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教會內的朋友及長輩們傻眼,連她走進教會的沿途,都引來路人的怔然矚目。
「真難得看到你這副德行。」死黨柯南也忍不住嘖嘖嘖。
「早啊,平安。你好,這是本周的週報……喝!」連會堂的招待人員都被她嚇得笑臉變呆臉。「曉淑?」
「早。」
她面如死灰,陰森頷首,孤魂野鬼般地游離到偌大會堂中,準備參加禮拜天早上的崇拜。
「這個……」平常與她很熟悉的招待人員們突然備感陌生,格外惶恐,相互急急確認。「這是主日的擘餅禮拜吧?不是哪個喪家告別親屬的追思禮拜吧?」
不是,這兩者差太多了。但是從曉淑一身肅殺的黑色連身禮服,確實給人嚴重的錯覺。
「曉淑,早啊。今天怎麼沒跟爸爸和哥哥一起……哎喲!」又有一名親切寒暄的老媽媽被她驚到。「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啊?」
「喔……」魚貫進入準備聚會的各家婆婆哥哥爸爸們無不瞠眼吟哦。「這不是范家的小姐嗎?」
「曉淑姊?」年輕小輩們坦然大讚。「酷!你是突然想開了,還是突然想不開?」
穿成這樣,真是超驚艷的。
曉淑節哀順變地淒然入座,無力搭理大家熱情的招呼。現在除非是全能的救主,誰都無法將她自悲慘的命運中救拔出來。
她一身自頸項沿至腳踝的長袖黑緞名牌禮服,布面柔順地貼著玲瓏身段起伏,卻又線條簡潔俐落,車工細膩地撐起典雅氣質,完全不同於路邊攤仿製品的粗糙浮凸及緊繃侷促。雖然她不過綰了個跟平日上班時一樣的高高小髻,也一樣無能為力地彈出幾絲頑皮的鬈曲長髮,整個人優雅嬌貴的神韻卻更甚往常。
昂貴的緞面不需任何綴飾,她的豐美體態就已是最佳的呈現。她全身上下,只有纖細高領之上的一顆珍珠耳環做裝飾,效果之強烈,遠勝富家太太渾身珠光寶氣的俗麗。
「你沒事幹嘛穿這樣?」剛去停好車的老哥越過她身畔坐下咕噥。「人家還以為是不是老爸突然怎麼了。」
「你還敢抱怨?這還不都是你害的!」她努力竊聲,卻仍掩不住悲憤。
「我哪知道維祈會那麼無聊,跟你開這種玩笑。」噗哧!
「你還笑!」她已經恨到快飆淚了。
范家小姐昨晚不慎在家中泡澡泡到頭昏,竟跌入不速之客懷中。被人看光一身細皮嫩肉不說,還慘遭輕薄,害她今早清醒過來時痛不欲生,哇哇大叫。
她身上的衣物仍舊整整齊齊,仍舊是小背心一件、小熱褲一條,可是細膩暴露的雪膚上多了一大堆記號。圓潤手臂上,被人用筆大剌剌寫著:蹄膀一斤五十元。修長的一雙小腿,粗魯標注著:新鮮豬腳,燉鹵下面兩相宜。最狠的莫過於她小肚肚上被塗鴉的三個大字:糯米腸,以及胸口被畫上的翻覆小船,和幾隻不幸墜入洶湧波濤的簡陋小人,拚命做垂死掙扎。
太過分了!這真的太過分了!
「你氣什麼呀。」老哥不耐煩地鬆鬆襯衫領口。「維祈也不過是隨便塗鴉而已,又沒對你怎樣。」
「他用的是簽字筆!最粗最黑的那種油性簽字筆!」洗也洗不掉,淺色衣服也掩不住。「他憑什麼跑到我們家對我開這麼惡劣的——」
「曉淑。」
她被長椅靠走道這側的輕喚驚回理智,連忙轉望。「對不起,張伯伯,我會盡量小聲……」
頓時,小口大張到幾乎可以塞進整只拳頭,愕瞪一臉莫名其妙的長輩。
「曉淑,你還好嗎?」張伯伯很為她的神智狀況擔憂。
「我……」腦袋當機。
「這兩位是今天第一次參加主日崇拜的新朋友,他們在介紹人那欄填的是你。你要帶領他們,還是我安排其他人來負責?」畢竟人家是初次參與,總會需要旁人適時說明引領。
「你好,范小姐。」李維祈優雅淺笑。
范你個頭!昨天幹了那麼卑鄙的事,今天還有臉在她面前出現?!
