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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水仙 第二章 作者:言妍
    因為時差,敏敏無法入睡,大壁鍾敲十二下,她的意識就愈清楚,趁萬籟俱寂人初靜時,好好整理這睽違一年的房子。

    由臥房、廚房、餐廳到客廳,有太多舜潔留下的回憶。她們去歐洲玩的紀念品,她給敏敏的生日禮物,她生病時最愛的書……她死後,敏敏曾清理一部分,只是每每做到一半,就心痛難續,所以屋內大都保持舜潔生前的樣子。

    舜潔雖是敏敏的養母,卻是與她相依最深的人。兩年前當她撒手人寰時,敏敏內心的空虛真難以形容,而她竟以為自己夠堅強了,原來全是舜潔的緣故。舜潔是比親生母親還親的人,她一走,敏敏掩藏在內心十多年的不安全感又跑出來,若沒有雲朋大哥的幫忙,她真不知要如何度過那些裡外夾攻的難關。

    活動許久,敏敏試著躺在床上,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櫃子上,方形透明玻璃盒裡裝著的洋娃娃,洋娃娃身穿粉紅有蕾絲邊、珍珠鈕扣的漂亮洋裝,粉白髮亮的皮鞋,頭上戴一頂綴滿花朵緞帶的粉紅帽子。她第一次看到這娃娃是在五歲時,在舜潔大而明亮的辦公室中,是她記憶中第一次對生命的驚艷,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美麗精緻的東西。

    舜潔笑著把洋娃娃放在敏敏的桌前。那天舜潔穿著黑絨鑲深藍緞邊的旗袍,燙成內卷的齊耳短髮,露出一張粉白細緻的臉和小巧的藍鑽耳環,雖然她早年過四十,在敏敏童稚的眼中,仍如仙女般高貴美麗。

    「你喜歡嗎?你可以抱抱它。」舜潔笑著說。

    敏敏看著自己骯髒又帶著疤痕的小手,搖搖頭,整個人縮進大籐椅中,與漂亮娃娃對望著。一個下午,她看娃娃,也看忙碌著與人洽談辦公的舜潔,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中,她悄然地睡著了。

    洋娃娃給敏敏溫馨美好的回憶,也同時提醒她微寒的身世及悲慘的童年。

    敏敏的生父是隻身在台的軍人,在她兩歲時病故。生母林秀平是逃家的養女,愁出一身病來,在舉目無親又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把女兒寄養在明心育幼院裡。

    明心育幼院就是舜潔的慈善事業之一。院童來自四面八方,年紀有大有小,敏敏還記得有一年聖誕節,北一女學生來發糖果、唱聖歌的情景。

    院童們對舜潔又敬又怕,老師和保母們最喜歡拿「何姆姆」三個字來嚇他們,與虎姑婆有異曲同工之效。敏敏在院中半年後,才見到方由歐洲歸來的舜潔,只覺她高高在上如女皇,雖和藹卻是不可親近的。

    緣分是很奇妙的,在上百個孩子中,舜潔特別疼愛敏敏,常誇敏敏漂亮聰明、慧黠懂事又善解人意,三不五時就要司機來載敏敏到自己城內的辦公室作陪,舜潔處理公事,敏敏就靜靜看書,沒一絲不耐。

    敏敏六歲時,秀平再婚,帶著丈夫江阿坤和襁褓中的新生女兒,來接敏敏回家團聚。才第二天,一輛漆黑晶亮的大轎車就停在巷口,引起眾人圍觀,舜潔穿著淺藍銀線的絲質旗袍及白色高跟鞋,在司機的陪同下,喀、喀、喀地走進那排污水橫流、低矮頹亂的違章建築內,她站在幾塊腐板堆著的小屋前,忍著臭味皺著細眉,看著坐在地上端著破碗吃飯的敏敏,碗內一點米飯、一塊蘿蔔乾,而敏敏一身不合的衣裳,臉上猶有淚痕。

    「何姆姆!」敏敏如見親人,高興地迎向舜潔。

    「怎麼一下就變個樣子了?!」舜潔拉著敏敏的手,對司機說。然後又轉向秀平,「江太太嗎?我是明心的院長,昨天你來帶敏敏的時候,我正好不在。以你目前的情況,敏敏留在院中不是比較好嗎?」

