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來,她在其中不知表演過多少次,所有的迴廊、角落都有她的蹤跡,若她是燕子,那歌劇院便是巢,啾啾穿梭,忙碌不已。只是,很快的,燕便要離巢,帶著殘缺的身心。
遠處教堂的鐘聲傳來,似一種安慰、一種洗滌。
她將目光放在雙膝上,物理治療師瑪吉正替她按摩,並且問:「會疼嗎?」
「不會,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紫恩說。
「x光照出來,已有初期的症狀,動了手術,很快就會痊癒的。」瑪吉說。
「但也不能再跳舞了。」紫恩難過地說。
「但是,妳還能跑呀跳的,只要別讓關節負荷太重,就不會有變形的危險。」瑪吉以同情及安慰的口吻說:「如果復建良好的話,兩年後就可丟下枴杖了。雖然無法再表演,但還是有機會教孩子跳舞的。」
「我那麼辛苦地練舞,難道只是為了教孩子跳舞嗎?」紫恩不平地說。
瑪吉自從在歌劇院及芭蕾舞學院工作以來,已看過不少這種因疾病而放棄舞蹈的例子。
常常旁人說什麼都是沒用,只有靠當事人自己去面對現實,用時間來撫平內心的憤怒。
在做過熱敷後,初步治療已告一個段落。瑪吉剛走沒多久,紫恩的室友,也是芭蕾舞學院的同學索菲亞練舞回來,後面還跟著在歌劇院管理服裝及鞋子的凱絲。
「嗨!小美人,感覺怎麼樣了?」凱絲關心地間。
紫恩曾在凱絲主管的部門工讀過一陣子,專門負責為芭蕾舞鞋染色,凱絲疼她如女兒般,還另外教她舞衣及帽冠的設計製作。
紫恩見到這位一頭白褐頭髮夾雜的婦人,恍若見到母親,忍不住紅了眼眶說:「得放棄跳舞了。」
「我早說了嘛!人生除了舞蹈,還有許多幸福快樂的事。」凱絲握住她的手安撫道:「像我,曾經是一個芭蕾舞界的明日之星,在一次車禍後,毀了雙腿,但我仍然找出一條路來,且做得有聲有色,也終生沒有離開我熱愛的芭蕾呀!」
「但我能做什麼呢?除了舞蹈,我什麼都不會。一旦失去了芭蕾,我好像成了一個廢物,連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沒有了。」她沮喪的低語。
「傻瓜,妳怎麼會是個廢物呢?妳能做的事情太多大多了。」凱絲輕擁著她說。
「可是,我好愛芭蕾,好想再跳一輩子……」紫恩說。
「我明白妳的感覺,那種痛苦和不甘,我也經歷過,就彷彿音樂家失去他們的雙手、畫家失去他們的眼睛一樣,人生驟然沒有了立足點,但別忘記,音樂、藝術和芭蕾,都還永恆的存在呀!」凱絲說:「妳可以學我,做縫製舞衣的工作,不然還有舞台設計、佈景繪製、編舞、編曲、音控……等數不清的職位,都不需要用腳跳,對不對?」
這時,由臥室換好便服的索菲亞,走出來喝了一口水,按著說:「再不行的話,還有清潔人員、賣票員或接待員可以當囉!」
「索菲亞,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凱絲朝她使眼色說。
「我只是想緩和氣氛嘛!我看紫恩每天哀聲歎氣的,我們這裡都快成為睡美人憂傷的城堡了。」索菲亞坐下說。
「對不起……」紫恩雙手蒙著臉說:「我不歎息別的……只要我有個代表作就好了,也許我就不會那麼遺憾、那麼不捨了。」
「呀!吉賽兒!我真笨,怎麼給忘了呢?」索菲亞連忙跳起來,從自己的大包包裡搜出一張紙來說:「我剛才在佈告欄上看見的,紐約林肯中心在秋季要演出「吉賽兒」,現在正在召集人馬。也到倫敦來找人了。紫恩,這可是妳的大好機會喔!」
「真的?就這麼巧嗎?」紫恩興奮的接過宣傳單仔細看。
「是上帝聽見妳的禱告啦!」索菲亞在胸前晝個十字說。
凱絲也湊上來看說!「這「杜弗」舞團口碑不錯,他們的藝術總監蒙妮卡.
