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霆了無睡意,獨自在花園裡信步而行。連續幾天沒有見到三公王了,他的心緒微亂。
寧靜的子夜,無聲無息,除了在空曠中顯得寂寥的腳步聲外,便是他自己不時發出的輕歎聲。
記憶中,像過生日這種小事,他從來不當一回事,每年都是草草敷衍一下便抽身而去。
哪像今年,又是看各國公主獻藝,又是在皇宮中宴賞朝賀的群臣使者,到現在夜已闌珊,他還毫無倦意的一個人在花園裡徘徊,腦中儘是她窈窕的身影。
為了一個女人如此掛心,這還是第一次吧?
一直以來,整日躬行節儉忙於國事的他,從沒把注意力放在女人身上,更沒在女人身上下過什麼工夫,即便是邀請各國公主參加他的生日宴會,也不過是應那些大臣們的要求罷了。
「王上,您年紀也不小,早該立後了。」那些古板的老臣們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著,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味道。「要不然,臣等百年之後,有什麼面目去見九泉下的先帝啊?!」
每年都是這套說辭,就不能換點新鮮的?
他本來想說,那些女人一個個裝模作樣,看得他一點興趣也沒有,要他立後,總該讓他挑個順眼的吧……可是,當看到眼前一張張跪地苦諫的臉,他也只能歎了口氣作罷。
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夏明霆有些無奈地想,當個君王並不容易,根本不像世人想像的那般,能夠為所欲為。
就像三天前的狩獵大會,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受人矚目,若要做個盡職的主人,就該好好將心思放在會場上。
可是,一遇見她,他就像著了魔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先是情不自禁的去找她,再來就是視線莫名其妙跟著她走。
她笑時他高興,她難過時他也傷心,尤其當看到她柔美的小手被琴弦劃破的那一剎那,他的心竟沒來由的一陣揪痛。
所以,當他遠遠看見她捂著嘴,悄悄溜出去時,他也不加思索地衝動跟過去,根本不顧滿場的賓客。
此時的他,不再是平日裡威嚴森冷的北胡王,而是一個滿腦子塞滿她,一心只想陪在她身邊的人。
他這是怎麼了?想到自己的失常,夏明霆苦笑一下,過於冷硬的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自嘲。
再次回到高台,通明的篝火照亮了整塊空地,各國的使者們互相招呼著,興致勃勃地談論說笑,董小盈也夾在他們中間坐著。
距離太遠,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有些困乏,靠在一個華服男子肩上,他的心,竟然遏止不住地感到酸澀。
辛苦了一整天,她大概累了吧。
他一邊為了這個發現而心疼,一邊又莫名其妙地不喜歡她和別人那麼親近。即使,他知道那個被她靠著的人,應該是她的兄長,但他仍固執地希望,那個被她依賴著、給她溫暖的人,是自己。
帶著自己也說不清的複雜心情,他借口天色已晚,稍後還有夜宴,便不怎麼有風度地結束了這場郊外狩獵。
接下來的夜宴,董小盈並沒有參加,這幾天的宴會,她也沒有參加,蘭紇太子孟天放的解釋是,她在狩獵大會結束後的回城途中不小心扭傷了腰,正虛弱的躺在床上休息。
聽到這個消息,他突然很想殺人,很想殺了那個到處放出風聲,胡說他喜歡細腰女人的傢伙。
抬眼望著天邊那勾新月,他緩下腳步,高大的身形融在月光中,顯得朦朧。
算了,還是去看看她吧,如果不親眼看看她,惱人的月光只怕又會照得他一夜無眠。
避開守夜的侍衛,他偷偷溜出北胡皇宮,順著筆直的大道飛奔而去,不一會兒就來到蘭紇驛館。
此時,長夜已深,驛館內靜悄悄的,只有東邊一座小樓還亮著一點燈火,在深深的夜色下,格外顯眼。
依她三公主的身份,應該住在驛館南面的廂房裡吧,夏明霆猜測著,幾個兔起鶻落便向南奔去。
萬一被人發現他堂堂一個北胡君王,竟像個夜行賊,半夜三更在蘭紇驛館內飛簷走壁,他該怎麼解釋?
途中,他想起這個問題,不禁啞然。真不敢相信,像這種瘋狂的事,他竟然也做得出來?
