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多山,王宮亦建在崤山之上,其富麗堂皇之處比之陵南王宮另有一番高妙。這日是新年裡的第一日,雖然去年天災不斷,有些地方顆粒無收,饑民大增,但戰事剛熄,又值新王繼位不久,人人都想趁著新年好好熱鬧一番,點火放炮,去一去霉氣,因此蓬萊宮內外均是歌舞昇平,一派熱鬧景象。
這方小院鄰接著養神湖,便是牧紳一當年幫仙道打過架的那條湖,卻是既不聞流商雜征,也不見煙花袖舞,在遠處隱隱傳來的絲竹聲中,只顯冷清。
仙道一人獨坐在院中石桌旁,藉著星月光芒自斟自飲。
大約一個月前,他隨陵南信使回到仁京,直接面見攝政王兼三軍統帥籐真健司,籐真見到他自是大吃一驚,隨即明白必是花形和那些陵南大臣們的所為,大為生氣,狠狠訓斥了他們一頓,當夜便要派人送他回湘北,說陵南全國上下已作好準備與海南一戰,陵南的勝利絕不建立在無辜的犧牲之上。仙道心中佩服,但仍花錢買通花形左右,讓其慫恿花形向己下藥,然後將己縛去海南軍中,交給神宗一郎。明的看:就是仙道為免兩國生靈塗炭,甘願充當馬前炮灰。
仙道喝了口酒,微微苦笑,心道:」籐真雖然極有義氣,但以他事事以國家子民為重的原則,我若真自告奮勇為兩國化解一場戰爭,他絕無不同意之理。之所以拒絕,是明白陵南現在局勢不穩,而我又是湘北元帥,怕海南未退,又同時開罪湘北,兩面不討好,才作此抉擇。不知他得知花形賣了我後,有何反應?」
其實籐真對他有情,他並非不知,只是他一心全放在流川身上,只要為了流川,就不會心慈手軟,無論是對己還是對人。
想到流川,他又輕輕歎了口氣,舉起酒杯,道:」嘉客遠道而來,蓬萊宮蓬蓽生輝,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何不就此現身,過來同飲一杯?」
他話音剛落,兩棵紫金花樹後的長草叢便動了幾動,走出一個身形高挑,清潤如玉的少年,正是流川。
仙道似是毫不意外,擺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坐在自己對面的石凳上。
流川一言不發,坐下後接過仙道遞來的酒,一飲而盡,」匡」的一聲,將酒杯擲在石桌上。仙道再斟,流川再飲。一口氣飲了三杯,流川怒火再也不可遏制,猛的將酒杯向仙道砸去。
仙道伸手輕輕撥過酒杯,流川在杯沿上一彈,趁仙道持杯後撤之際,左手迅捷無倫地搶上抓住他右腕。與此同時,他彈杯時隱伏的內勁發作,酒杯忽然破碎成片,朝仙道臉上彈去。
仙道也不閃躲,一手任流川抓著,一手支腮,反而呆呆看起流川來。流川右袖一甩,替他擋過碎片。仙道笑道:」我便知你捨不得傷我。」不待流川發作,又搶著道,」流川,你瘦了,這一個多月辛苦你了。」
那日流川闖出星星關,殺了森重寬,率眾回攻,奪下關城後,俘虜名鵬軍民無數,正自高興,尋找仙道時,卻發現他不見了影兒。打聽下來,知是陵南信使請了他去。他料陵南不敢在這個時候拿仙道怎樣,名鵬大軍雖降,尚有些餘部散落在草原各處,流川心道:」好事做到底。」便帶同赤木等人去收服餘眾。
哪知消息忽然傳來,說陵南已擒了仙道交給海南。流川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知海南王數次派人來殺仙道,仙道落到他們手中,是凶多吉少。他也不顧湘北,將大小事務一併交給赤木和哈合德,自己帶了硬要跟來的水戶一夥去往仁京。那時海南軍已撤,花形手下抖露出是他謀害仙道,水戶一力催逼陵南朝廷給湘北個交代。其時海南尚未退遠,湘北又蠢蠢欲動,何況此事確實虧在陵南,籐真無法,只得將花形交於湘北處決。水戶立即割了他的頭帶回湘北,流川則一路跟隨海南軍到此。
他起初只道真是花形出賣仙道,才使他落入海南人之手,但細細回想那日揭發花形的二人言行,及水戶的咄咄逼人,倒像是事先串通好的,不由他不起疑心。