杜弗,以前曾是我的同學,她很有個人風格,帶些叛逆性,常有顛覆傳統的做法,妳可以和她學到不少東西。」
「她會收我嗎?」紫恩問。
「開玩笑!來自倫敦,她搶都來不及,還敢說不嗎?」索菲亞帶著歐洲人的驕傲說。
「我什麼都不要求,只要是「吉賽兒」,任何角色我都接受。」紫恩滿懷期望地說。
「傻瓜!當然要爭取「吉賽兒」這個女主角來演啦!妳那麼優秀,又長得那麼美,千萬不要看低自己。」索菲亞說。
「可是我的膚色和髮色……」紫恩說。
「妳的膚色和髮色都夠完美了,我想像中的白雪公主,就是妳這樣咧!」索菲亞拍拍她的肩說。
「放心,紐約是個民族大熔爐,舞團中的各色人種,多得會讓妳嚇一大跳!
既然是妳的心願,就努力去追求吧!」凱絲說:「我唯一擔心的是,妳的腿能撐到秋天嗎?」
「醫生說,我半年內動手術是期限,而現在離「吉賽兒」的演出還有四個月,我沒問題的。」紫恩有信心的說。
「妳還是要非常小心,骨頭一旦移位或變形,就很難再恢復原狀的。」凱絲叮嚀道。
「我明白。」紫恩點點頭說。
是的,病情若再嚴重些,她就有可能終生拄枴杖或坐輪椅了;但「吉賽兒」
是她生命中最亮的一顆星,正等著她去擁抱,她怎麼能眼睜睜的放棄呢?
去跳吧!即使她的腿真的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有了「吉賽兒」,至少她不會再悵惘,下半輩子也有個溫暖的回憶,如此一來,就算腳毀了,也算有代價,不是嗎?
***
紫恩不敢告訴父母自己的痛,因為若是透露,他們一定會立刻叫她回台灣,而且不准她再穿任何舞鞋。
對一個被判決死刑的人,常常必須義無反顧,生活有一種與時間比賽的緊迫感,不再在乎一些雜事,觀念變得簡單、理念變得單純。
紫恩以最短的時日,處理掉倫敦的房子和學業,拿介紹信、買機票……沒有如此能幹利落過,整個人充滿蓬勃的朝氣,幾乎使人忘了她的疾病。
直到臨上飛機的前幾天,她才打電話,告訴爸媽這橫越大西洋的變動。
台北的家似乎菲常熱鬧,背景有嘈雜的聲音。
「紐約?妳說要去紐約?」王佩欣在那一頭大聲重複著。
「沒錯。」紫恩回答。
王佩欣好像回頭吼出這個消息,於慎亞一會兒就出現在分機上說:「去紐約?怎麼會如此突然呢?」
「紐約有個杜弗舞團,他們正在籌劃。『吉賽兒』的舞碼,機會不可失,我提出申請,他們也接受我了。」紫恩把先想好的台詞很流利的說出來。
「那妳倫敦的學業呢?」王佩欣問。
「暫告一個段落,學校和舞團都允許了。」紫恩頓一下說:「呃!以後隨時都可以回來的。」
「妳沒去過美國,在紐約又人生地不熟的,行嗎?」於慎亞不放心地問。
「爸,我都二十二歲,離家也不只一天了……」紫恩啼笑皆非的說。
突然,那兒又傳來一陣嚷嚷,王佩欣才回頭說:「紫恩呀!簡媽媽說紐約很可怕,對一個單身女孩而言,是很危險的地方。」
簡媽媽?哪個簡媽媽?紫恩一邊疑惑、一邊說:「媽,妳別擔心,舞團有宿舍,而且,我都找好朋友了……」
「來!我叫簡媽媽自己和妳說。」王佩欣放下電話。
到底是誰?她認識姓簡的只有一家,但他們已經好幾年沒聯絡了。
紫恩尚未準備好,那頭就發出聲音說:「紫恩哪!我是簡媽媽,還記得嗎?」
八成就是維愷的母親了!彷彿是來自上一世紀的招呼,令她怔愣,只能簡短又模糊地間聲好。
「我聽妳媽說妳要去紐約,是住在哪一帶呀?」吳菲麗間。
「百老匯吧!」這是紫恩唯一曉得的地方。
「在曼哈頓中城呢!那兒一入夜就是流浪漢的天下,一個單身女孩多危險呀!」吳菲麗熱心地說!「我和妳簡伯伯剛好住在近長島的地區,安全又靜謐,房子大得很,妳就搬過來一塊兒住吧!」
搬過去?那不就看到維愷了?紫恩實在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只能回答道:「這……這不太方便把?」
