微風愉悅的搖擺,久久不歇。
童淨暄微揚著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笑,糾正他挑食的毛病竟然會使他笑得這麼高興。她從來沒有心情去仔細觀察他的笑容,以往總是對他懷著戒心,所以沒發現他笑起來竟是如此自然率真,像個個性靦腆的大男孩出自真心放鬆的笑著,那種笑容會讓人不自覺也被感染了愉悅而跟著高興起來。
而且她還發現從他那方向吹過來的微風帶有淡淡的古龍水香味,她其實不喜歡男人用香水,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竟意外的好聞,清新、乾淨,還有種優閒與乾脆的感覺,讓人有種徜徉在碧海藍天中的舒服感受。
可是,奇怪?是春天的風帶人進入花粉的誘惑,讓她的腦袋也跟著渾沌起來了嗎?為什麼她竟然會覺得在他的笑容之下,連帶著他的人也變得順眼?
尚狄洛特邊笑邊點頭,輕應了聲:「好。」使聽話的將餐盒中原本被他排在一旁的食物吃下。
她沒想到他竟然會二話不說地乖乖聽話,納悶了一會兒,問:「你吃不慣中國菜?」
他仍輕笑著,「不,我從以前就很挑食,這壞習慣一直改不過來。」
說她不覺得訝異是騙人的,不過不是因為他挑食的毛病,而是從與他談話以來,他是第一次這麼坦率且明白的回答了她的問題,讓她原本已培養好將與他有一番唇槍舌劍的情緒感到有此調適不過來。
所以她只是有些發愣的點了點頭,「喔」了聲,沒再問話。
雖然滿懷笑意,但尚狄洛特也只是安靜的繼續吃飯,沒有說話。
兩人摒棄前嫌的首次對話就只有這麼簡短,但奇異的,童淨暄發覺自己竟有種輕鬆起來的感覺。
之後幾天,他們偶爾也會交談,但話都不多,也沒什麼特別的重點,好比她說起她在校園後圍牆上發現了一隻毛色非常漂亮的貓,又好比他說著今天的天候狀況不怎麼好,應該會下雨等等,諸如此類無關緊要的閒事。
像是相處數十年的老夫老妻般,如此優閒、輕鬆,只是在用餐之中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而已,而關於求婚的事,也像是被遺忘在過去,誰都沒有再提起。
然而這幾天的悠閒平和,其實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假象。
***
今天,童淨暄一如往常的在尚狄洛特的辦公室用午餐,但她心裡其實有種不甘心的感覺,因為說起來今天不是他要她到他辦公室吃飯,而是她主動到他辦公室吃飯。
從最初每天被挾持著走去他的辦公室,後來漸漸的,像已經成為習慣似的,不必他「護送」,她變成是與他肩並肩走到他辦公室,而且自從她糾正他挑食而打破僵局之後,他們走在一起時偶爾還會閒聊幾句。
可是今天他完全不像過去那樣在下課後走到她身旁「接」她一起去用餐,反而一反常態,下課後他直接走出教室,看也不看她一眼。
當時她並沒有想太多,直接舉步跟在他身後走到他辦公室。
一直到坐下吃飯時她才發覺到,最初她並不是自願到他辦公室吃飯的,然而現在她竟然已經養成了習慣。很顯然的,就像聖.艾修伯裡筆下的小王子馴養那隻小狐狸的方法一樣,她也被尚狄洛特給「馴養」了,或者在心理學上可稱之為「制約反應」。
而且他肯定是早就設計好的。咬了口蔬菜天婦羅,看著對桌尚狄洛特唇邊若有似無的笑意,童淨暄這麼想著。
「咚咚!」
敲門聲突然響起,門隨即被打開,走進一個美麗非凡的人。
當童淨暄轉頭看見來人馬上忘了吃飯,怔怔的看著那個人。除了她母親,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漂亮的人,雖然長相及裝扮皆相當中性化,但仍是個美麗的人,典雅、高貴,並且氣質出眾。
尚狄洛特一見來人,臉色瞬時轉為精明犀利,以英語問道:「來了多少人?」
「所有人,也包括蒙特羅傑……先生。」望月悠回道。
他一出聲童淨暄才察覺他原來是個男子,不過,她認為真正美麗的人是不分性別,甚至是超越性別界限的。
「連他都來了?」尚狄洛特微挑眉,「有意思。」注意到童淨暄一直睜著大眼看著望月悠,尚狄洛特喚道:「淨暄,你的眼睛都發直了。」
她不理他,笑著對望月悠以流利的英語說道:「希望你不會介意我這麼說,但我真的覺得你很漂亮。」
望月悠微愣,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輕搖著頭,「不!我不介意。」不好意思的避開了童淨暄坦然的視線,他補了一句:「謝謝你。」
「淨暄!你從不曾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尚狄洛特雙手交抱於胸前,擺出吃味的態度。
