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她裝死!隨她去!」伯南說,自顧自的打著領帶,穿上西裝上衣。
「先生,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金嫂猶豫的說,她到這兒來,是賺錢來的,只要有錢拿,她什麼事都可以不管,但是人命關天,她可不願意牽涉到人命案裡去。「太太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伯南有些遲疑了,事實上,他也感覺到姘青不太對頭,再恨她,再不喜歡她,再討厭她……也不至於真要置她於死地。
他固然心狠,還沒有狠到這一步,走到姘青面前,他審視著她。她靠在那兒,完全像一個蠟人,那樣蒼白、瘦弱,而又呆呆定定的。
「姘青!」伯南喊了一聲。
姘青不動,恍如未聞。
「嗨,姘青,你可別對我裝死哦!」伯南說,有些不安了。
「你聽到我嗎?」
姘青依然不動,伯南沉吟了一下,把她抱了起來,放到臥室的床上,姘青也就這樣仰躺著。如果她要死,還是讓她死在床上好些,伯南想。摸摸她的額,在發燒,但並不嚴重,或者只是一時的昏迷。讓她去吧,人不會那麼容易死掉的!反正,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他的心又硬了起來,總之,娶了這麼一個太太是倒了十八輩子的楣!要死就死吧,他還可以堂而皇之的再續絃,總比有個活殭屍的太太好些!
「讓她去,她死不了!」伯南對金嫂說:「我去上班,如果她真要斷氣,你再打電話給我!」走出了大門,他漠然的發動了汽車。他,范伯南,不是個輕易會動憐憫心,或者有惻隱之心及婦人之仁的人,尤其對姘青,那個一無用處,卻會欺騙丈夫的女人!「如果她死了,還是她的造化呢!」他揉滅了煙蒂,把車子加快了速度。
姘青就這樣躺在床上,她的意識始終是朦朦朧朧的,眼前是一團散不開的濃霧,濃霧裡,依稀彷彿飄浮著那麼一個不成形的影子。海邊、浪潮,風呼呼的吹,雲是紫色的,天是紫色的,海浪也是紫色的……浪來了,浪又來了,浪花帶來了紫貝殼,又帶走了紫貝殼……浪來了,浪又來了……。
金嫂捧著一碗稀飯走了進來,心中在嘀咕著,她絲毫也不關懷姘青,但她害怕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亡,尤其房子裡只有她和姘青兩個人。站在床前面,她大聲說:「太太!吃點東西吧!」
姘青不言不動,那些浪花呵,海呵,風呵,雲呵……都在她眼前浮動,海浪湧上她的腳背了,又退走了,退走了,又湧上來了,湧上來了……浪花呵,海呵,風呵,雲呵,紫貝殼呵……。
「太太,你到底吃不吃啊?」金嫂心中更嘀咕了。「我餵你吧,人只要吃東西,就死不了!」聳聳肩,她拿起小匙,把稀飯送到姘青的嘴邊,姘青輕輕的推開了她,輕輕的轉開了頭,嘴裡呢呢噥噥的說了些什麼。金嫂把一匙稀飯灌進了她的嘴裡,她又吐了出來,金嫂只得用毛巾擦去了飯汁,聳著肩膀說:「算了,算了,人要死也救不了,不該死的話,怎麼都死不了。」
有人按門鈴,不會是先生回來了吧?金嫂到門口去開了門,門外,是一個她所不認識的老先生,滿頭花白的頭髮,一臉的斯文和莊嚴。
「范先生不在家?」來的是程步雲,他料定伯南這個時候不會在家。
「不在。」
「太太呢?」
「太太?」金嫂遲疑了一下。「太太在睡覺!」
「告訴她程先生來看她!」程步雲帶點命令的語氣說,不等金嫂答覆,就徑直走了進去。金嫂有些失措,這位程先生的樣子不太好惹,看樣子來頭不小,金嫂伺候過的人不少,深知哪一種人是可以得罪的,哪一種人是不能得罪的。跟著程步雲走進客廳,她在圍裙裡搓了搓手,有點礙口的說:「我們太太……現在……現在不大好見客!」
「什麼意思?」程步雲瞪著她,他不喜歡這個眼光銳利的女傭,原來那個慈祥的老婦人何處去了?
