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俞慶大樓的第廿一層,俞信威立於透明的落地窗前往下看,左腦想著方才歐美市場的研發報告,並依習慣快速評估歸納;右腦卻想著,這腳下的世界。不知藏著多少名利追逐,紙醉金迷,罪惡淵藪,機關陷阱,要沉溺進去容易,保持清醒太難。
他微微牽動嘴角,臉上帶著傲氣,想:我俞信威就是有辦法不為所動。這要感謝父親俞振謙的鐵腕訓練,他對俞家三個兒子的教育方法,有點像歐洲中古的堡主,七歲就送出去,完全脫離母性陰柔的溫情;事實上,很多歐洲的皇家貴族,至今仍承襲這種傳統。
十二歲以前還好,雖然很小就自己提皮箱、棉被去寄宿,但還在國內,兄弟能相互照應,每個星期也都能見到家人。十二歲以後,被父親帶到總公司繞幾圈,當作準成人儀式後,就被推向廣大的世界,真正的磨練才開始。老大德威走瑞士、英國、日本的路線,信威走瑞士、英國、美國的路線,老三智威比較得母親寵,一直在美國,有姐姐們就近照顧。
這種兄弟不同寄宿學校的方式,就是要他們在完全孤立的環境中學習如何單打獨鬥闖天下。剛開始真的很不容易,語言文化的不同,習慣、價值觀的迥異,甚至種族膚色的排斥,加上父親不允許男兒流淚訴苦,都只好自己咬緊牙關一一度過,從種種的試煉中發揮自己的潛力,來找出統馭環境的最好方法。
頭一、兩年,母親會來探視,寒暑假亦可回國省親;後來母親就較少露面,就是寒暑假也不許回台灣,寧可他們四處打工或旅行,來增廣自己的見聞和經驗。不知德威感想如何,這老哥大他五歲,一向很有長兄派頭,不隨便吐露心事,為人嚴肅又一絲不苟,人稱一頭虎。信威自幼就較頑皮機靈,做事常出人意表地又快又準又狠,人說他像一隻豹。至於小弟智威年紀才廿九,尚未定性,總東跑跑西看看,幫兩個哥哥在北美及中南美,用他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打雜,順便逗逗熱情有勁的拉丁裔姑娘。
這種成長方式,不免孤單寂寞些,父母手足親而不膩。幼時尚不免埋怨,但知天地之大起,就無所謂。讀書時代,他常常喜歡去高山徒步旅行幾天幾夜,來考驗自己的能耐,阿爾卑斯山、阿帕拉契山、洛磯山脈都有他的足跡,在山頂嗥叫,是他最大的樂趣。山之堅實聳立,亙古不摧,無言抗天,讓他覺得自然無情才得以存在,人也要無情才強悍。人若婆婆媽媽起來易成敗將,像中國古代的項羽、古羅馬的安東尼,都是例證。
他現在倒很欣賞父親對子女的做法,只可惜大哥、大姐都不循此法,把孩子看得緊緊,說什麼綁架太多、世風太亂,結果俞家第三代都看來很稚嫩。他以後絕對狠得下心,但如果是女兒,就不必如此嚴苛了,就像大姐佳清、小妹佳洛,十八歲才放單飛。
想到此,他的幾條指令也完成。轉身回到大辦公桌前,一股香味掠過。哦!是王蓮怡的迪奧香水,說什麼提煉百花初綻放的味道,有處女含苞的乳香。天知道,他並不喜歡處女,忸忸怩怩挺麻煩的,況且蓮怡早非處女。昨晚在她那兒過夜,就沾了一身都是,真叫人不舒服。
他走到連著辦公室的房間,裡面儼然是一間高級套房,床、櫃、電器……什麼都有,是他平日忙時休息用的。但個人色彩很淡,只幾件換洗衣服,反而像旅館。
西裝丟在床上,心想等一下別忘了叫秘書沈小姐去乾洗。他竟帶著蓮怡的味道去開了一早上的會,希望沒有人聞到。蓮怡恰如其名,人淡淡裊裊如出水粉蓮,在電視電影中都演清純玉女,形象不錯,是不少男生的夢中情人,誰知她私底下如此放蕩風騷呢?她對他極盡奉承能事,幻想有一天能成為俞慶集團的二少奶奶,可惜要捕捉他這只豹,還真不是易事呢。