她正想豁出去地叫他滾,卻在瞄見他魁偉臂膀後的秀逸面容時,呆呆怔住。
他?他不是那個什麼……
「曉淑,還記得我嗎?」溫文的笑靨更加勾起她某些記憶。
「嗨,希安。」范老哥自曉淑左側驚喜起身,急急伸臂橫過她握向她右側走道的老友。「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從日本回來的?」
「上禮拜。我聽說維祈自美國回台灣了,我這陣子也比較有空,乾脆回來一趟,跟大家碰個面,順便看看我媽。」
「等一下!哥,你……不要擠過來啦!」
這群大男人只顧著敘舊,完全忘了被夾在其間的嬌小存在,害她被老哥起身的勢子推往另一側的維祈懷裡,兩面夾攻。
「你怎麼會想來做禮拜?」
「維祈邀我來的,而且我也好久沒見到曉淑了。」
她為難地朝他的和藹面容一笑,目前正忙著在夾縫中求生存,無暇寒暄。
好,這票哥兒們既然不走,那她走!讓他們去串個夠——
「你們就坐在這裡吧,聚會就要開始了。」
臭老哥!「要坐你們儘管坐,我去別的——」
「不了,我們不跟你們兄妹倆擠,後面還有座位。」
李維祈居然會講這種話?而且溫和謙恭得像被外星人附身,腦波異常,性格突變。
他又在玩什麼把戲?
「你見外什麼呀。」范老哥大耍豪情。「這裡每個長椅都能坐四個人,你們兩個坐這裡剛剛好。」
「可能會太擠。」李維祈對自己的體格有自知之明。「而且我怕擋住後面的人。」
他若入座,後排的人恐怕全都只能瞻仰他的背影和腦袋。
「那你跟我換,靠牆坐比較不擋人。」范老哥硬從一邊靠牆、一邊靠走道的長椅內擠出來。「豬,閃邊去!」
「我說了我不要跟你們——」
「抱歉,讓一讓。」范老哥出來後換李維祈進去。
頓時這一小區陷入混亂中,吸引大會堂中陸續入座的四、五百人注意。連走道上來往服務的招待人員都為之側目,不得不上前提醒。
「哥,你閃開,我自己坐到後——」
「對不起,聚會就要開始了,請盡快入座,預備心領受今天的講道。」
「呃我——」她不要跟這窩臭男生擠在一堆。可是聚會時間到了,大家都紛紛低頭禱告,安靜等候。
「怎麼樣?曉淑。」招待人員輕聲慰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沒、沒有。」
她實在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只好委屈地縮在座位上,苦著小臉保持沉默。
就這樣,長椅上一排四人,從最靠牆的李維祈起,隔壁是曉淑,再隔壁是范老哥,最靠外側走道的則是希安。原本四人入座空間有餘的長椅,因著這幾匹壯漢的魁偉而有些擁擠。大夥只得手臂貼手臂地挨在一塊,親愛精誠,共體時艱。
討厭……坐過去一點,她才不要跟李維祈貼得這麼緊!
