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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天下 (二十)若問生涯原是夢 作者:Ivia
    越野帶著流川翻山越嶺,繞過蓬萊宮所在的崤山,又往西走了二十餘里,天亮時分,到了另一座大山腳下。越野忽的停住腳步,道:」有人。」

    流川一路心情緊張,雙腳僵硬,往常不當回事的行程今日行來彷彿千山萬水,奔到山下已是微微氣喘,一心念著即將與仙道見面,於四周環境毫沒在意。聽越野鄭重說了後,才注意到山下的確有幾個著海南護衛服色的人正走來走去,彷彿正在守衛。

    流川壓低聲音問:」他們幹麼?」越野淒然道:」想是皇上來看他,這些人是來護駕的。」

    流川心頭一動,道:」仙道在山上?」越野點點頭,道:」既是皇上在,我們還是等一等吧。」流川心中呆呆地重複著:」也好,先等一等。」但一想到自己已等了十年,這十年中每一日是如何難熬,再也不願等待,抓了越野一臂,忽的提氣朝北邊奔去。

    北邊沒甚護衛,大樹茂密,地形險峻,他一手拖著越野,一路飛馳而上。跑到半山腰時,瞥見一群人擁著一人正往山下走,那人雖是一身便服,但步履間英氣畢露,瞧模樣依稀是當今海南王牧紳一。

    流川拉著越野往西疾走幾步,忽的身子一蹬,隱身在一棵大樹之間。這裡離牧紳一不到二十步距離,越野嚇得急屏呼吸,大氣不敢喘一口。流川卻無所謂似地看他們走下山。

    一待他們走遠,他一手托著越野往牧紳一下來的道上急奔。

    奔了約一盞茶功夫,便到了山頂。流川舉目四顧,山頂便似一個大平台,足可容幾百人站立,山頂三面視野開闊,北面俯瞰夜闌江,如一條銀帶般伸到天際,與從湘、陵過來的湘江和朝聖江一起匯入東海。山頂東面則另有一山,比此山更高,更陡,只因此山山頂與那山山腰間只有一丈不到空隙,從下往上望,還道兩山其實是一山。

    流川不見山頂有人,看看東首那座山,又看看越野,似問他是否還要上去。

    越野道:」不必上了,他就在這兒。」說著掙脫流川的手,逕自走向山頂北部一塊大圓石,跪下向它磕了三個頭。

    流川一心尋找仙道,初見山頂上有不少石頭,也沒留意,待見了越野的古怪舉動,也注意到那塊大圓石與眾不同,又光又滑,倒似是玉石。石前尚擺放著不少貢果,幾枝香燭未燒完,青煙隨風飄到他身邊,如泣如訴。

    流川便似被雷轟了一般,呆立不動,耳中卻清楚地聽到越野的話:」——他十多年前中了赤火龍的毒後,被人一掌把毒逼進全身經脈,櫻谷前輩替他解毒,但她半途不幸身亡,以至毒質留存在他奇經八脈之中。本來,這些毒被櫻谷前輩處理過了,留著也不礙事,誰知他在童山上又中人暗算,被人挑斷經脈。若真就此終身殘廢也罷了,偏生這時候跑出本《縱橫》來,能教他手足完好,武功大進,卻也教他隱伏的毒再發。他思前想後,想是不願在你面前示弱,還是練了《縱橫》。他本盼能與你守的幾日是幾日,哪知四國聯軍又突然攻打你們部落,他為你抗敵,到最後,仍是不忍你隨他共赴陰間,才使計回到海南,與你定下十年之約。他知你愛他極深,若以實情相告,你勢必不肯放他孤身一人去陰間,但十年一過,你習慣了湘王的職責和眾人對你的依賴,說不定,便不會再做傻事了——」

    越野淡淡述說往事,這些事他十年前從仙道口中得知時固是傷痛欲絕,不知哭了多少次,但長長的十年下來,當年的癡情也好,悲傷也好,畢竟淡泊了許多。這時他娓娓道來,心中只有一層淡淡的哀傷。

    他見流川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處,目中神色迷亂,彷彿受了什麼驚嚇似的,心中不禁同情,道:」流川,你別怪他,他實在是為你好。他愛你也是極深,你明白麼?」

    流川搖搖晃晃地走到大圓石前跪下,見圓石上簡簡單單地刻著」彰之墓」三字,顫聲道:」這又是他的計策,是麼?」越野道:」我也希望是,可惜不是。流川,你若真愛他——」

    流川突然放聲大叫,越野嚇了一跳,膝退幾步,驚惶道:」你——你要怎樣?」

    流川只覺胸中被千斤大石壓住了,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十年,他等了仙道十年,原來仙道早在十年前便死了,那他一個人忙忙碌碌,多活了十年,又為什麼?