她聳肩,「沒辦法,我生來就對歐美人士有偏見。」
她特意對他笑了笑,說道:「我知道我的偏見是不對的,但這是種感覺問題,打我懂事起就一直這麼覺得,沒道理可以解釋的,所以也沒有方法可以化解偏見。」
他不理會她話裡的挑釁意味,道:「但你的英文程度卻相當好。」授課不久他就發現她的英文程度其實和一個土生土長的美裔人士相差無幾。
「這是有原因的。」她解釋道,「我母親生前常常會兼差翻譯英文文稿,我從小受她影響的關係,況且不喜歡一種人和不喜歡一種語言並沒有絕對的相關性。」
事實上為了家計,她從國中起也會幫忙翻譯文稿,加上她媽媽也鼓勵她學習英文,因此不論聽說讀寫,她全都相當有信心,現在也仍會以翻譯文稿打工賺些生活費。
「原來如此。」尚狄洛特微笑道。
看見他的笑容,一種不好的預感直竄她腦海。那種笑她太熟悉了,看似溫和迷人,實則滿懷心機。而且每當他對她那樣笑過之後,就一定會發生讓她覺得倒霉的事情,命中率高達百分之百。
身體不自覺地向後傾斜,她微偏頭防備的看著他,反問:「那你呢?你的中文也說得相當好,幾乎和台灣人沒兩樣。」
「砰!」
她才剛問完話,門突然被用力打開,一群外國人來勢洶洶的魚貫進入,而且來者清一色是男人。
當她看見那一群像蝗蟲來襲般湧進辦公室的外國人,便無力的閉了閉眼睛,忍不住在心裡叨念起來:為什麼她的預感要這麼靈驗?又為什麼她的壞運要這般興旺呢?
其中一個外國人一看見尚狄洛特就劈頭以英語罵道:「你這個卑鄙小人,竟然無恥的先偷跑!」
另一個外國人發現到童淨暄的存在,快步來到她面前,略嫌輕浮的說道:「啊!這位美麗的小姐應該就是克萊卓亞了吧?」
其它人聽見他的話,立即像螞蟻聞到糖的味道,一窩蜂湧到她面前,七嘴八舌的開始講起話,嘈雜的聲音裡多半是講一些對她阿諛奉承的話,不然就是他們無聊的自我介紹。
童淨暄原本是冷凝著一張臉,但觀察那群外國人一會兒後,她的表情突然轉變,換上甜美且略帶無辜的笑容,她故意用謙和有禮的聲音,以字正腔圓的中文說道:「你們這群沒有禮貌的烏龜王八蛋,為什麼偏偏挑我吃飯的時間來鬧場?小學老師沒教過啊?對人要有禮貌,你們這樣七嘴八舌的打擾別人吃飯,難道是有禮貌的行為嗎?還不快回去檢討檢討!就算是一隻蒼蠅也比你們懂得禮貌。」
她快速的說著,邊說還邊在尚狄洛特和眾人之間指來指去,讓站在她面前的一群人被她攪得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她其實早就看出並擺明了是在欺負他們聽不懂中文。
由於望月悠是日本人,同樣聽不懂中文,但一旁原本在靜觀其變的尚狄洛特一見童淨暄竟然做出如此反應,而且還「正大光明」地罵了那群不速之客一頓,早已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弄得其它人更是如墜五里霧中。
最後童淨暄轉向尚狄洛特,語調甜美的用中文對他說道:「你這傢伙,不要光只會在旁邊笑,我知道這等陣仗一定跟你脫不了關係,你別想在旁邊納涼。」顯然她早已經不當他是老師了。
尚狄洛特仍止不住笑,但他倒是非常聽話的擋在童淨暄與其它人之間,在對其他人說話之前,他先用中文對她說道:「你真是讓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是啊,我得應該為此而放鞭炮慶祝呢!」她揚著唇回道,卻蘊含十足的諷刺意味。
笑話!她又不是腦袋短路了,被他喜歡?她可是一丁點都不覺得高興。她在心裡追加了幾句,但仍乘機躲到尚狄洛特身後趕緊繼續吃飯,她堅持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應該把飯吃光光。
那一群外國人誤以為童淨暄剛才是在解釋她聽不懂英語的事,而他們也沒一個能聽懂國語的,於是便齊聲把矛頭指向尚狄洛特,對他質問了起來。
那群外國人像麻雀般七嘴八舌的講著話,卻像是他們再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似的,話題只圍繞在尚狄洛特有多卑鄙、多無恥上頭。尚狄洛特偶爾會穿插一、兩句話,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仍是溫和且優雅,但她感覺得出來,他根本不把這群人放在眼裡。
以秋風掃落葉的氣勢,她三兩下迅速把飯吃完,立即站起身去丟垃圾,打算趁著混亂趕緊走人,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你吃飽了?」就像貓總會察覺到老鼠要逃走的跡象,尚狄洛特的聲音鬼魅似的在她身後響起,定住了她往門邊移動的腳步。