藉著風吹草動的掩護,他飛身掠過幾個迴廊,卻在路過一處庭院時,忽然收住腳步,因為他聽到了一聲悠悠長長的歎息。
聽起來好像是她的聲音,心中驀地一驚,他連忙閃身躲在一棵樹下,側眸向院中那座涼亭望去。
四周沒有燈火,但月光很亮,足以讓他認清她的臉。
穿著件輕柔的紗裙,董小盈披散著一頭秀髮,清純中帶著嬌俏,正手托香腮,獨自一人坐在亭中的長椅上,望著亭外的池塘,默默發呆。
引人遐想的月夜少女圖,讓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著,可馬上,他不悅地將眉頭蹙起。
既然,她現在在亭子裡坐得好好的,又為什麼謊稱扭了腰,而不參加這幾日的宴會?
黑亮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幽暗,滿腹疑問的夏明霆從樹下緩緩走出。
大概聽到了腳步聲,董小盈微微動了下身子,有氣無力地說:「秀薇,我不是說了我睡不著嗎?想一個人靜靜,你不用管我,自己先去睡吧。」
事實上,從狩獵大會回來後,她一直處在恍惚狀態中。只要一想起夏明霆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她解圍、想起他寬容中帶著疼愛的眼神、想起他在林中安慰她的話語,她的心就像一池被攪亂的春水,再也不能自已。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不知怎麼的,她對他很好奇,一想起自己曾經靠在他的懷裡,她就覺得體內的血液止不住地翻騰。
但是,他和她,有可能嗎?
他是高高在上的北胡王,他的婚姻當以國家大業為重,而她──只不過是個有著一半漢人血統的小國郡主,且不說他們身份上的差距,單說爹爹那一關,就過不了。
所以,當大表哥要她再以蘭紇國三公主的身份,代替三表姐赴宴時,被她興致缺缺地回絕了。
不是她不想見他,而是見了又能如何,只徒添傷感罷了。
籠罩在一片近似失戀的惆悵中,她癡癡的在屋子裡坐了許久,又心煩意亂的在床上翻來覆去。
最後,她還是按捺不住煩躁,跑到花園裡來散心,可秀薇卻不讓她安靜,三番兩次的來煩她……
察覺來人在她身後三尺處便沒了動靜,董小盈有些不耐地回頭,卻愕然發現和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夏明霆。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瞪大眼睛,驚訝地問。
他望住她,幽黯的眼裡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陰沉。「你明明沒有受傷,為什麼說扭傷了腰?」
她一愣,連忙心虛地挪開眼睛。「人家也沒全撒謊啦,只是在樹林裡差點沒被悶死,你也看見的……我束腰束怕了……」
「就為這個?」眸中的陰霾緩緩退去,他托起她的下巴。「我對細腰的女人沒有特別嗜好,那都是別人在胡說八道,你千萬別當真。更何況,你的腰肢已經夠細了,不需要再束了。」他溫柔的說著。
她的腰肢已經夠細了,他很滿意?
臉兒驀地一紅,董小盈趕緊咳了咳。「還有啊……就是、就是……呃……我出了這麼大一個糗,人家、人家不想見人嘛!」
聽她這麼一說,他的眸光不禁又是一黯。「也包括不想見我?」
「當然……不是。」羞赧地瞟他一眼,她咬著嘴唇背轉身。
他不容她躲避,扳轉過她的身子,目光深邃地在她臉上梭巡。「我每天宴請賓客的目的,就是想見到你,你怎麼可以不來?」
他宴請賓客的目的是為了她?害怕他話中帶著曖昧的語意,董小盈慌亂地垂下眼簾,信口胡謅。「那種場合,你肯定坐得像尊菩薩,人家也得辛苦地在一旁陪著,太累了嘛。」
「那你的意思是?」凝眸望住她,他的唇畔不自覺勾起一抹淺笑。「願意和我在私下見面?」
董小盈臉兒情不自禁又是一紅,她躲閃著眼睛望向別處,聲音輕得彷彿蚊子在嗡嗡叫一般。「呃、呃,算是吧。」
於是他又笑了。「其實,我也喜歡私下同你見面。」他忽然捉住她的手。「我明天帶你出去走走吧?」
「這……」她臉頰發燙,聲音窒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在心底深處,她是願意和他一起出去的,可是,她又不禁害怕著,害怕和他相處的時間愈長,她就會愈喜歡他、愈離不開他。但她知道,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結果……
似乎察覺到她內心的掙扎,夏明霆歎了口氣,用手撩開她額前的瀏海,帶著幾分無奈,望著她額上那抹淡淡的疤痕。
「我究竟做了什麼事,你這麼怕我?」他問。
不知怎麼的,他的話語令她莫名的心酸起來。
他以帝王之尊,都已經紆尊降貴地求她青睞了,她該怎麼辦,是點頭,還是搖頭?
