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姘青!」
「嗯?」她掉過頭來。
「你好美。」他神往的。
她笑笑,兩顆黑幽幽的眼珠也像兩粒閃爍的鑽石,每個瞳孔都有一支燃著的蠟燭。
「我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夢軒低低的說:「從第一次見你,幫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你好像一步跨進了我的心裡。以後,我總是想著,我能得到她嗎?我能擁有她嗎?你一直距離我像月球那樣遙遠。然後,你就在生死關頭掙扎,緊接著又迷惘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我居然會和你悠然的盪舟湖上,甩開了一切藩籬,生活在一起,這可能是真的嗎?這一年半的時間,真長久得像幾百個世紀,又短暫得幾秒鐘似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是的。」姘青注視著船舷下的潭水,小船攪碎了一潭月色。「人類的遇合多麼奇怪,那天去赴程家的宴會,我真是一百二十萬分的不願意,卻偏偏遇到了你。」掠了掠頭髮,她歎息了一聲:「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他讓我認識了你。」
「我還記得伯南對你說了一句:『別理他,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貿易商。』這句話使我受傷了很久!」
「事實上,我很早就愛上你了。」姘青沉思的看看天,幾片薄薄的雲在月亮旁邊浮動。「當我最初看到《遺失的年代》的時候,我就把各種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真會和這個作者相遇又相戀。」
「我符合你的幻想嗎?」
「不,不完全。」
「有一部份?」
「是的。」
「沒你幻想的好?」
「比我的幻想真實,」她拿起他的手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於是,他驚異的發現她的面頰是濕的,她又流淚了!帶著一些哽塞,她說:「我多麼愛你呵!而且崇拜你!夢軒,你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嗎?當我的頭髮白了,老了,丑了,你會不會離棄我?」
「當『我們』的頭髮白了,」他更正的說:「我們一起變老了,臉上都是皺紋,牙齒也掉了,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坐在種滿菊花的短籬旁邊曬太陽,回憶我們的往事,從拾餐巾說起,一件又一件,有幾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說呢,等到太陽落了山,我們彼此攙扶著回到房裡,坐在窗口看夕陽,看晚霞,看月亮,數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螢,不是也很美嗎?」
「會有那樣一天嗎?」
「必定有。」他吻吻她的手背。「當我們死了,我們要葬在一起,你聽過希臘神話裡包雪絲與斐利蒙的故事嗎?因為他們太相愛,死了之後,被變為同根的兩棵樹,我們也會。」他誇張的問:「你信嗎?」
「我信。」她點頭,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從古至今,戀人們的話永遠談不完,他們也是。靜幽幽的水,靜幽幽的山,靜幽幽的小船,靜幽幽的燭光,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夜深了,搖船的船夫扶著槳,躺在船頭睡著了,岸上的許多燈光也睡著了,熄滅了。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也快睡著了。夢軒轉過頭來,在姘青耳邊說:「姘青,我要吻你。」
「現在嗎?」
「是的。」
「在這兒?」
「有什麼不可以?」
「哦,沒有什麼不可以。」她微笑的,做夢般的說。
她轉過頭來,他深深的吻住她。小船優遊自在的在水面蕩漾,月亮隱到雲層後面去了。
回到家裡,吳媽已經給他們鋪好了床,桌上放著兩杯剛泡好的、清香繞鼻的茶。放下了淡紫色的窗簾,一屋靜幽幽的紫色,充滿了浪漫氣息。微風拂動著,窗紗上映滿了花影,紫色的燈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蓮。姘青坐在梳妝台前面,用刷子刷著那一頭長髮,夢軒站在她的身後,從鏡子裡望向她。