正想叫沈小姐進來,在午餐前打幾封信時,內線電話響,說是董事長夫人俞陳玫凰女士從洛杉磯打來的。他聽了,立刻接起來。
「喂!」玫凰一聽到兒子的聲音,忙連珠炮地說:「你今天早上有沒有看見雲朋?他表情怎麼樣?他昨天和佳洛大吵一架,嚷著要離婚,佳洛氣得把家裡的電話都摔壞了……」
這就是玫凰,精力充沛,腦筋極快,完全看不出有六十出頭的年紀,一開口,連年輕人都趕不上。信威拿出一貫冷靜的態度,很有權威地說:
「媽,停一停,是不是佳洛又惹什麼禍了?」
佳洛長於富貴環境,難免嬌慣些;雲朋一向踏實耿直,說一不二。每回有爭執,都是佳洛無理取鬧居多。
「你怎麼每次都要怪到你妹妹身上?」玫凰不以為然地說:「這回偏偏是雲朋惹起的。他不但讓佳洛成為別人的笑柄,還讓俞慶扯不乾淨。他居然去幫黑社會的流氓打官司,和人家情婦不清不楚,佳洛說他幾句,他就老羞成怒罵回來。你倒要查查看,雲朋和那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
「什麼女人?」信威無法置信地說。雲朋一向除了佳洛,從不看其他女人第二眼的。
「你都沒看報紙嗎?」玫凰不耐煩地說:「我手邊有資料,還有佳洛的朋友由台灣帶來的、前幾天的報紙,一個叫何敏敏的女人,你聽沒聽過?」
「你知道我一向不看社會新聞的。」信威說:「你們確定雲朋和她有關係嗎?」
「怎沒有,張雲朋大律師的名字都上報了。」玫凰說:「他又是俞慶的律師,樹大招風,怕人家以為我們和黑社會扯上關係。你一定要查問清楚,免得你老爸生氣。」
「我會查的。」信威說:「你乾脆把手邊資料先傳真一份過來給我,省得我去找。」
「沒問題。」玫凰又交代,「還有,無論事情真相如何,務必叫雲朋親自到洛杉磯一趟,沒什麼事解決不了,但絕不能委屈了佳洛或對不起俞家。知道嗎?」
「是的,母親大人!」他說。
掛上電話沒多久,傳真便來,小小版面,標題寫著:
雙雄一怒為紅顏,一入黃泉一入獄
今年七月廿日,在永和發生的一件情殺案,兇嫌劉家志今被法院判有期徒刑三年,褫奪公權三年。女主角何敏敏證實無罪,在張雲朋律師的陪同下離去。
劉家志(男,廿五歲,有恐嚇前科),為北門幫的少堂主,曾涉及幾件工程圍標案,為警方清查的目標。七月廿日深夜十一時許,在永平路的小巷內與江世雄(男,廿六歲,有搶劫竊盜前科),為爭奪女友何敏敏(女,廿四歲)而談判破裂,江世雄慘死刀下,兇嫌亦受輕傷,自動報案並向警方自首。最初以為與幾件黑社會糾紛有關,經查證,僅是單純的爭風吃醋所造成的誤殺。在張雲朋律師的辯護下,劉家志以自衛僅判三年有期徒刑,何敏敏則無罪釋放。
怪了。信威的第一個反應是,雲朋怎麼會回頭去碰這種骯髒的小案子?又不是剛出道的律師。而且據他所知,雲朋這些年的興趣都在政治、經濟方面,用俞慶也打下了高知名度,犯不著去惹這些江湖人物,對他本身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想想有三種可能:一,這些人來自雲朋的過去。不!年齡也差多了,雲朋和信威同庚,都是卅五歲,怎會和那些毛頭小子混在一起?二,真如母親所說,雲朋和何敏敏有曖昧關係,這也不太可能,雲朋一向不沾老婆以外的女色,而且最恨下流。三,就是北門幫幫主程子風出的面。但程子風以黑道起家,在土地金融炒作中權霸一方,一向和俞慶井水不犯河水,雲朋不會笨到和他們沾上關係。三種可能都不像他的行事為人,那到底為什麼?