    「不!我有一個家了,敏敏也有家可歸了。」秀平語氣很堅持地說:「我不會讓她在孤兒院長大。」

    「敏敏是本質非常好的女孩。恕我直言,這種環境真是太辱沒她了。」舜潔說:「回到我這兒,我會好好栽培她,對她而言是比較好的,你說是不是?」

    「還有什麼比自己親生母親好呢?!」秀平不以為然地說:「我自己是養女,深知寄人籬下之苦。我再窮再累,也不會放棄親生骨肉,很謝謝你對敏敏的關愛,但還有誰比我更愛她呢?她跟我是最好,也是最天經地義的事。」

    兩個月後,舜潔由美國回來,又來看敏敏。敏敏光著身子躲在粗竹子制的娃娃車後面,設法躲開繼父阿坤如大雨急下的木棍子,阿坤不但暴怒地狂打,還用力猛推娃娃車,把敏敏夾擠向水泥石粒尖凸不平的牆壁,敏敏早已哭得啞不成聲,全身淤血、紅斑,纍纍傷痕,極度恐懼的小臉上是一條條竹子壓印的血痕。

    「天呀!」舜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人會對一個無反擊力量的小女孩下此毒手,真是人間地獄!

    舜潔當場將敏敏帶走,並請了警察、律師,放下狠話,終於得到了敏敏的扶養權,從此江敏芳就成了何敏敏,在花草扶疏、綠樹成蔭的陽明山別墅裡靜養。

    敏敏傷口快好時,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秀平,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有千萬個不捨,但她實在無法保證女兒不受虐。

    「敏敏,不是我狠心,我是不得已的!這對你最好,相信你的養女命會比我好上千百倍!」

    敏敏記得那哭聲,也記得那些話。反而是秀平的模樣,在歲月中漸漸模糊,像沉入海底的石子,回聲一過,再也撈不著了。

    舜潔沒有將她送回孤兒院,就留在身邊當真正的女兒養。以後的日子如同天堂一般,舜潔給敏敏買了一堆專由委託行進口的新衣服、新玩具,讓她念私立學校,學鋼琴、芭蕾,四處旅遊,待她像小公主一樣。而敏敏在漸曉人事中,慢慢明白,她的命運不是一點點的改變,而是天差地遠的大翻身,由泥濘中躍至雲端。

    因為富有的舜潔非普通有錢人,敏敏所承的何姓,在政經界很有名,是豪門貴胄的上流人士,舜潔夫家王氏一族,亦是顯赫一時,在外交界揚名立萬。只可惜天妒良緣,這對人人誇羨的金童玉女並未天長地久,舜潔的丈夫王錫因死於癌症,讓舜潔卅五歲就守了寡,因為沒有生育又無心再嫁,舜潔將全部精神放於事業上,成了當時少有的女強人,所以何王兩家的產業都和舜潔有很大的關連。

    敏敏在何王兩族裡是十分靜默的,因為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就當她像外頭撿回來的孤女般,不聞不問。敏敏不在乎,對生命她總抱著惜福及感恩的心,她懂事有禮,努力做個小淑女,在學校品學兼優,樣樣第一,進北一女、考上台大第一志願,看來就像舜潔嫡親的孩子,優秀出眾,光芒四射,讓舜潔引以為傲。

    這一切都是為了舜潔。敏敏在大學上了半年,舜潔因身體不好,打算移民到美國靜養,敏敏很自然地捨棄一切,二話不說地隨行。還是舜潔顧慮周到,為了讓敏敏能完成大學教育而為她申請了柏克萊,其實不再上學,敏敏也不會有異義的。

    她們一來就住在這半山腰西班牙式的紅瓦白牆房子,前面精巧的黑色鏤空雕花小門圍著一個修飾雅潔的花園,後面則是一大片草坪,可以遼望整個柏克萊,及茫茫白霧後的一處海灣,視野非常美麗。

    在這兒的敏敏完完全全地掩去光芒,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管家、護士,只在學校、醫院、家裡三處跑,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校園生活的多彩多姿,美國同學的友善熱情,全在敏敏的來去匆匆中一一甩掉,她毫無怨言地讓青春的歡樂由指間溜走,因為若非舜潔,她什麼都無法擁有。