「我們太太……在生病呢!」金嫂說。
「生病?」程步雲吃了一驚,想起姘青怎樣昏倒在他家的沙發上,是不是從那一天起就病了?「病了多久了?」
「有好幾天了。」
「看醫生了沒有?」
「這──這是先生的事,我不知道!」金嫂乖巧的說。
程步雲狠狠的瞪了金嫂一眼。
「原來那個──那個吳媽哪裡去了?」
「哦,吳媽,她不做了,走了!」
程步雲心中已經瞭解了幾分,一種義憤使他不再顧到那些世俗的顧忌。他來這兒,並不是完全因為夢軒的傾訴和請求,主要還是因為他喜歡那個姘青!他知道范伯南這種人,知道他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姘青。站起身來,他用不容人反駁的口氣,嚴肅的說:「臥室在那兒?帶我去看太太!」
「這──這──」金嫂亂了轍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還不快一點?難道讓她死嗎?」程步雲怒叱著說。
「好吧!」金嫂帶他走向臥室,推開了門。這不是她能負責任的事情,她讓程步雲走進去,她退到客廳裡,撥了伯南辦公廳的電話號碼。
程步雲站在姘青的床前面,姘青的樣子使他大吃了一驚,她那裡還像一個活人,她已經死掉一半了!整個臉龐上沒有絲毫血色,頭髮凌亂的紛披著,嘴唇發灰,空洞的大睜著一對無神的眸子。放在被外的手蒼白細弱,手指神經質的抓緊了被面。而最觸目驚心的,是她手腕上、脖子上、和衣領敞開的地方,都遍佈灼痕。程步雲不忍的轉開了頭,有幾秒鐘根本沒有勇氣再看她。然後,他掉過頭來,把手溫和的放在她的肩膀上,喊了聲:「范太太!」
姘青依舊瞪著她那空洞無神的大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一些什麼,嘴裡喃喃的說著些聽不清楚的話。程步雲試著喊她的名字:「姘青!看著我,姘青!是程步雲,你知道嗎?」
姘青把眼光調到他的臉上來了,苦惱的凝視著他,徒勞的收集著渙散的思想。程步雲立即看出她根本認不得他了,而且,她整個神志都不清楚。病得這麼厲害,居然無人過問!程步雲胸中湧上一股怒氣,拍拍姘青的肩膀,他急急的說:「你放心,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奔到客廳裡,金嫂剛好掛斷電話。程步雲知道她準是通知伯南。不理會她,他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一家他所熟悉的私人醫院,讓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折回臥室,他對金嫂說:「收拾一箱太太的衣服,我要送她去醫院!」
「噢!這個……」金嫂面有難色。
「快一點!你們先生那兒有我負責任!」
金嫂無可奈何,只得去收拾東西。程步雲仔細注視姘青,才發現她渾身傷痕纍纍,想必,那心靈上的傷痕更多了。他痛心的望著她,這是那樣一個柔弱善良的小女孩呀,她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溫柔沉靜,與世無爭,為什麼她該遭遇這些傷害呢!他原來並不同意夢軒和她的戀愛,但是,現在不同了,咬咬牙,他對姘青低聲說:「我要撮合你們,你和夏夢軒!但是,你得好好的活下去!」
聽到夏夢軒三個字,姘青揚起她的睫毛,苦惱而熱烈的望著他,似乎要詢問什麼。那眼光看得人心酸,程步雲忍不住長歎了一聲,握住那纖弱的手。他試著想喚回她的神志:「你不用煩惱,嗯?姘青?夢軒會來看你的,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是不是?只是你要有勇氣來作戰呀,你要活下去來享受後一半的生命呀!你懂嗎?姘青?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姘青愣愣的看著他,夏夢軒,夏夢軒,好熟悉的幾個字呀!海浪,沙灘,岩石,風呵,雲呵……潮水呵……她喃喃的,哀愁的問:「海水帶了什麼來了?」
程步雲一怔,這是什麼答覆呢?姘青怔怔的望向窗子,神思恍惚的、自言自語的說:「那些海浪裡都漂浮著花,菱角花,紫顏色的,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爺爺不在了,海浪把他帶走了,海浪也把菱角花帶走了,我就不再做夢了。海浪帶什麼來呢?那天的風好大,他捉住一個紫貝殼……」她打了個寒噤,茫然的把眼光從窗口收回,恐懼的望著程步雲,口齒不清的說:「紫貝殼,我的紫貝殼呢?伯南把它砸碎了,他用錘子砸碎它……」擁緊了棉被,她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了一團,似乎那幻覺的錘子正砸在她的身上,她向程步雲伸出一隻求救的手:「不要他靠近我,不要讓他靠近我!」
程步雲的血液發冷了,她精神失常了?還是只是一時的昏迷?無論如何,她需要馬上送醫院,她的病顯然比他所預料的還要重!握住她的手,他急迫的、安慰的拍著她,撫慰的說:「別怕!沒有人會傷害你!我只要有一口氣,也絕不再讓他傷害你!」
救護車和伯南同時趕到了門口,伯南跑了進來,愕然的看著程步雲,那位古道熱腸的老外交官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氣憤填膺的喊:「伯南!你的行為像個男子漢嗎?凡是有骨氣的男人,絕不會虐待太太,姘青犯了什麼大錯,你硬要置她於死地?你看看她,還像個人嗎?」
伯南挺直了背脊,生硬的說:「對不起,希望你別過問我的家務事!」
「你的家務事!」程步雲氣得發抖:「這檔子閒事我是管定了!伯南,你可以做一個劊子手!你是殺人不眨眼的呀!好吧!我帶姘青走,我會請律師和你打官司,她渾身的傷痕都是證據!」
程步雲一面說,一面指揮工人用擔架把姘青抬到車上去。