雲朋出身貧寒,父親是退伍老兵,在他八歲時便去世,母親改嫁後,他就住在育幼院裡。雲朋以自己的決心和毅力,半工半讀完成法律系學位,又赴哈佛進修,信威就是在哈佛認識他的。
信威與雲朋一見便投緣。信威雖來自富裕家庭,但一向獨立慣了,很欣賞雲朋努力向上、有為有守的剛毅個性。不但將他引進俞慶的律師團,並介紹妹妹佳洛給他。佳洛立刻對雲朋一見鍾情,而雲朋也藉著佳洛一飛登天,減少奮鬥卅年。
信威太清楚,成功男人是事業第一,不論私情。不管雲朋愛佳洛的程度如何,他絕不是背信忘義、在外頭搞七捻三的人,這其中必有緣故。
他按下內線,打到雲朋在十二樓的辦公室。
「張律師出去了。」秘書小姐有禮地說:「總裁您有什麼事,可以留個話。」
「他有說去哪裡嗎?」信威說。
「他送一位客戶到機場,兩點會回來。」
「客戶?」信威試著一問,「不會是何敏敏吧?!」
「總經理,您真厲害,一猜就中。」秘書小姐嬌笑地說。
「我知道他最近幫這何敏敏打贏了官司,你知道你老闆為什麼接這個case嗎?」
「何小姐是老客戶了,這大概是原因。」秘書小姐回答。
老客戶?信威摸摸下巴,深思起來。
兩點多,雲朋出現在信威的辦公室。
「我秘書說你找我有事?」雲朋一進門便說:「是不是佳洛打電話來向你抱怨了?」
信威抬頭看雲朋,用一種嶄新角度重新打量他。十年歲月,他們兩個無論在外型、氣質上,與在哈佛時都改變許多。在哈佛時,他們還是滿腔理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常辯論通宵,語驚四座。那段任俠不拘的日子裡,兩個身長一八O的健壯男孩,都一副英俊瀟灑的模樣,不免是女孩子評頭論足的對象。只可惜雲朋已有佳洛,而信威也有個未婚妻汪雅琳。但信威一向不羈,仍和女孩們打情罵俏一番,雲朋則就一本正經,對佳洛絕對死忠。
十年後,他們都在各自的領域上做得有聲有色。雲朋成為名律師,俞家有意栽培他從政。而信威亦將家族企業引向新的科技領域,使俞慶更上一層樓。成功寫在他們的身上,所不同的是,雲朋仍忠於婚姻,還生了兩個可愛的孩子;而信威在四年前就離了婚,婚姻維持不到兩年。雖然他們都保養得宜,不至於腦滿腸肥,但信威看來就有玩世不恭的魅力;雲朋,居家男人,老成加責任,成熟穩重更勝幾分,像比信威大了幾歲。
「不是佳洛說的,是太后打來的。」信威把傳真拿給他看,「這是怎麼了?」
雲朋看了,臉色極差,最後將紙一丟說:
「現在的新聞記者真差勁,為了填版面,胡亂編故事,也不查清楚事實真相,就胡亂射影含沙。若非何敏敏不想鬧大,我還真想把那記者揪出來,真是害死人不償命!」
「那麼事情真相是什麼?」信威有興趣地問。
「根本和情殺一點關係都沒有。」雲朋眉頭緊皺,「那個江世雄是敏敏繼父的兒子,一向胡作非為,打架鬧事,是牢裡常客。這回欠了北門幫賭債,敏敏只不過去替哥哥還錢,江世雄就以為劉家志有不軌行為,氣沖沖去挑釁,兩人打了起來,江世雄就誤死在刀下。敏敏也不是劉家志的情人,兩人只是舊識,還是她勸劉家志出來自首的,什麼無罪釋放,根本就沒有起訴。」
信威聽了,心中疑點仍很多,但他最注意雲朋說「敏敏」的語氣,相當親熱,不免問:「你和何敏敏似乎很熟,她怎麼找上你的?」
「敏敏本來就是我的一個老客戶,她出了事,我自然義不容辭幫忙。」雲朋語氣機警地說。
「能夠讓你這久不碰小刑案的大律師親自出馬,你和她交情還真不淺。」信威假裝不經意地說。
