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昭辰向皇上獻計,與其死守城中,不如拚死一搏。他甘願冒險深入到北魏大營中去打探敵情。
蕭衍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當夜,巫昭辰換上夜行服,連夜翻過城牆直奔宇文卓的大營。他的心裡已經打好主意,他要暗中仔細衡量衡量北魏大軍和建康城內的兵力,好選擇日後投靠的對象。他這一生的目標就是要享盡榮華富貴,如今,眼看著梁武帝也和齊和帝一般就要日落西山了,他怎麼能不為自己早早做好打算呢?
他在暗中仔細觀察著宇文卓大營的軍備狀況,心中暗歎著,如果建康城等不來救兵,它就等著重蹈齊國的覆轍吧。即使,陳霸先能順利趕到,那也不是一個好惹的果子,趕走了北魏的軍隊,梁國也是引火燒身了。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這樣想著,他好整以暇地現出身來,馬上有士兵呵斥著問:「什麼人?」
「我是建康城中的侍衛統領巫昭辰,特來向宇文大將軍獻計求降的。」巫昭辰朗聲說道。
守衛小聲地交談了幾句之後,其中有一個人折轉身走了,大概是去通報去了吧。巫昭辰耐心地等待著,他相信自己的實力,每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人都不會願意失掉他這麼一個得力助手。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而洋洋得意著。
正在帳內把酒言歡的駱風一聽說巫昭辰在外求降,他「蹭」一把站起來,這次來建康,除了救出樂雲以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巫昭辰報仇,沒想到他到自己送上門來了。
冷無瑕暗中給駱風使了個眼色,叫他不要衝動。這裡畢竟是宇文卓的地盤,且看宇文卓是如何對付他再說吧。
他們二人的神色,宇文卓看在眼裡,他輕聲問道:「怎麼?駱兄弟與這個侍衛統領有仇?」
駱風就把上次中毒去北魏找尋忘憂草的原因說了一遍。宇文卓大怒,平時他最憎恨的就是奸詐的小人,如今,他居然還敢來投靠他?如果他收留了他,那且不代表他自己也是同樣的奸詐小人了?
他拍著駱風的肩說:「哥哥曾經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就一笑置之吧,今天,我就送你一份大禮。巫昭辰既然來到了我的營帳中,就斷無讓他跑出去之理,你想怎麼處置他,就怎麼處置他吧!」
駱風讚道:「我就知道哥哥是個快意恩仇的人,上次的事情也不過是因為我們各為其主,事情既然都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我們還是好兄弟。」
冷無瑕的眼眶濕潤了,如果樂雲也有這樣的胸襟,她的生活是否就比現在要快樂得多呢?有仇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一生都為它所牽引,執著於一念,苦苦不願醒來。
巫昭辰在帳外等了老半天,仍不見宇文卓出來,他的心中泛起隱隱的不安,似乎有什麼事不對勁,然而他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直到他看見駱風和冷無瑕伴著宇文卓親熱地走出來後,他才明白自己的這步棋走得有多麼臭。但是,他仍想作拚死掙扎,他相信,只要他對於宇文卓來說還有用,他就不會讓自己那麼快就死。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要試一試。
他大聲對宇文卓說:「將軍圍了建康城這麼久,卻久攻不下,難道一點也不著急嗎?」
宇文卓大笑著說:「著急,我怎麼能不著急呢?皇上下給我的命令,我無法完成,我當然著急,但是,我再著急也不會信任一個反覆的小人。將軍難道忘了,你追殺我的時候,我寧肯丟了性命也不背叛主人,難道你不知道我是最瞧不起叛徒的嗎?」
果然,巫昭辰定睛一看,眼前的宇文將軍正是被自己追殺了千里的那個北魏大將。早知道有這樣的淵源,說什麼他也不會到這裡來了,如今卻是悔之晚矣。
「怎麼樣,再給你一次機會,和我單打獨鬥,如果這次你還能贏,我保證放你走。」駱風抱著拳,貓戲老鼠似的看著巫昭辰。
巫昭辰暗自盤算著,與其在亂軍中被砍死,不如與駱風一個人獨鬥,或還有幾分希望。
他們拉開架勢,像兩隻鬥雞一樣互相對視著。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巫昭辰也明白這次自己撞在他們手中是再難有活命的機會了,他像一隻瀕臨瘋狂的野狗,狂吠著做最後的掙扎。但是,他又如何是駱風的對手呢?上次比試本來就已經是他輸了,只因為駱風一時大意中了他的圈套,這次又怎麼會再給他使詐的機會呢?