范伯南不是一個笨人,他立即看出形勢於自己大大的不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程步雲會冒出來管這件事,如果真打官司,勝訴敗訴倒是另外一件事,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斷送!無論如何,他的前途比姘青重要幾百倍!聰明的人要識時務,能順風轉舵。他追到大門口,頓時堆下一臉的笑來,拉住程步雲說。
「我想您完全誤會了,程先生,我天天忙著上班,不知道姘青病得這麼厲害,幸虧您來了……」
「我看我們不要演戲了吧,伯南,」程步雲冷冷的打斷了他:「你們夫妻感情不好,我早就知道的,你每天把舞女帶到家裡來,鄰居都可以作證!現在姘青病成這樣子,如果死了,你的良心何堪?我會管閒事管到底的,我看,事已至此,你和她離婚吧!離了婚,也就算了。否則,我就請律師來辦交涉!」
伯南冷笑了,說:「程先生,我只聽說有撮合姻緣的人,還沒看過勸人離婚的人!」
「如果為了救命的話,勸人離婚又算什麼!真打官司,你還該付贍養費呢!」這倒是實情,伯南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很快的衡量出了利害。但是,他多少還有些不甘心!陰沉的笑了笑,他說:「好吧,我會考慮你的建議!」
「你是該好好的考慮一下,」程步雲也話中有話:「我明天再來和你談!」看了救護車一眼,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不必去探視你的太太了,讓她多活幾天吧!」
救護車風馳電掣的到了醫院,由於院長和醫生都是程步雲的熟人,她馬上就被送進了急診室。診視之後,醫生一時查不出實在的病源,但是,她身體的衰弱已達於極點,又發過高燒,受過刺激,神志始終不清,醫生的答覆非常嚴重:「如果她僥倖能夠復元,也不能擔保她的腦子是不是可以和常人一樣清楚,換言之,她可能會成為白癡,或者,她會一直神志不清下去。」
程步雲閉了閉眼睛,感到一陣暈眩,果真如此,就比死亡更壞!鎮靜了自己,他問:「完全治好的希望有多少?」
「百分之二十。」
安排好了姘青的病房(他讓她住了頭等病房),他才打電話給夢軒,夢軒幾乎是立即就來了,快得令他懷疑,他是否插翅飛來的。在病房外面,他一把抓住程步雲的衣服,喘息的問:「她,她怎樣?」
「她病得很厲害,」程步雲先給他一個心理上的準備:「醫生說她的性命不保。」
「什麼?」夢軒抓緊了他,身子搖搖欲墜,喊著說:「不!不!不!」靠在門框上,他痛苦的把頭轉向一邊,心裡在更大聲的狂喊著:「不!不!不!」命運不該這樣,不能殘忍到這個地步!
「去看她吧!」程步雲扶著他的肩:「我相信她會好的!你要先冷靜自己,或者你能給她生命的力量。」
夢軒走到病床前面,一眼看到姘青,他的心臟就痙攣著痛楚起來,那樣憔悴,那樣了無生氣,他的姘青呀!跪在病床前面,他含著淚喊:「姘青!我來了!我是夢軒!」
姘青張著空洞無神的眼睛,直直的望著他。她的一隻手被固定在床邊,正吊著大瓶的鹽水和葡萄糖,在注射著,那手上遍佈傷痕。夢軒凝視著她,她正沉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嘴裡喃喃的說著一些毫無意識的話:「好大的風,一直吹呵,吹呵,把海浪吹來了,那些水珠裡有什麼呢?……他們叫我小菱角花,爺爺,爺爺哪裡去了?……吳媽給我穿一件紫裙子,紫顏色的……那天的風全是紫顏色的,把夢都吹來了,又都吹跑了……菱角花不開了……水珠裡全是菱角花……全是……全是……」她的額上沁出了冷汗,喘息著,她把頭轉向一邊:「那些紫色的雲,到處都是……堆滿了紫色的雲……我的紫貝殼呢?海浪把它帶走了……海浪,好大的浪呵……」
夢軒完全被她的樣子所驚嚇了,不信任的看著這一切,他用手捧住她被汗所濕的臉龐,凝視著那發燒的、昏亂的眸子,他在她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她會被帶走,被死神所帶走,她已經聚不攏渙散的神志。他的每根神經都絞扭著,尖銳的痛楚起來,捧住她的臉,他喊著說:「姘青!姘青!我在這兒,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我是夏夢軒呀!」
夏夢軒?她像被針刺了般挺了挺身子,眼睛迷惘的四面張望著,她的眼光掠過了他,她看不見他。帶著種苦惱的熱情,她的手在虛空裡抓著,他接住了她的手,她就牢牢的握住他不放了,一面像做夢般低語:「他不來了……他走了……他要我忘記他……他在哪兒呢?」低低的,她的聲音像一聲綿邈的歎息:「他──在哪兒呢?」
她的頭乏力的側倒在枕頭上,眼睛睏倦的闔了起來,握著他的手指也放鬆了,她昏迷了過去。完全沒有聽懂她的話,夢軒捉住了她的身子,死亡的暗影正清晰的罩在她的臉上,他心如刀剜,把嘴唇壓在她的手上、臉上,他緊抓住她喊:「姘青!不行!你不能死!你得活下去!活下去讓我來愛你!活下去來享受你以後的生命呀!姘青!這世界並不是這樣殘忍的,你要活下去,來證明它的美麗呀!」
把頭埋在她的胸前,他強勁的、沉痛的啜泣起來。
這幾天的日子是難挨的,夢軒始終沒有離開醫院,他分別打電話給公司裡和家裡,說他有要事去台南了,而整日整夜的守在姘青的床前。一連三天,姘青都在生死的邊緣徘徊,有時她自言自語,有時就昏昏沉沉睡去,神志始終沒有清醒過。夢軒坐在床邊的靠椅裡,儘管請了特別護士,他仍然寧願自己餵她喝水和吃東西。倦極了,他會在靠椅裡朦朦朧朧的睡去,每次都從惡夢裡驚醒過來,渾身冷汗的僕向她的身邊,以為她死去了。夜深的時候,他望著她昏睡的臉龐,在燈光下,她看起來那樣沉靜溫柔,無怨無訴。他會含著淚撫摸她的臉,她的手臂,她那細弱的手指,對她低低的、祈禱般的說:「聽著,姘青,你還那樣年輕,別放棄你的生命,屬於苦難的日子都過去了,只要你活著,我會讓你的生活裡充滿了歡笑。你不是有很多的夢嗎?它們都會實現的,只要你活著,姘青,只要你活著。」
姘青平躺著、不言不動,她能聽到他的話嗎?她的意識和思想飄浮在什麼境界裡呢?