    舜潔在世的後兩年,個性愈趨孤僻,多半生活在回憶裡,她最愛提的是在重慶及香港的童年及少年往事,敏敏就靜靜地聽,適時奉茶,直到夜深人靜。偶爾情緒深感時,舜潔會提到亡夫王錫因,唇邊漾起淒美的笑容,她說:

    「我永遠記得嘉陵江畔初見他的那種悸動,在白山清水中,有似曾相識、幾世尋來的喜悅。後來我們在香港二度相逢,內心感覺未變時,我就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所愛的人。來台灣後,我的日子看來風風光光,其實不過行屍走肉,有時想到我竟獨活,枉活了廿五年,真是可怕呀!」

    敏敏不懂愛情。高中、大學都有許多熱情的男生追她、寫情書;甚至到這兒,也有美國男孩表示愛慕,她都很自然地拒絕,她一心都在舜潔身上,舜潔的痛苦與快樂才是她的責任。敏敏的心沉浸在舜潔那悲傷的描述中。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呀!竟能穿年越日,纏綿不絕,至死方休。

    舜潔也會提到敏敏小時候,眼內閃著滿意的光彩。

    「我一看到你就喜歡,想這小女孩怎會在孤兒院,她應身在高貴人家呀!從你上小學一年級起,每次月考都拿第一,當模範生,鋼琴又彈這樣好,我就知道我的直覺沒有錯,你表現得比我的那些侄兒、侄女都好。有時我會有種錯覺,你是我親生的,是錫因留給我的唯一骨血,命運真是作弄人,不是嗎?」

    都是錫因,舜潔活著為懷念他,變女強人為榮耀他,連撫養敏敏都是想與他有牽扯的渴望。當舜潔一知道自己有病會死時,她就不想再多活一刻。敏敏看著她在微笑中靜靜的合上眼,只能流著淚默禱:

    「媽,希望他在天上等著您,讓您在茫茫的宇宙間有所依歸。」

    舜潔死後,留下不少財產給敏敏,引起何王兩家的緊張,大財團都是非常排外的,錢愈多鬥爭就愈激烈,深怕敏敏會牽一髮而動全身,便紛紛聯合起來對付她。如果敏敏可以說了就算的話,她寧可什麼都不要,舜潔給她的已超過她這輩子應得的了。

    舜潔就是深知她這種與世無爭、逆來順受的個性,特別請張雲朋來保護她,所有股票、不動產都由他掌管,在敏敏廿五歲生日以前,連她自己都不能提動或協商。

    雲朋是舜潔少數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敏敏尊為大哥的朋友。他同樣來自明心育幼院,舜潔欣賞他的上進心,在必要關頭扶他一把,讓他順利完成法律學位,所以他對舜潔亦是報恩的心情。

    敏敏對雲朋最早的印象是在十六歲時,他到陽明山的家中來拜望舜潔,那時他方從哈佛回來沒多久。他們的初會有些尷尬,雲朋先一步進門,敏敏在後面背著書包踏進,她當時養的牧羊犬吉利,一團滾滾衝向她,雲朋沒站穩往後一倒,連著敏敏也摔了一跤,混亂中只見一個英俊的大男生對她笑,敏敏也露出細白的牙齒笑回去,怕他受窘。

    真正和他比較熟悉是在搬到柏克萊後,他來看舜潔時會住幾天,敏敏於是有機會和他聊天,他們彼此才知道對方都是來自明心育幼院。

    「你就是那個江敏芳,小名叫敏敏的可愛女孩!」雲朋得悉事實後,大叫「我記得你,我那時在念國中,常在院中幫忙。你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非常乖。我說故事時,別人都調皮搗蛋,只有你靜靜專心地聽。你最愛喝老杜叔叔熬的綠豆湯,對不對?」