她的刷子停住了,兩人在鏡子中四目相矚,良久良久,他把頭埋進了她的長髮裡,吻著她的脖子。扳過她的身子,他的唇在她耳邊胸前移動,熱熱的氣息像電流般通過她,她顫抖著,用手攬著他的頭,渾身發熱而悸動。他的頭往上移,嘴唇和她的膠合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兩人都感覺得出對方的緊張。抬起頭來,他望著她那發紅的雙頰和光亮的眸子,紫色光線下,她的臉柔和如夢。那眼底充滿醉意盈盈的水光,嘴邊帶著抹嬌羞怯怯的柔情,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感到從每根骨髓裡冒出喜愛和佔有的慾望。雙手圍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裡,他輕輕的問:「想不想睡?」
她轉開了頭,一抹嫣紅一直從面頰飛上了眉梢,她像個初做新娘的少女,那樣含羞帶怯,又柔情萬斛。
「來吧!」他牽著她的手。
月光映滿了窗子,微風在水面林間軟語呢喃,幾縷花香被春風送進了窗欞,一屋子蕩漾的春意。遠方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啁啁啾啾的輕訴著什麼,間或還有一兩聲深夜的汽車喇叭,打破了寂靜的夜。床頭櫃上豎立著一盞紫色的小燈,燈下有一個長著翅膀,手裡握著小弓小箭的愛神邱彼特。姘青的頭俯靠在夢軒的肩上,枕著他的手臂,靜靜的躺著。夢軒低喚了一聲:「姘青!」
「嗯?」
「還沒睡著?」
「睡不著,」她側過頭來望著他。「幸福好像來得太快了。」
「不,太慢了,整整一年半。」
「我沉睡了一年。」她不勝低回:「當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很可怕嗎?」
「不,你從來沒有可怕的時候,只是像個做夢的小女孩。」
「我現在還在做夢,」她翻轉身子,用手臂繞著他。「別對我變心,夢軒,我太弱了,只能依賴你給我生命。」
「你放心,你不弱,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他想起她曾經幾乎死去,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
「沒什麼。」他攬緊她,吻著她,似乎怕她會突然消失掉。
「姘青,你知道嗎?你是個渾身燒著火的小東西,那麼熱,你會把鋼鐵都燒熔了。」
她噗哧的輕笑了一聲。
「笑什麼?」他問。
「以前,伯南說我是一塊北極的寒冰,已經凍結了千千萬萬年了。」
「那因為他是北極,碰著他只能結凍。」
「你呢?」她對他微笑,「你是熔爐,我生下來就為了等待和你相遇。」
「仍然遲了一步。」他歎息了一聲。
憂鬱不知不覺的從窗外溜了進來,兩個人都突然沉默了,一層散不開的陰霾罩在他們的頭上。好一會兒,夢軒擔憂的喊:「姘青!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她的語氣稍稍有些生硬。
「為什麼不說話?」
「我在想……」她沉吟的望著他,突然說:「你太太知道我們的事嗎?」
「不,大概不知道。」
她沉默了,他問:「怎麼?」
「不怎麼,」她習慣性的咬咬嘴唇,慢慢的說:「以後會不會出問題呢?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我會找機會告訴她,她會同情這段感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說。「總之,你別煩惱吧,姘青,這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的。」
她不語,半天,才幽幽然的長歎了一聲。
「唉!」
「姘青!」他歉疚而擔心的喊。
她用手支起身子,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他,然後,她的頭俯了下來,她的唇壓在他的唇上,輕輕的說:「不管怎麼樣,夢軒,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他的胳膊溫柔的抱住了她,好溫柔好溫柔。熄滅了燈,滿窗月色映著窗簾,淡紫色的光線罩住了一屋子靜幽幽的夢。
夢軒坐在辦公廳裡,望著桌上那幾百件急待處理的事情。
每天到辦公廳裡來,都像打仗般的爭取時間:那麼多的公事、信件和電話,常恨不得能生出三頭六臂來,可以一下子們事情都處理完。他的女秘書何小姐正坐在他的旁邊,拿著小本子記錄他所吩咐的事情,他一面講,一面拆閱著信件:「要王先生去一趟台灣銀行辦結匯,李主任從青果業公會回來之後,要他馬上到我這兒來,外貿會明天開標,請陳先生去辦理。還有,上次我吩咐印的那份手工藝品廣告,印出來沒有?」
「印好了。」