她轉身換上笑臉,語氣過分有禮的說道:「是的,我吃飽了,謝謝招待。」說完,迅速往門邊移去。
「等等。」尚狄洛特喚住她,舉步朝她走去,唇邊輕輕漾出溫柔且誘人的笑,「雖然我知道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自尊心作祟,但是我仍然必須這麼做──」
他話只講到一半就停口,她全然不明所以,而且他唇邊的笑不知怎地讓她感到迷惑,「什麼?」她怔怔問著。
看著他逐漸移近的身形,她驀地感到一股危險,但還來不及細想,他已迅速並堅定的俯身向她,頃刻間,她只能困惑的看著他急遽擴大的臉,直到唇上一股溫熱的暖流直竄腦海,她才驚覺他對她做了什麼。
一場迷咒就此被驚醒,她毫不遲疑地一掌揮向他。
比她更快的,他以閃電般的速度伸手擋住她的攻擊,力量恰好的握住她的手腕,讓她不覺得痛卻也無法掙脫,於是她立即試著移動頭部想避開他的唇,才發現他也早已輕扣住她後腦,讓她同樣無法閃躲。
然而比起這些無法掙脫的箝制,他溫潤的唇卻像紫羅蘭花瓣那般細緻柔膩,像天使羽翼那般溫暖愛憐,溶在她唇上綿綿密密的親吻著她。
如此親密的時刻並沒有維持太久,還在辦公室內的那群外國人在尚狄洛特做出親吻童淨暄的舉勁時,幾乎是立即的出聲抗議,有些還走到他們身邊欲阻止尚狄洛特。
尚狄洛特在那些不識相的人走到他們身邊之前就放開了童淨暄,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看她,而她則是一臉冰霜。
「有任何解釋嗎?」她冷冷問道。
他只回她一個更深濃的笑。他知道她現在明明很生氣,卻仍然控制得住自己的怒氣質問他動機為何,如此冷靜的表現讓他激賞。
她緩緩吸了口氣,看似釋懷的點了點頭,然後除了尚狄洛特之外,其它人全都被她接下來的舉動驚嚇住了,因為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跡象,她再度伸手猛然向尚狄洛特腹部重重擊出一拳。
這次他沒有擋開也沒有閃躲,結結實實承受了她這一拳,悶哼了聲,輕撫著腹部,皺起眉用埋怨的語氣說道:「你下手不輕呢!」
「你很可惡,這是你應得的。」她一本正經地說。
他揚起俊逸迷人的笑容,「我知道。」
她又瞪他一眼,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的辦公室。
而那群外國人沒想到他們最初以為個性溫順的童淨暄,竟然會像頭母獅般攻擊人,一下子全看傻了眼,忘了他們來台灣的目的是她,應該立即追上她才對。
待回過神來,他們便一同為尚狄洛特的遭遇感到興災樂禍,尚狄洛特竟會淪落到挨女人打?真是前所未見的奇聞。
望月悠看著唇角微翹的尚狄洛特,很明顯童淨暄用盡全力的一拳對尚狄洛特來說不過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那般無關痛癢。
只是讓他感到十分訝異的是,尚狄洛特竟然願意在其它人面前有這樣的表現,這明顯不是他以往的作風,何況他還是在明知會惹童淨暄生氣的情況下吻了她……從認識尚狄洛特至今,他從來不曾見他對哪個女人如此犧牲、如此放下身段的示好過。
望月悠怔怔看著被童淨暄關上的門,第一次對這一場政策婚姻產生了樂觀的想法……
***
「咦?」
當人回到家,童淨暄發現她家的門竟然沒上鎖,這絕不是她會發生的錯誤,她趕緊小心謹慎的開門進入。
一踏進屋裡她便發現家中竟然又莫名其妙出現了一群外國人,將不過十幾坪大的房子擠得像尖峰時段的公車。
一個威嚴的老者坐在客廳正中央,他的左後側站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右後側則站了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然後在他們三人的左、右、後方各站了兩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
這九個不速之客的架式是很好看,但她總覺得有點可笑,好像她家來了一團戲班子在演戲似的。尤其是那六個像保鏢的大漢,竟然在台灣這四季如春的島國穿起黑色風衣,想耍酷也得看情況吧?現在已是春末,真虧得他們不覺得熱。