進了紫金花都後,他換上海南服飾,但因他不通海南話,又少了一臂,頗為引人注目,只得晝伏夜出,在蓬萊宮中探察仙道蹤跡。他輕功之高,當世已無人能及,海南王宮中守衛雖嚴,卻也擋不住他。但王宮佔地廣闊,一座座亭台樓閣,流川望去皆是大同小異,找的他頭也昏了,加之生怕仙道已被他們處死,憂心如焚,這幾日中當真是度日如年。
這日新年第一天,王宮中到了晚上也是熱鬧非凡,流川怕蹤跡顯露,原要在客棧中再呆上一晚,但心中煩亂,實在呆不下去,還是來宮中尋找仙道。他不敢往人多處窺覘,一味走曲徑小道,竟被他找到這裡。
他本以為仙道即便仍活著,也必被人上了鐐銬,折磨得不成人形,哪知一見之下,他竟沒事人似地獨坐飲酒,人是瘦了些,風采卻似乎更勝往昔。他心中先是一鬆,緊接著又是一緊。松自是因為仙道無事,緊卻是想到了心中疑團,暗道:」他故意安排下計謀除了花形,剪去籐真的左右手,莫非是為了海南?他反悔了,不想和我一起去隱居了,所以才想出這麼個法子回到海南,騙過了我麼?」
他雖決不願相信仙道會背棄自己,但心中患得患失,一時之間難以寧定,想起那次仙道為了不阻隔自己前程,說他自己不能有負相田彌生,硬趕他走的情景,忍不住渾身一顫:」這白癡,別是又想歪了。」
他隱身草叢,想看個究竟,可是始終不見人來,自己的行蹤又被仙道叫破,只好現身。想到他不辭而別,拋下自己在這裡飲酒作樂,火往上衝,才擲杯傷他,但見他並不抵抗,終究不忍心真傷到他。
他見仙道伸出一手來抓自己,一巴掌拍掉他手掌,沉聲道:」你想怎樣?」
仙道看了看被打的手掌,道:」花形死了麼?」流川一皺眉,點了點頭。仙道道:」籐真健司工於心計,是個厲害人物。陵南王年歲尚幼,他登基後,一切大小事物勢必落入籐真掌握,陵南是泱泱大國,底子雄厚,若統治有方,不出十年,便能衰而復強。他雖有言在先,願與湘北結盟,但世事難料,防人之心不可不備。籐真此人有個最大弱點:心太軟。當斷不斷,頗有婦人之仁。花形心狠手辣,原可彌補其不足,所以我設計除了花形,到時,只要湘北不起侵略陵南之心,籐真便不會主動出擊湘北。」
流川聽他全是為了湘北著想,心下稍和。仙道續道:」你有《天下》在手,《天下》中除了行軍打仗的法子外,還記述了各種富國強兵的法門,你用心調練湘軍,十年之內,便可趕上陵南。那以後,你想和便和,想攻便攻,再也不必顧及其它。」
流川聽他如此說,心裡又是一沉,道:」那你呢?」仙道不去看他,悠悠道:」我本是海南人,自然是留在海南。」他頓了頓,又解釋道,」流川,你的家人若去搶奪別人財物,你自是不會去幫他們的,是不是?但他們若搶奪不成,自己反而面臨危境,你幫不幫他們呢?海南就好比是我的家,海南軍打湘、陵,我不會幫他們,但現在海南國庫空虛,饑民遍地,愛和、大榮在一邊虎視耽耽,陵南恢復後也會來報仇,我——我實在不能袖手旁觀。」
他等著流川反對,想他一氣之下說不定又要以劍相逼。等了良久卻始終不聞其聲,他心中略微奇怪:」難不成他睡著了?」轉頭看他時,卻吃了一驚:流川緊咬住下唇不發出聲音,臉上卻已佈滿淚痕,一雙清亮的眼睛比平時更亮,直欲燒起來似地瞪著自己,目中又是悲傷,又是氣憤,渾身都微微顫抖。
仙道心中大痛,想要摟過流川,他一側身,避開了,強行忍了忍,聲音還算平靜地道:」仙道彰,你究竟還要我怎樣?」仙道只感肝腸正一寸寸斷裂,臉上卻仍笑著道:」我們都沒法子拋棄自己國家,對不對?流川,你肯為了我留在海南麼?」流川側頭道:」你當真?」仙道道:」那還有假?」流川也不多想,點頭道:」好,我留下陪你。」
仙道驀地裡一震,看向流川時,他一臉堅定,並非玩笑。他顫聲道:」流川,你——不管湘北了麼?」流川道:」敵人已退,我把《天下》交給大師兄,湘北要我管什麼?」
仙道心中左右為難,流川對他越是好,他越是不忍心讓他陪著自己死,可如何令這個死心眼的孩子知難而退,他一時之間又無計較。流川雙目閃閃地盯著他,仙道腦中突然」轟」的一聲,跳了起來,衝口而出道:」好,那你便留在海南。」話剛說完,腦中一片空白,人也倒了下去。
