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紐約四年,沒有一天不修路,好好的也要東挖一塊、西挖一塊不可。」簡定邦邊開車,邊帶著歉疚的聲音說。
本來紫恩是要搭火車轉地鐵的,但簡定邦說他進城上班順路,堅持要載她到百老匯,所以,她早上去劇院是搭便車,回來才自行解決。
一個星期過去了,紫恩老想著各種離開簡家的方法,但紐約居真是大不易,
尤其是對她這種第一次踏上美國土地的人,著實需要一段適應時間。
首先,「杜弗」舞團是純職業性的,不負責住宿,但紫恩在倫敦時,凱絲就給了她一個服裝界朋友的住址,說斐洛太太會有辦法。
紫恩一到斐洛太太那兒,才發現那是一個極老舊的店舖,裡面專門買賣二手戲服,平日也包辦化妝舞會,來往出入的人十分複雜。
她在一堆綺麗紛亂的衣裳中,仍抱著一絲希望,隨著斐洛太太到樓上參觀,然而,一踏上那危傾的木梯,看到可怕的塗鴉、用過的保險套和針筒,她的心就涼了一半。
「房間很乾淨,叉百好幾把鎖,只要半夜不開門,是很安全的。」斐洛太太「很多舞團的女孩子都住在這裡,方便又不貴。」
但紫恩實在無法被說服,在不想為住的問題傷大多腦筋的情況下,只有硬著頭皮繼續留在簡家,過一天算一天吧!
事後,她問過舞團的人,他們說!「幸好妳沒向斐洛太太租房子,她那兒離四十二街只有幾步路。」
「四十二街?」她不懂地發出疑問。
「就是紅燈區嘛!」他們曖昧地笑說。
這麼一來,紫恩連一點考慮都不敢了。
唯一令人寬慰的是,杜弗舞團真的很棒,裡頭的團員,正如凱絲所說的,混得像聯合國似的,有白人、黑人、印度人、拉丁美洲人和亞裔,而最吸引紫恩的,就是創辦人兼藝術總監莫妮卡。
莫妮卡是五十來歲的婦人,但練舞的身材一如少女,金色的頭髮仍閃閃生她一見紫恩就說:「妳的身體太緊,精神也太僵硬,放鬆、放鬆!要記住,妳的身體不屬於妳,它只是一個場所,你要藉由它來旅行,就像一片廣闊的大地,車轔轔、馬奔騰,揚起的黃沙,掩蓋過天地,妳已不存在,有的只是感覺,舞的感覺。」
她要紫恩跳吉賽兒舞至死的那一段,但她的眉頭卻從頭到尾都是緊皺著的。
紫恩發揮出最好的實力,舞得自己頭都暈了,但當她倒在舞台上時,蒙妮卡的臉上並沒有絲毫的笑容,只說一句,「妳的指導老師對妳大力推崇……」
突然,幕後有人拍手走出來,後來紫恩才知道,這是杜弗特地邀請來的第一男主角,也是藝術顧問的名芭蕾舞家李奧.卡茲羅夫。
「我覺得她跳得很棒!」李奧露出英俊的笑容說。
「但總像少了什麼。」蒙妮卡評論著。
李奧腳一滑出來,臂和紫恩的臂相連,然後引領她舞出一段雙人舞,過了好一會兒才間:「妳有愛人嗎?」
「沒有。」紫恩照實回答。
「別告訴我妳是處女,那可就糟了!」李奧轉了她三圈說。
紫恩的臉上浮現一團紅雲,也只能回答,「我是。」
李奧輕輕的放開她,「瞧!這就是問題所在。」
紫恩在那一瞬間,就曉得自己拿不到「吉賽兒」這個角色了。她走到更衣室時,眼眶含滿淚水,她哪想得到處女也會變成一種障礙,或甚至是一種罪過呢?
過去幾年,說她守身如玉也沒錯,在十七歲那年成為歌手時,的確有許多人想染指她,幸好母親盯得緊,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其後,回到舞蹈界,無論台北或倫敦,追求的人有一大籮筐,紫恩也曾試著交往過幾次,但常常不了了之,也就沒有到上床的地步。
是曾有人這麼說,舞者若無性愛經驗,是不可能成為優秀的舞者,有的舞團甚至在公演的前一天,建議舞者做愛,才能讓肢體更柔軟,感情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紫恩從不相信這一套,她告訴自己,芭蕾裡的睡美人、奧黛蒂、灰姑娘……全都是純潔的女孩,她只要表現出全然的唯美及多情即可。
但和許多知名舞伶配過舞的李奧,一下子就看出她是處女,這不就表示她的肢體語言的確有問題嗎?