第四天,她的熱度退了,睡得很平穩。第五天,她的脈搏恢復了正常,她有了好胃口,也會對人迷迷茫茫的微笑了。
她逃過了死神之手,但是,就像醫生所預料的,她的神志沒有恢復過來。
這天,程步雲到醫院裡面來,停在姘青床前,望著她。她穿著一件夢軒新為她買來的、紫色小花的睡袍,斜靠在床上,看起來清新可喜。只是,臉色仍然蒼白憔悴,眼神也凝滯迷惘。程步雲心底在歎息著。每看到夢軒為她所做的一切,他就忍不住要歎息,什麼時候她的意識能夠恢復過來,再知道「愛」和「被愛」?
「她看起來很好,」他對夢軒說:「總算度過了危險。」
「她會對我笑了,」夢軒癡癡的望著姘青,握住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她會完全恢復的。」
「醫生怎麼說?」
「靜養和時間,」夢軒說:「她有希望復元。」
「那麼,」程步雲坦白的看著夢軒說:「夢軒,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吧?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呢!」
「是的,」夢軒悚然而驚,多少天沒有回家了?他幾乎已經忘記屬於自身的責任了。「我這就回去。」
「另外,你該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程步雲坐了下來,燃起一支煙。「我已經取得了范伯南的離婚證書,他毫不考慮的簽了字,因為,他知道姘青的情形,他是個聰明人,絕不會給自己背上一個包袱,來贍養一個病妻。」
「他該下地獄!」夢軒低低的說。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程步雲噴出一口煙,微笑的說:「他也有一篇他自己的道理,在他,還覺得很委屈呢!他娶太太不是為了兩情相悅,而是佔有和利用,這種男人,社會上太多了,這種婚姻也太多了,不必過分去苛責他。」沉思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過,夢軒,我要問你一句,這以後你做什麼打算呢?」
夢軒注視著姘青,她小巧的身子裹在紫色的睡袍裡,即使是在病中,即使神志不清,她看來依然那樣飄逸脫俗!也燃起一支煙,他慢慢的說:「我不再離開她。如果她一直是這樣子,我就一直養著她,照顧她。如果她好了,我──和她同居。她不會在乎名份的,那是我無法給她的東西!不過我可以給她很多其他的:愛情和快樂!」
程步雲的眼眶有些發熱,他欣賞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模糊的想著他曾希望他成為自己的女婿的事情。這世界上,難得還有這樣的感情,姘青何幸,姘青又何其不幸!
「告訴我,夢軒,你為什麼這樣愛她?」
「我不知道,」夢軒說:「見她的第一次我就被她吸引,她使我復活過來,在認識她以前,我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程步雲瞭解那種感覺,注視著姘青,他不知道現在的她,算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她看起來那樣安靜,那樣無慾無求,當夢軒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會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對他迷茫的笑笑,這笑容足以鼓起夢軒的希望和快樂,他用充滿信心的口氣說:「她會好起來!她一定會好起來!因為我那麼那麼的愛她!」
程步雲忍不住又暗暗的歎息了。
這天晚上,夢軒帶著滿身的疲倦回到家裡。客廳中,和往常一般亂七八糟,美嬋正和兩個孩子一塊兒看電視。一眼看到夢軒,小楓就直竄了過來,撲奔到夢軒的身邊,一把抱住了父親的腿。用她的小拳頭捶著夢軒,她又哭又笑的喊著說:「爸爸,你到哪裡去了?爸爸,你不要我們了嗎?你講都不講一聲就去台南了,你好壞!爸爸!你好壞!」
那嚅嚅的童音,那軟軟的胳膊,那小臉蛋上晶瑩的淚珠和笑靨……夢軒心中湧起一股歉意,把小楓抱了起來,他用面頰貼著她的小臉,揉著她,吻著她,用她來掩飾自己那份薄薄的不安。小楓躲開了臉,又叫著說:「爸爸!你沒有刮鬍子!好痛!」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她發出一串衷心喜悅的笑聲。
美嬋站起身來,她依然帶著她那種慵懶的笑和慵懶的美,走過來,她把手放在小楓身上,細聲細氣的說:「別鬧爸爸啊,爸爸累了。」望著夢軒,她愉快的問:「你事情忙完了嗎?怎麼事情來得這麼突然?」
「是呀,」夢軒答非所問的:「家裡沒什麼事吧?」