「怎麼會不方便呢?地鐵火車直達,轉兩、三下就到了。」吳菲麗說。
「呃!我是說太打擾了……」紫恩不敢說得太明白。
「才不會呢!我和妳簡伯伯現在就兩個人住,挺寂寞的,而且,我們好久沒看到妳,很想念妳咧!想當年,妳就像我的女兒似的,還喊我媽呢!」吳菲麗不容反駁地說:「好啦!就這樣決定囉!」
紫恩滿腦子都是——維愷不住長島,那他住哪兒呢?在不在紐約?她有太多話想問,卻出不了口,也迷迷糊糊地任台北那兒自作主張。
「紫恩呀!」王佩欣接過電話說:「妳說巧不巧呀!妳才要去紐約,簡伯伯和簡媽媽就來訪,真是上天安排得好。」
「有他們照顧妳,我們也比較安心了。」於慎亞說。
於是,紫恩就被迫給了飛機航班和日期,恰好是簡伯伯他們回美後的第二一天,連接機的工作都包辦了。
雖然這些年來,她們不停地與維愷在內心裡對話,但那是十九歲的維愷,並且是在談婚事之前那個愛她、護她的男孩,絕不是後來與她反目成仇的他;更不是今年已二十五歲,她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
大概就是淡淡地說聲「哈囉」吧!一切恩怨都將隨風散去,她那想像中的對話及一縷情絲,都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了。
因此,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再遇見他,她此刻已有太多惆悵事,不能再添壓力,只能心無旁驚地向前走。
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簡家就出現了,難道是天意嗎?
吉賽兒,請給我勇氣吧!如果注定非見到維愷不可,請給我忘卻的力量。
***
吳菲麗在老友重逢,一時衝動下邀紫恩到家里長住,事後想想,又覺得不是很妥當,於是,在台北飛紐約的班機上,就和老公有了這樣一番談話。
「定邦,我們讓紫恩搬來一塊兒住,到底好不好?」吳菲麗遲疑地問。
「請都請了,還問什麼?」簡定邦仍埋首報堆說。
「我說的是維愷……」她欲言又止。
「反正維愷又不和我們住一起,且偶爾才回長島一次,對他會有什麼影響呢?」他有些不耐煩地說。
「影響當然是不會有啦!那麼多年過去,他也交過不少女朋友,現在又正和喬安妮來往,大概早就忘記紫恩了。」她緩緩地說。
「那妳還煩惱什麼?」簡定邦翻了另一面報紙說。
「我只是突然想到,這些年來,維愷連提都不曾提過紫恩,就像世界上沒這個人似的,不是很奇怪嗎?」吳菲麗說。
「每個人的個性不同嘛!」他大而化之地說。
「再如何不同,也有最懷念的童年吧?而維愷的童年裡,紫恩就佔了一大部分,不可能一筆勾銷的,我記得很清楚,維愷在求婚不成時,是多麼的氣憤傷心。」她說。
「他的情緒也沒有鬧很久哇!人一到洛杉磯,見了樣樣事都覺得新鮮,連探索都來不及咧!」他下結論說!「他不曾提,恐怕是覺得從前太幼稚,擔心我們會糗他,乾脆就當成沒紫恩這個人了。」
簡定邦愈說愈覺得自己聰明,忍不住頻頻點頭。
「所以呢?」吳菲麗追問。
「所以什麼?」簡定邦不懂。
「我們該不該讓維愷知道紫恩要來住的事?」她再問。
「沒必要隱瞞吧?!」他按方纔的推理回答。
「那待會兒維愷來接機時,我們就告訴他囉?」她又說。
「也不用特別提到。」簡定邦也很意外自己的否定口吻,彷彿腦袋裡有紅燈一閃一閃的,「維愷沒有主動問起,我們也就不需要講,免得沒事找事,多此一舉,妳說對不對?」
維愷當然不會主動問起,一樣太陽東昇的日子,他哪會想到紫恩來紐約,甚至暫居他家的事!