等他醒來時,流川正抱著他,目中神情仍是悲傷無已,但又似在想著什麼事。仙道道:」流川——」流川伸一指抵住他嘴唇,道:」仙道,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手指放開,仙道心中若有所失,點了點頭,道:」我答應海南王替他效力十年,期間不得與湘、陵兩國官員私通,十年之後,他再不管我,我——我已經答應他了。」
流川渾身一震,喃喃道:」十年?」仙道捧住他一手放在自己唇邊,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流川,十年彈指即過,咱們先為國盡力,再續己私歡,不好麼?還是說,你怕我變心?」流川搖搖頭,過了良久,才道:」你非要如此?」仙道道:」不得不如此。」
流川知他倔強起來不下於己,他既已下定決心,自己無論如何是勸他不回的。又想他聰明無比,決心這麼做定是有他的理由,只是不便對自己說,掙扎再三,雖然心中萬分不捨,仍狠下心來道:」好,就十年。十年後你若再找借口,我不會手下容情。」
他心意決絕,一旦作了決定,起身便要離去,卻被仙道一把抓住。流川心撞小鹿,怦怦直跳,想:」難道他又捨不得,要留下我了麼?那就快開口啊,我不會拒絕的。」
仙道卻並不說話,拉著他走進一間宮殿。殿中紅燭高燒,煙橫霧斜,地上撒滿了一朵朵含苞欲放的紫金花,卻是一個宮女太監也無。
流川微感奇怪,道:」幹麼?」
仙道帶他來到床邊,拉開床簾,只見一張足可容三四人並臥的大床上,也撒了不少紫金花,襯得原先稍嫌樸素的床被添了一份高貴之氣。仙道對著流川左看右看,笑道:」你穿著咱們海南國的服飾,倒真像咱們海南國的人。」
流川聽出他弦外之音,若在平時,自是一拳上去,看他還敢不敢調笑自己。但今日離別在際,一想到往後的漫漫十年,實在是不寒而慄,聽了仙道的瘋話,只覺傷痛更甚,上前一把抱住他,道:」是哪裡人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總是你的,你也總是我的。」
仙道輕撫他背脊,默默抱了他半晌,道:」流川,我們早已成婚,就是沒入洞房,今兒個,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好不好?」
流川心裡越來越難受,只是點頭不語,怕一開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硬要留在他身邊,讓他為難。仙道假作沒有看到他的難受,強裝歡笑將他身上衣物一件件除去。流川一身黑衣,底下膚色卻是雪白,站在殿中,便似殿外素月流了滿天,湧了進來,倒把燭火壓了下去。
仙道情難自已,一把抱起他放在床上,順手放下鉤簾,遮住一床春光。
流川不久便意識半失。仙道在哭麼?還是在笑?他已經無力思索,只覺好似又回到了茫茫大海上,天地間只剩下自己和仙道兩人,隨著波濤上上下下,不知未來命運如何,只能緊緊摟著對方,相依為命。一片天昏地暗之中,隱隱聽到仙道嘶啞的聲音似乎在問:」痛麼?」他強忍呻吟,點了點頭,仙道附在他耳邊輕輕道:」楓,別忘了這痛,別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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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將昏迷的流川抱上早已準備好的小舟,囑咐越野道:」好生照顧他,等他醒來,你才可離開。」越野那日逞著性子跟上仙道,這次卻不多話,點點頭,撐舟離開。
仙道在河邊悄立半晌,直等流川的小舟再也無法看到了,才慢慢轉身回蓬萊宮。此時天將破曉,宮中歌舞早已撤下,仙道進了宮後便加快腳步,卻不去適才與流川歡愛的那間宮殿,而是直奔朝聖殿。
朝聖殿中一燭高燒,仙道走進去時,牧紳一正坐在案前批閱奏章,在他身旁為他磨墨的小太監卻已睡眼惺忪,半入夢鄉,全靠本能進行著手裡動作。