「不要亂動。」菹老哥神色嚴峻,不復輕佻。「好好禱告!」
可是……
「我們奉主的名,開始今天的主日崇拜。」台仁主席以雄渾低厚的沉嗓,輕聲宣告。「請各位低頭禱告。」
維祈不是信徒,但他懂得如何偽裝虔誠,故作慈眉善目。這純粹是演技問題,所以他一直認為宗教行為不過是人類發展出來的高等心靈遊戲。只要表面工夫夠到家,出手夠大方,信神信佛信野鬼都沒兩樣。但是,觀察她在這期間的轉變,非常有趣。
經過莊嚴的禱告,肅穆而宏亮的全體唱詩,詩班的悠揚讚美,她的一顆心漸漸被全然引到台上的傳講,似乎忘了她身旁不愉快的存在,少了先前的扭扭捏捏,定睛在前方牧師及長老的帶領。
「今天是每個月一次的擘餅聚會。」她輕聲說明,他傾耳聆聽。「就是紀念耶穌為我們擘開身體,死在十字架上,流血洗淨我們的罪,所以我們要領餅領杯。」
他順著她的低語望向遞來一整盤的小白餅及盛著少許葡萄酒的小杯。
「你不能拿。」
他眼對眼地盯向她,以同樣的輕聲低語。「為什麼?」
「因為你還沒有受洗。」
剎那間,他被她極近極親暱的神情及輕喃的吐息,攫住了心。她竟然不怕他,也不避諱他的視線。他再次從她清澈的晶黑大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深深地被吸進去。
但她的視線很快地又被台前的領會者所主導,進到經文的誦讀及信仰的宣告。
在這時刻,她彷彿不再是她,世上的事全進不了她的心思裡。她全心專注的透明神情,令他不可思議。
他這才發現,自己偽裝的虔誠還不夠專業,與她的表現有極大的落差。
她凝神在台上的講道,他凝神在她的側臉。他倆的眼中,都只有一個焦點。
直到一小時後,會眾各自默禱起身散會,他才被逐漸熱絡的寒暄拉回思緒。
「維祈,希安,大家一起去吃個飯?」范老哥一撇下巴。
「曉淑也一起來吧。」希安笑望。
「我跟教會的朋友們有約。」她笑笑聳肩。「我們通常會一邊吃飯、一邊討論事情。而且我是我朋友的婚禮總幹事,很多籌備的細節都需要敲定。」
希安一愣。「吃個飯也得這麼辛苦?」
「怎麼會?」他看起來還滿正常的,怎麼想法這麼另類?「如果是做自己喜歡又甘心樂意的事,你會覺得辛苦?」
他可被問倒了。
「別理豬啦。」范老哥處之泰然。「她愛多管閒事就讓她忙去,我們哥兒們吃哥兒們的。」
本來就沒打算找她插花。
「我跟你去。」
維祈這一句,三個人傻眼。
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的口氣及態勢。
他一掌緊緊箝住她纖細的上臂,神情凶狠,口氣陰森,有如逮到老婆紅杏出牆的悍妒老公,絕不善罷干休。
最後,變成大家統統都跟曉淑一起去餐廳,加入她的姊妹淘,結果讓她蒙受莫名其妙的讚美——
「曉淑,好厲害,居然請到那麼多幫手!」姊姊妹妹們在長桌旁嘰哇亂叫。
「我還在擔心我們的會場佈置都沒有男生幫忙,到時候該怎麼辦才好,曉淑,你倒一下子都把所有問題給解決了。」
「耶,太好了!」
「曉淑,你盡量點,我們請客!你們三位帥哥也別客氣,我們會幫你們買單!」
一票姑娘們樂不可支,三名壯漢聽得一頭霧水。曉淑在一旁解釋到沒力,根本沒人在聽她的極力澄清。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會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希安在眾星拱月中,一身冷汗,笑容蒼白,瞪著眼前各色美食卻舉箸維艱。
「我早就跟你們說啦。」范老哥臉上無奈,心裡暗爽,非常享受被鶯聲燕語簇擁的快感。
「你們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儘管說。」維祈反常的親切令在座幾名瞭解他底細的匪類為之冷顫。「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忙。如果我有什麼不懂的,曉淑也會教我。」
「我?」纖纖玉指幾乎戳入喉嚨。幹嘛又扯到她身上來?
「是啊,剛才擘餅聚會還好有曉淑在旁邊帶我,不然我還真會把餅和酒當點心給吃下去。」他笑容燦爛得令人睜不開眼。「我也是因為曉淑,才對你們的教會生活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那你的感覺怎麼樣?」姊姊妹妹們興奮哈拉。
「非常有意思,跟我在美國看到的不太一樣。」他故意忽視曉淑拚命要他滾蛋的暗示,侃侃而談。「他們的聚會很high,每個人又唱又跳又笑又叫,有點像搖滾演唱會或精神病院的集體抓狂,沒有你們這麼沉穩理智。」
「那是宗派的不同。」
「信的人太多了,難免出現雜七雜八的異端。」
「真的?」他大大展現好學的熱誠。
「對啊,你不知道嗎?美國可說是基督教異端大本營,一大堆古怪流派都是在美國發跡呢。像那個——」
曉淑沮喪地咬著果汁吸管,切不進大夥自十五世紀談起的宗教改革及啟蒙運動後基督教人文思潮等等的高級話題。她頂多像個村夫民婦般,只知道耶穌為她上十架受死,愛她到底,永遠與她同在。至於他們現在激烈討論的什麼教義正統性啦、牛頓的封閉神學觀點對三位一體論的誤解啦、當代新派神學過度高抬理性扭曲以神為本之原則而陷入人本思維的偏差什麼的……她只能頹然被晾在一旁,搭不上話。
早知道平常就多念點書……
她一出了自己的專業領域,就跟個智障沒兩樣。但是李維祈為什麼這麼強?什麼領域他都跨得進去,而且還超高桿的。
自從十年前被他匆匆一甩後,她就再也不想知道任何有關他的事,卻又忍不住窩在牆角,偷聽老哥跟人打電話時哈拉到他的蛛絲馬跡。即使是片片段段的信息,她還是會無法控制地切切搜集。
叮是,知道他自研究所畢業後被他爹從矽谷逼去修金融學位有什麼用?知道他後來又被強制前往華爾街、待在摩根史坦利磨了兩年又有什麼用?知道他重返矽谷整天窩在實驗室裡寫程式因而曾暴肥到一百多公斤又怎樣?