    「我不太記得了。」敏敏說,希望知道更多。

    「我常想,這麼可愛的孩子,怎麼會有人忍心拋棄。」雲朋說:「後來我聽說你家人來接你回去,真沒想到是何姆姆領養了你。」

    敏敏把後來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略去受虐的一段。

    「哦!在院中何姆姆原就特別疼你。記得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玉玲,因為妒忌吧!常愛偷打你、拉你的頭髮,有一次你忍不住回抓她,不小心抓傷了她的臉,造成一條血痕,我們想,完了!敏敏要受罰了!結果何姆姆笑著抱你起來說:這女孩的脾氣是深藏不露的!大家才鬆了一口氣。」雲朋說。

    「這一段我有些印象,玉玲的輪廓我還有三分記憶。」敏敏努力回想說:「但我怎麼都記不起有你這個人。」

    「你那時還小呀。」雲朋又正經地加一句:「你的視線高度只到我的腰部,自然記不住我的臉。但我對你的印象深刻,所以幾年前我在陽明山看到你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你就是那個敏敏呀!」

    因這一點,敏敏對雲朋產生特別的親切感,雲朋也對她無微不至,兩人之間像兄妹,並不帶男女之私。敏敏知道雲朋已婚,並有兩個孩子,她三番兩次想見他的家人。雲朋總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必須保護你,佳洛疑心病很重,若提到你,勢必提到你的身世。在一切還沒成定局時,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和何姆姆的認養及財產關係,免得官司打不完,外面有些人是吃肉不吐骨頭的,我不能讓你一無所有,或讓何姆姆的一番心血白費。」

    這也是雲朋一直反對敏敏回去尋根的原因。他說:「人要往前看,像我,只守父親的骨灰,母親像另一個世界的人了。若有緣再遇,無緣又何必強求。」

    雲朋不瞭解敏敏內心的不安全感。儘管生活一直錦衣玉食,在午夜夢迴仍常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讓她覺得公主般的日子就如吹出去的彩泡沫,隨時會消失在空氣中;又好像在演一出豪華的戲,戲結束下了台,仍是素衣布裙。敏敏一直惦記著那可憐的小女孩和她苦苦哀求的母親,彷彿她們也在另一個時空發展自己的人生。當然,人不可能有兩種生活,她只是想回到原點把那失落的小女孩找回來而已,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哪裡料到,過去的真如東逝流水,再也喚不回了,生母、繼父已死,她的出現反而吹皺了一池靜水,迷失了以往,也賠上了世雄的一條命,想到此,她又流下淚來。

    天慢慢亮了,室內仍十分黑暗,天光由掩密的窗簾透進來。她披上晨褸,走向客廳,把西邊落地窗的竹簾拉起,屋宇密佈的柏克萊盡入眼內,由山上到山下,再?邐到遙遠帶霧的地平線,似水的帶子閃著淺淺的光。月亮猶在天上淡淡地笑著,幾顆未歸的疏星,和地上排排亮了一夜的路燈,在將明未明的城市灰藍中,像璀璨的鑽石。

    人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是嗎?

    下午,敏敏出去買了一些東西回家。再幾天就是萬聖節,房子也該佈置一下。但時差未調,她幾乎是撐著眼皮回來了。

    她不能睡,否則半夜難捱,又要憂鬱地胡思亂想。她將儲藏室的假南瓜掃把找出來,再把大小貼紙一一整理,有巫婆、小鬼、墳墓、骷髏頭、南瓜……敏敏一一將它們貼上大門口的窗上。正貼好一個小精靈時,電話鈴響,把她嚇了一跳。