「佳洛又胡亂說什麼,對不對?」雲朋馬上聽出言外之意,「交情不淺是不是指曖昧關係?別說我不是這樣的人,敏敏也不會同意。我真的很生氣,佳洛和我夫妻那麼多年,竟對我那麼沒信心,寧可聽信一些三姑六婆的胡說八道!」
「我可沒那個意思。」信威不受雲朋怒氣影響,仍慢條斯理地說:「你這案子也接得太突然了。不只沒意義,又和黑道扯上關係。誰知道會不會妨礙到你未來從政的計劃,況且對我們俞慶的形象也不好。」
「這件事和程子風完全無關,從頭到尾我都是衝著和敏敏的交情。」雲朋說:「事實上,接這案子後,我感慨很多。記得以前我誓言要扶助弱小、伸張正義嗎?如今我倒成了有錢人的御用律師了,常忘了自己良心在哪裡,也許我未來要多接這種案子才對。」
「雲朋,我不認為這是好想法,你已經爬到這地位,很清楚金權的力量,你再和何敏敏那種層次的人混在一起,除了沾一身腥,不會有什麼名堂的。」信威理智地說。
「她那種層次?哪一種?你又瞭解她多少?信威,我一向認為你聰明過人,心胸磊落,怎麼口氣也像佳洛般不明事理呢?」雲朋不以為然地反駁,「只因為敏敏出身貧寒,有流氓哥哥、朋友,就低賤了嗎?別忘了,我也是來自那裡。但你們含金湯匙出生就高尚清白嗎?你很明白,其中多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敏敏是我見過少數性格高潔的女孩之一,她不求我,我也會主動幫她的。」
「好、好!」信威知道雲朋的牛脾氣又來了,忙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以後你若有這種俠義精神,最好和大家商量一番,每件事都要有正面的意義價值。你得承認你是太莽撞些,不是嗎?」
「的確,我應該找別的律師幫忙。」雲朋懊惱地說:「若非我的名氣太大,輿論對這小新聞也沒興趣。再加上程子風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人,真教人有得想。敏敏在國內待不下,只好到美國避風頭去了。」
「你也該去洛杉磯去安撫一下佳洛了吧!」信威乘機說:「佳洛為了陪孩子唸書,和你分隔兩地,情緒總會不穩,你又製造這些消息,總要哄哄她,讓她安心,以後老董那兒也好交代。」
「她那兒,我倒不擔心。」雲朋看他一眼,「我只在意你的想法,老董都聽你的。朋友那麼多年,你表面輕輕鬆鬆的一套,背地裡又不知耍什麼詭計。這件事真到此為止?」
「你停了,我就停。」信威笑著說,露出一個酒窩。
「我早就停了,是你們庸人自擾。」雲朋邊走出門外邊說。
「對了,這次去洛杉磯待久一些,也算度假,別急著回來。」信威在他身後說:「事情總要靜一靜。」
「照你說的。」雲朋聳聳肩離去。
信威坐在皮製大椅上,望著摩天樓上的藍天,沉思許久。雲朋左一聲敏敏、右一聲敏敏,語氣全護著她,弄了半天,他還搞不清雲朋和她的牽扯,真就客戶加朋友那麼簡單嗎?信威直覺是,這裡頭還有文章,雲朋還隱瞞一些東西,只是信威不好再問下去,免得弄擰了佳洛的事。
他再想一想,便按了沈小姐內線,簡潔交代:
「幫我找一家可靠的徵信社來,愈快愈好。」
信威方和父親吃飯回來,席間提到雲朋的事,信威草草帶過,並未惹出什麼風波,但手中這隻牛皮紙袋,卻讓他憂心忡忡。
他一人獨居在七十坪的大公寓裡,與雲朋、德威都在同一區內,父親喜靜,與母親住在陽明山的別墅。他習慣寂寞,也享受寂寞,與他給人交遊廣闊的印象不同,眾人都以為他無宴不歡、無友不樂。其實他最喜愛夜深人靜的獨思,最懷念遠山白雲,淨心地與天地同在。或許是該到山上去度假的時候了。