    兩行清淚從他臉上流下,他喃喃道:」仙道彰,你究竟要我怎樣?為什麼我總追不上你?」

    越野見他一向平靜無波的清俊面龐此刻扭曲成一團,眼中神色淒苦到極點,忍不住也流下淚來,想要上前勸他幾句,忽見他眼中一亮,自語道:」不行,我說過十年後要帶你走,我說的話不能不算。」他」啪」的一掌推出,將仙道墳上的大圓石打落山頂,大圓石順著山坡一路滾下,他一隻左手如電,飛快地掘起原來大石下的乾泥,隨抓隨拋,頃刻間已挖了個深達半尺的小洞。

    越野駭道:」你瘋了,快住手!」上前拉他,流川右袖一甩,將他震出幾丈,摔倒在地。越野拔出長劍,一躍而起,叫道:」你要他死後仍不得太平麼?快住手,流川楓!」他見流川仍沒住手的意思,一咬牙,挺劍向流川背脊刺去。流川隨手將兩團乾泥擲出,一團砸在他握劍的手腕上,他把持不定,長劍脫手,另一團砸在他膻中穴上,使力恰倒好處,讓他暫時動彈不得,卻不會因此送命。

    越野半倒在地上,眼見流川身邊的泥堆逐漸增高,他一隻素白的手上早已鮮血淋漓,他也似全不知痛,仍在不斷挖掘。他先還叫了幾聲」住手」,後來也不知是氣力用盡了,還是被流川認真的樣子震住了,嘴唇微顫,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流川的動作忽的一停,緊接著他略略直起上身,抬高左掌,在空中一頓,又拍了下去。只聽喀喇喇幾聲響,流川拋出幾根木片,又從棺木中拖出一具白骨來。

    若說先前他還有甚疑問的話,見到了這具白骨,他也全明白了。這具白骨和世上的任何一具白骨無甚兩樣,但他一見之下便明白了:這是仙道,是和他有過十年之約的仙道。

    流川將白骨抱在懷中,一瞬之間,心腸俱斷,眼淚撲簌簌地滾出眼眶,一串串落在白骨的臉上,看上去,好像白骨也在流淚。

    流川坐在地上,讓他躺在自己懷裡,伸手替他抹去眼淚,淚水沾了他手上鮮血,塗了他一臉嫣紅。流川將左頰貼上他右頰摩挲,道:」我說十年後無論你有什麼借口,我也不會放手,我說話算話吧?」越野驚駭無比,想難道他傷心太過,以致瘋了?流川臉上神情溫柔無比,如夢如幻地問他:」這十年來,你過得好麼?可想我麼?我可想死你了。」說著再也不可抑制,低頭朝他臉上曾是嘴的地方吻去。沒有回應,但他不肯放鬆,再也不肯放鬆。

    忽聽一人道:」什麼人?竟敢大膽跑來毀靈王墳墓,是活膩了麼?」越野轉眼看去,不由得暗暗叫苦。適才下山的牧王一夥,不知何時又重返而上,喝罵的那人正是清田信長。

    原來牧紳一本已率眾下山,走到半路上,卻聽山頂傳來一陣悲嚎,如野獸臨死前的慘叫一般,眾人聽後都是一驚。他恐仙道彰墓地有變,讓清田帶頭先上,自己和武籐等人隨後跟上。

    他在後聽到清田的話,心中一驚非同小可,搶上幾步,來到山頂,只見適才還威風凜凜喝罵的清田似被什麼嚇住了,張口結舌地呆站在一旁。越野和剛貢上去的果子、香燭等一起躺在地上。仙道墓穴已為人掘了,一個白衣人正抱著一具白骨坐在地上。他臉色雪白,更襯得嘴角旁鮮血紅如滴血,美極艷極,一雙眼睛卻如兩潭死水,波瀾不驚。

    牧紳一十多年前曾在海船上見過流川一面,這時一見之下便即認出。他只瞧了幾眼,便猜知了前後原委,心中不自禁地為他難過,但哀戚之情一閃而過,緊接著想:」流川武功高強,無人可及,天幸他自己跑來海南,若能趁他失魂落魄之時擒住他,便可以他的性命來要挾湘北。如若湘北派人來海南救他,便是主動攻伐我海南了,我便可領兵進攻湘陵,為海南建下不世之勳。」

    想到這,他沖武籐低聲道:」去調一千弓箭手來,把那人也叫來。」武籐領命下山。牧紳一雙手不經意地往兩旁一揮,他身邊侍衛從兩翼散開,只是忌憚流川武功了得,不敢過於逼近。

    牧紳一道:」湘王大駕光臨海南,真是海南之榮。只不知湘王幹麼來此破壞我七弟墳墓,又掘他屍骨,讓他入土之後仍要重見天光?如果說海南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儘管衝我來好了,又何必欺負一個已死之人?」他說得義正言辭,慷慨激昂,流川卻半句也沒聽進。他已如約見到了仙道,心中再無所求,只覺渾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心中一個勁兒地道:」我也快死了吧,我也快死了吧。」

    牧紳一見他毫無反應,心中一喜,忽聽山下一個少女聲音喊道:」父王,父王,你不可傷了流川!」一人如飛奔上山頂,撲入牧紳一懷中,正是康樂公主牧鑲玉。

    原來牧鑲玉自和流、越二人分手後,一路回去紫金花都,碰到正帶人尋他的神宗一郎。她知神是她父親身邊第一得力人手,又跟隨她父親最久,忍不住向他詢問靈王彰情況。神被纏不過,又想這事她便知道了又能怎樣?便告訴她,靈王十年前如何為流川」美色」所惑,自甘墮落,通敵叛國,但終於自知罪孽深重,於海南退兵陵南後回國伏法,依他生前遺願,死後埋在夕山上。

    牧鑲玉聽說靈王已死,嚇了一跳,又想越野帶流川去見仙道,莫非就是去見他的墳墓?她雖與流川相處時刻無多,但已深明他的性子:深情偏激,一往無悔。她怕流川得知仙道已死後,立即便要自殺殉情,忙催馬趕往夕山。

    神一來身為她下屬,不便強行勒令她回宮;二來知牧紳一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夕山上拜祭仙道之墳,那兒好手如雲,必可保得她周全,便也不阻攔,帶著御林軍同赴夕山。