看著巫昭辰軟軟地倒在自己腳下,駱風才算出了心頭一口惡氣。宇文卓命令士兵們將巫昭辰的屍體掛到旗桿上去示威,然後拍拍駱風的肩膀說:「我們再進去繼續接著喝怎麼樣?」
駱風還來不及回答,這時,他們看見城中忽然火光熊熊,映紅了半邊天。在黑夜的戰場上看來,格外的驚心動魄。
「怎麼回事?」宇文卓皺著眉頭問帳中的軍師。蕭衍到底在搞什麼鬼?這時候起火意味著什麼呢?
「將軍,」軍師沉吟半晌,仔細地看了看火起的方向,最後,他極其確切地說,「那是梁都的糧倉。」
「哈哈哈哈,你說什麼?糧倉?真是天助我也!」宇文卓對天狂笑著。城中的糧食一斷絕,不用他攻城,只需好好的圍他個十天半月,餓也餓死他們了,哈哈哈哈!
冷無瑕擔憂地望著那片火光,她的心裡突然升起一股非常不好的預兆。她大驚著,語無倫次地對駱風說:「你看,你看,這火會是誰放的呢?」
話一出口,她和駱風已經早已瞭然了,除了樂雲,還有誰會在這時候對蕭衍落井下石呢?那麼,樂雲的處境實在堪憂啊。
他們辭別宇文卓,穿過梁國的封鎖線,直接進入到皇宮內苑裡去。整個城中一片混亂,百姓哭天搶地,那可是全城的糧食中心啊。沒有了食物,叫這一城人吃什麼去?紛紛嚷嚷中,誰也沒有去注意他們兩人,他們趁亂摸進慧景宮,那裡早已是人去樓空。
冷無瑕隨便找到一個宮女模樣的人,問慧景宮裡的人去哪裡了?她想了想才說,余妃娘娘可能會知道。
他們又急急忙忙折到繡景宮去找余妃,不知道為什麼,冷無瑕的心裡就是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余妃一看見他們已是嚇破了膽了,知道他們只是來找樂雲的,忙說皇上將樂雲安頓在行獵別宮。
冷無瑕這才和駱風一起趕往行獵別宮。
在行獵別宮的樂雲怔怔地望著那血一樣的火光,心裡五味陳雜,辯不出悲喜。她的恨意忽然找到一個宣洩的缺口,得以釋放出來,她的整個人都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支持,變得虛無飄渺起來,她捉不住自己了,她只想飛,在九天萬物之間自由自在的飛翔。
從昨天起,祿兒就被她打發走了,那只是一個無辜而善良的小女孩,她不想連累她。現在,整個行獵別宮裡只有她一個人,冷清,但安靜。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她了,她終於獲得了心靈的平靜。不再彷徨,不再惆悵,然而,她為什麼又如此的若有所失?人生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矛盾和困擾?但是,她累了,在這解不開的糾結和牽纏之中,她選擇了放棄,臨走之前,她還是為她深藏的仇恨找了一個發洩的出口。夠了,她做得已經夠多了!是可以離去的時候了!
她打開一個隨身攜帶的小瓷瓶。那是西域一個喇嘛送給她的,據說是劇毒,起初她是因為好玩才帶著身邊,後來,這小瓷瓶就成了她隱藏的武器。有好幾次,她都想把瓷瓶中的粉末送到蕭衍的嘴裡去,但是她總是辦不到,現在好了,原來她才是它的歸宿。
她一仰頭,將小瓷瓶裡的粉末一滴不剩地倒進口中。瓷瓶滴溜溜地落到地上,滾了幾滾,又依戀在樂雲的腳邊不肯離去。
樂雲慘淡地一笑,原來你也和我一樣,總是戀舊的。哥哥,我替你報仇了,糧艙的那把火是我燒的,我成了千古罪人。但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為什麼呢?哥哥,為什麼呢?