「沒有,只是姐姐和姐夫昨天晚上來過。」
「哦?」夢軒抱著小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小竹立刻拿一把小手槍比著他,要他舉起手來,他笑著把兒子拖到面前來吻了吻,問:「他們有事嗎?」
「沒有,」美嬋笑嘻嘻的:「就是說你不可靠!」
「阿姨說爸爸要討小老婆了!」小楓嘴快的說,又接著問:「爸爸,什麼叫小老婆?」
夢軒皺攏了眉頭,一陣厭煩的情緒壓迫著他。
「怎麼,你那個姐姐每次來都要撥弄是非,你姐夫就會借錢,他們是怎麼的?想給你另外作媒嗎?」
「瞧你,一句玩笑話就又生氣了!」美嬋說:「人家又不是惡意!台南怎麼樣?太陽很大嗎?你好像瘦了不少!哦,對了,」她突然想了起來:「公司裡張經理來了好多電話,問你回來了沒有。」
公司!他不能再不管公司的事了,他要有錢,才能夠保護姘青呀!立即撥了張經理家中的電話,問了各方面的情形,幸好他有幾個得力的助手,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談了半小時的公事,小楓一直乖巧的倚在他的懷裡,小竹則滿屋子奔跑著放槍,一會兒自己是英雄,一會兒又成了強盜,英雄捉強盜,忙得不得了。美嬋用手托著腮,津津有味的看著電視,不知道那是「寶島之歌」還是「台北之夜」,一個滿身綴著亮片片的女人正跟著鼓聲在抖動,渾身的「魚鱗」都在閃動著。
他把手按在話筒上,對美嬋說:「能把電視的聲音弄小一點嗎?」
美嬋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的扭弱了電視的聲音,夢軒奇怪她怎麼對電視會有這樣大的興趣。
打完了電話,洗了一個熱水澡,夢軒才發現他有多麼疲倦,躺在床上,他每一個骨節都像被敲散了一般,又酸又痛。
闔上眼睛,他就看到姘青,那樣軟弱無助的躺著。他不放心她,不知道護士會不會不負責任?又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恢復神志,對於自己的處境茫然不解。又擔心那個范伯南,會不會找到醫院裡面去欺侮她?他就這樣胡思亂想,心中七上八下,眼前搖來晃去,全是姘青的影子。美嬋仍然在客廳裡看電視,電視對她的吸引力一向比什麼都大。小楓溜了進來,爬上了床,躺在夢軒的旁邊。用小胳膊摟著夢軒的脖子,她悄悄的說:「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好嗎?」
「不好,乖,這麼大的女孩子應該自己睡。」夢軒攬著她,吻著她的額角說。「爸爸,你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嗎?」
「誰說的?」他驚異的望著她,小女孩也是如此多心的動物!用手揉揉她的頭髮,他把她緊擁在胸前。「爸爸愛你,小楓,只是爸爸太忙了,有時顧不了太多的事。你這幾天乖不乖?功課都做了沒有?想不想爸爸?」
「想,」她只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我每天晚上都等你,後來等呀等的,就睡著了。爸爸,你怎麼去這麼久呢?」
「噢,以後要早早睡,別再等爸爸了,知道嗎?」他心中有著幾分歉意:「爸爸喜歡你早早睡。」
「爸爸,你愛我多少?有一個房子那麼多嗎?」
「比十個房子還要多!」
孩子笑了,滿足了,攬著父親的脖子,她給了他一連串的親吻,然後,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你以後不要再去台南了,好不好?」
夢軒笑了笑,說:「去睡吧!乖乖。」
夜深的時候,孩子們都去睡了,美嬋躺在他身邊,倦意濃重的打著哈欠,翻了一個身,她忽然輕輕的笑了起來,夢軒問:「笑什麼?」
「姐姐,」她說:「他叫我審你呢!」
「審吧!」他說。
「不,用不著,」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前:「你是不會變心的,我從來就信任你。」
「為什麼不懷疑?」
「你如果要變心,早就變了。」
「假如我變了心呢?」
「你不會。」
「如果呢?」
「我死。」
「怎麼說?」他一愣。
「我自殺。」
他打了個寒噤,她發出一串笑聲,頭髮拂在她的面頰上,他感覺得到她身體的溫暖,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她笑著說:「我們在說什麼傻話呀,你又該笑我是小娃娃了。」伸了個懶腰,再打了個哈欠,她闔上眼睛,幾乎立即就入睡了,夢軒在夜色裡望著她,一時反而沒有了睡意,美嬋,她是個心無城府的女人,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是,這是不是也正是她聰明的地方?