    剛至山腳,便遇上回宮調軍的武籐,三言兩語,牧鑲玉已知父親要對流川不利,一邊嚷著」不可」,一邊衝上去見牧紳一。

    牧紳一突然見到她也是一驚,又見她著男兒打扮,假意生氣道:」玉兒,你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頑皮?堂堂的海南公主,這副樣子成何體統?你先站到一邊,父王有要事處理。」他回頭見神帶著大隊御林軍趕到,心下一鬆,沖流川道,」流川,你既無話可說,我可要用強留你了,到時,也要叫湘北來評評這番道理。」手一揮,清田帶著眾人從兩側堵住了流川去路。

    越野心道:」仙道已經死了,決不能讓他最後的心願也化為泡影,我今日好歹要保住流川。」當下朗聲道:」皇上,你既自稱』我』,又直呼流川之姓,行事便也該依武林規矩,單打獨鬥,這般以多欺少,是什麼道理?」

    牧紳一性格豪爽,平易近人,平日除了在朝堂之上,一向不忌諱稱呼,這時被越野抓到空子一說,先是一愣,隨即道:」他挖我七弟墳墓在先,和這般小人有什麼江湖道義可講?何況我又不是要殺他,只不過想擒住他問個是非。」

    牧鑲玉見流川毫無反應,只是時不時緊一緊手中白骨,心下大急,顧不得父親生氣,搶著道:」父王,流川又沒有惡意,他是太想念七叔了,這才——這才挖棺,你就別難為他了吧。」

    牧紳一怒道:」什麼時候輪到你插嘴了?神,去請流川過來。」神答應一聲,從身旁一人手中接過一把弓箭,彎弓搭箭,嗖嗖嗖三箭連珠射向流川。他久聞流川武功高強,這三箭也不是要他性命,只是從他耳邊擦過,要試試他的武功。

    流川不閃不避,只在最後一箭飛來時突然打了個寒戰,箭在他左肩上劃了道不淺的血痕,血落到白骨身上,流川一皺眉,替他拂去血跡。

    牧紳一與神交換了下眼色,神對準流川左肩,正要一箭射去,牧鑲玉忽的跑到流川身前,替他擋住。神吃了一驚,停箭不發,看了看牧。牧紳一沒料到自己女兒幾次三番吃裡爬外,大怒道:」玉兒,你幹什麼?快回來。」向身旁道:」你們去抓她回來。」

    牧鑲玉拔出飲血劍,在身前劃了個圈子,來抓她的人均畏懼此劍鋒利,往後一躍。牧鑲玉返身推了推流川,急道:」這當口你發什麼呆?父王要抓你呢,快走吧。」流川抬頭茫然看了她一眼,似是沒聽懂她的話,又俯身去摩挲那具白骨,彷彿只有如此才得安心似的。

    牧鑲玉見他忽然露出孩子氣的神情,又是悲傷害怕,又是依戀地靠著那具白骨,心頭一痛,也不忍說他什麼。

    忽聽牧紳一道:」玉兒,父王只是要抓住這人問個道理,又不是要傷他,你別胡鬧,快回來。」牧鑲玉搖頭道:」你當我不知麼?他是湘王,奇貨可居,你想抓了他要挾湘北。父王,咱們海南這些年國泰民安,過的好好的,你幹麼非得又去侵略別國?大家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不好麼?」

    牧紳一的用心被女兒拆穿,惱羞成怒,冷笑道:」想不到我牧紳一養虎為患,到頭來被自己的女兒咬了一口。玉兒,你再不回來,從今後,就不再是我女兒,聽見了沒?」牧鑲玉自幼得父親寵愛,平時她再胡鬧,牧重話也捨不得說她一句,今日忽而這般疾言厲色地對她,更要和她斷絕父女關係,她一怔之後,突然張口大哭起來。

    牧紳一被她哭得心煩意亂,他雖是一代梟雄,但在寵愛女兒這點上和天下間其他父親並無不同。他子女雖多,對牧鑲玉卻特別偏愛,嘴上說的狠,若真要他與她斷絕關係,可也狠不下心來,但當此千載難逢的良機,又實在不捨就此放了流川,一時彷徨無策。

    神心中暗暗好笑,勸牧鑲玉道:」皇上不過一時氣話,又不是當真,公主何必傷心?皇上平日何等寵愛公主,公主都忘了麼?今日公主為了個外人,這樣牴觸皇上,不令皇上傷心麼?」

    牧鑲玉一口悶氣正沒地方發作,見神跳出來數落她,一跺腳,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道:」要你管我,君無戲言,怎麼會是』一時氣話』?父王不要我了,我本是個不足輕重的,哪比得上皇權、地位?我知你們早看著我討厭,今日不過尋個因頭除了我。好,我也不想活了,待我死了,你們再為所欲為吧。」橫持飲血劍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她想施苦肉計博得牧紳一回心轉意,可惜演得太過,牧紳一素知她不是這麼輕易就抹脖子的人,又見她說話時眼睛亂轉,暗藏狡黠之色,知她作假,只抱胸看著她不動。

    牧鑲玉見此計不成,果然不捨抹脖子,將劍往地上一扔,雙膝下跪,乞求道:」父王,好父王,天下最最好的父王,你就放他走吧,以後女兒什麼事都聽你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好不好麼?」牧紳一強做兇惡道:」你不是要抹脖子麼?怎的又不抹了?」牧鑲玉笑道:」兒臣是什麼人?豈會效那無知無識的小民所為,動不動便抹脖子自盡?剛才不過試試父王。父王果然英明,一看便知是計。」牧紳一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既讚我英明,我更不能為了小女兒求情,就改了主張。」