「拿來給我看看,這些信件交給魏主任,這張清單要打字,告訴張經理,美國××公司寄來的信用狀我看過了,沒問題,按他們要的貨物清單去辦好了。要陳小姐把寫好的信送來給我簽字。你出去的時候,請趙主任進來一趟。再有,何小姐,取消今晚的宴會,我有事。」
「哦,夏先生,」夢軒向來不喜歡手下的人稱呼他董事長、老極什麼的,所以,大家一向都稱呼他夏先生。「今晚的宴會很重要呢,他們可能要進口一批西藥。」
「請張經理代表我去一下。」
「是的,夏先生。」何小姐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鏡,對夢軒好奇的看了一眼,奇怪她的老闆對公司的業務不像以前那樣全力以赴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吧!」
何小姐走了,他燃起一支煙,在拆開的幾封重要函件上批示著處理辦法,趙主任敲敲門,走了進來。
「夏先生?」
「我們的業務需要積極一點,趙主任,那份進口種類表快一點做出來,我要研究一下。再有,今年洋蔥外銷,我希望由我們標到。」
「可是,去年××貿易公司辦理洋蔥,賠了一大筆。」
「那是氣候關係,洋蔥的產品太壞,今年不會,我估計今年如果標到,可以大賺。」
「好的,夏先生。」
趙主任剛走,電話鈴響了,何小姐在電話中說:「夏先生,陶思賢先生要見您。」
「哦!」他蹙緊眉頭:「告訴他……」
「他已經進去了。」何小姐急急的說。
果然,門推開了,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一股旁若無人的樣子,嘴裡叼著一支菲律賓雪茄。隨著時間的過去,陶思賢越來越流氣十足,他發現了最方便的生活方法,是招搖撞騙加上鑽營拍馬,這對他的個性非常合適,而且他對這方面也確有天才,因此,雖然他從沒有一個正經工作,他的名片上卻有七八個漂漂亮亮的頭銜,出入計程車,每日西裝筆挺,抽雪茄煙,逛酒家舞廳和最豪華的夜總會。
「哦,怎麼?夢軒,不歡迎我嗎?」陶思賢似笑非笑的說,自顧自的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沒有的事,」夢軒勉強的說,「你先坐坐,我馬上把這幾件事處理完了。」他看了陶思賢一眼,直覺的感到他今天有些來意不善,什麼因素使他看來那樣神氣活現?
「好,我反正沒事,你先忙吧!」陶思賢蹺起了二郎腿,深吸了一口煙,讓煙在口腔裡打了個迴旋,再噴出來。
夢軒回到他的工作上,迅速的處理了好幾件事。陶思賢的眼光一直不停的東張張,西望望,又研究著牆上的進出口曲線圖,露出很有興味的樣子。夢軒打脊椎骨裡冒出厭煩的感覺,匆匆的結束了工作,他轉過椅子,面對著陶思賢說:「怎樣?近來好嗎?」
「沒有你好,看樣子,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指指牆上的圖表:「我算了算,和你有生意來往的國家已經有十四個之多了,套一句俗語,你這才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呢!」
夢軒厭煩的感覺更重了,勉強的笑了笑,應酬的說:「幹的是進出口嘛,總是和國外有點來往的。其實,主要也就是東南亞和日本。你上次不是說要和朋友合開一家舞廳嗎?怎麼樣?」
陶思賢聳了聳肩:「沒批准。現在夜總會和舞廳已經太多了。」
「最近準備幹什麼?」
「房地產,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檔子行業。」
「哦?」夢軒料到下面該是借錢了。「跟別人合股嗎?」
「是的,我自己當然不行,資本不是個小數字,預備在士林、北投一帶造房子,那兒地價便宜,還可以向陽明山管理局租地……」沉吟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說:「夢軒,你新近在碧潭添置了房產,怎麼也不通知我們一聲,好向你道賀呀?」
夢軒一怔,抬起頭來,直視著陶思賢,這個不務正業的上等流氓,現在也幹起敲詐來了?陶思賢仰頭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拍拍夢軒的肩膀,瞇起眼睛,故作親暱的說:「別緊張,夢軒,想我們男人在外面混,總免不了有這種事兒,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美嬋,在雅嬋面前也一個字不說,怎樣?她們女人都是醋罈子,吵吵鬧鬧砸砸東西還是小事,尋死覓活的就麻煩了,要不然到法院裡去告一狀,什麼妨害家庭啦,就更討厭了,對不對?」
夢軒燃起一支煙,冷淡的看著陶思賢,後者那走來走去,誇張的聳肩和大笑,使夢軒眼花撩亂。他已經聽出陶思賢言外之意,冷笑了一聲,他說:「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即使美嬋知道了,她也該可以諒解這件事情。」