他高興寫程式就寫程式,高興玩金融就玩金融,要肥就肥,要瘦就瘦,還因減肥而狂練出一身令人羨艷的肌肉。有人就是天生這麼好命,在哪個領域都吃得開。然而,這些統統不關她的事。
她才不要對一個甩了她的臭傢伙付出任何關注。他想吃回頭草,她可沒興趣被吃。此外,他重返家鄉後對她連續的密集攻擊,已經嚴重破壞她的生活規律,害她每天的生活裡幾乎都會出現他的鬼影子。就算他本人沒顯靈,也都音容宛在,纏得她快腦袋爆漿。幹嘛搞得好像他對她很有意思?
煩死人了啦……
「曉淑,你在偷笑什麼?」一旁的妖怪美少女樂樂愣愣瞻仰。「而且你臉好紅喔。」
「我?!」討厭,大家幹嘛統統停下交談朝她看?「因、因為,我熱啊!」
她冷汗涔涔地僵笑著,甩揮手帕,努力避開李維祈意味不明的訕笑眼神。
「誰教你沒事發神經,七月天裡一身黑黑的。」還高領長袖的咧。「我比較喜歡你平常那種爆胸族的小家子氣打扮——」
「樂樂,你乖乖吃東西!」曉淑快手將整團聖代冰淇淋一匙塞進對方嘴裡,堵住她的口。
小人兒瞠眼嗚嗚嗚,飆淚掙扎。
曉淑好壞!
「活該。」大夥毫無同情地冷眼以待。「樂樂每次都這樣,大家在談話的時候她總是不專心,淨在那裡扯些五四三。」早想把她一腳踢出去了。
「曉淑,你覺得呢?」
「我?我……是也覺得樂樂常會突然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進來。」打斷重要議題。「不過這樣也滿可愛的,呵呵……呃。」
大家幹嘛這樣怪瞪她?好像她跟樂樂是一掛的……
「我們是在問,你覺得美國共和黨主流勢力和保守基督教聯盟跟那些白宮政治精英們,他們對伊斯蘭世界提出所謂新的文明化專案,真的能取信於人嗎?」
啊?
「或者他們只是把輸出民主做為中東政策的一個目標?」李維祈善良地以全球戰略專家的架式提點。「其實背後真正動機是操控中東的石油?」
啥?
「我覺得他們的企圖太過明顯了。」旁人憤訴。
「對對,真、真的很明顯……」什麼東西很明顯?