仙道笑道:」四哥真是明君,這時候還在為國操勞。父王地下有知,也必欣慰。」
牧紳一端起桌上茶喝了一口,道:」為兄天生的勞碌命,也沒辦法。七弟,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仙道打斷他道:」人各有志,請恕小弟不能為四哥分憂。」說著卻從懷中取出一疊紙來,道:」《天下》全書我已默寫在這裡,四哥,我要你對天立個誓:除非湘、陵兵攻海南,海南不得出兵去攻湘陵。」牧紳一見了《天下》原是眼睛一亮,聽了他後面的話卻又臉一沉,道:」你在要挾我?」仙道道:」不敢。不過答不答應在四哥,給不給書卻在我。」
牧紳一與他對視半晌,仙道目光溫和中帶著懾人的霸道,卻沉靜如水,絲毫不露內心想法。牧紳一歎了口氣,道:」我只答應不主動出擊湘北,不行麼?」仙道笑道:」人心都是得隴望蜀的,我怕四哥一旦攻下陵南,就捨不得比陵南大三倍的湘北了。」牧紳一微微冷笑:」你倒想的周到。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仙道不動。牧紳一隻得再發了個誓:」海南列代君主在上,牧紳一今日得《天下》一書,但除非日後湘陵攻打海南,海南絕不主動出兵湘陵,若違此誓,教我不得好死,海南四分五裂,被人滅國。」仙道知他向來言而有信,這誓又牽涉到海南,這才將《天下》交給了他,道:」四哥別怨小弟,小弟這也是為了四哥好。流川手中也有一本《天下》,他作戰才能,恕我斗膽說一句,只在四哥之上,不在四哥之下。我也是不願見海、湘兩國兵戎相見,鬥得兩敗俱傷,今日才讓四哥發了個毒誓。」
牧紳一思索著他的話,沉默了一陣,忽又道:」他來過了麼?」仙道點點頭:」當初我和四哥約好:只要見他一面,立刻便來領死。現在人我已經見過了,所以前來受死。」牧紳一歎氣道:」像你這樣的人才,真是可惜。七弟,望你莫怪為兄狠心。」仙道笑道:」四哥已是海南王了,為王者豈能只顧私情,不顧大義?易位而處,我也絕不容一個大好人才流落外邦。何況此次小弟幫敵在先,你說我』通敵叛國』,也無絲毫不當。」
牧紳一心中難過,他從小心雄萬夫,為了能引起父王重視,也為了海南稱霸天下,奔波勞碌,十幾歲時外貌看來便已似人近中年。仙道是他除父王外唯一佩服之人,也是唯一能向他吐露心事之人,現在卻不得不殺了他,一時間心灰意懶到極點,不再看他,道:」你要在何處自決?」仙道道:」便在我的養神殿吧。」牧紳一揮揮左手,又歎了口氣。
仙道回到養神殿,床上被褥尚溫,他抓起被子放在鼻端,嗅著流川所留的氣息,驀然見到床單上一灘灘血跡,想起適才自己和流川在上面顛鸞倒鳳,翻雲覆雨的情境,竟似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養神殿中腳步聲響,幾個太監走到他身邊,為首一人呈上一隻金盃。金盃熠熠生輝,杯中液體猩紅如血。那太監向他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說了,還請靈王在卯時之前上路。」
仙道接過金盃,道:」知道了,你們全出去吧。」那太監也不反對,帶著另幾人邁著小碎步出去了。養神殿中又只剩下仙道一人。
仙道持杯躺到床上,回憶起自遇到流川後的點點滴滴:巫雲灣雜耍攤旁那無意中的一吻;待潮台上他如何追著自己;鷲峰上他如何與自己聯手大戰北野、田崗;他中毒受傷,他如何不辭艱辛護送自己去豐玉;然後是火山、大海——無極宮的大戰,落崖——童山上的那段快樂時光——旱海迷津中的相依為命——以及那個到底沒實現的」歸隱」夢——然後他一仰頭,將杯中鴆酒全部喝了下去。渾身剎那間便如火燒,他心道:」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意識在逐漸離他而去,仙道喃喃念著:」流川,流川——」遠處金雞報曉,金盃也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