「諒解?」陶思賢在桌子上坐下來,一臉陰陰沉沉的笑。
「你別希望女人諒解這種事情,在法律上,這屬於告訴乃論,萬一美嬋去控告你那位如夫人妨害家庭,你那個小公館就完了,還是聰明點,千萬別說出來,至於我,你放心吧,我會完全站在你這一邊。男人就是男人,像你這樣有錢,弄個把小公館又算什麼?我就贊成男人三妻四妾!」
「哼,」夢軒望著他:「看不出來,你對於法律也很熟呢!」
「你該研究研究,這對你幫助很大!」陶思賢笑得邪氣。
「我不認為美嬋會去法院控告,」夢軒噴了一口煙:「當然,如果有人教唆就靠不住了。」
「哈哈!你不是在暗示我吧?我才不會破壞你的好事呢!男人應該彼此幫忙,對不對?」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是夢軒私用的外線電話,拿了起來,對面立即傳來姘青清清脆脆的聲音,由於方便起見,夢軒給碧潭的小屋裡也裝了電話機。姘青的語氣嬌嬌怯怯、溫溫柔柔的:「夢軒,是你?」
「是的。」夢軒看了陶思賢一眼。
「我知道你很忙,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姘青說:「我真麻煩,是不是?」
「不。」夢軒心底通過一道暖流,滿懷感情,恨無法傳送,由於陶思賢在旁邊,他只能截短自己的句子。
「你今天不回來,是嗎?」姘青似乎在歎息。「不過,我並不是埋怨你呵,我知道你還有苦衷,只是,我會很寂寞了。喂,夢軒,你怎麼不講話呢?」
「我……」夢軒無法暢所欲言,再看了陶思賢一眼,他匆匆的說:「我現在有事,等一下我再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哦!」姘青很輕很輕的「哦」了一聲,電話掛斷了,夢軒再「喂」了兩聲,知道她已經掛斷,只得收了線,他有些不安,姘青的感情那樣纖細和脆弱,她一定會誤解他的冷淡,而自己默默的去傷心了。
抬起頭來,他看看陶思賢,決定簡單明瞭的解決這件事情,拿出了支票簿,他說:「我還有點事要辦,思賢,你是不是需要一些經濟上的支援?」
沒想到夢軒會這樣開門見山的問,陶思賢有些窘迫,不過,他早已訓練得不會臉紅的了。
「唔,算你入股吧!」他老著臉說。
「房地產嗎?」夢軒說:「老實說,我沒有興趣,我自己的事業已經夠忙了,不想再發展別的。這兒有一萬塊錢,你先拿去用吧!」
「一萬?!」陶思賢說:「你上次的煤礦也不肯幫忙,這次又不肯入股,夢軒,你太不夠朋友了吧?」
「你先拿去,怎樣?至於入股的事,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吧,你考慮考慮,」陶思賢話中有話的說,滿不在乎的收了支票,深深的看了夢軒一眼:「我過三天來聽你的回音,既然你忙,我也不再打擾你,希望你──」他對他瞇瞇眼睛:「多多幫忙!我們──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走向門口,他又折了回來,湊在夢軒耳邊說:「什麼時候請我到碧潭去見見你的那一位?一定──」他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表示女性的身材,「很漂亮吧?」
一股火氣從夢軒心中冒了出來,一時間,他有對著陶思賢那肥胖的下巴揮上一拳的衝動,好不容易,他才克制住自己,臉色就顯得十分難看。陶思賢也看出夢軒的神情不佳,走向了門口,他自我解嘲的打了一聲哈哈,說:「開開玩笑哦,知道你是金屋藏嬌!好,再見吧,我過幾天再來!」
目送他走了出去,夢軒沉重的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沒有及時打電話給姘青。深深的吸著煙,他看出面前的問題重重。他和姘青,並不像他以前所想的,可以過一份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們面前的荊棘還多得很,陰霾也多得很,這段愛情,事實上沒有絲毫的保障。他的心情變得非常惡劣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弱者,給姘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個小巢,隨時隨地,這小巢就可能連根摧毀。
他沒有心再辦公,整日在他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他明白自己必須拿出主見來,如果接受陶思賢的勒索,這會變成一個無底洞,而且,紙包不住火,怎能料定這個秘密可以永久保持?但是,如果告訴了美嬋,誰又能料定她會怎麼樣?她是個對任何事都不用心機,不用思想,只憑直覺的女人,假如她那個姐姐和姐夫再給她一些意見,後果會怎麼樣?