火勢越來越兇猛,照著樂雲逐漸渙散的雙眸,既然戀無可戀,不如隨風而去。然而,她似乎看見了什麼,熊熊火光裡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他們向她飛奔而來。她搖搖晃晃的,但她仍感覺出了,其中一個人是冷姐姐,那是冷姐姐。
樂雲拚命想迎上去,然而她卻摔倒了,她邁不開步子。
冷無瑕一把抱住她,搖撼著她,她虛弱地一笑,說:「冷姐姐,別搖我,我好暈。」
冷無瑕噙著眼淚,查看著樂雲的傷勢。好不容易,她才從千丈崖撿回了一條命,死神的威脅怎麼又跑到樂雲這裡來了呢?她們姐妹還沒有好好聚一聚呀,為什麼,她總是遲了一步?
駱風撿起樂雲腳邊的一個小瓷瓶,拿在鼻前聞了聞。那是一種劇毒的毒藥,只可惜連他也分辨不出是哪一種毒,當然更是無從下手醫治了。
「這樣吧,帶到我師傅那裡去看看。」駱風建議道。
樂雲的神色越來越迷糊,她的頭也越來越沉重。從她握緊的手中緩緩飄下來一張紙。
冷無瑕將紙條小心地撿起來,那上面題的是一闋晏幾道的詞:
墜雨已辭雲,
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
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
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
知有相逢否?
冷無瑕和駱風面面相覷。不明白樂雲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這時候,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急切地來到了他們面前。從糧艙一失火,他就知道是誰幹的了?他本來以為她的不忍心會讓她就此收手,卻沒料她的報復對像從他一個人身上轉移到了全建康城老百姓的身上,她已經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了。
要不是因為他是皇上,拖不了身,他早就到樂雲這裡來了,他有預感,樂雲做了這件事情之後,下一個毀滅的目標就是她自己。
果然,他一來就看見了倒在冷無瑕懷中臉如金紙的樂雲。並且,他見到了從樂雲手中滑落的詞,「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那麼,她在臨死之前醒悟了嗎?她的心裡再也沒有仇恨了?
他從冷無瑕的手上輕輕接過樂雲,樂雲的臉上居然有一種難得的祥和,這個傻孩子,她被仇恨折磨得太苦了,「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駱風不忍見蕭衍落淚,他拍拍他的肩說:「你是一國之君,還有許多人都需要你,樂雲就由我們來照顧好了。」
「不,如果不是因為我是皇上,我早就來了,樂雲也不會弄到如此地步,全是我的錯!」蕭衍痛苦地責備著自己。
「其實,你們誰也沒有錯,全是因為要為自己的親人復仇,只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冷無瑕歎道。說起來,只能算是造化弄人,樂雲的哥哥殺蕭衍的兄長在先,既而蕭衍又殺掉樂雲全家,現在,樂雲想殺死的是全城的老百姓。為了一己私怨,犧牲的是多少條人命啊。而且,這循循相報的冤仇還沒有了結,它還在繼續著。
「從現在開始,我一刻也不會離開樂雲,你們剛才說帶她去哪?我要一起去!」蕭衍堅定地看著駱風。世事滄桑,風雲變換,窮其一生碌碌為之,到頭來還不是春夢一場?
駱風和冷無瑕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雖然蕭衍曾經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但現在,看他對樂雲的一片深情,他們也為之感動。如今,當務之急就是全力挽救樂雲的性命,其他的一切還是先放在一邊吧。
他們一行四人在薄暮中穿簷走壁,用最快的速度向駱風的師傅隱居的白雲軒趕去。城中的混亂還在逐漸擴散著,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行蹤,而蕭衍面對著這一切也是無動於衷。現在,對於他來說,還有什麼是比樂雲的性命更重要的呢?