紫恩為此難過了好幾天,最後才漸漸釋懷,心想,演不成動人的吉賽兒,演村女或林中的幽靈也好,至少她的壓力及雙腿的負荷不會如此沉重,不是嗎?
車過了隧道,終於進入曼哈頓,摩天大樓在陽光及煙塵中顯得不太真切。紫恩按摩著雙膝,看著窗外日漸熟悉的景物,繞到百老匯大道,見到那老排著長隊伍在買預售票的人們時,她的社弗劇院就到了。
車停在劇院門口,紫恩和往常一樣說:「簡伯伯,晚上見。」
簡定邦也說:「搭地鐵要小心,別工作得太晚了。」
「知道了!」紫恩說完,便踏著輕快的腳步,同大片的玻璃門走去。
她因為太專心,沒注意到票亭前起了一陣騷動,一個頭戴耳機,嚼著口香糖的年輕男孩跑出了隊伍,看著那遠去的車及進入玻璃門的女孩,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
「喂!老兄,你到底還要不要排隊啊?」後面有人喊。
真是見到鬼了!簡伯伯一早就和一個漂亮的女生泡在一起?這……這一定是他昨晚啤酒喝太多,看花了眼吧?
男孩拍拍自己的腦袋,扭扭脖子,才慢吞吞的回到隊伍中間。
***
什麼?!老爸有外遇?
維愷把一口上好的香檳酒噴了出來,也顧不得吧檯都是金黃色的汁液,猛拉著安迪的衣服說:「你要亂造謠,也得挑對人吧?」
「我……我沒造謠。」方安迪掙扎地說:「我第一次看到時,本來也不相信的,所以,我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連著三天耶!你老爸那輛灰色的奔馳真的載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准八點半到杜弗劇院。我敢以上帝之名發誓,若有一句謊言,願遭煉獄火刑之苦。」
任酒館經理的方喬安妮剛調好足球大賽的轉播頻道,走過來說:「你們兄弟兩個在鬧什麼呀?」
喬安妮和安迪是姊弟,兩人都有著高挑健美的身材,臉圓潤飽滿,有足夠當模特兒的條件。
維愷一聽喬安妮的問話,忙使眼色,安迪笑嘻嘻地說:「沒什麼,我們在練功夫,中國功夫啦!」
「騙人!你們儘管玩新花樣吧!反正我遲早會曉得的。」喬安妮說完,便擦乾淨吧檯,更細心地把維愷下巴及領口上的酒拭乾,並給他一個吻。
安迪吹著口哨,把注意力轉到球賽上。
維愷忍耐著,等喬安妮一離開,就立刻站起來,穿過酒吧擁擠的人潮,走到洗手間,想尋得幾分鐘的安靜。
怎麼可能呢?老爸雖然是風度翩翩,頗有女人緣,可是,年輕時擋得住誘惑,何苦老來晚節不保?維愷有打電話詢問母親的衝動,但到底要問什麼呢?他向來沒有管別人私事的習慣,更何況,那是父母的感情生活,所有做子女的,大概都會覺得尷尬和無措吧?
雖然是抱著不相信的態度,維愷第二天一早,仍拖著安迪到杜弗劇院門口,想把事情弄個一清二楚。
可憐的安迪,連著幾日晚睡早起,眼眶已掛著兩個黑眼圈;但維愷的臉色更難看,安迪知道,如果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話,那他鐵定會死得很慘。所以呢!
他刻意帶來了望遠鏡、照相機及錄像機,活像個徵信社的私家偵探。
「你這是在幹什麼?」維愷哭笑不得地說。
「證據呀!事實勝於雄辯嘛!」安迪說。
八點三十八分,馬路上並沒有出現灰色的奔馳車,維愷再看看表。
突然,學著望遠鏡的安迪叫了起來,「來了、來了!」
果然是老爸的車!此時,安迪已忙著攝影。
維愷屏住呼吸,看著那輛他曾經親手洗過及換過機油的車,緩緩地停在杜弗劇院前面,然後,前車門打開,一個綁著馬尾,背著藍布包包的女孩跨腳出來,她還回過身,很俏皮地和車裡的人道再見。
維愷整個人釘在原地,無法動彈,只有安迪搖晃著攝影機興奮地叫道:「司機是你老爸,我沒看錯吧?」
沒有看錯!那女孩正是紫恩,她正站在他面前,雙腳就踏在紐約的土地上!