    牧鑲玉察言觀色,見牧紳一臉上神色已和,更加大膽,耍賴著要他放過流川。牧紳一忍不住道:」你又不識得流川,幹麼一意維護他?」牧鑲玉叫道:」誰說不識?他不久前才救過兒臣一命。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何況兒臣所受豈止滴水之恩?兒臣便不思報答,咱父女倆可也不能恩將仇報啊,若讓天下豪傑之士得知了,豈不齒寒?將來誰還願來海南為父王效力?」

    牧紳一動容道:」他救過你?」牧鑲玉點頭如搗蒜,道:」當時五十多人將我圍在中間,那見鬼的御林軍又不知在哪兒,」說著向神狠狠瞪了一眼,」兒臣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擋不住人多,一個壞女人還說要割了兒臣的頭拿去各國炫耀,好讓人知道牧紳一雖廣有四海,卻連自己的女兒也保不住。正在危急之際,流川從天而降,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保全了兒臣性命不算,更保全了父王尊嚴。父王明鑒,他可殺不得啊。」

    牧紳一將信將疑,瞧她說不了幾句便往流川那兒看一眼,目光中又是憐惜又是愛戀,深情款款,她自己也許尚未察覺,旁人卻是一見即明,心中不禁暗暗吃驚,道:」玉兒,你可別像你七叔一般糊塗。」

    牧鑲玉先是一愣,見他看著流川,當即明白他所指,滿臉漲得通紅,道:」虧父王剛才還責備兒臣頑皮呢,自己越大越沒正經,兒臣不讓你殺他,可全是為了你好。」牧紳一道:」怎麼講?」牧鑲玉道:」父王,你是海南的王,他是湘北的王。他來咱們海南做客,父王理當盡地主之誼;但父王卻要趁人之危,將他囚住,你想,天下人會怎麼說?他們多半會說,海南王畏懼湘北王,才出此奸計囚住他。父王,你雄才偉略,別說區區一個湘北王,便是海南列代君主,也是遠為不及,怎能因一時失策,就背上這等污名?兒臣為父王聲名考慮,才大膽直諫,還望父王三思。」

    牧紳一心道:」若事事講求光明正大,我焉能有今天?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只知胡說八道。」但牧鑲玉的話聽來的確冠冕堂皇,牧身邊不少人已在暗暗點頭。牧紳一又見女兒一臉堅決,也怕自己一意孤行下,她真會做出什麼傻事,想流川這副樣子,抓他何難?暫且放了他,待過會兒再派人來抓他。只要事情做的乾淨,牧鑲玉便未必知道是自己幹的。

    想到這,點頭道:」你這幾句話說的倒有幾分道理,既然這樣,我今日便放了他吧。流川,你將我七弟屍骨放還,快快走吧。」牧鑲玉心中大喜,但見了流川後又心裡難過,道:」父王,你就讓他再看看——再看看七叔吧,他可是等了十年了啊。」話未說完,眼淚已經落下。

    牧紳一一皺眉,正要說什麼,忽聽山腰一個聲音叫道:」流川楓在這裡麼?誰也不准動他,這個人留給我來殺。」

    聲音來的好快,一句話說完,眾人眼前一花,已多了個青衫人。那人身形瘦高,面頰下陷,臉孔原也算清秀,但雙目處一片黑黃,竟似被香熏得瞎了,給整張臉帶來三分鬼氣。

    牧鑲玉從未見過此人,但見他向牧微微行禮,道他也是自己父親手下,臉一沉,道:」放肆,父王已下令赦免了流川,誰准你在這兒胡言亂語?快退到一邊。」說著飲血劍在空中一揮。

    那人略略側頭,笑道:」是康樂公主麼?」牧鑲玉奇道:」你不是瞎了麼?怎認得我?」那人道:」我不認得你,我只認得你手中的劍,我知皇上把它給了你,所以猜到你是康樂公主。」

    牧鑲玉道:」這倒奇了,我不過揮了揮劍,你就能聽出它是把什麼劍?」那人已不耐煩與她多說,道:」這是自然。你讓開,我要殺了流川楓。」

    牧鑲玉不悅道:」你說什麼?」忽覺雙手腕一緊,已被那人抓住,耳聽牧紳一驚惶地道:」澤北先生,手下留情。」自己已連人帶劍摔了出去。她料來這下會摔得極慘,哪知居然雙腳著地,穩穩當當地落下,且落下處正在牧紳一身旁。她又驚又怕,已知這瞎子武功非同小可,問牧紳一道:」父王,這人是誰?」牧紳一道:」他便是這把劍以前的主人,澤北榮治。」

    澤北來到流川面前,右手一指,道:」流川,十年前我敗在你和仙道手下,這十年來我為了練功勝過你們,以香自熏雙眼,已體會到了武學的至高境界。今日,便讓我們作個了斷吧。」

    流川原本對四週一切迷迷糊糊,他自甘沉浸,也不願醒來,但這時似乎也感受到了澤北身上凌冽的殺氣,眼神逐漸清明,終於定在澤北臉上,道:」澤北榮治?」

    澤北點點頭,道:」動手吧。」以手作劍,發出一聲淒厲的破空之聲,直刺流川脖頸。流川抱著仙道著地平滑出兩尺,站了起來。眾人既震驚於澤北手劍的威力,又駭服於流川這一手輕功,情不自禁」哦」了一聲,吸口冷氣。