午後,他提前離開了公司,駕著汽車回到家裡。他這樣早回家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小楓高興得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歡呼,小竹在他的腳底下繞來繞去。他吻了兩個孩子,走進客廳坐下。小楓乖巧的送上了父親的拖鞋,跪在地毯上幫父親脫皮鞋,一面說:「爸爸,你為什麼現在總要到台南呀,台中呀,高雄呀……去跑?下次你也帶我去,好不好?」
夢軒苦笑了一下,把小楓攬在胸前,最近,他和孩子們實在疏遠得太多了。小楓坐在他的膝上,用手玩弄著父親的領帶,一面絮絮叨叨的述說著什麼,夢軒心不在焉的聽,順著口答應,小楓突然把她的小臉緊貼在夢軒的臉上,甜甜的說:「爸爸!我好愛你!」
夢軒怔了征,一股感動的情緒就直竄進他心靈深處,和感動同時湧上來的,是不安和歉疚,他但願自己能多一些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他們是那樣可愛的小東西!有一段很長的時期,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樂。但是,這一年多的日子,姘青幾乎把他整個心靈的空間都佔據了,甚至沒有位置再來容納孩子,對孩子們來說,難道一個父親,給了他們溫飽就算夠了嗎?他們更需要的是照顧和愛護呀!摸著小楓柔軟的頭髮,他感動的說:「爸爸也愛你,等哪一天爸爸空了,帶你和弟弟去動物園看猴子,好嗎?」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還有事,還要出去呢!」
美嬋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剛剛睡醒午覺,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穿著件粉紅色的睡衣和睡褲,頭髮亂糟糟的也沒梳,睜著對惺惺忪忪的眸子,望著夢軒,笑了笑說:「今天怎麼能這麼早回來?」
「唔,」夢軒從鼻子裡模糊的應了一聲,有些神思不定。
「特別提早回來的。」
「哦,」美嬋無意於詢問他為什麼提早回來,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她精神愉快的說:「既然回來了,我們出去玩玩吧,好久沒看電影了,報紙呢?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電影?我們帶孩子一起去。」
「好!」小楓從夢軒膝上一躍而下,歡呼的說:「我去拿報紙!」
「不要!」夢軒阻止了小楓,面對著美嬋,神色凝重的說:「美嬋,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美嬋詫異的問,張大了眼睛,看看夢軒,不大信任的重複了一句:「和我嗎?」
「是的。」
「什麼事呢?」
「我們去書房裡談,好吧?」
美嬋的臉色變白了。
「很嚴重嗎?夢軒?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們又窮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這種事。」
美嬋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了,你和我談什麼呢?我又不懂你公司裡那些事情,」她一面說,一面又慵慵懶懶的打了個哈欠,走向書房。
「你可別讓我和姐姐他們談判啊,如果是他們的事,你還是自己和他們談吧!」
夢軒讓孩子們在外面玩,關上了書房的門,這間房間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來了,阿英一定沒有清掃過,桌上已積了一層灰塵,數日前殘留的煙蒂,仍然躺在煙灰缸裡。打開了窗子,放進一些新鮮的空氣,他坐了下來,讓美嬋坐在他的對面。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啟口,只是呆呆的注視著美嬋,一個勁的猛抽著煙。
美嬋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你到底在幹嘛呀?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夢軒悶悶的說,隔著煙霧,注視著美嬋,恍惚的回憶著和美嬋初戀的時候。他們沒有過什麼狂熱的戀愛,也沒有經過任何波折,相遇,相悅,然後就順理成章的結婚了。
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嬋實在沒有絲毫過失,她不打牌,不交際,不組織太太集團,也不和丈夫兒女亂發脾氣,有時對家務過分馬虎,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總之,她是個安分守己的妻子,心無城府而自得其樂。對於這樣一個太太,他怎能說得出口,他已經另築香巢?他怎忍心毀滅她的世界,破壞她面前這份懵懂的幸福?何況,他即使瘋狂的愛著姘青,對美嬋,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種本分的感情和責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樂的。噴著煙,他茫然的看著那些煙圈擴散消失,他說不出口,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喂,什麼事呀?」美嬋不耐的問,無聊的轉動著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鑽石戒指,那是結婚八週年紀念日,他送給她的禮物。「要說快一點說嗎!」
他能不說嗎?他能繼續隱瞞下去嗎?陶思賢允許他保有他的秘密嗎?萬一將來揭穿了,比現在的情況更糟千萬倍!或者,他能說服美嬋和姘青和平共存,那麼,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必須面對現實!