    「敏敏,是我,你還好嗎?」雲朋的聲音傳來。

    「我很好。」她說:「我打電話給你的秘書,她說你到洛杉磯來了。」

    「來度假的,好久沒看孩子了。明天就陪他們去狄斯奈玩幾天,再回來過萬聖節。」雲朋停了一下說:「過了萬聖節,我來看你。」

    「不必了,你是來看家人的,就多陪他們吧。」敏敏趕緊說。

    「我只是擔心你,老覺得你孤零零的一個……」他說。

    「我是最不用擔心的一個。」敏敏問:「盈芳還好嗎?她回公寓了沒有?」

    「據我手下的人說還沒有。」雲朋安慰她說:「過一陣子她想通了,自然會回去的。」

    「都是我害的……」她難過地說。

    「敏敏,我已說過多少遍了,是江世雄行事衝動莽撞,依他個性,遲早要出事。盈芳年幼不懂事,你怎麼也理不出頭緒呢!該怪的人是他自己,絕不是你。」雲朋說。

    敏敏不想再一場辯論,於是轉變話題。

    「家志在獄中還好吧?」

    「他換了監獄,轉到台中去了。」雲朋口氣變硬,「他自有老大哥照顧,委屈不了的。你還想和他聯絡嗎?最好不要,他只會惹我們一身麻煩。」

    「張大哥,家志他本性並不壞,他……」

    「他那不叫壞?」雲朋截去她說一半的話:「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黑道份子不叫壞,那我不知道什麼是壞人了,我替他辯護全因為你,絕非認為他有多清白。」

    「你不知道他的環境……」

    「別忘了,我們也出身貧寒,努力向上並不難,只要有決心就可以抗拒沉淪……算了,老調重彈。」雲朋歎一口氣說:「在你眼中天下人都是性本善,放你單飛,沒有何姆姆或我,就像小綿羊入狼群,真教人操心。」

    「張大哥,你真的別擔心也別來看我,我會很好。」敏敏強調說。

    「再說吧。我會再打電話來的。」雲朋說。

    雲朋老把她當成五歲的小女孩,永遠叨念不停,不知他對妻子、孩子是不是也如此。窗戶裝飾好,她把假南瓜和巫婆掃把放在門口,對面人家還在圍籬上結了一盞盞橘色的南瓜燈,煞是雅致,也許她也該買一些。

    這時,門前的人行道上,有個慢跑的東方男子經過,在這冷颼颼的天氣裡,他只穿著一條薄長運動褲和無袖運動衫,似乎為展現他那壯碩的身材和肌肉,也顧不得天涼好個秋了。他邊跑邊向敏敏舉手招呼,並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著和她說:「嗨!」

    他是哪一國人呢?有日本男人的濃眉大眼、韓國男人的粗獷、中國男人的儒雅,實在難猜。敏敏驀地臉紅,她從不隨便形容男人的,而且還傻傻站在門口,像存心要偷窺他似的。

    她轉身回去,等了一下,又拿出一副秋收圖掛在門上,黃澄澄的玉米田上,一個邪惡的稻草人,幾隻烏鴉飛在頭頂,盤繞著不祥,這樣小朋友就會上門要糖果了。

    「嗨!你會說中國話嗎?」身後有人用低沉的聲音說。

    敏敏嚇得回過身,竟是那東方男子。近看,他並不如原先以為的年輕,眼角有皺紋,下巴有須影,大概卅來歲,依舊英俊挺拔,歲月只給予他更具成熟魅力的迷人風度。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他改用英文說,帶點倫敦的腔調。

    「不!」敏敏不知自己怎麼搞的,今天那麼失措,她很有禮貌地說:「我說中文。」

    「太好了!」他彷彿舒了一口氣,「我剛從台灣來,還人生地不熟,就住在你左邊轉角那一家,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

    敏敏知道那一棟乳白鑲咖啡邊橫木的美麗房子,像塊高級巧克力,原住著一對十分有趣又和善的老夫婦。

    「哦,威爾斯夫婦搬走了嗎?我竟沒注意到。」敏敏訝異地說。

    「他們賣掉房子,去環遊世界了。」他說。

    「真好。」敏敏誠心地說:「他們結婚四十年了,老來還能結伴同游,真是幸福的一對。」

    「你羨慕嗎?」他突然瞇起眼望著她說:「你相信這種從一而終、始終如一的感情嗎?」

    他突兀的私人問題讓敏敏很不舒服,她掩去眼中一霎間的迷惑,只很有風度伸出手說:「當然。對了,我叫何敏敏,歡迎到柏克萊。」

    他看著她的手,兩條濃眉一揚,展開笑回握道:

    「我姓俞,英文名字叫邁可,你叫我邁可就可以。以後還要靠你多照顧了。」

    照顧?他這麼大的一個人了,看來自信滿滿,一副走遍天下無敵手的模樣,如果把他丟在非洲,他也會把頭抬得高高當王吧!想到此,敏敏不禁覺得好笑,這一笑才發現他還握住她的手,大小對比十分鮮明,她臉一熱忙放開。