    澤北也不追擊,道:」你放下手裡東西,我們正正式式地比一場。流川,你不會讓我這十年白過吧?」流川看看周圍,他絕不捨將仙道屍骨放手,怕別人來搶奪,但也知自己抱著他無法與澤北交手,怕他傷在澤北手下。一瞥眼,見到東首陡峭的山峰,心中有了主意,道:」等我一下。」身形晃了幾晃,已消失在東首山上。

    牧紳一向上望了望雲霧繚繞的山峰,心中暗自駭異:」依他這身輕功,我便有一兩千人馬在身旁,又怎擒得他住?」

    思慮間,白影一晃,流川已回到眼前。

    澤北道:」我自毀雙目,苦心練功,為的就是打敗你。今日這場比賽,不僅是賭勝負,也是決生死。你有什麼心願,先說了吧。」流川道:」找個沒人的地方,把我和仙道合葬一處。」澤北點點頭,道:」知道了。」流川問:」你呢?」澤北道:」我若輸了,望你能將你的武學燒成灰來祭我,讓我在陰間也好參詳參詳。」

    流川一點頭,不再多話,右袖忽的對準澤北面門點出,不待招數使老,袖子旁擊,又掃他眉角絲竹空,澤北手腳不動,身子平平移開三寸,流川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近前,右袖輕柔反繞,勾他脖子。這一下從至剛至猛的招數忽變作至陰至柔的招數,已是武學最高境界,當年澤北便因對付不了這招,以致被流川奪了飲血劍,一敗塗地。

    今日流川故技重施,袖子堪堪繞到澤北頸上,忽覺一股至陰之氣傳來,以他此時內功,震古爍今,當時已少有敵手,但仍經不起這股陰氣一逼,忙撤袖護身。他知澤北會趁此時攻擊,身子不退,左手以掌作劍,向他頭胸連劈三下,佔得先手。澤北突然雙腳分開往地上一坐,兩手環住流川雙腿,張口往他右膝咬去。流川一驚,左臂肘屈,以肘尖撞他頂門百會穴,澤北雙手運力,將流川從自己頭頂甩過,他自己借力前翻,一個筋頭後站了起來。

    二人交手數招,於對方的武學進境都暗自佩服。流川自學了《縱橫》後,內力強勁,招數亦靈活許多,漸漸的,與人比武時只是依著當時的形勢作出攻守反應,不再拘泥於固定的一招一式,卻也是將天下的武學融為一體。

    澤北雙目盲後,不再被眼前假象所迷,全靠耳力和感覺應招。他曾與堂本及師兄深津、河田等多次試招,初時被他們打得鼻青眼腫,漸漸的,聽出虛招與實招的細微差別來。如河田使童子拜觀音時,雙手一合,向他拜倒,身子趁勢俯衝,二掌掌尖擊他臍中,這招若虛,來勢便略緩,風聲也較輕;相反,這招若實,來勢便勁急,風聲也較響,同時伴雙足上輕微爆裂聲,因使勁實了,足上用力之故。他既將此一一聽了明白,便撇開原有招數,光就敵人攻擊己的部位和力道,一一擬就對付之法,也是掙脫了武學中硬分派別和招數的固囿,達到了」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境界。

    流川數年前與他對敵時覺他出招奇快,招招之間連綿不斷,招數固然精妙絕倫,氣勢也是凌厲無匹。這次與他交手時,只覺他反應奇怪,也可說極慢,也可說極快。說他極慢,因他每次總等到招數遞到他近前幾寸時才有動作;說他極快,因他一旦有了動作,總能立即躲開攻擊,並還遞招數,躲是躲的匪夷所思,攻也是攻的異想天開。

    旁觀眾人不少是海南武學名家,見多識廣的,但一生之中也從沒見過如二人這般打法,時而好似精奧無比,時而又好似兒童戲耍。二人鬥了半日,連一聲喝彩也無。

    忽見澤北躍開數尺,一跪到地,接著雙手撐地,兩腳凌空亂踢,流川一愣之間,他已整個俯面倒在地上,四肢亂抽,口中咿呀出聲,好似小孩子鬧彆扭時倒在地上耍賴。不少與山王不和的人氏在旁訕笑出聲,牧紳一也感臉上無光,想堂堂海南的高手,怎能使出這種無賴招數?牧鑲玉卻看得有趣,笑出聲來。

    忽見澤北如一塊大石般縮成一團,朝流川撞去,眾人見了想笑,卻又笑不出,只覺他模樣詭異。流川見他竟以自己最重要的頂心來撞自己肋骨,也琢磨不透,只覺他招數越來越怪,想要側身避過,低頭直衝的澤北忽的一抬頭,將適才倒在地上時含在嘴裡的一塊石子向流川右眼射去,方向精準,流川出其不意,也虧他反應靈敏,知道躲不過,頭微微一轉,避開眼睛,以嘴對石,張口將石咬住。這一下他雖未受重傷,滿口牙齒卻也被撞得劇痛,想到石頭上還沾著澤北的唾液,登覺噁心無比,」撲」的一口吐出,將澤北吐來的第二塊石頭撞開。澤北怪招源源不絕,繼口吐石子後,蜷曲成一團的身子突然伸開,向流川抱去,流川正應付他的石子,也沒料到他敢大開空門,竟被他抱個滿懷。忽覺澤北四肢用力,竟要擠碎他骨頭,他心中大怒,內力運處,將他彈出。