吳菲麗在機場一見到兒子,所有的煩惱就統統都飛走,只剩下滿心的快樂。
二十五歲的維愷長得高大英俊,計算機和企管雙修碩士,如今是華爾街百萬年薪的新貴,怎麼看怎麼優秀,比人家的十個兒子都強。
而最重要的是,維愷身居國外,仍有著儒家傳統的美德,溫文有禮,謙和穩重,以後哪個女孩子能嫁給他,真是三輩子享不完的福氣呢!
思及此,就要想到喬安妮。喬安妮是挺可愛的一個華裔女孩,健美的身材,笑眼、笑聲都頗迷人。她十歲來美,中文說寫都還有根底,家裡有連鎖的酒店餐廳,父母是紐約的名人,和維愷算是門當戶對。
但在他們的相處裡,老像缺少了什麼,吳菲麗觀察許久,唯一能指出的,就是喬安妮太平凡,有點追不上維愷的活力和速度。
「這是做母親的偏見!在妳眼裡,沒有一個女人配得七妳的兒子。」簡定邦笑她說。
或許是吧!反正她的意見全是藏在心底,真正的生活裡從不加以干涉,也無法干涉起。
維愷利落地安置好行李後,就將車開出肯尼迪機場才問:「爸媽這次看見很多老朋友吧?」
「六年沒回去了,台北變得都快不認識了。」簡定邦說。
「好在朋友的熱情依舊,光是飯局,一天三餐都不夠排,害得你老爸最後看到龍蝦都害怕。」吳菲麗好笑地說。
按著,他們講了一些故交親友的近況,維愷記憶力好,名字和人都對得起來,也聽得津津有味。
「於伯伯和於媽媽,你還記得嗎?他們現在都退休了,平常就是旅行、當義工,挺健康的。」這是終不免要提及的人物,簡定邦盡量說得若無其事。
吳菲麗等著兒子問紫恩,但他沒有,只是沉默地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轉著方向盤,空氣中有瞬間的不自然。
「紫恩在倫敦學芭蕾舞。」吳菲麗像是咳出來地說。
「唔!」這是維愷僅有的反應。
還是怪怪的,他會連一點最起碼的好奇心都沒有嗎?