    「你一個人住這裡嗎?」邁可若無其事地問。

    「嗯。」敏敏感覺有點像紅帽回答大野狼的問話一樣。

    「你不怕嗎?你的家人呢?」他又問。

    「我父母都過世了,有個妹妹在台灣。」她不安地說:「這一帶治安很好,沒什麼好怕的。」

    她發現自己身上無由地愈來愈熱,邁可額上有些汗珠,熱氣好像從他那兒傳來的,儘管他們之間有正常的距離,敏敏仍覺被擾亂,像一種波動、一種味道,她以前對人從沒這樣的感覺過。一陣風吹來,竄進敏敏的白毛衣內,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嗎?」他問。

    「你不冷嗎?」敏敏幾乎同時問他。

    兩人同時失笑,最後是邁可說:

    「我不怕冷,但此刻真需要一杯咖啡,我聞到你屋內有咖啡香,願意賞我一杯嗎?」

    那是敏敏為提神煮的。她手握門把在後,心想:大野狼要進門了!天!現在該是她睡眠時間,難怪神智不清。邁可既剛從台灣來,怎不受影響?……但他看來不像壞人,而且能買下附近房子的人,大都出身中上階層,所以教養應也不差。

    她打開門說:「請進。」

    邁可一進屋,雙眼就四處瀏覽,首先是正式的客廳,西式陳設,高級簡單,牆上幾幅名畫點綴;原本在角落有一架大鋼琴,敏敏回台灣後,送給了舜潔在矽谷的外甥女,所以那一邊特別空,只有夕陽灑在乳白地毯上。

    廚房連著家居的客廳,直望柏克萊谷地,花草小玩意任意擺放,十分溫馨舒適。敏敏泡咖啡時,邁可一一鑒賞屋內的東西,她發現他都拿古董級的寶物觀看,似乎很識貨。他接過咖啡,把那組法國高級瓷杯也看了看說:

    「你的品味真是淡雅又高貴,像你人一樣。」

    「這是我母親的品味,不是我的。」敏敏淡淡地說:「她過世後留下這一切,幾乎沒什麼變動。」敏敏隨他的眼光看去,照片她收起來了,忘記要拿出來放,難怪她老覺得屋內少了什麼。

    「哦,你母親。」他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她的品味果然好,尤其養大這麼一位美麗又氣質絕佳的女兒。」

    「她的品味是好,但我並沒有被遺傳什麼。」那種不安感又來,她不願話題在自己身上,於是問:「你來這兒工作的嗎?你家人也一塊來嗎?」

    「我家人都分散各地。目前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他喝口咖啡,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事實上,我是來度假的。再不休息一下,我會得過度疲勞的文明病。」

    「看不出來。」敏敏說:「你看來精神很不錯呀!」

    「是嗎?那你沒看過十年前的我,爬山、下水樣樣都來,還可以幾天幾夜不睡。」邁可頓了一下,換個話題,「要管一個大企業並不容易,那麼多張嘴靠我吃飯,什麼大小事都要管,都要做決策。就是三頭六臂的人也吃不消,何況我只是脆弱的凡夫俗子。」

    脆弱?凡夫俗子?這與他全身充滿成功、信心的氣息完全不搭調,他那口吻間的揚揚自得,與舉手投足的灑脫氣魄,絕非常人。邁可讓敏敏想起了雲朋,同樣有掌握一切的驕傲與篤定,只是邁可還多了一點……。對了!是一種貴族世家承傳的氣質,難怪敏敏對他有種熟悉感。他那神態,她從小便在何家、王家很多人身上見過,眉宇間都自然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氣焰。有人用它不學無術,成為四處跋扈囂張的紈褲子弟;有人則善用它,使自己先聲奪人,氣勢更高不可攀,邁可就屬於後者。

    他見敏敏平淡的反應,又說:「我從哈佛一拿到碩士學位,就為家族企業效命,五大洲拚命地跑,從沒安穩地待在一地三個月以上。你能想像那種生活吧!鈔票成億成億地賺,卻沒時間花;連要娶個老婆幫忙花,也找不到空檔,你說慘不慘?」