「看!曉淑,你也這麼覺得吧?」果然,英雌所見略同。「他們的原則和利益根本是相互衝突的,所以明知埃及獨裁者殘酷鎮壓政治異議人士,他們卻還向埃及提供鉅額援助!」
「嗯,實在太過分了。」雖然不知道到底什麼太過分……
「他們過去還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而扶植伊朗的獨裁者巴勒維,現在又聲稱自己是站在伊朗政治改革者的那一邊?」哼,無賴嘛。「這就是取代歐洲中心論的大美國主義?說來說去,他們不過是舊調重彈,自認教化這些伊斯蘭世界是白種人責無旁貸的負擔。」
「不過我們現在的看法也只是移植對美國之中東政策已有的評論,並不代表我們對這項議題真實的認知。」戰況陡然拉高到另一個層次。「台灣目前的毛病就是一大堆只會浮濫複製他人論點的嘴巴,說起來頭頭是道,還口沫橫飛比手畫腳的,好像自己是專家。這種過度的虛浮從政壇上位者一路傳染到市井小民,一堆人都在狂熱地鬼扯自己根本不曾深入研究過的議題,全民陷入病態的高燒裡。」
「有病最好早點看醫生……」
「曉淑說得對,這個社會病了,需要醫生。但我們這些應該在世界中做光做鹽的基督徒又拿得出什麼好作為?不是拿信仰去包裝個人的政治野心、扭曲教義去合理化自己的偏差行徑,就是在教會裡自己過乾乾淨淨的和平生活,缺乏對這個社會應該有的正面影響力。」
「對對對!」講得很好。
「曉淑,你自己的看法呢?」
「喔,這個啊。」咳,這方面的話題就比較好發揮了。「我雖然沒有深入研究過,但是從很多前人的榜樣來看,無論國父孫中山或宣教士馬偕——」
「曉淑,你要的激情羅曼史我今天有帶來喔。」
樂樂天真的一句嬌吟,凍結原本的熱絡人氣,當場砸了曉淑努力營造的精英形象。
連匆匆來去、暗暗傾聽默默佩服的服務生們及鄰桌食客,都愕然轉頭矚目。
羅曼史?
而且還是激情的?
嗯?樂樂眨巴大眼東看看西望望。大家怎麼只顧著瞪曉淑,都不講話了?整間餐廳好安靜喔,涼涼的。
氣氛變這麼糟……那她來幫大家打個圓場好了。
「這整袋羅曼史本來不是我的,是智慧她結婚前送給丹雅可是丹雅她老公發誓要整袋燒掉所以被緊急送到我這裡避難不過被我小叔搶走又輾轉流落到方斯華的牙醫診所而後趁麗心去定期複診就托給她再交還給我的。可是呢,我發現我老公對這種讀物很感冒,卻又很愛故意使用裡面的一些花招對付我。再這樣下去,我恐怕這胎生完之後馬上又得懷老二了。你們想,結婚兩年生兩胎,一年生一個,這也未免太恩愛了吧?為了杜絕後患,所以我決定把這整大袋的羅曼史全部送給你。」
曉淑慘瞪重重塞入她懷裡的整袋書,呈老年癡呆狀。
這……為什麼,挑在這時候……
「哎呀,你就不要再裝了啦。」樂樂嘻嘻嘻地挺著大肚子推曉淑一記,差點把她連人帶椅地翻到地上去。「我跟你們說,你們一定不相信,其實曉淑超哈羅曼史的,只不過她都沒臉招認。打從這袋書開始周遊列國啊,她就一直拚命暗示著她可以接收,可是我們都沒聽懂,害曉淑好委屈喔。」
「真的?」大夥難以置信地盯迫曉淑。
「不是!我從來——」
「少來了,你每次不都假好心地嚷嚷你今天有開車來,可以幫忙載書嗎?其實根本是自己想載回家看。」沒想到有人會這麼大智若愚、明察秋毫吧?「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我想等你自己開口了才把書統統轉送給你。」
「所以這些是曉淑跟你要的。」李維祈頷首醇吟。
「是啊。」呵呵呵。
噢……曉淑萬念俱灰,哀慘瞑目。好想死……
「而且我很對不起曉淑的是,她很早就偷偷跟我說了,也常常私下跟我提醒,叮是我老會忘記帶。」歹勢嘛,請原諒孕婦的粗心大意啦。「曉淑,我跟你說,我都只翻高潮戲,沒在看劇情,所以這二十幾本書到底在寫什麼我也不曉得。聽說好像是有關聯的,只是我從來看不出關聯在哪裡。但是這一整套完全符合你的要求:沒有婚外情的、沒有同性戀的、沒有亂倫或雜交的、沒有特種行業或當情婦的、沒有外太空或未來世界的——」
「怎麼要求這麼多?」旁人詫異。
「曉淑也只針對男女主角做要求啦。」樂樂認真地繼續扳手指。「沒有時代不明背景不詳的、沒有中老年人第二春的、沒有年齡差距一輪以上心理變態的、沒有——」
「對不起,我要先走一步。」
曉淑的霍然起身,令人錯愕。
「我們不是要討論麗心婚禮的幫手名單嗎?」
「而且你下個月就要帶青少年下鄉做短期宣教了,這個禮拜不把事情搞定,來得及嗎?」
來不及。但她不想在李維祈面前處理這些事,她甚至沒辦法好好處理她自己。
「今天不適合處理婚禮的名單……」
「不是今天不適合,而是人不適合吧。」
李維祈淡淡笑吟,怔住所有人。最受衝擊的,莫過於樂樂。
曉淑嫌她太吵?嫌她老在柬拉西扯?嫌她成事不足,淨在攪局?
