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麼不要?!」囚牛眸中慍怒,又急、又惱、又驚怕寶珠在她體內,多一刻,她的性命安危,就少一分。
「憑、憑寶珠和我約好了——」
「最好那種鬼玩意兒會跟你約好!」囚牛面目凜然,打斷她的連篇蠢話。
鬼玩意兒?
兄弟間,一雙雙瞪大的眼,先是互視,再有志一同,往囚牛瞟過去。
剛剛,大哥可是用那四個字,稱呼他苦尋數百年,缺了它,便吃睡不安,以後的某年某月,更可能因而癲狂的……重要寶珠?!
純粹口誤?
還是……與小蚌娃相較,如意寶珠便失其價值,成為他口中的……鬼玩意兒?
珠芽粉唇緊抿,瞇成一直線,想說的話,全鎖進嘴裡,原先絞在他袖上的小手,忿忿地,鬆開了他。
淚眼朦朧,每一眼,全是控訴。
迅雷不及掩耳,她,又變回自閉的蚌殼一顆,啪地關緊門戶,阻隔與任何人聯繫溝通。
「珠芽!」
「走開!我不要跟你們說話!」悶悶的聲音,像從地底深處傳出來。
也僅僅這麼一吼,之後長達數日,她沒再開口,說出半個字。
「枕琴懷笙園」,依舊潮音悠靈,千年不歇的湛流,撩撫著園內簫柱,渾然天成地,演奏出神曲。
曲調兀自滌煩洗憂,卻滌不去囚牛的煩,洗不盡囚牛的憂,更靜不了囚牛的心。
囚牛抹了抹臉,神情極倦,眉心淡蹙,「無能為力」四字,陪著鬢邊數十片閃閃龍鱗,嵌在俊顏上。
風雅飄逸的大龍子,何曾如此……狼狽?
昔日的戰龍,今時的俊儒,此刻,蕩然無存。
是誰,將他逼迫至此?
還能有誰?
那顆耍起任性,異常充滿決心毅力,比誰都更難以勸服的小蚌精,珠芽。
言靈對她無效——他暗裡懷疑起,五弟未盡全力,故意要看他深陷困境。
強硬逼她無效——要讓蚌殼開口的辦法,千千百百種,卻沒有一種,能使她毫髮無傷,除非她自願……
用蚌類向來難以抵抗的悅嗓,誘哄她,竟也無效,他不得不接受,她是真真切切,賭上性命,豁了出去。
這場對峙,他認輸了、服軟了、求合了……
來到她身邊,他歎息坐下。
「珠芽……」他輕輕喚她,感覺她微微一動。
確定了她還活著,心中郁氣,先消解一半。
他提著心、吊著膽,多怕她被他的如意寶珠所傷,她不肯吐出危險的寶珠,又關起殼,把他的懼怕,也懸掛在最高點。
活著,就好。
「把寶珠修好,你卻因此受傷,甚至死去,你以為,我會高興嗎?」他聲音疲慵,雖然依舊清悅優美,但其中的無奈、幽歎,更是明顯。
力道輕柔的指腹,撫上波浪狀的殼緣,一下一下,觸摸,摩挲。
她靜靜不語,他知道她正在聆聽。
「你問過我的選擇嗎?在寶珠與你之間,我決定割捨哪一個?」
他的自言自語,仍在持續。
「我的寶珠,若像五弟手中那顆,僅僅龜裂而已,並沒有變成鋒利的碎片,你為我補珠,我會感激你,但它不是,你把那麼危險的東西吞下去,拿性命來賭運氣,我寧可不要。」
他不在意她回應與否,娓然道來。
「我不要拿回你補好的寶珠,卻失去你。在你與寶珠之間,我選你。」
蕩漾在瞳間的金光,璀璨著堅決及篤定,無法撼動。
「我要你,不要它。」
他說著。
「我要你,不要它。」
第二遍,只有更堅毅,沒有半絲軟化。
「就算寶珠修復了,你若有萬一,它也壓抑不住我的絕望和痛苦,比起遺落它,我會瘋得更徹底。」
像一首清幽歌曲,由他口中,輕輕地、柔柔地,訴盡他的心思。
說著他的感情、說著在他心目中,誰最重要、說著……他不要沒有她。
這般動人心弦的詞兒,字字敲進她心裡,珠芽怎可能無動於衷,裝做沒聽見,而不給予回應?