紫恩,六年了,依然沒什麼改變,仍是那個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個子嬌嬌小小的,身上偏愛穿粉藍到幾乎白的大毛衣,深藍色牛仔褲和短靴顯出修長的腿,而背包上掛著的兩雙舞鞋,叮咚動著,證明她還是深愛著舞蹈。
維愷從沒有像此刻這般,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好得可怕,所有關於紫恩的細節
全都回來了,有南非那個老愛跟著她的可愛小女生;有台北那個喜歡撲到他懷裡,摟住他腰際的漂亮女生,彷彿電影一幕幕般……不!比電影更真實,因為還有她甜甜的味道,細柔肌膚的觸覺,更有她如玫瑰花瓣柔軟清涼的唇……那是他生命裡的春天,一切都鮮嫩美好,她的一顰一笑如蜜一樣釀在她的心底,結果,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他到達美國,生命已快速地出夏天轉變到秋天,心境枯萎、感覺遲鈍,尤其愛情一事,更有老僧入定之態,唯一能刺激他的,便是課業及環境的探索,所以,在西岸不到兩個月,他又到東岸,寧可重新再奮鬥一次,徹底殺死昨日的自己。
如今,那個飄忽遙遠的春天又回來了。你能相信嗎?在秋天的街頭,忽然有暖意、有花香,你會說那只是氣候反常,過了今天,明日依舊蕭颯荒冷,千萬不要被暫時的睛暖所欺騙嗎?
他想讓他的事悄悄飛走,但已經來不及,不知情的安迪早就奔向前,叫著,「小姐,等一等!」
紫恩反射性地回過頭,看見一群人望著她,其中最醒目的是兩個高高的亞裔男子,他們都穿著皮夾克,而遠一些的,模樣竟是像維愷……她不自覺地往後退兩步……然後,接下來的事發生得極快,因為紫恩的驀然停止,又驀然移動,街道旁有個傳快遞的男孩,腳踩著單排直輪,速度頗快,左右閃避不及,便直直的朝紫恩撞上來。
像是一種本能吧!維愷竟能越過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推開一些人,及時地護住紫恩,再撞向牆壁。
驚恐中,紫恩的臉埋在他的皮夾克裡,鼻內充滿了皮革及男性的味道,多熟悉又陌生呀!讓她幾乎忘記週遭的世界。
快遞男孩彎下腰,來個緊急煞車,最倒霉的是安迪,本來沒他的事,因為嚇了一跳,竟一個不穩地跌坐在樓梯上,攝影機打到他鼻子,痛得他哀哀叫,也流了滿臉的鼻血。
多荒謬的場面呵!維愷和紫恩顧不得重逢時的尷尬及五味雜陳,全都聚在安迪的身旁。
「你還好嗎?能站起來嗎?」
快遞男孩十分慌張,若有人受傷害,麻煩就大了。
紫恩因為自己腳的關係,包包裡都會隨身準備了一堆藥膏和繃帶,連敷袋都有,她快速地替安迪清除血跡,又給他小冰袋止血,安迪早就被她的美麗和溫柔吸引住了。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是護士呢!」維愷忍不住嘲諷說。
這就是他們六年後再見所說的第一句話嗎?紫思想哭,又想笑,他可知道她必須像護士的原因嗎?