電話鈴聲急急地響著。
「喂!」他不喜歡這干擾,聲音有不耐。
「信威,你真的不過來嗎?」蓮怡嬌柔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耶!」
「你收到我的禮物了嗎?」信威說,隱約可聽到音樂及人聲笑語,似熱鬧非凡。
「收到了,也戴上了。這條鑽石項鏈真美,很多人都問在哪兒打造的呢!」蓮怡軟軟地說:「別說又是沈小姐去挑的吧?!」
「當然,我哪有那種品味。」信威笑著說。
「人家寧可你親自挑,管什麼品味。」蓮怡嬌嗔地說:「喂!我生日呢!你竟不來,多沒意思!」
「你把屋裡的人請走,我就來!」他說。
「怎麼好意思嘛!」蓮怡說:「他們都是這組戲的工作人員和一些好朋友,都不能得罪的。」
「大概還有一些記者在場吧!」信威鼻子哼一聲,「我可不願明天一早上報,成為你們打廣告的一部分。」
「人家是真心誠意,你卻扭曲事實!」蓮怡不依地說:「你上報紙又不是第一次了,怕什麼?」
「不但我不能露面,你也不能透露我的身份。」信威說:「你愈隱約其辭,新聞界就愈抓緊不放。幫作神秘,你懂嗎?所以為了你,我更不能來。」
「喂!喂!」電話中出現另一個聲音,「俞公子呀!別把電話線燒斷了,要不要我親自出馬,去迎接大駕?」
是江羽翠,蓮怡的死黨,在影視界亦是一線紅星,花邊新聞不斷,每次見面,都對他眉目傳情,立意明顯,信威可不願惹她。近朱者赤,蓮怡已漸與她氣息相通,或許他愈早脫身愈好。
「不了,你好好給你知心姐妹慶祝吧!」信威簡短地說:「我還有事,不談了,再見。」
一掛電話,他馬上將她們丟在腦後。倒一杯酒,有關何敏敏的資料攤在桌上,薄薄一疊,為首的是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中並立三人,在一排矮舊髒亂的違建前面。左邊是個高瘦的年輕男人,留小平頭,眉眼不善,額際的一道疤,更看出他的好勇善鬥,是小混混一流的人物,下面標明江世雄。中間是個留學生頭的女孩,有些圓胖,不到廿歲的樣子,叫江盈芳。右邊那女子,註明是何敏敏,信威不禁要多看兩眼。照片拍得不太好,光線太強,焦距不對,但仍可看出她長得十分秀氣,氣質也比另外兩人好太多,一朵淺淺的笑,可以笑到人家的心坎裡。
一朵出於污泥的蓮花。比蓮怡更高、更雅、更厲害。
徵信社的人說,由於時間緊迫,查到的資料並不多,尤其何敏敏廿歲以前,似有人故意掩去前跡,非常模糊。只知道她的生父很早便過世,母親林秀平改嫁江世雄的父親江阿坤,又生下一個女兒江盈芳。他們一直生活在貧民區中,如今母親、繼父都已身故。江世雄亦死於血案,江盈芳住友人處,何敏敏則在加州的柏克萊。
有關血案的說法,則一半采雲朋的、一半采社會新聞。這的確是何敏敏為了幫江世雄還錢債引起,但她和這兩個男人的關係才是可怕的致命處。
信威倒不關心這些。令他震撼的是最後一頁報告,何敏敏出身貧賤,竟能到柏克萊唸書,並衣食無憂,在台北及柏克萊都各有一棟房子。更教人不能置信的是,這大筆的學費、生活費、房子費用,全由張雲朋律師供給,張律師還常去探望她。
這位徵信社調查員倒很有編故事的天分,他把何敏敏形容成一個不甘貧困,用淘金手法努力向上爬的女子,先是利用異父異母的江世雄,江世雄扶不起來,又搭上北門幫的少黨主。鼎鼎大名的張律師一來,少黨主劉家志自然要下台一鞠躬了。
這女人實在不簡單,有大腦又有手腕,哪是蓮怡或江羽翠扭腰擺臀所能比的?!