    澤北一聲怪叫,飛了出去,流川忽然動了殺機,如一隻大雁般凌空追擊,要將澤北立斃掌底。澤北在空中閃電般脫下自己外衣向流川扔去,流川掌風到處,澤北的外衣震成碎片,但這麼頓了一頓,澤北已然落地,只見他手腳並運,將身上衣物鞋襪一一脫下朝流川扔去,轉眼便脫了個精光。

    流川一一閃避,忽見澤北又衝了過來,他左手成鉤,去掏澤北心窩,澤北身子微側,送上自己右手。流川不知他何意,只聽」喀嚓」一聲,澤北右腕已斷,但他以一隻右腕阻住了流川雷霆萬鈞般的一擊,左手輕揮,從最不可思議的方位電閃而至,抓住了流川背心心腧穴,只要他內力一送,流川立斃當場。

    眾人雖瞧得莫名其妙,這時也知是澤北勝了,流川命懸他手,一時之間,山頂上一片寂靜。流川心中忽感一陣輕鬆,微微笑道:」我輸了,殺了我吧。」

    澤北渾身一顫,道:」你——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流川道:」是我輸了,你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澤北臉上一片茫然,他數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忘打敗流川和仙道,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甚至不惜以香自熏雙目,放棄了數不清的歡笑和玩樂,這時宿願得償,終於打敗了流川,心中卻也不知是歡喜還是哀傷。

    人人眼睛都盯在他臉上,他呆站了半晌,忽的放開流川,大笑起來:」不錯,這場比賽是我贏了,我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的武功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牧鑲玉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直到澤北放了流川,她才鬆了口氣,對他也大生好感。這時見他開心得發狂,一步步走向懸崖,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心前面。」旁邊也有不少人喊:」小心懸崖!」」快止步,前面是懸崖!」——

    澤北恍若不聞,有兩人上前拉他,被他揮手震開,突然身子如箭離弦般向前衝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入懸崖。良久,他的大笑聲及那句」我是天下第一」,仍迴盪在眾人耳畔。

    流川靜望澤北落崖,不言也不動,直等那句」我是天下第一」再也聽不到了,才轉身對牧紳一道:」仙道是你殺的?」牧紳一心中一凜,尚未回答,旁邊一名護衛已大聲道:」流川,難得皇上網開一面,你快快下山回湘北吧,別在這兒多囉嗦了。仙道彰通敵叛國,死有餘辜——」

    神正想叫他住嘴,忽覺身旁一陣輕風掠過,流川仍站在原地,再看那名多嘴的護衛,已倒在地上,右頰上中了一掌,臉孔變形,腦漿從碎裂的腦骨中流出,必死無疑。

    那名護衛就站在牧紳一附近,神、清田等諸多高手在側,居然仍讓流川不費吹灰之力地闖進來殺了他,那麼他要取牧紳一的命,也是易如反掌了。海南眾人無不心中大驚,神一聲令下,御林軍排成人牆,將牧父女擋在身後。眾人屏息靜氣,眼前敵人雖只流川一人,他們卻絲毫不敢大意。

    流川自見仙道白骨後原已萬念俱灰,不想活了,但被澤北拉回神思,打了一架,又親見澤北跳崖身亡,忽然悲憤難以復加,只覺這一切都是荒唐之極,冥冥之中,根本就沒有什麼天意。他本就性情偏激,這時滿腔怨憤,手上又染了血,再也控制不住,見一個海南人過來抓他,當即送了他一掌,緊接著跳入海南人眾中,一陣大殺。身形過處,血肉橫飛。

    海南眾人登時亂了套,神叫道:」清田,你先送皇上和康樂公主回去,從宮中調大軍過來,快!」

    清田右臂被流川抓了一把,五條爪印,痛得他一咧嘴,不敢多呆,送牧父女倆回去。牧鑲玉驚的呆住了,不肯走,被清田點了穴道,扛在肩頭飛奔離去。

    流川也不阻攔,只是微微冷笑。神道:」流川,靈王是自己自盡的,與我們無關。海南是他母國,還望你手下留情。」流川道:」就因是他母國,我才要殺。他一個人在陰間可有多寂寞,他放不下你們,你們就該下去陪他。」神一驚,瞧他眼神,表面平靜,內中狂亂,知道此人已不可理喻,只盼清田快調大軍過來。

    此時山頂已是一片血泊,流川自己身上也受了幾處劍傷,忽聽東首山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阿彌陀佛,流川,快住手!」

    流川一瞥眼,也沒瞧見那人是誰,卻先瞧見了他手中抱的一具白骨,流川又驚又怒,大聲道:」放下他!」

    那人不答他話,抱著白骨轉身便走。流川當即扔下海南諸人,向那人追去。海南諸人巴不得他快走,哪裡還敢追上前去,面面相覷了一陣後,拖死帶傷,趕忙向山下逃走。

    流川腳下飛快,一路追著前面那人,哪知那人輕功似不在他之下,他奮力急追,也拉不近半寸距離。他心中狂怒,又怕那人對仙道屍骨不利,不敢放暗器打他。二人一跑一追,過了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好幾座大山,似已遠離紫金花都,前面那人才放緩腳步。