因為這緣故,兩天後,當維愷臨時決定要帶喬安妮回長島吃飯時,還造成小小的風波。
為了紫恩要來,吳菲麗特別將客房整理了一遍,浴室裡也放了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當維愷到達門口時,她的第一個反應竟是鎖上客房的門。
眼尖的喬安妮依然在浴室中發現了紫色的香皂、粉紅色的毛巾,絨毛拖鞋和蕾絲浴帽。
她下了樓來問:「有客人要來嗎?」
吳菲麗看著正在清壁爐的維愷一眼,反而是簡定邦搶先一步回答道:「沒有。」
沒有?!吳菲麗瞪了丈夫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
維愷和喬安妮吃完飯,驅車回紐約蘇荷區。
吳菲麗一等車聲走遠,立刻質問道:「你不是說,如果維愷主動提起,我們就實話實說嗎?」
「提的人是喬安妮,不是維愷。」簡定邦還振振有辭的辯駁。
弄了半天,原來他們夫妻倆對於這件事,都有著強烈的不安,好像背著兒子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但承諾都已出口,紫恩的飛機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會降落,現在再考慮副作用,似乎已經太遲了。
***
飛機降落在紐約肯尼迪機場,紫恩隨著人潮通關。旅行對她而言是常事,獨自一個人丟到新的國度也不會覺得恐慌,只是這次面對的是命運,還有半途跑出來的簡氏夫婦。
這種久違的見面會不會尷尬呢?她甚至沒有問維愷是否在紐約,人就像一頭撞進沒有地圖的森林,樹遮住陽光,方向十分模糊,感覺也充滿了不確定。
她出了關,在人群中,好一會兒才看到兩個猛向她揮手的東方臉孔。簡伯伯和簡媽媽一點都沒變,或許稍胖一些,但模樣仍是六年前的親切。走得愈近,多年前深厚的感情又回來了,他們曾像她的第二個父母,認生志忑的心一下子被驅離,很自然的,紫恩用著外國的禮節輕擁著兩位長輩,以表達她歡喜的心情。
一切平順地超乎她的想像,彷彿他們昨天才分別,而非遙遠約六年前。
「紫恩,好久不見,真是愈長愈美囉!」吳菲麗望著這曾帶在身邊養的女孩,欣賞又開懷地說。
的確,現在的紫恩比十六歲時更多了嫵媚的女人味,她的五官依然精巧輕靈,齊肩的秀髮紮成一束,頭上只有兩個墨黑鑲一點星鑽的小髮夾,身上一襲寬大的白毛衣、黑色的長褲和同色的短靴,襯出極為與眾不同的純淨氣質。
畢竟是長年學習古典芭蕾的人,那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如此優雅美麗,恬靜的眼神、溫婉的語調,活像是自童話世界走出來的小公主,看著這麼嬌俏的人兒,真讓吳菲麗再度扼腕,當年沒有努力的多生個女兒。
「簡伯伯和簡媽媽還是好年輕呀!」紫恩笑著說。
「哪裡!都被你們追老囉!」吳菲麗華起她的手拍了拍。
他們閒話著紐約和倫敦兩個城市,車子便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彼此之間的熱絡及話題都不曾中斷。
很快的,他們就進到長島的一個小城。紫恩望著古木參天的街道,立刻就愛上那份典雅,並想著,維愷曾在這兒住過嗎?住了多久?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提到他,一次也沒有。
簡家的房子是都鐸式的,有美麗的屋頂,在庭院深深中若隱若現。一打開大門,便是濃烈的花香味襲來。
簡媽媽替她預備得極完善,連衛生棉這種小事都注意到了。在參觀屋子的過程中,維愷就不可避免地進入她的眼簾,壁爐、茶几和書架上都有他的照片,有大有小、有全身有半身,張張都神采飛揚,都是離開她之後,那個她並不認識的維愷。
他的眼睛更深沉明亮,臉更性格有稜角,是完全除去稚氣的成熟男子,帶著睥睨世界的傲氣,其中有一張像學生照,放得大大的,凝視著鏡頭,語言動作呼之欲出,她彷彿中了魔咒般撫著心口,不禁脫口而出喚道:「維愷!」吳菲麗這才恍若記起自己有個兒子般,「是維愷,他拿到碩士時拍的,計算機和企管雙學位,不容易呢!」「唔!」紫恩只能輕輕應聲。
像要掩飾自己的不安似的,吳菲麗有些過分熱切地說:「來,看看這張,這是最近拍的,他竟然跑到加州的那帕想學釀酒。」背景很明顯的是纍纍豐收的葡萄園,照片裡一共四個人,維愷和一個東方女孩親熱地手勾著手,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她是誰?是維愷的女朋友嗎?紫恩明白自己不該猜疑的,而維愷也已非六年前的他,但她仍忍不住受到影響,心跌入那冷冷的谷底。
「他住在那帕嗎?」紫恩終於問。
「沒有,只是為了生意而已。」吳菲麗聊天似的說:「他這孩子鬼點子多,白天開科技公司,晚上投資酒館,週末又要搞釀酒學校,好像多一刻空閒都要他的命似的,那渾身的精力不知是打哪裡來的。」
「維愷一向就是如此。」紫恩情不自禁地說。六年來,很少提他,但一旦述及,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意。
就在她比較能夠平心面對時,簡定邦已澆完花,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那晚,一直到吃完飯及道晚安,紫恩都還不知道維愷落腳在哪個地方。
夜裡,因為時差及陌生的房子,讓紫恩無法成眠,腦袋就在過去及現在之間胡思亂想起來。曾經,她不只一次自問,如果六年前順了維愷的意,兩個人很浪漫的結了婚,今天是何種光景?