坐起身子,他燃起一支煙,一口又一口的,對著黑暗的虛空,噴出一連串的煙圈。
姘青身體上的疾病,是一天一天的好了,她已經起居如常,而且,逐漸的豐滿起來,面頰紅潤了,眼睛清亮了。但是,她的精神始終在混亂的狀態中。
這天下午,夢軒從公司中到醫院裡來,走進病房,姘青正背對著門,臉對著窗子坐在那兒,一頭長髮柔軟的披瀉在背上,穿著那件紫色的睡袍,安安靜靜的。冬日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在她的頭髮上閃亮。她微側著頭,彷彿在沉思,整個的人像一幅圖畫。
夢軒走了過去,站在她的身邊,對她愉快的說:「嗨!姘青!」
她沒有抬起頭來,他這才發現,她手中正握著一粒紫貝殼,她凝視著那粒紫貝殼,專心一致的對著它發愣。這貝殼是在金嫂給她收拾的衣箱中發現的,大概是從一件舊衣服的口袋中落出來的。這貝殼上有多少的記憶啊!它是不是也喚回了姘青某一種的回憶呢?夢軒蹲下身子,把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低低的說:「姘青,還記得我們在海邊的時候嗎?」
她用陌生的、防備的眸子看著他。
「還記得我給你撿這粒紫貝殼嗎?」夢軒熱心的說:「我把衣服都弄濕了,差一點被海浪捲走了,還記得嗎?那天的太陽很好,我說你就像一粒紫貝殼。」
她的眼睛迷迷茫茫的,有一些困惑,有一些畏縮,有一些苦惱。
「想想看,姘青,想想看!」夢軒鼓勵的、熱烈的凝視著她,急促的說:「我說你像一粒紫貝殼,問你願不願意讓我這樣子握著?你說願意,永遠願意!記得嗎?那時候我多傻,我有許多世俗的顧慮,但是,現在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我要你生活得像個小皇后,我用全心靈來愛你,照顧你,姘青,你懂嗎?你懂嗎?」
姘青茫然的看著他,那神情像在做夢。
「姘青,」夢軒歎了口氣,吻著她的手指說:「你一點都記不得嗎?我是夏夢軒呀!夏夢軒,你知道嗎?」
她瑟縮了一下,那名字彷彿觸動了她某一根神經,但只是那麼一剎那,她又顯出那種嗒然若失的神情來,望著窗子,她輕輕的說:「太陽出來了。」
太陽是出來了。雨季中少見的陽光!夢軒順著她的口氣,說:「等你再好一點,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嗯?」
姘青不語,嘴邊帶著個楚楚動人的微笑,眼睛深幽幽的閃著光,如同沉湎在一個美麗的、不為人知的夢裡,她說:「菱角花開了,吳媽不許我站在湖邊……」眉頭微蹙著,她忽然抬起眼睛來看著夢軒,愣愣的問:「吳媽那裡去了?她去找爺爺了嗎?」
吳媽!夢軒腦子裡閃過一道靈光,最起碼,她的記憶裡還有吳媽,如果能把吳媽找回來,是不是可以喚回她的神志?
這想法讓他振奮,拍拍姘青的肩,他用充滿希望的口吻說:「你放心,姘青,吳媽會回來的,我幫你把她找回來,怎樣?你要吳媽回來嗎?」
但,她的思想已經不知道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她不再關心吳媽和菱角花,望著窗子,她喃喃的說:「天上的星星都掉下來了,你看到沒有?跌碎了好多好多……」她忽然發現手裡的紫貝殼,大惑不解的瞪著它,遲遲疑疑的舉了起來問:「這是什麼?一顆星星嗎?」
「是的,一顆星星,」夢軒歎息的說,有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裡,闔起她攤開的手掌,他困難的嚥下了滿腔愁苦:「一顆紫顏色的小星星,是一個好神仙送你的。」他嘗試著對她微笑。
她居然好像聽懂了,點點頭,她握著紫貝殼說:「我可以要它嗎?」
「當然,它是你的。」
她喜悅的笑了,反覆的審視著紫貝殼,眼睛裡閃爍著天真的、孩子氣的光芒。不過,只一會兒,她就忘記了小星星這檔子事,而對窗簾上的一串流蘇發生了興趣,說它是紫籐花的鬈須,徒勞的翻開窗簾,要找尋花朵在哪裡。當夢軒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床上去的時候,她也非常順從,非常聽話,要她睡就睡,要她吃就吃,像個不給人惹麻煩的孩子。這使夢軒更加心痛,仆伏在她的枕邊,他咬著牙低語:「姘青,姘青,好起來吧!老天保姘你,好起來吧!你那麼善良,不該受任何處罰呀!」
三天後,夢軒居然找回了吳媽,找到吳媽並不難,他料到她離開姘青之後,一定會到婦女會去找尋工作,要不然就是去傭工介紹所。他先從婦女會著手,竟然打聽了出來,像她那樣的、外省籍的老婦人並不多,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把吳媽接了出來。
站在病房門口,吳媽哭著重新見到了她的「小姐」,夢軒已經把姘青現在的情形都告訴了她。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小姐」已經失去了意識。看到姘青,她哭著跑進來,仆伏在姘青腳前,喊著說:「小姐,小姐呵!」
姘青坐在椅子裡,愕然的瑟縮了一下,迷茫的看著吳媽,抬起頭來對夢軒說:「她,她要什麼?」
「小姐,」吳媽注視著姘青,不信任的喊:「你連我都不認得了嗎?我是吳媽呀!你的老吳媽呀!」
「吳媽?」姘青重複了一句,困惑而神思不屬,慢吞吞的又說了句:「吳媽?」然後,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雨滴了,雨珠正紛紛亂亂的敲著玻璃,叮叮咚咚的。她微側著頭,十分可愛的低語著說:「下雨了。」
「啊,我的小姐呀!」吳媽用手蒙住臉,抑制不住的大哭起來。「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呀?好菩薩!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事呵!」
姘青輕輕的拂開她,一心一意的凝視著窗子,對吳媽悄悄的說:「噓!別鬧,好多小仙人在窗子上跳舞,你要嚇著他們了!」
夢軒歎了口氣,把雙手按在姘青的肩膀上,搖搖頭說:「即使你病了,還是病得那麼可愛!讓那些小仙人為你舞蹈吧,他們一定是一群好心的小仙人!」
吳媽重新回來侍候她的小姐了,但是,醫院並非久居的地方,醫生和夢軒長談了一次,表示姘青應該轉到精神病院去。夢軒知道那個地方,所謂精神病院,也就是瘋人院,他無法把姘青當一個瘋子,她又不吵,又不鬧,安安靜靜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但,精神科的醫生檢查過她之後,對夢軒說:「讓她住院,她有希望治好!在醫院裡,有醫生照顧、治療和作記錄,她治好的希望就大,如果不住院,我們沒有辦法可以瞭解她的詳細病情。」
「據您看,治癒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幾?」夢軒問。
「交給我,」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我認為,有百分之五十!」
「我能不能派人侍候她?」
