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星夜覺得自己好像抱著個火爐在懷中。
小紫渾身發熱,卻是一滴汗也不冒,他已經替她脫去了綢袍,也將她緊束的衣帶解開,同時拉敞她的領口散熱,但她仍是昏昏沉沉地直揪著他的衣襟喊熱。
南宮星夜用沾濕的布帕輕拭她的臉龐和頸肩,她每皺一次眉,他的胸口就像被人用針紮了一下。
這怪異的感覺他不想探究,卻無法看著她身受痛苦而無動於衷。
「星夜……」小紫再一次輕喚他的名,小手緊緊抓住他胸前衣襟,好像深怕他會逃跑一樣。
「我在這。」此刻他語氣之溫柔,只怕他親手足聽了都會感到詫異。「如果我早一步將你拉離就好了……」
看著她雙眉緊蹙,痛苦不堪的模樣,南宮星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先前他因一次奇緣得食千年冰蟾,助長了二十年的功力,千年冰蟾屬於至陰之物,或許他的血就能解小紫焚身之苦。
雖然並不十分確定有此效用,不過南宮星夜還是決定一試。
他拔出長劍,在左手食指上深劃一刀,鮮血立刻如湧泉噴出。
他將食指深入小紫口中,忍著痛讓她當水不斷吸吮著。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小紫才因濃重的血腥味而虛弱地睜開跟,南宮星夜不想讓她知道他以血餵她的事,加上她也已經喝了不少,便連忙將手指抽出,而虛弱的她連一句話也沒說便又昏睡。
但他的猜測似乎無誤,須臾之後,小紫原本熱燙的體溫逐漸降低,深鎖的蛾眉漸漸展開,方纔還像熟蝦似的緋紅肌膚,也終於轉為白裡透紅的膚色。
「沒問題了。」
在意識到自己正在輕撫小紫的臉蛋時,南宮星夜先是一怔,眼光繼而不經意掃至她露出翠綠抹胸外的粉嫩肌膚。
方才急著救人不在意,但此刻懷抱著衣衫凌亂的她,南宮星夜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口乾舌燥,他連忙收斂心神,先替她穿好衣服,再讓她靠著巖壁睡好。
他走去洞口摸了一下落下的土石,結實得像是這裡從不曾有出口一樣,雖然為小紫療傷讓他耗費了不少真氣,又放了不少血讓她喝,他本該立刻靜坐調養生息才對,但是看著逐漸變小的火堆,感覺到洞裡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他只好凝運真氣,傾盡全力瞄準洞口擊出一掌……
※※※
當小紫再度睜開雙眼,除了聽到火堆發出的劈啪聲音外,還有蟋蟀的鳴聲。
堵在洞口的土石已成了一地碎石,月光淡淡地灑落一地銀白,照得洞外積了些雨水的小水窪閃動著瑩瑩光彩。
有點冷,她拉了一下蓋在身上的衣服,這才發現除了自己的綢袍外,連南宮星夜的錦袍都蓋在她身上。
她咬著牙坐起身,雖然背脊還是疼、胸口還是悶,不過比起被石塊撞上的剎那,已經好太多了。
隔著火堆,她可以瞧見南宮星夜席地睡在另一邊,身上一件衣服也沒蓋,看樣子已經睡得很熟了。
她拎著兩件袍子走到他身邊,悄悄坐下,癡迷地看著他安詳的睡容。
受傷後她雖然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但她知道星夜一直將她抱在懷中,她頭一次看到他焦急的神色,頭一次聽見他溫柔地喚她的名,那時她還傻傻的想,要是能就這樣死在他懷中,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吧?
不管星夜喜不喜歡她,至少他是關心她的。
除了爹娘之外,他是頭一個會在乎她生死的人,就算他拚命救她只是為了「工作」,她還是很高興。
如果她沒記錯,當她覺得渾身除了痛,還有火烤般的燒熱令她難受時,是他餵他的血給她喝,她才能從火灼般的地獄脫身。
她小心翼翼的扳動他的手,左食指上粗糙的包紮還染著血漬,她半昏半醒時所見的一切果然不是夢,雖然不明白是為什麼,但她記得南宮星夜餵她喝了他的血後,那股焚身的火熱就漸漸消逝了。
平時他總是板著面孔冷冰冰的,對她愛理不理,可是一旦她出事,他居然割破手指餵她血喝,說穿了他這個人根本就是面冷心熱嘛!