    這時陽光普照,流川已瞧清那人身穿袈裟,頭頂光光,後背微馱,似是個年老和尚。

    那和尚跑進一個深谷,荒蕪人煙的谷中竟有幾間小小的茅屋,和尚一閃身,進了其中一間。

    流川防他佈置下什麼機關,在茅屋前站定不動。只過了片刻,那和尚又折返出來,只是手中已沒了仙道屍骨。和尚向流川一合十,微微笑道:」流川師侄,還認得老衲麼?」

    流川聽他叫他」師侄」,心中微微一動,凝神細看,登時認出面前的和尚不是旁人,卻是他大師伯那迦葉。那迦葉十多年來容貌無甚大變,只是略顯蒼老。流川想起十年前他出題考較仙道時的情景,已是恍如隔世,忍不住眼眶一紅,隨即沉聲道:」大師伯,你搶他做什麼?把他還給我。」

    那迦葉道:」老衲要先向師侄討個人情。」流川沉吟了半晌,道:」你要我放過那些海南人?」那迦葉道:」我佛慈悲,老衲不但要你放過海南那干人,從今往後,也不想再看到你妄開殺戒。」

    流川冷笑道:」我愛怎樣便怎樣,你憑什麼管我?你不肯把他還我,我便搶不回來麼?」雙腿一蹬一縮,就要從那迦葉頭頂掠過,那迦葉腳尖點地,身子後退,搶在流川前面攔住他去路。這時茅屋中隱隱有煙霧騰出,流川一轉念,忽然變了臉色,顫聲道:」你把他——你把他——」那迦葉目中似乎充滿憐憫,道:」流川,你也是慧人,怎的不明白』有生者不諱其死,有國者不諱其亡』的道理呢?是人誰無一死?順達天命而已。一切自有緣法,又何必強求?」

    流川見茅屋內白煙越來越濃,心痛如絞,也沒聽那迦葉說什麼,腳尖一用力,側身又往裡沖,他胸前門戶大開,但他下定決心:拼著受那迦葉一掌,也是不肯後退。但這次那迦葉卻並未阻攔,任他衝進茅屋。

    流川本料那迦葉在茅屋中焚燒仙道屍骨,這才不惜一切搶進阻攔,但到了屋中一看,那迦葉焚燒的,不過是一堆柴草,仙道的屍骨好端端地放在一旁的蓆子上。他一把將仙道抱在懷中,這才放心,轉頭看著那迦葉,不明他用意。

    那迦葉道:」你以為火裡燒的是仙道,可火裡燒的不過是柴草。你以為仙道已死,可死的當真是仙道麼?在老衲眼中,卻不過是一具皮囊而已。」流川如被雷擊,呆呆道:」仙道沒死麼?」那迦葉道:」他是死了,也是沒死。若你以為他死了,他便是死了,你以為他活著,他便是活著。」流川心中一團亂麻,和仙道分手時的點點滴滴在腦中紛擁而過,他心道:」我們說好同生共死,他為何臨時變卦?如果說他捨不得我死,便該讓我徹底忘了他,免得我活著受罪,可他那晚為什麼要和我洞房?還要我別忘了他帶來的痛苦,別忘了他?若他捨不得我離開他,不甘心我忘了他,就該帶我一起走啊。難道說,他是怕一旦我們死了,就誰也記不得誰了,即使轉世投胎,也是相逢陌路,所以才要我活著,活著記住他麼?仙道,仙道,你到底為什麼?」

    那迦葉見他眼發異光,似是經歷著極大的苦惱,知道此時正當緊要關頭,他若能從此想通,自是最好不過;如若不能,今後這世上,還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中。因此也是心情緊張,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便在這時,門外忽然走進一個人來,那人一邊走一邊嚷熱,見了屋中情景卻一愣,隨即大叫起來:」狐狸,你怎麼在這兒?」流川心中反覆想:」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是要我活著記住他麼?是捨不得我死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聽到進來之人叫他狐狸,恍惚中抬頭,覺得面前的和尚極為眼熟,似在哪裡見過,看他一臉興奮,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道:」櫻木?」那人點點頭,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道:」虧你還記得我,我以為過了這麼多年,你早把我忘了呢。怎麼樣?想不到我會出家吧?你抱著具死人骨頭幹麼?——喂,狐狸,狐狸,你怎麼了?」

    流川一日之間情緒大起大落,和澤北一戰耗力不小,之後一場大殺,他雖未受甚重傷,卻也流了不少血,早已筋疲力盡,只是在苦苦支撐而已,被櫻木在肩頭一拍,竟然站立不穩,一下子昏了過去,倒把櫻木嚇了一跳,看看流川,又看看那迦葉,盼他解答。

    那迦葉歎了口氣,道:」這孩子,癡念太深,恐怕不是一時半刻所能化解的,你先扶他進房,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吧。他也該休息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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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櫻木為了保護流川受了重傷,眾人為他停留星星關,哪知他傷勢剛有起色,便看到煙花江畔仙流二人相依相偎的情狀。他心中氣苦無比,回房後怎樣也睡不著,便用言語支開了照顧他的晴子,獨自出門。

    他精神恍惚,身子又差,走不了多久,便在一個林子裡昏倒了。醒來時,遇到因說法路經此地的那迦葉,櫻木吐露了幾句心中苦水,那迦葉好意相勸,他卻以為他嘲諷自己,胡亂與他動手,又昏了過去。接連幾次,他心灰意懶,想自己回去後勢必又要見到流川,他是決不會向他表白,自取其辱的;可若就此看著他與仙道二人雙宿雙飛,直比挖了他的心更讓他難受,便要求那迦葉收他為徒,出家作個小和尚,從此跟著他雲遊,再不過問世事。那迦葉勸他幾次不聽,便為他剃度,只在頭上留了一寸頭髮,也是他猜他只是一時興起,日後終必後悔,是以才留了那麼一寸頭髮,以示」塵緣未盡」。哪知櫻木一跟會跟了他十年。