她很慶幸有個倒霉的人讓她忙碌,使得她可以假裝不認識維愷,不必和他對「對不起!」快遞男孩一直道歉。
「小伙子,你滑太快了。」維愷說。
「我……我沒事了,只可惜我的攝影機,毀啦!」安迪站直身體說。
他們並沒有要求什麼賠償,快遞男孩鬆了一口氣,單排直輪一滑,又消失在人群裡。
安迪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笑咪咪地對紫恩說:「能讓如此漂亮的小姐療傷,真是我的榮幸,有空喝一杯咖啡嗎?」
「安迪,你可以回去了!」維愷極不高興地說。
「唔……」安迪這才清醒般的說:「對、對!你可別對人家太凶喔!」
太凶?!紫恩望著安迪依依不捨的背影,再回頭,就發現維愷一直盯著自己,臉上毫無笑意。她不安地扯著背包上的鑰匙圈說:「呃!我得趕去練舞了。」
「我要和妳談談。」他的樣子依然很嚴肅。
談什麼?不許她留在紐約嗎?紫恩囁嚅的開口,「我……」
「又猶豫了!」他又是用那種諷刺的語氣,「我要借的只是一杯咖啡的時間,又不是一輩子,妳不必緊張成這樣。」
紫恩無言以對,只好隨他到附近的小店,兩人各點了一杯咖啡,任濃濃的香氣在彼此之間瀰漫著。
在放糖的時候,紫恩偶然看見他手掌中有幾道刮痕,而且還滲著血,忙說:「你也受傷了!我這兒有繃帶……」
「不必了。」維愷一張俊臉臭得很,他緊握著掌心說:「一向照顧別人的人不習慣被照顧,相反的,一直被照顧的人去照顧別人,感覺很怪異。」
這繞口令似的一串話,若不仔細聽,還真聽不明白。等紫恩弄清楚他的意思時,心裡立刻有一種被刺的傷感,臉也一陣紅、一陣白地說:「你今天若是來意不善,我就不陪你談了。」
哈!小護士不見,驕縱的本性又回來了!維愷不動聲色地說:「我會來杜弗劇院,並不是偶然的。」
「呃?」紫恩拿起的背包又放下。
他喝一口咖啡,把以為老爸有外遇的前因後果簡單地告訴她。
「天呀!把我當成簡伯伯的情婦?未免太有想像力了吧?」紫恩本想故作鎮定,但事情實在是人滑稽,她忍不住笑出來說:「你千萬不要讓簡伯伯曉得,不然他會氣壞的。」
她的笑聲仍清亮如銀鈴,笑容仍美如天使,令維愷有一種置身從前的感覺。
「這都要怪你們瞞著找,妳來紐約多久了?」
「兩個星期了。」她回答。
「一直都住在我家?」他又問。
「我本來也不想打擾的,但你爸媽好熱心……」瞧他如法官審案般,逼得她想辯解,「我很難拒絕。」
他彷彿沒有聽到,內心算著日期說:「我上次回長島吃飯,他們連提都沒提到……還有,有個清晨我打電話回去,是妳接的,對不對?」
「對。」她只能承認。
「居然還說我撥錯號碼!」維愷得理不饒人的說:「為什麼要偷偷摸摸,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呢?」
做賊心虛?他說得可真難聽!紫恩盡量保持冷靜,不失風度地說:「我才不需要心虛,你爸媽口裡不提,必有他們的考量,我呢?不過是尊重他們而已。」
「如果我是妳,就不會隨便利用兩位老人家的好心。」維愷從方才發現紫恩起,心情就始終無法平靜,加上欺瞞,和先前所以為的外遇,又開了一場笑話,生活好似一下子起了波瀾,讓他講話也失去了分寸。
「你是什麼意思?」紫恩也聞到那股火藥味。
「不是嗎?維愷照顧紫恩,你們於家就是老在利用簡家。」他冷笑地說:「六年來完全不相往來,怎麼紫恩一要到紐約,就會找到簡家?吃我父母、住我父母,早上還有專車接送,不就省了一大筆費用嗎?你們當然怕我知道,因為第一個反對的就是我!」
他這不但是羞辱到她,還批評到她的爸媽。好幾年來,紫恩都沒有當場想哭的衝動了,但此刻,她忍著淚,用顫抖的唇說:「簡維愷,和你喝咖啡,是全世界最差勁的經驗!」
說完,她便丟下一張鈔票,到底多少,她也不清楚,然後就氣沖沖地衝出小店。
維愷望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對街,又看著二十元的紙鈔半浸在咖啡裡……老天!他們竟像兩個孩子般的吵架?
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創辦過科技公司和釀酒學校,更是一家酒館的股東,可說是事業有成,怎麼在遇到紫恩短短的一小時中,又變回那十來歲的毛頭小子呢?