深吸了一口煙,他坐正了身子,決心不顧一切了。凝視著美嬋,他低低的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的聽我。」
美嬋狐疑的望著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的說:「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丈夫生性殘酷而又勢利,太太很嬌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談得很投機……」他咬著煙頭,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半天,才又接著說:「那位太太看過我的小說,是個熱情、誠懇、思想和感情都很豐富的女人,我們談過好幾次,這使那個丈夫很生氣,於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幾乎死掉……」
美嬋仍然瞪著她的大眼睛,像在聽一件別人的事情,她單純的頭腦還無法把這故事和她本身連在一起。
「那個太太被送進醫院,有好幾天,醫生和朋友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但是,她終於度過了危險,不過,她精神失常了,不認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離了婚,她此後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裡度過。」
美嬋露出關懷的神色,這故事撼動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憐憫。
「直到一個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於是……」
他頓了頓,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讓那煙霧橫亙在他和美嬋的中間。「有一個喜愛她的人,把她接出醫院,和她同居了。」
美嬋歪了歪頭,她的思想依然沒有轉過來,而且,完全沒有弄清楚,夢軒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怎樣呢?」她問。
「噢,美嬋,你還沒聽明白嗎?」夢軒歎了口氣,深深的凝視著她。「我是來請求你諒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麼,別過份的責怪我們……」
「你們?」美嬋愣愣的問。
「是的,我就是那個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嬋一唬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孔頓時變得雪白,瞪著夢軒,她囁囁嚅嚅的說:「你──為什麼編出這個故事來騙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這是真的,美嬋,我向你發誓這是真的!」他拉住她。
「美嬋,我一點也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麼不願傷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請求你原諒……」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了。「尤其,請求你的同情……我決不會虧待你!」
美嬋糊塗了,心慌意亂了,而且,完全被嚇呆了!她從沒看過夢軒這樣激動和低聲下氣,這根本不是她所習慣的那個夢軒。但是,接著,那可怖的事實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遺棄她了,離開她了,別有所戀了。這種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事情竟在一剎那間從天上掉到她的面前,擊碎了她的世界,驚嚇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兩分鐘,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夢軒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脊,痛苦的說:「美嬋,你安靜一些,聽我說,好嗎?」
「你不要我們了,是嗎?」美嬋邊哭邊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要活了!我還是去死掉算了!」
「美嬋,美嬋!別喊,別給孩子們聽到,」夢軒蒙住了她的嘴。「我沒有說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姘青不爭任何的名分,你懂嗎?」
美嬋掙扎著,哭著,喊著,不論夢軒和她說什麼,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終於清楚了一些,拭著眼淚,她說:「你討了個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夢軒閉了閉眼睛,這樣說對姘青是殘忍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她不會妨礙你什麼,美嬋,你們也可以不必見面,我每星期有幾天住在她那裡,就是這樣。」他勉強的說:「美嬋,你一直是那樣善良的,如果你能諒解這件事,我──」他深深的歎息,眼睛裡蒙上了淚霧:「我說不出有多麼多麼感激你!」
美嬋的腦子又糊塗了,她從沒看過夢軒流淚,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堅強的,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的哀求她,就使她滿懷驚慌了。驚慌之餘,她又恐懼著失去面前這一切,但是,夢軒的千保證,萬解釋,和那說不盡的好話,終於使她相信生活不會變動,只要不變動,她對於別的倒沒有什麼需求,她一向就不大瞭解「愛情」這種玩意兒,也沒有這種感情上的需要,她認為男人只要供給她吃喝,給她買漂亮衣服,就是愛她了。何況,有錢的男人討姨太太,並不是從夏夢軒開始的。因此,在兩小時之後,夢軒終於說服了美嬋,使她接納了這件事實。為了安慰她,他這天沒有去碧潭,而帶著她和孩子們去看了一場她所喜愛的黃梅調電影,吃了一頓小館子,還買了一串養珠的項煉送她。