    這十年中,櫻木跟著那迦葉四處奔波,於佛學之道也就罷了,武功卻是大有長進。因那迦葉是安西大師兄,他便稱他為大師父。二人相依為命,若說親若父子,也不誇大。

    不久前,那迦葉練功時走了火,二人便在深谷中搭廬居住,櫻木將所有活攬在自己身上,讓他好好修養。那迦葉一日好似一日,這一日他在林中練功,無意中遇到逃來此處的金銀雙燕,聽了他們的對話,猜是流川到了此處,遂瞞著櫻木出去尋找流川。他在海南住了不少時間,於紫金花都週遭地形頗為熟悉,他又是出家人,別人對他少有防備,平時談話之間他已隱隱得知有位海南王子埋於夕山上之事,因此直奔夕山,找到了流川。

    櫻木突然在深谷中重見流川,一時只疑身在夢中,後來聽那迦葉說了仙流之事,心中不自禁地為流川難過,但難過歸難過,他可不會讓流川就此消沉下去。

    離他重遇流川之日已有五天,他採了一籃子草藥,急匆匆地回去茅屋,深谷中難得見到陽光,但他卻覺身邊特別亮堂,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心中不斷告訴自己:」別急,別急,狐狸現在身子還弱,經不起刺激,我若現在告訴他我喜歡他,他興奮之下沒準又要犯病,所以還是過一段日子,等他身體好一點,再說也不遲。反正仙道已經死了,以後有的是時間。」至於十年前病榻上他已經向流川表白過之事,當時他燒得糊里糊塗,早被他忘得一乾二淨。

    他滿心喜氣,回到茅屋前卻吃了一驚。面前熊熊燃著一盆火,正在焚燒仙道的白骨,火前,流川盤腿而坐,那迦葉運手如刀,正將他的滿頭秀髮一一剃落。櫻木如遭雷擊,一時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那迦葉將流川的頭髮全部剃去,又在他頭上燒下香疤,才跳了起來,喃喃道:」不行,不行,你這狐狸怎麼看也不像佛門弟子,我不准你學我,聽到沒?我已決定還俗了,你——你也不准出家。」他聲輕如蟻,流川自然沒聽到他說什麼,他抖落身上青絲,將熄滅的火盆中的灰燼裝進了一個藍色錦囊,然後萬分珍重地將錦囊掛在脖子上,微微一笑。櫻木看著他的笑容,竟是不忍上前抓住他質問。

    直等流川進了茅屋,他仍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那迦葉瞥見他的身影,走過來道:」我費盡唇舌也勸他不動,他說若要他答應今後再不殺一人,便要給他剃度。唉,他既一心向佛,我便只好成全了他。」

    「一心向佛?」櫻木苦笑,心道,」狐狸啊狐狸,你總是罵我白癡,其實自己才是個最大的白癡。你為什麼出家當我不知道麼?什麼一心向佛,你是要杜絕了我的念頭,好讓仙道放心,對吧?白癡,你這個大白癡,他這麼對你,你卻還——」他不願在那迦葉面前流淚,伸袖抹了抹眼淚,含糊說了句」採藥」,匆匆離開那迦葉身邊。

    流川在茅屋中看見他走遠,彷彿又回到了童山上,那時他和仙道新婚不久,仙道還受著傷,卻仍不老實,明知他喜歡睡覺,卻還總愛在一清早把他吵醒,然後又裝得可憐兮兮地向他賠不是,仙道說過,他妒忌櫻木,因為他比他早認識自己,又和自己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他們結拜時發的鬼誓也讓他難受。

    深谷中起霧了麼?流川眼前一片模糊,記得那天童山上也有霧。一瞬間,彷彿仙道又出現在他身邊,摟著他,在他耳邊輕輕道:」是啊,我真妒忌他,流川,若是老天讓我和你在一起這麼長時間,我真不知要怎麼感激他呢。我總覺得,我們在一起不會很久。」

    「仙道,仙道——」流川輕輕撫摸著胸前的藍色錦囊,閉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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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晨起,櫻木決定忘了昨日的不愉快,反正出家又不是死掉,他既然能還俗,流川也一定能,說到底,他可是天才,沒有什麼事是天才做不到的。但他卻哪裡也找不到流川,跑去問那迦葉時,他道:」他走了。」

    櫻木一呆,問:」走了?走哪兒了?」那迦葉道:」天地這麼大,能去的地方也多。他沒說,我也沒問。」

    櫻木呆站半晌,那迦葉本料他要大鬧不依,但他卻一聲不吭,之後又如平日般去練功幹活。那迦葉心中奇怪,卻也不便直接詢問。

    忽忽數日,那迦葉的內傷已然痊癒。又是一日清晨,他在桌邊等櫻木一起吃飯等了良久,仍不見他現身,心知不妙,回到他所住的茅屋一瞧,果然已經人去屋空,只有一張便條,夾在枕底。

    他拿出便條,見上面草草寫道:」狐狸一個人闖蕩江湖我不放心,我去偷偷保護他。大師父保重。」

    他知此事自己阻止不了,又想那兩個孩子一般的固執癡傻,認準了便不放手,恐怕到死也難有圓滿結局,但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又能如何?

    他與櫻木相處十年,此時突然分手,忍不住流了幾行老淚。踱到門口,但見門外青山寂寂,流水淙淙,早已不見了櫻木人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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