他其實並不在乎紫恩住哪兒,只是氣她突然又闖回他井然有序的生活裡,沒預警的、直辣辣的,連問一聲的禮貌都沒有。
就如同六年前那麼莫名其妙般,誠心誠意地求婚,想長相廝守、想照顧她一輩子,卻被拒絕得好狼狽;不只如此,以後她還見了他便躲,更找借口搬到同學那裡去不肯回家;最後,連他上飛機也不願意來送行。
在洛杉磯時,維愷仍懷著一絲希望,以為她的不在,會引發紫恩的強烈思念,但她沒有,不僅沒信、沒電話,當他找她時,她人都跑到日本及大陸去玩,像是只快樂的小鳥。
他到東岸時,聽見紫恩進入唱片公司受訓,才算徹底死心,認清紫恩變了,變得虛榮,愛受眾人矚目。而或許這就是她的真面目,那個在他心版上的紫恩,根本就是他幻想出來的。
隨著時間的增加,他的想法更加根深柢固,連帶的也影響他對所有女孩的觀感。從大學到研究所,他不時有著固定和非固定的女朋友,但對每一段感情,他都無法真正的投入,現實與理想之間老是產生矛盾。
比如喬安妮,理智說她很好,開朗大方,有旅館經營的長才、有華埠小姐的美貌,是優質妻子的人選,但「結婚」二字他就是始終說不出口。
結果,拖著拖著,紫恩又攪了進來。他伸手要拿皮夾付帳,傷口傳來隱隱作痛。瞧!才沒一會兒工夫,她就有本事弄得他人仰馬翻,連安迪也遭到無妄之災。
紫恩變了嗎?他不懂她為何從演藝界回到舞蹈界,也不懂她為何由倫敦來到紐約,但她二十二歲了,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想到此,維愷忽然覺得全身竄過一股燥熱,像有什麼非分之念要冒出腦海似的。
不!他浪費在紫恩身上的時光還不夠多嗎?反正她住的是他父母家,又不是他家,急什麼、惱什麼呢?
那頭的紫恩走到練習室,心仍沸騰著,一個男人的沒有風度,可以六年都沒改進嗎?看他如何將她形容成沒品行,又不堪的女人,這種惡意的欺負,難道就為了她的拒婚嗎?
賈塞德的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什麼「仍有一股明顯且溫暖的情脈,由這裡流向他」,她不但沒有感受到情脈,反而連最基本的善意都缺乏。或許,由於她和維愷間從沒有真正的愛,彼此的情分會被時間、距離及誤解殺光光嗎?
難怪彼此的瞭解、體諒不曾存在,那麼,她失落了什麼?又懷念什麼?她年輕的生命,彷彿比走向墳墓的吉賽兒還虛空呀!曰這天,正好排的是第一幕,一大堆幽靈女孩。
佈景一拉開,藍紫色的湖水、藍紫色的樹林,月光灑下細網,遠方有飄忽的白影。
注意啦!在森林深處有著幢幢鬼影!一個過了子夜,不可以接近的去處!
幽靈的舞宴,是不可看的,因為觀者必死。那些棲惻無休止的舞,可不屬於陽界生者的眼睛哪!
那些年輕便死的女孩,皆有著背叛自己的愛人,生前心已碎,死後沒有心,只能在月光下,與千古的寂寞共舞著。
今夜,方死的吉賽兒,正緩緩走來,以寒澈的空洞及哀傷,加入幽靈群的姊妹們。
「有兩個男人愛著我?」吉賽兒幽幽地說:「這就是我悲劇的開始……」
紫恩被允許跳一部分,她被維愷觸燃的血液,一直沒有熄滅,不斷的燒呀燒地,她用身體問自己:妳的悲劇是什麼?我的悲劇,是沒有人真正愛過我,回憶只是自欺和欺人而已……紫恩不斷的旋轉著,直到音樂結束,她已然悲得淚流滿面。
「好,很好!」莫妮卡率先鼓掌,這已是她最高的獎勵了。
但紫恩並沒有心情接受讚美,她衝到後台,俯下身來,感覺到膝蓋的疼痛。」
今早,多虧了維愷,若非他眼捷手快,否則,那快遞男孩若真朝她撞上來,可能連最後的吉賽兒都毀了。
當恨一個人時,又能在心底深深愛他嗎?
背後有人悄悄地走近,李奧附在她的耳旁說:「妳今天很不一樣,是戀愛了嗎?我鼓勵你去競爭『吉賽兒』這個角色。」
「我能嗎?」紫恩抬起淚眼問。
「妳有潛力的,我的中國娃娃。」他眨眨眼,俏皮的說。
可能嗎?大家一致看好的是來自俄國的露芭娃,她在紐約已小有名氣,哪是初來乍到的紫恩所能比的?