但是,當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全心都是姘青的影子,他為解除的陰霾而快慰,為沒去她那兒而歉疚,聽著身邊美嬋平靜的呼吸,他同樣對她有歉疚的情緒。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種歉疚所壓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滿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語:「誰能得到你所得到的?這是公平的,你應該支付一些什麼。因為你愛人而被愛,所以你必定要受苦。」
對姘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雲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聽聽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裡數數星星,什麼都美,什麼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雲,喜悅的歲月裡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荊棘遍佈的崎嶇小徑?當程步雲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雲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姘青說:「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後,我們去跳舞。」
「跳舞?」姘青有些意外。
「是的,會嗎?」
「只會慢的。」
「夠了。」
「我不知道你愛跳舞。」姘青說。
「事實上我並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慾望,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幹什麼就幹什麼。」姘青微笑著說。
「那麼,馬上準備吧!」
姘青到臥室裡,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髮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裡對著夢軒微笑。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髮裡,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裡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塗好的唇膏。她推開了他,兩人又在鏡子裡相對微笑,癡癡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娃娃。
終於,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姘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睛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歎了口氣,暗暗的想,如果姘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姘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
車子平穩的滑行著,夢軒一隻手駕著車子,一隻手攬著姘青的腰,說:「你會開車嗎?」
「不會。」
「我要教會你,開車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會發現我很笨。」
「是嗎?但願你能笨一點。」
「怎麼講?」
「那你會快樂得多,思想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姘青沉思了一會兒,坐正了身子。夢軒問:「怎麼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嗎?」她深思的說。
「我知道你每根纖維,每個細胞,」夢軒看了她一眼:「我要去買一把鑲著紫色寶石的小刀送你,專為斬斷那些苦惱著你的胡思亂想而用。」
姘青嫣然一笑。
「何必去買?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嗎?」
「是嗎?」
「是的,在這兒。」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頭來,吻了吻她那只白暫的小手。
「這把刀有用嗎?夠鋒利嗎?」
「非常非常有用。」
「那麼,常常用它吧,記住,它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手邊。」
「是的,不時也會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面皺攏了他那兩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嗎?」他打鼻子裡面問。
「你很驚奇嗎?」她反問:「任何感情都會讓人痛苦的,感情越濃,刺痛對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樂和痛苦,是常常同時並存的。」他重新開動車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著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這一刻,你也痛苦嗎?」他溫柔的問。
「有一些。」
「為什麼?」
「一種恐懼。」
「恐懼什麼呢?」
「怕好景不常,怕離別,怕外界的力量,還怕……」她沉吟了一下:「幻滅!」
「幻滅?」他皺皺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就是幻滅。」
「你認為我們會這樣嗎?」他瞪著她,帶著點鷙猛的神氣:「你那腦袋裡裝著的東西相當可怕哦!這就是用小刀的時候了,斬斷你那些胡思亂想吧!」他閃電般吻了她一下,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桿。「我告訴你,姘青,別想那些,別苦惱你自己,你只管愛吧!用你的整個心靈來愛!當你煩惱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麼瘋,那麼深的愛你,那麼全心全意的要你快樂,你就不該再苦惱了。」
「就因為你這樣,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搖搖頭。「多麼脆弱,又多麼矛盾的動物呀!」