不過,這是她家吧?他們才是外來者吧?為什麼唯一坐著的那個老者反而擺出高高在上的表情與態度,打從她進門就一臉傲慢的對她從頭審視到腳?而且其它人也彷彿當她是犯人似的,用一雙雙探照燈般的眼睛猛盯著她看,讓她感覺糟糕極了。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為什麼最近總會發生這種事?這半個月來她幾乎變成了童話故事中的愛麗絲,老是跳進一些不真實的情況當中。愛麗絲或許會覺得好玩,但她可是快被煩死了,恨不得能變出一支大掃把將這些怪人一個個掃出她的生活,還她平靜的日子。
「你們是誰?」她以冷靜但不算友善的語氣問道,畢竟這是她家,而他們是闖入者。
「你就是克萊卓亞?」那個威嚴的老者不答反問,用的是英語,但他語氣裡的疑惑意味並不濃,彷彿只是為了做最後的確認。
童淨暄微揚眉,並沒有立即回答。那個名字對她而言並不陌生,今天中午那群莫名其妙的外國人正是這麼叫她,她只是在揣測這群人和中午那群人與尚狄洛特的關係。
老者見她沒有回答,以為她聽不懂英文,於是用輕視、厭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向右側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
那個穿著筆挺西裝、表情正經八百、連頭髮都梳整得一絲不紊的年輕人必恭必敬的向蒙特羅傑躬了躬身,然後用流利的中文向童淨暄說道:「陛下是在問,你是否就是克萊卓亞?」
童淨暄仍然沒有立即回答,不是被那老者的稱謂嚇到,也不是不知所措,她是因為不高興而不想講話,原因是那個老者的態度高傲得令她反感。
她才不管他是天皇還是乞丐,在自由民主的國家活了十幾年,尊卑貴賤那套階級觀念對她根本沒用。加上個性務實,她認為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不是高官顯貴,而是那些即使平凡也會認認真真過生活的人。
而且就算人生充滿不平等,她也相信每個人都應該有基本的尊嚴,受到基本的尊重。能夠以寬大謙和的心去對待他人的人是最懂得人性尊嚴的人,而那些眼睛裡面只容得下自己的人就是根本不懂得何謂人性尊嚴的人──就像她眼前那個老者。
他看她的眼神簡直就是把她當成垃圾在看待,眼裡明顯且直接地傳達出他鄙棄她的訊息。對待像他那樣的人,她知道就算指責他也只會徒惹自己不愉快,但她也不想做寬大的人,以好修養、好脾氣加上好體力去用精神感化他,期待他能「痛改前非」。
她會採取的對策是──不理他。
她看那名老者一眼,然後故意不當他們一群人存在似的逕自放下書包,走到桌邊倒水喝。
蒙特羅傑見狀,不快的收攏雙眉,沉聲道:「你那是什麼態度?」
他身邊的年輕人立即用中文對童淨暄轉述了一遍。
童淨暄仍是不予理會,逕自拿出課本,坐到桌邊溫習功課。
蒙特羅傑的眉頭皺得更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人敢用這般輕視的態度對他,現在這個黃毛丫頭竟然如此無禮!
他加人音量怒道:「你是啞巴嗎?」
年輕人再次轉述。
童淨暄輕勾了下唇,銳利的看向老者,故意以中文回道:「那你是聾子嗎?沒聽見我一進門就已經開口說話了嗎?」
她想看看那個年輕人會不會照她的話一字不差的轉述給那個老者聽。
她可不是那種遇上惡霸就只會乖乖被欺負的柔弱女子,身為單親家庭的小孩,她從小就認識到除了要會保護自己之外,將反應訓練得很靈敏更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果不其然,那個年輕人聽見她的話立即露出驚惶的表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麼告訴老者。
「她說了什麼?」蒙特羅傑嚴厲地問。
「她……她說……」年輕人滿臉倉皇,僵直著身子,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說,」童淨暄突然插話,而且故意說流利的英語,替那年輕人回答了老者的問題,「那你是聾了嗎?沒聽我一進門就已經開口說話了嗎?」
眾人聽見她的話,莫不震驚得倒抽了一口氣,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向她,而老者更是被她激得緊握起拳頭,眼裡閃現怒焰,忿忿的瞪視著她。
那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在驚愕過後也終於開口說話,語氣在嚴肅中仍帶著一絲恭謹,對童淨暄說道:「克萊卓亞小姐,請您收回剛才的話,即使您貴為公主,也不能出言侮辱陛下。」
公主?