「我沒有打算找死呀……」
指腹下,觸碰的堅硬蚌殼,在這聲淺歎之後,變回嫩軟花瓣的少女粉頰,偎近他的掌心,嬌嬌廝磨。
「……我真的認為,我可以一蚌雙珠,修好它,把它捧回你面前,逗你笑、逗你心安,讓你不用再奔波煩惱,再同你一塊開心慶賀……」
一蚌雙珠,既能將寶珠補回原狀,她也能全身而退,讓名中帶「珠」的它與她,一起回他身邊。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能?不給我機會試?一口就咬定我不行?」她嬌嬌嗔道。
囚牛指掌間,盈滿她淺熱的吐納,她軟軟貼緊他,臉頰摩挲,模樣似貓兒,可愛得令他歎息。
「……我父王將他龍珠蚌老友的……下場,坦白告訴我。」他輕輕道。
驚駭可怕的死狀,痛苦至極的死法,隨著龍主一字一句,教他膽戰心驚。
他不是不信任她,而是連一丁點的危險,都不要她面臨。
他寶珠碎裂的程度,他父王已詳盡描述,告知了他。珠芽等於是……吞下數柄銳利小刃,而它們,會劃傷她的膚肉、殺剮她的性命……
「我跟那顆老蚌前輩不一樣!龍主與鮶兒,天天連手替我燉補,還拿好多珍貴的丹丸,給我養精蓄銳,我身體健康強壯,當然不會像他。」珠芽信心滿滿:「而且,我日日跟寶珠說話,它知道,我有多想修好它,我耐住性子,一遍一遍告訴它,每一塊裂凸出來的部位,我幫它推回去,再裹起來……它聽得懂!剛發生碎裂時,痛到像千刀萬剮——」
呀,囚牛的臉色,讓她決定,關於當時經歷的疼痛,不能再說更多,跳過、跳過。
她怕囚牛會昏過去,他看起來……很像。
珠芽忙不迭又補上,希望他能放心一點:
「但現在不痛了!我不是為了讓你安心才說謊,而是疼痛一天天,慢慢消減——」
「是你習慣了那種痛,不代表它消失不見。」囚牛鎖眉,對她的話,諸多存疑。
「我照實說了呀。」
「讓我看你的傷。」這是唯一能說服他的鐵證。
「……你是想趁我變回原形,打開蚌殼時,一把搶回寶珠吧?」她睨來質疑眼神。
「你提醒了我。」在剛剛之前,他沒想到還有這招,心中僅僅單純地,擔憂著她的傷。
她藏在蚌殼之下,傷勢如何?嚴不嚴重?是否會致命?才是他眼下最關切之事。
珠芽撅嘴瞪他,也惱自己的多嘴。
「那我才不要上當!」她扭開頭,稚氣十足,不看他。
「珠芽。」他喃念她的名兒,這兩字,咀嚼在微揚的唇瓣內,捨不得太快吐出。
她悶悶地哼,要抵抗他魅甜的嗓,是件困難的事,考驗著意志,才不會朝他軟倒過去。
「我有其他方法,可以檢視你的傷勢。」他的手掌,滑過她纖嫩腰際,她顫顫一哆嗦,全是他掌心的熱度所致。
囚牛目光清凜專注,透過掌心碰觸,細細將她體內深處,每一寸的傷處,探索得絲毫不漏。
指掌泛光,柔亮而溫暖,檢巡著她。
珠芽滿面紅霞,為他的觸摸,屏住了呼吸。
當指尖觸及第一條傷口,他如遭針灸,胸口悶痛,瞳仁金光一黯,緊接著第二道,便橫亙在第一道旁,第三道密密相隨……
「我們有自我愈療的本能……」她想開口解釋。
「噓。」他要自己檢查,否則,她總是盡挑無害的說,卻不貼近事實,善意的謊言。
細細數著,喃念在口中的傷痕數目,早已超過他的忍耐極限。
「怎可能不痛?!」密密麻麻的傷,交錯著、盤踞著,或深或淺,或長或短,還沁著血……
他全然無法容忍,開始施術,為她愈傷。