可是答案總是很不樂觀的,她八成不會到倫敦學舞,甚至舞蹈生命也會結束,那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呀!但失去維愷,難道她就不心痛嗎?
如果說,她愛舞蹈勝過愛維愷,她是萬萬不承認的,但她至今仍解釋不出來,為何當時會那麼決絕地斷然拒婚,像個任性無情的孩子。
年輕,是唯一的原因嗎?
而最諷刺的是,她選擇了舞蹈,舞蹈生涯依然夭折,這用維愷換來的短暫,令人有種全盤皆輸之感。
現在,能夠撫慰她的就只有「吉賽兒」了,彷彿是人生最後的一刻,想放出最絢麗的火花般,她輕輕按摩自己的腿說:「要撐下去,請別教我失望啊!」
天漸漸百了,但睡神仍一直不來,紫恩乾脆下床做全身柔軟運動,大約三十分鐘後,想著到廚房去喝一杯水。
客房的對面,有一扇緊閉的門,昨天簡媽媽帶她看了所有的房間,連地下室也不例外,唯獨不介紹這一間,紫恩立刻很敏感地聯想到維愷。
這是屬於維愷的嗎?如此冷然的隔絕,看來是簡家人特意的安排,那樁往事,的確在兩家之間刻劃出暗暗的傷痕吧!
下了樓梯,由大玻璃窗向外望,簡伯伯正在打太極拳,簡媽媽在掃剛開始掉落的枯葉,晨曦中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藹,比倫敦的清早還安靜。
突然,掛在牆上的電話響了起來,紫恩嚇了一大跳,想也沒想的就接起話筒,阻止它再繼續破壞這份祥和。
「哈囉?」她問。
對方似乎愣了一下,才用中文說:「媽媽嗎?我是維愷。」
維愷?!紫恩聽了,差點驚得摔掉話筒。她可真是幸運,在簡家的第一個早晨,就必須和他對話!咫尺天涯之感令她雙手顫抖,只能用倫敦腔很濃的英文說:「你打錯號碼了。」
正要掛斷之際,維愷搶先報出一串數字,並說:「我撥的不是這個號碼嗎?」
「不是!」紫恩再也顧不得禮貌地切掉電話,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心快速的跳著。
這個意外的接觸,讓她倚著櫥台怔愣許久。不行!她不能心慌意亂,她到紐約有重要的目的,現在絕對不能分神!這關乎她的事、她的下半生,維愷既然在六年前選擇走出她的生命,就等於不在她的憂慮範圍之內了。
用已不再發抖的手,鎮靜地喝完一杯水,吳菲麗也恰好走進來,見了她便說:「起那麼早?睡得好嗎?」
「很好,睡得很舒服。」紫恩撒謊道。
吳菲麗才要問她早餐想吃什麼,電話又響起。
「哈囉!」吳菲麗接起話筒,聽一會兒便笑出來,「總算記得晨昏定省了,有進步喔!」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誰了!紫恩悄悄地返到客廳,想留給他們母子說話的空間。
正要上樓時,吳菲麗的大嗓門由屋內傳到花園說:「定邦呀!維愷要我提醒你,別忘了今天中午要到他蘇荷區公寓拿畫的事,他已經替你修裱好了。」
「我沒忘啦!」簡定邦招招手說。
哦!原來維愷就在紐約,不隔太平洋,也不隔大西洋,就和她在同一座城裡。
他曉得她來了嗎?看樣子,簡媽媽他們並沒有透露。
再經過那扇緊閉的門,紫恩心裡想,若她夠聰明的話,應該早早離開這兒,在這段將要不堪的非常時期裡,她最不能見的,大概就是維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