「可以,反正她不會打人,沒有危險性,可以在病房裡加一張床。」
「我不惜任何代價,」夢軒說:「無論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只要能把她治好!」
就這樣,姘青住進了精神病院,夢軒不願她和別的病人同住,給她訂了特等病房,一間窗明几淨的小房間,還有一間小會客室。吳媽在病房中加了一張床,寸步不離的伺候著她的小姐。夢軒每天來探視她,和她談話,逗她笑,用鮮花堆滿她的房間,用深情填滿她的生活,她的笑容增加了,懂得傾聽他談話(雖然她並不瞭解),也懂得期盼他的腳步聲了。
日子就這樣滑過去,一天又一天。春天來了,帶來滿園花香,夏天,窗外的籐蘿架爬滿翠綠的葉子,秋風剛掃過窗前,雨季的細雨就又開始叮叮咚咚的敲擊玻璃了。日子就這樣滑過去,一天又一天,第二年的春天來了。
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一早,鳥聲似乎就叫得特別嘹亮,雲特別的高,天特別的藍,陽光也特別的耀眼。不到九點鐘,夢軒已經到了醫院裡。姘青正站在病房中間,穿著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著件白色的毛衣。一頭長髮,繫著紫色的緞帶,亭亭玉立,飄逸如仙。夢軒停在門口,凝視著她,她也靜靜的望著他。然後,他張開了手臂,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姘青!」
姘青奔了過來,投進他的懷裡,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面頰上、和額角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你美得像個仙子。」
她愉快的抬起頭來,深深的望著他,問:「是嗎?」
「是的。」
她滿足的歎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的說:「我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
吳媽提著一個衣箱,站在他們的身後,用手揉著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的感謝著那保姘了小姐的好菩薩。眼看著面前這一對相愛的人兒,她鼻子裡就酸酸楚楚的。她從沒有看過一個男人,會癡情到夏夢軒那個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沒有他,小姐的病會好得這麼快嗎,現在,總算什麼都好了,小姐已經完全恢復,那個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
「好了,」她終於喚醒了那兩個癡迷的人:「我們該走了吧?小姐!」
夢軒笑著挽住姘青,說:「真的,我們該走了,姘青,走吧,我帶你回家!」姘青對那間病房再看了一眼,說:「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在這裡住了一年多!」
是的,她是無法相信,當她有一天忽然認出了吳媽,她只覺得像從一個沉睡中醒來,但是,她慢慢的回復意識了,一天又一天,她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明白,逐漸的能愛又能被愛了。如今,她已完全正常,回憶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只像一場大夢。
姘青和醫生告了別,和護士告了別,和幾個輕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別。走出醫院的大門,在陽光普照的街道上,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車輛,她攀住夢軒的手臂,幽幽的說:「夢軒,我真高興我還活著。」
她眼睛裡閃著淚光,嘴邊的那抹微笑那樣的楚楚可憐,假如不是在大街上,他一定要把她擁在懷裡,吻去她眼睛裡的淚。拍拍她的手臂,他深摯的說:「以後,我要好好保護你,好好愛你,讓你遠離一切的傷害!」
坐進了汽車,姘青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把頭仰靠在靠墊上,望著車窗外的雲和天。夢軒發動了車子,滑過了大街,穿過了小巷,向碧潭的方向駛去。姘青不言不語,只是微笑的、眩惑的,望著車窗外的一切。
「你不問我帶你到哪裡去嗎?」夢軒說。
她搖搖頭,說:「只要是你帶我去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好!」注視著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她歎口氣:「這條路變了,鐵路都不見了,街道這麼寬!」看看夢軒,她問:「我是不是也變了很多?」
「變美了,變年輕了。」夢軒說。
「哼!」姘青笑著哼了一聲:「你變得會阿諛了,會油腔滑調了!」
車子穿過了新店市區,在碧潭旁邊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來,姘青和吳媽下了車,夢軒把車子開進了大門旁邊的車房裡。用鑰匙啟開了大門,姘青覺得眼前一亮,大門內,一條石板鋪的小路通向正房,石板路的兩旁,花木扶疏,綠蓋成蔭,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這是春天,杜鵑花花紅似錦,含笑花清香馥郁,各種不同顏色的玫瑰正爭奇鬥艷。姘青呆了呆,夢軒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滿園陽光和滿園花香使姘青那樣沉迷,她做夢般沿著石板路走到正房門口,夢軒已一聲不響的打開了那兩扇落地的玻璃門。
姘青完全眩惑了。玻璃門內是一間小客廳,安放著簡簡單單的三件頭的小沙發,全是淺紫色,沙發上陳列著紫色緞子的靠墊,小茶几上,一瓶紫色的木槿花,窗子上靜靜的垂著紫色軟綢的窗簾,一屋子的紫色,不真實得像個夢。推開臥室的門,姘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紗,紫色的檯燈,紫色的地毯,紫色玫瑰花的牆紙。打開壁櫥,裡面掛滿了新制的衣裳,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包括旗袍、洋裝、襯衫、長褲、裙子和風衣!姘青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四面張望著,然後,她站在臥室的中間,愣愣的看著夢軒,口吃的說:「為──為──為什麼你──你──弄這些?」
她那樣子彷彿是被嚇住了,並不像夢軒所想像的那麼開心,夢軒也有些吃驚,她不高興了?什麼地方損傷了她易感的神經?