    他說完,眼睛亮亮地看著敏敏,有種眩人心智的效果。她眨眨眼,用避重就輕的方式回道:「你這一休假,公司怎麼辦?」

    「我現在就要證明『公司沒有我不會倒』的理論。」邁可展開一個迷人的微笑,露出左頰的酒窩說:「你呢?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獨自住在這裡又為什麼?」

    「我打算修完我的碩士學位。」敏敏說。

    「你念什麼呢?」

    「我念兒童福利方面的,像貧窮及虐待的問題。」

    「哦!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會念企業管理什麼的,來幫助家族企業。」邁可玩著手上的瓷杯說。

    「我沒什麼家族企業!」敏敏失笑地說:「哪有人人都像你含金湯匙出生。」

    「是嗎?」他用手比比四周,「能夠買外面那幾幅畫和這些古董花瓶,也不是普通家庭呢!」

    「我說過這些都是家母留下來的。」敏敏發現他說話老被套著,像有什麼玄機。「現在台灣人很有錢,不只你們大企業買得起古董名畫,一般人也可以。」

    「是嗎?」他放下杯子,說:「謝謝你的咖啡,晚上想請你吃個飯,算是聯絡鄰居間的感情,可以嗎?」

    「不!」敏敏直覺地說:「我晚上還有事。」

    「媽媽說的,男人第一個邀約要拒絕,對不對?」邁可看著她說:「好吧!我改天再請你。」

    「我真的有事。」敏敏加強語氣。

    邁可仍是笑笑,眼神是洞悉一切的。他走後,敏敏一直忍不住想起他,今天也算個奇遇了。那晚她睡得很熟,時差終於調過來了。

    睡個好覺,敏敏在情緒及精神上都好多了,不再悲觀也不再觸景傷情。她一個上午都在清理櫃子。以廚房的最麻煩,她必須站得高高地,才能擦到角落。

    過了中午,用三明治填飽肚子。有人敲門。開了門,發現石階上站的是邁可,他今天穿得溫暖多了,一件合身牛仔褲,米色毛衣及襯衫,頭髮整齊梳著,完全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與昨天穿著跑步裝的性格瀟酒又不同。敏敏立在那兒又是一愣。

    「對不起。」他很紳士地由身後拿出一束花說:「今天我帶花來了,院子采的,不成敬意,只是為補償我的魯莽與打擾。」

    「呀!你太客氣了。」敏敏說,伸手接過來。

    她身上穿著針織黑色毛衣、黑色長褲,一頭烏黑秀髮微卷地垂下,白皙的皮膚更覺嫩潔如玉,那束紫色、桔色一扎的小雛菊放在她胸前,映在她臉上,添了一種素雅中的妍麗風韻。

    「我本來想買真正的花束,有百合、玫瑰、滿天星,再加上一盒巧克力,以表我的誠意。」邁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實在不知道在哪兒可以買到。」

    「這束花就很美了。」敏敏聞著花香,笑眼看他。

    「任何花到你手上,都變得如絕代名卉。」他凝視著她說:「以前我相信香車配美人,我現在領悟了,香花更要配美人,才能相得益彰。」

    「你在胡說什麼!」敏敏臉一紅,掩飾地說。

    「我沒胡說。」他帶著自信的微笑說:「既然小姐高興了,可不可以當嚮導,帶我四處看看。我覺得像在一座孤島上,急需弄清楚狀況。至少知道哪兒可買民生用品,我已吃了好幾天漢堡包了!」

    敏敏怎能拒絕?一個普通朋友都會幫忙,何況這位有著男孩子眼神的男人,浪漫及成熟混在一起,是女人最大的致命傷。

    他堅持坐他那輛全新的保時捷跑車,大紅色的,十分拉風。他們在彎彎曲曲的山道轉下來,邁可開車技術很好,偶爾耍幾個花招讓她抓緊椅座。她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年輕美麗的女孩坐在這輛車上尖叫,享受與白馬王子馳騁的樂趣。敏敏的心慢慢冷靜,與這種人生活,一向是她最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是為什麼邁可不會令她覺得厭惡呢?