「沒有。」董小盈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眼神遊栘不定,一顆心在劇烈地動搖著。到底是去還是不去,誰來幫幫她啊!
「沒有就答應我。」他望著她,靜靜地說著,聲音像發自內心深處。
聽了他的話,董小盈覺得自己彷彿身陷在沼澤中,胸口窒悶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一顆心更是不由自主直往下墜。
「好,我答應你。」
她望著暗夜中那張充滿期盼的臉,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竄過心頭。如果說這就是緣分,那就讓她放縱一次吧。
這種心動的感覺,也許這輩子,只有這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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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濕潤的空氣中漲滿了清新的氣息。穿過薄如輕紗的晨霧,董小盈飛快地奔跑在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上。
風兒吹起她的秀髮,在空中飛揚,她不在乎,露水浸濕了她的繡花鞋面,她也不在乎,事實上,只要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那個讓她心動又心慌的人,她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第一次和夏明霆出外走走,她今天的衣著打扮頗花了點心思,費心挑了一件粉紅色的紗裙,頭上還紮著條同色的緞帶蝴蝶結。
這種青春浪漫的打扮十分適合她,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此時朝陽東昇,陽光已破雲而出,為整個大地籠罩上一層柔媚的春天氣息,歡快的她就像一隻小粉蝶,在春天的花海中自由自在的穿梭飛舞。
和這一切不搭調的,就是她還背著個魚簍,拎著根魚竿。
這都要怪秀薇,說什麼都不肯放她出門,搞得她實在沒辦法,只好天還沒亮就跑到太子表哥那兒又是撒嬌又是發誓,懇求太子表哥破例讓她出門,說什麼她許過願,非得要在北胡釣上一條大魚不可。
還窩在床上的太子表哥實在拗不過她,哈欠連天地點頭答應了,轉眼間她拿起魚具就一溜煙跑出了驛館。
雖然帶上這些東西,有點破壞她精心營造的美少女形象,但也莫名令她多了幾分浪漫休閒的味道。想到臨出門時,秀薇氣鼓鼓乾瞪眼的模樣,她就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穿過一片稀疏的樹林,她和夏明霆約好見面的湖畔隱隱在望。不知怎麼的,她的心忽然有些起伏不定,一半是因為緊張,一半是因為興奮。
她飛也似的奔到湖邊,他早已經等在那兒了。
一身素白長衫,夏明霆靜靜的站在水天一色的湖邊,濃密的黑髮用銀色的髮帶束起,整個人看起來安謐沉靜、丰神如玉,宛若翩翩佳公子,但眉宇間仍隱隱流露出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霸氣。
一顆心霎時飛揚在空中,董小盈拋下魚竿魚簍,迫不及待地飛奔過去,恨不能一頭撲進他的懷裡,卻忽地在他身前三步停住腳步,並緊張兮兮地左右張望。
「你不用緊張,我沒帶侍衛來。」他失笑地看著她。
俏臉兒倏地一紅,襯著滿身的粉色,使她看起來像一朵三月盛開的桃花。「你來很久了嗎?」她閃爍的問。
「我?」他揚了揚眉,沒有回答。
她為他臉上的神采而呼吸一窒,隔了半晌,又咬著嘴唇輕問:「你今天和我出來沒關係嗎?不會有什麼要緊事要辦吧?」
夏明霆笑了,還是沒有回答。
董小盈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加速,整個人似乎快要融化。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他身為北胡王,哪天沒有要緊事要辦,而此時的他,卻把國家大事拋在腦後,在這兒陪她。
「你今天還是想釣魚?」他將目光移向地上的魚具。
「也不全是。」她扭過頭,瞥了眼躺在青草地上的魚竿和魚簍。「這只不過是我跑出來的借口,想去哪你決定就好。」
他望她,視線停在她的臉上。「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釣魚也罷,踏青也罷,我都無所謂。」