「你慘囉,因為我越來越喜歡你了!」小紫在他身側睡下,把袍子蓋在兩人身上,大膽的伸手抱住他的腰。「我一定會讓你捨不得把我交給別人的!」
她甜甜一笑,窩在他身邊,好像連傷勢都能因此更快痊癒了。
※※※
南宮星夜作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被一粒巨石壓在身上,就快斷氣了。
一睜眼,沒有巨石,倒有團熱呼呼的小東西粘在他身上。
他看了好一會才確定自己已不在噩夢中,是小紫睡在他身旁,手攬著他的腰,右腳跨在他兩條腿上,十足佔有狂的睡姿。
南宮星夜試著要將她的手腳挪開,可是一見她輕顰眉便停住,就怕牽動了她的傷處。
他顧了她一天一夜,看她已無大礙才放心歇息,大概真是累壞了,小紫什麼時候跑到他身邊他都不曉得。
洞外已是燦燦白晝,鳥叫聲吱吱喳喳的,可他身畔的人依然熟睡,唇畔還浮著若有似無的淺淺笑靨。
這還是他生平頭一回讓人抱著睡。
不曉得為什麼,除了家人之外,他就是不喜歡與別人太親近。
若是說同床共枕,連親兄弟都不成,只要有人睡在他身旁他就渾身不對勁,根本無法成眠,只會想一腳將對方踢下床。
但奇怪得很,此刻小紫就睡在他身邊,而且還像狗一樣巴在他身上,他竟沒有極端厭惡的慣常感覺,照他以往的性子來說,不管她有沒有受傷,他一定都會在睜眼發覺有人睡在他身邊的那一瞬間跳離對方五步遠,不然就是直接將對方一掌打飛。
他失常了。
他單手握拳反貼額上,回想起到「古蘇族」的那刻開始到現在,一切只能以「糟」來形容。
逼種無法將所有情勢發展掌握在手中的情形,老實說,他非常不喜歡。
江湖闖蕩多年,他也遇見過不少女人,無論對方如何死纏爛打、頻頻示愛,也無論對方是如何不可多得的絕色佳人,他都能無動於衷,連點同情都不給。
獨獨對小紫,他就是不忍心。
想起她渾身是傷,被人綁起手腳關在荊棘牢籠裡的模樣,他一向冷硬的心也不禁軟了一角。
但是他不該心軟的,她的過去與他無關,她的將來他也不會參與,只要將她送到江南,他與小紫就不再有瓜葛,也許一世都不會再相見。
他應該這麼做,也打算這麼做,他對她的關心已經太過,再這麼繼續下去……
「早。」
一聲輕柔的問候打斷了南宮星夜紛亂的思緒,在他深邃的黑眸裡映入一張芙蓉初綻、俏生生的美人臉蛋。
「你的手腳可以移開了吧?」他的聲音冷得可以將人凍成冰。
「唔……我昨晚試了又試,只有這個姿勢睡才比較不覺得痛。」她淺淺打了一個呵欠,「我還想再多睡一會,你別動,不然我會痛的。」
也不曉得她說的是真、是假……
不過,南宮星夜真的沒動,閉上眼,就當自己還在睡夢中吧!
※※※
「啊──真希望我重傷不愈、一病不起!」
小紫的話讓南宮星夜輕皺眉。不曉得這女人又在發什麼瘋了?
「別亂下詛咒。」
小紫對他皺皺鼻,語氣埋怨的說:「本來就是嘛!只有在我受傷的時候,才會在你眼中變成人,其他時候真的只是一件貨品,你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那我寧願受傷,被你當人看。」
「胡扯。」南宮星夜信步前行,反正現在就算他不拉著,小紫也會緊跟著他。
「我是說真的!」抗議沒人理,小紫拿這冰棍沒轍,只好認了。「我們離江南還很遠吧?」她誠心希望。
「嗯。」他的確耽擱太多時間了。
小紫鬆了一口氣,好在她還有時間可以追求他,如果這一兩天就能到,照他現在依然冷淡待她的態度看來,她可就一點希望也沒了。
「我想喝茶。」她手指著這鄉野路上讓過往商旅暫歇腳的小茶鋪。
結果南宮星夜把水囊扔給她。「趕路。」
「喝茶!」小紫嘟起小嘴,拎著水囊便自己走進茶誧。
沒得選擇,南宮星夜只好跟著去,他心底明白,小紫根本不是想喝茶,只是一逮到機會便想多耽擱一些時間罷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跟她說清楚,「我們必須趕路,如果你再任性胡為,只會讓我對你更加厭煩,屆時別怪我不讓你休息,拉著你日夜趕路,別以為你玩這些把戲可以拖延時間,結果還是一樣的。」