「沒那麼痛了……這種痛,我能忍的。」珠芽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摸索,擔心被他察覺太密集的傷,轉而嚴厲制止她補珠。
體內的痛,真的,已經不重。
寶珠裂開的情況,並不若眾人想像的可怕,它是裂了,幾處缺角橫凸了出來,形成鋒利刀口,卻沒有迸得全散,真是萬幸。
她試圖說服眾人,但沒有誰相信她,一徑認定她支撐不了,每個人都勸她、都恫嚇她、都反對她,讓她倍覺無力,解釋到好累、好累……
「可是,你不支持我、大家都不支持我,一直阻撓我,要我放棄……那種痛,我快要忍不住了……」囚牛抬眸,望進她波光粼粼的眼。
她鼻兒通紅,淚水打轉,吸著鼻,模樣恁地委屈。
「……在我喊痛的時候,我只要你抱抱我、安慰我……有人可以撒撒嬌、可以扶持,我就不覺疼,更不會感到孤零零的……要對抗你們,比對抗身體遭到的痛,還要難熬。」她說出真實感受。
對抗狻猊的言靈,對抗龍主的哀求自責,更要對抗囚牛的心疼,才是她最煎熬的部分。
她拉著他的手,合掌包覆,帶領他,來到寶珠所在位置,靠近她柔軟的小腹。
「你感覺得到寶珠嗎?」
遺失許久的如意寶珠,隔著她的膚、她的血,近在咫尺,與他呼應,彷彿缺漏多年的另一個自己,終於相遇。
「它在這裡哦,破掉的部分,我又把它裹回去了,像玩著拼湊遊戲一樣。」她邀功討賞般,笑容如糖似蜜,按緊他手背的軟軟小荑,振奮地微微顫抖,與他共享喜悅,甚至比起他,更是欣喜若狂。
他為她的傷,正痛著;她卻為了他寶珠的復原,如此開心,燦爛得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你摸摸看,要輕些,珠膜還很脆弱……摸到了嗎?」
有。
摸到了。
摸到了她的溫暖,摸到了她的努力,摸到了她對他的全盤付出。
心靈俱靜,所有嗔怨,煙消雲散,仙泉兜頭淋下般的清冽舒爽,久違而懷念。
是如意寶珠,重回掌心之故?
不,是她。
是她將他握在手中,纖小的手,充滿令他折服的力量,不屬於蠻橫或暴戾,而是暖熱與希望,傳遞著聲音——
我在這裡,陪著你,跟你在一塊唷,相信我,有我在嘛。
他被安撫、被感動、被深深愛著。
眼眥一片熱紅,幾乎想屈膝,在她身前跪下,求她,不要這麼愛他,少一點,多珍惜她自己一點……
他畢竟太自私,說不出口。
他要她的愛,要她愛他,不要她收回去,不要她減少。
「囚牛,讓我幫你,好嗎?」珠芽小小聲,央求著。
讓我幫你,好嗎?
該開口請求的人,是他,是他才對,她竟反過來,求著要為他修補寶珠,用這麼忐忑、這麼服軟的姿態……
讓我幫你,好嗎?
囚牛閉了閉眸,忍住眼中的激動洶湧,深深吸氣,嗅著她的髮香。
許久之後,終於開口:「我不再阻止你了,全由著你吧。」
「真的?」她兩眼發亮,綻笑覷他,小臉明艷漂亮。
「以後,我陪著你,一起熬過補珠的歷程,不讓你單獨面對……」他將她按進胸口,唇心抵在她發渦間,吁出暖暖應允。
「嗯。」她頷首,笑出了淚水。
等一會兒,去找五弟一趟,要五弟使用言靈,把她日後可能再受的傷,全數轉移到他身上。
言靈,輕易能做到。
她為他補珠,而他,要為她痛,絕不容許,她再為了他,傷痕纍纍。
這樣的前提下,他願意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