    敏敏態度愈加端雅疏遠,她很有禮地指出超市、銀行、洗衣店、中國商店、書店……。對她態度的轉冷,邁可即使知道也未表露,只變得更如風度翩翩的紳士。最後他們停在柏克萊校園,在羅馬式建築的宏偉圖書館上俯瞰一片大草坪。今天人比往常多,原來是有手工藝品展。

    一攤攤白布搭著的小棚四處散開,那些藝術家不少帶著嬉皮的遺風,男女都是及腰長髮,一條髮帶束在額頭,一襲手染棉布衣套在身上,腳都不穿鞋,他們散漫地躺在那兒,讓顧客感覺十分隨意,氣氛輕鬆,不帶商業味。有人是一家子帶著狗來做生意,孩子也是小嬉皮,一邊學吉他或口琴;有人單槍匹馬而來;有人是同性戀,當眾與伴侶接吻。

    來買東西的人不少,因為這些藝品都很有特色,像雕木、彩繪、刺繡、玻璃玩偶、人造花、小畫、風鈴、陶藝、……,人所想得出的美的東西,都應有盡有。

    邁可一路都很呵護她,用高大的身體替敏敏擋住人潮。她在他身後覺得溫馨安全;而他在她身後,她的心就會撲通亂跳。從沒有一個男人,讓她感覺彼此心靈與肉體的存在,這邁可實在太可怕,大概沒有女人可以逃過他的手腕與魅力吧!她應嚴格禁止自己胡思亂想。

    這兒還有些江湖賣藝的表演。有人穿著功夫裝在使氣功,替人治病;有人表演吞火,汽油味沖天;有幾個印第安人演奏民俗音樂,幾種奇形怪狀的管笛,竟合成非常樸實自然的美妙音樂,令人聯想到——一隻蒼鷹在藍天上盡著,超脫在一切塵俗之上,邁可似也入迷,駐足良久,還丟了一大把錢在筒子中。

    「這使我想起以前在中山中旅行的日子。我曾在大煙山的印第安保留區住一陣子,天天有這種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的感覺。在名利金錢追逐的世界中久了,還真忘了這樸實純真的震撼力量。」邁可很認真地說。

    敏敏忍不住看著他,他真的很誠心,臉上所有玩世不恭或虛偽世故都不見,只是一張純男性的臉,歷盡滄桑、深如大海,原來他不是只會在都市叢林中鑽營迎媚的膚淺人類。她太多心了。

    他們在路邊吃烤肉,聽著野台的鄉村音樂。

    「我是地主,我來請客。」敏敏搶著付錢。

    「不!這點我堅持。」邁可笑著搖頭:「我從不讓女人請客的。」

    敏敏不想當眾和他爭。他利用這一點,又送了精巧的手鐲、鏈子給她。最後還搬了一個半人高的淺灰陶瓶到車上,加一大束美麗的人造花及芒草。敏敏本以為他自己家裡要用的,沒想到他直接拿進敏敏的家中,就放在原本那架鋼琴的角落。屋內燈光柔柔投射,如真似幻。

    「你這樣破費,我真不好意思。」敏敏不安地說。

    「你陪了我大半天了,這還不及我想表達謝意的千萬分之一呢!」他半認真地說:「況且我喜歡買東西給你,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陽,我都可以買到。」

    「我偏不喜歡人家送我東西。」敏敏不喜歡他的口氣與想法,「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是嗎?沒有女人拒絕得了禮物的。」邁可說:「今晚我真正想與你共進的是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沒想到成了路邊攤。不過以後還有機會,但不是明天,明天我必須跑矽谷一趟,公司有急事。」

    「你不是要證明『公司沒有你不會倒』的理論嗎?」敏敏問:「那麼快就不行?」

    「理論與假設,有兩種作用,一是讓人證明是對的,另一個就是推翻!」邁可突然抬起敏敏尖巧的下巴,「明天我不能陪你了。看到這些花,想到我,好嗎?」

    說完,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就笑著道晚安離去。

    敏敏雖未戀愛過,但這不叫心動又是什麼呢?!而邁可若非追求,又為何有這些慇勤的舉止?只是一切發生太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亂,天呀!她昨天才認識他的,今天就熟得彷彿認識了半輩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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