小紫雙睫低垂,一排編貝玉齒全陷進下唇裡,濃得化不開的愁緒漾在她眉底眼梢。
心口一悶,南宮星夜別過頭去,橫了心不被她那楚楚可憐的嬌柔姿態所惑。
「南宮堡」接下的差事從來沒有達不成的,這是江湖上人盡皆知之事。
三兄弟間就數他定性最強,從不感情用事,大哥此次指派他接人正是因為如此,只有他是絕不會因女色誤事的。
既然已有媒妁之言、親長之命,聘禮也盡數全收,小紫就應該是江家人,她願不願意與他無關,她愛上他也不干他的事。
「請問兩位客倌要點些什麼?」
店主女兒笑吟吟地前來招呼,南宮星夜點了壺龍井,兩人才喝了一杯,店主女兒忽然又端上三小盤糕餅。
「姑娘,我並沒有──」
「這是本店贈送的。」翠娘秀麗的鵝蛋臉浮著淺淺紅暈,「公子,您大概忘了,您一年多前曾在此幫翠娘打跑了一群登徒子,翠娘還來不及道謝,您就走了,我爹說了,這回就讓我們聊表謝意,請您一次吧!」
經她這麼一提,南宮星夜似乎有些印象。「多謝。」他懶得客套。
「您千萬別那麼說!」翠娘嬌羞的看著他俊逸非凡的面容,心兒怦怦直跳。「呃──希望以後公子您路經此地都能到此一坐,讓翠娘有此榮幸接待您。」
「你也喜歡星夜,對吧?」
人家講得很含蓄,卻被小紫老實挑明了說,她一張俏臉立刻飛紅。
「你去喜歡別人吧,我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的。」小紫很認真的告訴她,「這輩子、下輩子,永遠永遠我都只喜歡他一個人,只想跟他在一起,如果你要跟我搶,我只有跟你拚命了。」
翠娘被她一番話嚇傻了。
在這商旅要道做生意,消息是最靈通的,江南首富重金聘請「南宮堡」為他帶回異族的紫發魔女為妾,這件事翠娘早有所聞。
不用問,身邊帶個紫發女,眼前這位昔日的救命恩人必定是「南宮堡」三位堡主之一,顯赫家世、絕頂武功、再加上出眾外貌,翠娘傾慕之餘,當然想趁此機會加深他對她的好印象,希望博得他的青睞。
但是──這還得跟妖女拚命?
她抽了一口氣,誰曉得惹惱妖怪會發生什麼事?她可還要命哪!
「姑娘多慮了。」翠娘立刻撇清,「兩位請慢用,我去招呼別的客人了。」她說完立刻跑去別桌招呼。
南宮星夜看得出她看小紫時的眼光帶著幾許恐懼,看來「紫發魔女」的傳說她大概也有聽聞,才會逃得那麼快。
「別隨便向他人挑釁。」他告誡小紫,「你一點武功都不懂,憑什麼和別人拚命?別忘了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子!」
「你剛剛說什麼?」她突然開心地盯著他追問,好像他剛剛誇讚了她一句不得了的話一樣。
「我要你別惹事。」他不懂她在高興什麼?
小紫搖搖頭,「這個我知道,我是說,你剛剛說我只是個普通女子。我好開心,你是真的把我當一個普通人看待,我果然沒有喜歡錯人!」
就因為把她當人看,她就這麼高興!
瞧她興高采烈的模樣,南宮星夜原本還要制止她日後「當眾示愛」,卻不想再多說了。
「該走了。」
他說完便起身離開茶鋪,小紫拿條布把沒吃完的茶點包好帶上,立刻追上他。
第一次,小紫主動伸手牽他,不過立刻被他甩掉。
她不放棄,一試再試,偏要牽著他的手。
「別再碰我!」南宮星夜忍不住皺眉警告她。
「不要。」她又伸魔掌,「除非你把我的手砍掉。」
他炯炯黑眸冷瞄向她,「你以為我不敢?」
「你敢。」她眼露黠光,「不過為了要保持貨物完整無缺,你不會那麼做,我想多跟你親近,只有好好把握到江南之前的這段時間了。」
南宮星夜又將手自她掌中抽離,不帶絲毫感情的告訴她,「我不喜歡跟別人親近,尤其是女人。」
「簡單,你別把我當女人就行了。」
她嫣然一笑,硬拉著他的手,才不管他的臉有多黑呢!