只有片刻功夫,他們就停在一個清雅的竹屋前。竹屋在城中一個比較偏僻的巷子裡,混亂還沒有延續過來,此時看起來顯得特別的清淨。
駱風也不及通報,帶著他們一路走進竹屋。竹屋裡,那清瘦的老人盤膝坐在團蒲上正閉目凝思著,聽見響聲,他頭也不抬就說:「風兒,你怎麼還是這麼莽莽撞撞?」
「師傅,這一次是真有急事,我的一個朋友中了極深的毒。」駱風焦急地說。
老人突然睜開眼,目光炯炯地看著蕭衍和他懷裡的樂雲,打著哈哈說:「沒想到老朽這小小的門庭居然一下子來了兩位金枝玉葉。瀾兒,還不倒茶。」老人回頭吩咐著那大孩子。
「師傅?您知道這是誰?」駱風詫異地問。
「呵呵,九五之尊哪!」
「還請老先生援手醫治她的病。」蕭衍態度謙恭地說道,他也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實有非凡的能耐。
「我看看。」老人這才拉過樂雲的手,給她號脈。漸漸的,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起來,最後,他放開樂雲的手,搖了搖頭。
「怎麼樣?」三人同時問老人。
「實話說,我沒有辦法救她。」
「怎麼會這樣,您不是神醫嗎?她到底中的是什麼毒?」駱風追問著。
「她中的是西域一種極罕見的藏鈴花的毒,據我所知這世上還沒有人研究出它的解藥。我這裡有一顆天山雪蓮,吃一棵能延長她一年的壽命,我只能這樣了,盡人事聽天命吧。」老人搖頭歎息著。
「這麼說,她再多吃一顆天山雪蓮,就又能多活一年?」蕭衍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只要能續起樂雲的命,他就要想辦法來救他,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克制藏鈴花的東西。
「話雖如此,也要看病人的求生慾念了,如果她一心求死,再好的靈丹妙藥也是無濟於事的。」他看得出,樂雲對人生已經是心灰意冷了,所以他才出言警告蕭衍。
「我明白,我會助她燃起生命的希望的,我們還沒有過過一天快樂的日子呢,她怎麼就能死呢?我不准她死。」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那也只因為未到傷心時。如今,蕭衍的聲音裡隱隱透出哽咽之情。
老人點點頭,拿出一顆雪白的藥丸,這是他珍藏多年的用天山雪蓮密制的解毒丸。這天山雪蓮極其難覓,他找了許久才只得這麼一顆,而樂雲的性命卻需要天山雪蓮來延續,那也要看他們二人的造化了。
樂雲服下天山雪蓮,呼吸漸漸平穩了許多,但是她的人仍沒有甦醒過來。過了今夜,如果她還不能依靠自身的頑強醒過來的話,即使有天山雪蓮續命,她也只能就這麼沉睡一生了。
夜色一點一滴從窗外散盡,攻城的號角聲響徹天地,城裡的百姓奔走相告,陳霸先的隊伍已經和北魏的軍隊交了戰,兩廂夾攻,北魏的軍隊死傷無數。建康城的危機轉眼就可以解除了,糧倉的損失實在算不上什麼。
當蕭衍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樂雲的動靜,現實一點一點蠶食著他僅存的半絲希望。
天大亮了,樂雲仍然沒有醒過來,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個世界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嗎?蕭衍悲哀地想。他輕輕抱起樂雲,向外走去。
冷無瑕追出去問:「你要去哪?」
「天山!」蕭衍堅定地說。
冷無瑕還想說什麼,駱風攔住了她,就讓他帶樂雲走吧,樂雲的希望在他那裡。
隨著城內城外呼天喊地的歡呼聲,蕭衍的腳步越走越開闊。他迎著春風大步向前走著,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視線外,風中傳來他飄搖的歌聲:「世事多紛擾,誰人看得透?若能除名利,九天任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