只是雲朋為什麼那麼盡心幫她?若是憐她出身、愛她志氣,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他又如何出得起這種大手筆?雲朋說她是老客戶,莫非後面還有人撐腰?是北門幫的程子風?以程子風的財力,要幫自己或義子劉家志養多少個情婦都沒有問題。倘若如此,雲朋為何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何敏敏是他見過性格高潔的女子之一?若非雲朋被美色沖昏頭,自己也成了入幕之賓的一員,就是這何敏敏實在太狡猾、太奸詐,把她身邊的男人都耍得團團轉,一個為她死,一個為她坐牢,一個為她不顧前程。
想到此,信威突然對何敏敏好奇起來,他在紅粉堆中打滾多年,什麼南國佳麗、北地胭脂沒見過,就沒遇見這樣的女人,難怪連雲朋也逃不過,竟然拿柏克萊學位來唬人。蓮怡大概作夢也想不到這一招吧!美貌、智慧加上企圖心……,信威再仔細看照片,依然看不出個端兒來。裡面的何敏敏,眉眼之間如此淡漢,衣著如此素淨,頭髮也是清純直樸,對美女識多見廣的他,根本不覺得她有何傾國傾城之貌。最多就是她唇邊那抹微笑,像一種挑戰,直入他心頭,似在對他說:我的網上已有三隻不顧死活的獵物,你敢來嗎?
信威是最愛探險、刺激的人,年輕時代,去追山貓、灰熊的事都曾做過,和那一票貴胄子弟大剌剌地與自然鬥法。如今經時間的粹煉,由斗自然到斗金權,他有了深藏心機的內斂外表,但裡面那躍躍欲試的天性仍未消失。他必須去會會這個何敏敏,找出她真正的目的,不只是為了佳洛的婚姻、雲朋的前程,也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雲朋已去美國三天,不知目前情況如何,信威撥個電話過去,是佳洛接的。他開頭就笑著問:「怎麼樣?雲朋演的負荊請罪,你還滿意嗎?」
「不怎麼樣。」佳洛說:「你教的招數還不夠。我還加了罰跪的戲碼。我可不像你那些女朋友,哄一兩下就好。」
「我和雲朋都從不哄人的。」信威說:「他和我的女朋友們都可以做證。」
「你少來攪和了!」佳洛急急說。
「那麼事情都解釋清楚了嗎?」他問。
「本來就很清楚了嘛!」佳洛用逞強的口吻說:「我原就不懷疑什麼,只不過多問兩句,你也知道你那死黨的脾氣,吃軟不吃硬,偏偏我也這樣。他先低頭了,我還能說什麼。」
「別太讓他,小心他得寸進尺,偶爾治治是好的。」信威話中有話地說:「他在嗎?」
「嘿!雲朋是來度假的,別又派他差事。」佳洛說:「時差還沒調好,就去舊金山探望客戶,你有良心點!」
舊金山?他可沒叫雲朋出任務呀!舊金山與柏克萊只有一橋之隔,難道他去看何敏敏了?果真如此,雲朋真是鬼迷了心竅,一點嫌都不避,不像他一貫精明的個性。
「過兩個禮拜是老媽的生日了,你一定要趕來呀!」佳洛沒注意到他的安靜,接著說:「重頭在你和智威,屆時很多名門淑女、華埠小姐都會來,都是我們長期篩選下來的,個個才貌雙全,包君滿意。」
「又來了!」信威故意歎一口氣。
「對了。」佳洛又趕忙說:「報紙影劇版上,那個王蓮怡說的某大企業俞公子,是不是你呀?你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了?」
「那種新聞,你也相信?!」信威有點不高興地說:「好好管雲朋的事,少來管我。」
「是老媽緊張,今晚她鐵打電話去問你!」佳洛說。
「好了!謝謝警告。」
掛上電話,信威並不擔心王蓮怡的事。他滿心還在何敏敏身上,問題要解決就趁早,他腦中有個計劃已漸漸成形,但在行動之前,他還有很多事要先處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