當這個字眼一閃進童淨暄的腦海,她全身立刻湧現一種感覺──倒霉透頂。
蒙特羅傑憤怒又鄙夷的重重哼了聲,厭惡的說道:「我就知道那女人教出來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什麼教養。」
「你又說錯了吧?」童淨暄聞言有些動怒了,因為他明顯是在說她母親的不是,就算他是隨口說說,她也無法聽而不聞。「沒教養的是你們!難道你們以為這樣胡亂闖進別人家,又無禮的隨意出言侮辱我母親,就是有教養的表現嗎?」
她突然想念起尚狄洛特,因為她發現比起這些人,他可真是好相處多了。
蒙特羅傑不理會童淨暄的指控,厭煩的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懷疑那女人根本不曾對克萊卓亞提過她的身世,在以前,他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本來就不願意承認克萊卓亞的身份。
但現在悄況不同了,如果克萊卓亞有點瞭解自己的身世,那她應該會知道他是誰,以及他專程到台灣來見她的目的。如此不但可以省去向她解釋情況的麻煩,他相信她也絕對會為他終於肯承認她而感到天大的幸運並對他感激涕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他惡言相向。
不過也有比較值得慶幸的事,就是那女人在他決定承認克萊卓亞的身份之前就已經去世了,這不僅省去他不少麻煩,也免得當他再度看見那女人時又會忍不住生氣。
童淨暄對這些都無動於衷,她對他們替她冠上的那個莫名其妙的身份及名字根本只感覺不爽。她才不管自己有沒有可能是個從小因為種種因素而流落在外的悲情公主,只知道她如果和這群人有所牽扯,那事情的麻煩程度肯定比要她上太空去建造太空站還來得麻煩千萬倍。
她一點都不想當什麼麻雀變鳳凰或者平民變公主的故事主角,而且依照故事的既定模式,現在這個悲情的公主終於苦盡甘來要被接回皇宮去了的這種爛劇情她更是嗤之以鼻,她寧願平平凡凡的過日子,也不願去趟這種看似「好康」,事實上卻極有可能陷阱、麻煩外加爛攤子一堆的渾水。
就如同那句古老的西方諺語:得小心平靜的河水下,總是隱藏著致命的漩渦。
她才不會笨得只憑眼前所見便以為事情真如童話故事般美好,就傻傻的撲通一聲跳下河去,到時恐怕連溺死了都不會有人來救她。
蒙特羅傑厭煩的看童淨暄一眼,認為已經沒有再與她談下去的必要了,反正帶她回蒙特拉法瑟後還會再次確認她的血統,毋需擔心會找錯人。而且就算不經過DNA鑒定這道手續,他也相信眼前這個十八歲少女真的就是他的嫡親孫女──從她一進門他就相信了。
她那雕琢出來似的輪廓,那訴說著堅定果敢的美麗五官,還有那深栗色的髮絲與淡茶色的眼瞳,活脫脫就像是他兒子的女性翻版,如此明顯的相似,教他如何能不相信她就是他唯一的孫女?
朝侍衛使了個眼色,他才對童淨暄說道:「你真正的名字是克萊卓亞。」
「不,我的名字是童淨暄,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她堅定的說道,一邊警戒的看著最靠近她的兩個大漢突然叫她走來。她知道,如果這群人真的想對她怎麼樣,那她從一踏進家門就已經失去求救的機會了,但不管如何,她一定得想辦法逃離這裡。
她舉步向門邊退去,隨著那兩個大漢越移越近,她也越退越快。
蒙特羅傑似乎不在乎她有意逃離的舉動,傲慢的說道:「我不管你以前叫什麼,從現在起,你的名字是伊凱蓮諾.克萊卓亞.聖.蒙特拉法瑟斯,因為你是蒙特拉法瑟王國唯一的繼承者。」
「我……啊?」
其實她已經幾乎退到門邊了,一記針扎似的痛楚卻猛地從她背後敲進她的頸背,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便暈了過去。
一個人從她身後單手接住了她往後倒的身子,另一隻手上拿著一隻新型的快速注射裝置,裡面裝有只需一點點劑量即可使人立即入睡的安眠劑。
他看童淨暄一眼,將她靠放到自己身上,才抬眼看向蒙特羅傑。
蒙特羅傑原本就是面朝門的方向,所以當那個人沒有聲息的走進來,接著便對童淨暄注射安眠劑的舉動皆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童淨暄昏睡之後他站起身朝門走去,並揚聲笑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尚狄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