樂樂瞪大了雙瞳,惶惶張望。只見每個人也是一副呆相,沒想到親切友善的李維祈會猝地捅來這麼犀利的一句。
大家……都覺得她很礙事嗎?樂樂的小臉頓時盈滿受傷。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沉寂半晌,她頹然拎過花團錦簇的小包包,不敢對上曉淑的視線。「其實,我跟我老公早就有約,我也該過去了。你們談你們的,我先離開了……」
「等一下,樂樂!」曉淑趕緊惶惶拉住。「我沒有說我離開是因為你的緣故,我也從來不覺得你老在大家談正事時閒扯淡有什麼好礙事。真正礙事的是——」
「我們這就走人。」
李維祈冷然率哥兒們起身。希安和范老哥雖然很配合,兩人卻暗自一頭霧水,不知他到底要幹嘛。
頓時,場面緊繃,難以收拾。
「你們何必走呢?」旁人一片慌亂。
「不是曉淑邀請你們一起來幫忙的嗎?」為什麼又逼走他們?
幹嘛搞得好像不是得得罪這方,就是得得罪那方?兩邊都難做人。
「好了好了,大家統統都坐下!」席間腦袋比較清醒的柯南大小姐,受不了地主導大局。「不要吃飽飯了就一個個想落跑,沒那麼便宜的事!」
喔喔喔,姑奶奶發威了。
「樂樂,你也給我坐回位子上!」柯南狠狠一句就釘住企圖開溜的小賊。「不要以為你裝可憐就可以逃避開會!」
「可是人家跟老公有約……」
「約什麼?」柯南厲斥的同時拿出手機按鍵。「你跟我講,我來替你跟他告假!」
「啊!不要不要!」嚇得樂樂原形畢露。
「喂?安陽嗎?我柯南。樂樂說她——」
「老公,我愛你!」小人兒駭然驚叫,急急搶過手機用力嬌嗔。「喂?你有沒有聽到我的真情告白?人家很愛你喔,你有沒有也很愛我?」
嘔……眾人一片暈眩。
這只成天淨會搗蛋的小妖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鐵面無私的剛烈老公。
「請大家拿出之前曉淑發的婚禮流程圖。」柯南根本不甩在一旁拿著手機拚命收爛攤子的敗類,冷然說明。「我們這些教會朋友,只要幫忙在教會的婚禮部分就行。在中泰賓館的婚宴部分,新郎新娘的雙方家長會去負責。曉淑!」
她被柯南震回神智,緊張佇立。
「你安排好他們需要的六部禮車由哪些人提供嗎?」
「有……我都已經跟人借好了。」
「現在打電話再做確認。」省得閃失。「大家看一下會場部分的工作分配——」
曉淑落寞地出到餐廳外,自我放逐到幽靜的棕櫚園一角打手機。
六台禮車。老爸和老哥答應各提供一台,沒問題。姑媽那台也沒問題,所以只要確認新郎家說要提供的那三台就行。
可是她一面打手機,一面掉眼淚,又硬撐著不給人聽到。
她覺得自己好差勁,宇宙第一天下無敵的超級差勁。
為什麼這麼沉不住氣?為什麼明明可以處之泰然的事,會應付得雞飛狗跳?她自己的情緒,為什麼要被李維祈牽著鼻子走?她何必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連連出洋相又怎麼樣?
為什麼會這麼窩囊?為什麼自己老是演出走樣?
無聲無息的龐大存在感漸漸籠罩她。即使不言不語,她也可以很清楚地意識到她身後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要這樣胡搞,讓她的日子不好過?
一股強烈的不甘心,令她憤慨轉身。正要破口大罵,就被他一掌扣住後腦,悍然將自己的唇舌塞進她的小嘴裡,毫不留情。
對他來說,事情就是這麼好解決。
他可以陪她慢慢迂迴,當然也可以速戰速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掙扎、扭扭捏捏,根本擋不了他驍勇狂霸的決心。
他決定,現在開始,由他來主導大局。
稀疏翠碧的棕櫚葉間,糾纏扭打的身影隱隱約約,悄悄成了別人鏡頭下的旖旎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