「那……」感到自己的臉頰幾乎快燒起來,她趕緊轉過身跑開幾步,將魚具從地上撿起。「我們先釣魚吧,我今天非要釣上一條大魚給秀薇看看不可。」
「秀薇?」他擰了擰眉。
「她是伺候我的女官。」她邊回答,邊在湖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看著他也笑著陪在自己身邊,便呼的一下將魚線拋出。
手中握著魚竿,她偷偷撇過腦袋想看看他,沒想到他正沉靜地望著她的側影,臉上帶著思考的神情。
「你別老這樣看我。」董小盈忽然害羞起來,有點撒嬌地說。
他笑了,聲音渾厚帶著磁性,人也一下子輕鬆許多。「看你一直懸著手也怪累的,還是我幫你釣吧。」
「這……」稍稍猶豫了一下,她便把魚竿遞了過去。
說不定,他還真能替她釣上幾條魚,讓她在秀薇面前好好揚眉吐氣一番。
夏明霆接過,對著湖面凝神而視,似乎在想什麼心事。而她則心情大好,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一會兒又看看他,到後來竟對著粼粼閃閃的湖面,哼起江南民謠。
「這是漢人的歌,你怎麼會唱?」聽見輕柔婉約的曲調,在她身邊專心釣魚的夏明霆忽然問道。
她驀地一驚,隨口答道。「我也是聽別人哼著好聽,就學會了。」
望了她一眼,他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又將視線轉向湖面。
既不用釣魚又不能唱歌,無所事事的董小盈乾脆雙手枕在腦後,躺在草地上,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很寬,很適合依靠,想必也很溫暖。
情不自禁,她又回想起那天在樹林中的一幕,她想起他的懷抱、他的氣息、還有他深情的眸光。
當時的她雖然有些慌亂、有些無措,可現在想想,他體貼包容的舉止和沉穩內斂的氣質,都讓她覺得可以依靠。
癡癡地望著他,董小盈的臉燒紅了,任由自己情竇初開的思緒,如水中泛起的漣漪,悄悄擴散……
啪的一聲,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被釣起,甩在湖邊的岸上,五彩的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煞是好看。
董小盈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手忙腳亂的撲上去按住魚身。
「好漂亮的魚喔。」從魚鉤上取下魚,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
「這是聖湖裡的鴛鴦魚,當然漂亮!」夏明霆接過那條不停掙扎的魚兒,輕輕的拋入魚簍。
「聖湖?」董小盈一愣,伸長脖子左右看看,這湖不怎麼起眼嘛。
「怎麼個聖法?」
夏明霆不禁莞爾。「傳說她是我們北胡人的祖先──多邐女神的化身,北胡能有今天的國勢,大家都說是因為多邐女神在天上庇護的緣故。」
原來是這樣啊!董小盈一臉恍然,嘻嘻笑了起來。
望住她的眸色為之一深,夏明霆低頭取過魚餌,裝到鉤子上。但關於聖湖的另一個傳說,他並沒有說出口。
根據傳聞,相互愛慕的男女,只要一起在聖湖裡留下倒影,就會得到多邐女神的祝福,終生恩愛美滿。
以前聽到這個傳說,他只是一笑置之。
而今天……看著身邊笑意盈盈的人兒,他寧願選擇相信。
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率性純真氣質,莫名的牽動著他,教他想接近她,彷彿在她身邊,可以輕易忘卻宮廷中的鬥爭與繁忙的國事。
看多了那些因為覬覦後位、而使盡渾身解數勾引他的女人,他曾一度以為,女人都是勢利的動物;直到她的出現──她毫不做作、無心機的嬌憨模樣,竟意外在他平靜的心湖掀起陣陣波瀾。
「口渴嗎?」他忽然抬眸。「聖湖的水甘甜可口,既然來了,就該嘗嘗。」
「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口渴。」董小盈半蹲到湖邊,回眸一笑。「我就喝幾口北胡的聖水,看看會不會變成聖女。」
夏明霆挪了挪身子,也挨到她的身邊。
湖面上,立刻映出一對美麗的身影,男的英俊、女的靈秀,兩人的身影淡淡的在水面上晃動著,卻很清晰。
夏明霆好心情的抬頭看向無邊無際的晴空。
多邐女神在天上看著他們,想必也會開心的笑吧?
一股難以形容的愉悅在心底悄悄擴散。此時此刻,他真想仰天長嘯,只因身旁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