他們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廳裡,餐廳設備得很幽雅,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偌大的餐廳中,沒有任何電燈,只在每張餐桌上,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們叫了意大利煎餅,兩人都是頭一次吃,慢嚼品嚐,別有滋味。燭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姘青的臉上,那一圈淡黃色的光暈,輕輕的晃動著,她瞳孔裡,兩朵蠟燭的火焰,不住閃爍的跳動。夢軒放下刀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她用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放在桌上,對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嚴重的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哦?」她有些驚嚇,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驚的。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麼事?」
「我愛你。」他慢慢的說,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三個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會兒,當她再揚起睫毛來,眼睛裡已漾著淚水,那兩簇蠟燭的火焰就像浮在水裡一般。她的唇邊有個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整個臉龐上都綻放著光輝,使她看起來那麼美,那麼聖潔,又那麼寧靜。
就這樣,他們坐在蠟燭的光暈下,彼此凝視,相對微笑,幾乎忘記把煎餅送進嘴裡。時間慢慢的滑過去,蠟燭越燒越短,他們不在乎時間。唱機裡在播放水上組曲,接著是一張海菲茲的小提琴獨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迴旋在他們的耳邊,燭光的顏色就更增加了夢魅般的色彩。終於,將近晚上十點了,他們的一頓晚餐竟吃了三小時!站起身來,他挽著她走出了餐廳。
然後,他們到了統一的香檳廳。
這兒是台北市內佈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總會,高踞於十層樓之上。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紗的窗簾,可以看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桌子上放著黃色的燈罩,裡面燃著的也是一支蠟燭。樂隊慢悠悠的演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幾對賓客在舞池裡輕輕旋轉。
他們坐了一會兒,他說:「我請你跳舞,這還是我第一次請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說:「我說過我不大會跳舞的,跳不好可別生氣呵!」
「我生過你的氣嗎?」他問。
「還沒有,保不住以後會呢!」她笑著。
「告訴你,永遠不會!」
攬住她的腰,他們跟著拍子跳了起來,事實上,她舞得非常輕盈,轉得極為美妙,在他懷抱裡像一團柔軟而輕飄的雲。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會撒謊,你說不會跳舞的呵!」
「真的,我從來跳不好,」她坦白的說:「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視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總會來,總是如坐針氈,有時,別人請我跳舞,一隻出著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也怕別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彆扭。」
「現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這樣美妙的,」她微笑著:「以前,我總是會踩了對方的腳。」
「你知道嗎?」他在她耳邊說:「老天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為你而造了我。」
華爾滋舞曲抑揚輕柔,像迴旋在水面的輕風,掀起了無數的漣漪。他們倚偎著,旋轉,再旋轉,一直轉著,像漣漪的微波,那樣一圈圈的轉個不停。一舞既終,他站在舞池裡,雙手環在她的腰上,額頭抵著她的,一疊連聲的、低低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夜是屬於情人們的,音樂也是。他們一支支舞曲跳著,忘了時間,也不知道疲倦。一個面貌清秀,身材修長的歌女,在台上唱著一支很美麗的歌,他們只聽懂了其中的幾句:「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姘青的頭靠在夢軒的肩上,緊擁著他跟著音樂移動,她輕聲的說:「那是我們的寫照。」
「什麼?」
「那歌女所唱的歌。」
夢軒側耳傾聽,那歌詞雖細緻纏綿,卻也愴惻淒迷,一種難言的、幾乎是痛苦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把姘青攬得更緊了,彷彿怕有什麼力量把她奪去。尤其聽了那歌詞的最後兩句:「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春已闌珊,花已飄零,今生今世何淒其!」
將近午夜一點鐘,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打烊的時間近了。香檳廳裡的燈都熄滅,只剩下舞池頂上幾點像小星星似的燈光,樂隊在奏最後一支舞曲。那幾點幽幽柔柔的燈光,迷迷濛濛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夢軒和姘青這最後一對舞客了。他們相擁著,跟著音樂的節拍,旋轉,旋轉,再旋轉……。
他們兩個的影子在絲絨的簾幕上移動,忽而相離,忽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