※※※
南宮星夜買了輛馬車。
雖然花費較多,不過這麼一來既可以避免小紫的髮色太過招搖,也讓她再沒借口非握著他的手不可了。
但小紫可沒那麼容易就放棄。
在野地露宿,南宮星夜要去找水源,小紫說什麼也要跟,依然隨時牽著他的手不放。不止如此,她還好興致地直在他耳邊說「故事」。
「……所以,我爹就天天偷偷去巖洞裡照顧我娘,雖然我娘是紫色的頭髮,又記憶全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可是我爹從來沒當她是妖怪,他說她是不小心掉落凡間的小仙子,是上天賜給他的媳婦兒,我娘身上的箭傷在他的醫治下很快就痊癒……」
南宮星夜沒得選擇的聽她說她的爹娘認識之初,一直講到他們瞞著族人成親還沒完。
他感覺像綁了雙麻雀在耳邊。
「安靜一點。」這樣他怎麼聽水聲?
「不行。」她執拗的說:「我要讓你多瞭解我一點,不能安靜,而且我一閉嘴,你連罵都懶得開口罵,我會悶死的。」
「你比我妹養的那只八哥還吵。」
「咦,還是你第一次主動跟我提你家的事耶!」她開心地拉著他的手追問:「再多說一點嘛,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
「別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一定都會把你送……」
「啦──」小紫用雙手摀住雙耳不聽,還啦啦啦地胡亂唱著,棍本不想聽他說。
「你給我仔細聽……」
南宮星夜拉下她的雙手,沒想到小紫卻突然踞腳上前,在他唇上獻上一吻。
「我愛你。」
她是真心的。
除了爹娘之外,她不曾再這麼喜歡過一個人,這麼希望永還留在一個人身邊。明明知道心冷如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為她動情,但她偏偏就是深陷情網,就算飛蛾撲火也甘願。
南宮星夜松放她的雙手,卻淡不去她留在他唇上的火熱。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黑眸染上魔魅光彩,憤怒中夾雜著危險氣息,「請你牢記自己已經有婚約在身,舉止應該守分,我不管『古蘇族』裡有沒有男女分際,你若有羞恥心就該自重,別隨便對男人投懷送抱,讓人看輕!」
「我不知羞恥?」小紫紅潤的臉色轉白,怨懟的眼神控訴著他的無情言語。「我親近你,是因為我喜歡你、認定你,除了你我不會再碰任何男人,如果你認為這樣的我不知羞恥,那我也認了!」
情緒激動的她豁出去,「從頭到尾我都沒答應要嫁給那個姓江的,爺爺從來沒把我當孫女過,我為什麼該為他作的決定出嫁?我是個人,不是他養的羊,隨他要賣誰就賣誰,我一開始是因為逃不掉才跟你走,後來是因為想跟你在一起才跟你走,那個婚約我根本就沒承認過!
「我想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做主,追求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不對?我就是無可救藥的愛上你,不知羞恥也好,就是想永遠跟你在一起,再說我又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只是逼你非要喜歡我不可,這樣不行嗎?」
她泫然欲泣的說:「不管我做些什麼,倘若到江家你還是不喜歡我、嫌我麻煩,非要送我進去,那是我沒本事,沒能打動你,到時我自會死心,不會再多說半句,可是現在──」她咬著下唇,斬釘截鐵的告訴他:「不管你怎麼說,我都絕不會跟你保持距離的!」
南宮星夜一雙冰眸深幽幽地凝睇她,像要看進她心靈深處一般。
良久,兩人就只是如此對峙著。
「隨便你。」南宮星夜淡淡一句打破沉寂,旋即轉身前行。
小紫凝視著他的背影好一會,才小跑步地追上去,握住他的手。
南宮星夜沒有甩開她,卻有種身陷流沙的感覺。
這麼固執的女人,比流沙還恐怖。
不管他再如何小心謹慎,只要一不留神一腳踩入,就至死方休了。
他斜睇了一眼身旁的她,淚水明明已經盈滿她的眼眶,她卻倔強地抿緊唇,硬是不叫淚掉下。
「然後呢?」
小紫抬眼困惑地凝視他,不明白他問的是什麼。
「你還沒把你爹娘的故事說完。」
「然後……」她低垂眉,聲音裡帶著濃濃哭腔。「五歲那年,我爹得了怪病死了,族人認定是妖精作祟,所以……他們把我娘鎖在茅屋裡,活活燒死……」
她鬆手停步,再也止不住傷心。「我還是回馬車等你好了。」
小紫不想在他面前哭,轉身便要往回走,沒想到南宮星夜卻突然拉住她的手。
「天黑了,跟緊我。」
他不像從前反扣著她手腕,而是牢牢的牽著她的手,帶她走。
像是被交握的手心溫暖所感染,小紫眼眶一熱,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潸潸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