「怎麼?你不喜歡嗎?」他擔心的問。
「喜歡。只是,你──你──為什麼這樣弄?」
「你不是最愛紫色嗎?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嗎?你不是我的紫貝殼嗎?」
她不語,慢慢的垂下了睫毛,接著,兩顆晶瑩的大淚珠就從眼眶裡落了出來,沿著蒼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了。她的鼻子輕輕的抽著氣,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襟上面。夢軒被嚇呆了,擁著她的肩膀,他急急的說:「你怎麼了?姘青?我做錯什麼了?你告訴我,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那是因為我不懂,你告訴我,別傷心,好嗎?」
透過那層朦朧的淚霧,姘青注視著夢軒,終於轉過身子,撲進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你──你不怕把我寵壞?」
夢軒的心臟收緊了,捧起姘青的臉,他深深深深的凝視她,這小小的、易感的人哪!用手帕輕輕的拭去了她頰上的淚痕,他動容的說:「你不知道,姘青,佈置這一切也是我的快樂,只要你高興,我也就滿足了,你懂嗎?姘青?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姘青的眼淚又湧了出來,知道過分的感動和刺激對姘青都不適宜,夢軒提起了精神,故作輕快的笑著說:「喏喏,又要哭了!把眼淚擦乾吧,你不知道你哭起來像什麼?鼻子皺皺的,就像一隻小貓!來來,你還沒有把這房子看完呢!你喜歡這梳妝台嗎?這橢圓的鏡子不是很美嗎?還有一間小書房和餐廳,來,我們繼續看吧!」
瞭解了夢軒的用意,姘青拭去了淚痕,含羞帶怯的微笑了。夢軒拉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了每個房間,以及廚房浴室,和吳媽的小房間。房子建築在山坡上,因此,可以從窗子裡直接看到碧潭,一波如鏡,疏疏落落的散佈著幾隻遊艇,一切都美得如詩如畫。回到客廳裡,他們並坐在沙發中,吳媽已經善解人意的燒了開水,捧上兩杯香片茶,然後,對他們憐愛的一笑,就悄悄的出去了,她要去新店鎮上買些菜和米來,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頓豐盛的午餐。
這兒,夢軒握著姘青的手,靜靜的注視著她。出院的興奮已經過去了,反倒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說起了。望著她那沉靜而娟秀的臉龐,他無法抑制的,從心底湧起一層薄薄的憂鬱。微蹙著眉,他把頭轉向一邊,輕輕的歎息了一聲。
「怎麼?」姘青敏感的看著他:「為什麼歎氣?」
夢軒緊握著她的手,低低的說:「你會不會怪我?姘青?我只想好好的愛你,當你病重的時候,我認為只要你復元,一切世俗的顧慮都可以擺脫;只要我能保護你,能愛你就行了,可是,姘青,如今我又覺得這樣是太委屈你了。」
姘青微笑了,她臉上閃耀著喜悅的光彩,眼睛裡清光流轉,充滿了恬然與滿足。
「別傻了,夢軒,」她幽幽的說:「我現在什麼都不在意了,經過了這一場病,我把什麼都想透了。何必再顧慮一個空虛的名義呢?你愛我,我也愛你,那麼,我們就享受我們的愛情生命吧!我不要那個『妻子』的頭銜,我曾經有過那樣東西,給我的只是凌辱!上帝沒有讓我死亡,也沒有讓我一直精神失常,我該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我們的感情。別傻了,夢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別拋開我,我是你的!只有你這樣愛我,只有你這樣尊重我,沒有力量會把我從你身邊拉開,即使你想甩掉我,都甩不掉,我是你的!」
「甩掉你?姘青?我嗎?」夢軒嚷著,把她擁進了懷裡,「但願你能知道我的感情,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自從認識你到今天,一年半以來,無一日改變!」
「那麼,你還顧慮什麼?」姘青低回的問,用手攬著他的脖子,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拿去吧!我在這兒!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體!完完全全的在這兒,拿去吧!」
「噢,姘青!」他低喊,嘴唇碰著了她的,有生以來,他很少這樣的激動,從心靈到肉體,每一個細胞都在震顫,他的手臂環繞著她,不是環繞著一個軀體,而是一個世界。
晚上,他們攜手來到碧潭旁邊,月色如銀,在水面投下無數燦爛的光芒,碧波蕩漾,晚風輕柔,大地寧靜得像夢,沒有絲毫的煩擾、紛爭。他們租了一條中型的船,泡上一壺自備的上好香片茶,並坐在船中的籐椅裡,讓那船頭舟子任意的輕搖著槳。怕姘青會冷,夢軒用一件夾大衣裹著她,因為水面的風特別涼,而且春寒料峭。槳聲在夜色中有節拍的響著,船輕輕的晃動,沿著那多岩石的岸邊前進。一忽兒月光被岩石遮住了,他們就進入暗幽幽的水灣中,一忽兒又劃了出來,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色也跟著變幻,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