不過,李奧的話給了紫恩很多信心,像打了一劑強心針般。她伸直腿輕拍著,自言自語的說:「我有重要的任務,關乎我一生的,絕不能分心或讓維愷影響我,懂了嗎?」
看樣子,她得以破釜沉舟之心,去住斐落太太的公寓了。
***
維愷一連幾日都泡在公司裡,瘋狂地寫了幾個程序,也狠狠買賣了幾支股票。金錢滾滾而來,但他卻覺得自己很不正常,整個人呈現亢奮的狀態,彷彿本來在清涼的海水中泅泳,突然水的溫度上升,直到炙燙得令他難以呼吸。
紫恩當然是罪魁禍首!她一來,連四周的顏色都變了!不!他必須降溫,必須恢復正常。
有關紫恩的事,他還沒有問爸媽,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當天安迪就急急地來電,用鼻塞的聲音打聽結果。
「根本沒外遇那回事。」維愷若無其事地說:「那女孩是朋友的孩子,來紐約學舞,暫時住在我父母家而已。」
「哇!好酷喔!台灣女孩真的一個比一個美,她叫什麼名字呀?」安迪興奮地說:「介紹給我認識吧?」
「答案是不關你的事和不!」維愷沒好氣地掛斷電話。
週末,他本想背起登山包,獨自去爬山看楓葉,但偏偏被喬安妮招去修酒館的計算機。
「藍星」酒館在曼哈頓是以多樣化的風格兩聞名,在這兒可以喝到法國、意大利,甚至中國及日本的酒。客人一進來,酒杯一拿,要看球賽、聊天、看書,都各有舒適的角落。
當然啦!廚房裡精緻的餐點更不可不嘗,藍星有很多股東,開始時都只是顧客,因為喜歡,所以自願認股,也在經營上加建議,因此,藍星常常變化,讓大家不時有意外的驚喜。
喬安妮是藍星的女王,愛慕者不計其數,每一、兩天就有人對她說「嫁給我吧」,但她偏偏喜歡那個對人愛理不理,只有工作時才會雙眼發亮的維愷。
他專心地檢查計算機,喬安妮拿把椅子貼坐在他的身後,並用手梳著她的髮梢「維克,你該剪頭髮了。」維克是維愷的英文名字。
本以為他不會有反應,久久,又突然聽他說!「也許我想留到腰部,回到嬉皮風哩!」
「才怪!誰不知道妳是個標準的雅痞。」她親暱地說。
「妳並不瞭解我。」他按按鼠標,心不在焉地道。
「哼!妳不過是愛裝酷、裝神秘而已,再大的能耐,也逃不過我的法眼。」
她說著,手沿著她的領口往裡鑽,並哼著性感肉麻的歌詞。
「喬安妮,妳再鬧,小心計算機死掉,妳那些酒也會成為一攤餿水。」維愷拍掉她的手說。.
唉!喬安妮輕歎一口氣,和維愷交往半年多,兩人仍停在中國孔孟的古風裡,一切非禮勿動,在這一夜情流行的時代,若非知道他的怪脾氣,她說不定會以為他是同性戀咧!
「男人是性愛分明的,這是常識。」維愷還用上課的語氣說:「若我要性,隨便找個女人就夠了,但我若打算愛一個女人,就先要尊重她,讓她一享受被紳士追求的禮遇,在這一點上面,我是很保守的。」
剛開始,喬安妮聽了還很感動,維愷和她以前交往過的男友有極大的不同,那種智慧及沉穩,讓她在層次方面也提升不少。
說實在的,維愷是她認識的第一個「金童」男友,頭腦是金、生活是金,什麼主意被他碰到也是金,是華爾街自成一格的雅痞階級;但這雅痞又極自戀,待人冷冷的,就如那暖不起來的金屬。
「尊重個頭啦!」喬安妮就有女友說!「當一個男人哈一個女人時,早就會東西南北分不清,像一頭發情的野獸,哪能當什麼紳士?若談什麼保守自制,除非他對妳興趣不大!」
維愷真的無法狂熱地變她嗎?這是她的個性問題,還是所有「金童」都會犯的毛病?
「好啦!」維愷歡呼一聲,看也沒看她一眼,就忙塞幾塊小餅和啤酒到嘴巴喬安妮自己操縱一遍,一切正常,她才放心。關上計算機後,她突然想到那件外遇烏龍事件,這幾天來,她一直等維愷告訴她,但他卻從不談,讓她有一種不被信任感。現在,她再也憋不住了問:「聽說你去抓你老爸的﹃外遇』啦?」
「妳怎麼知道?」維愷皺著眉問。
「安迪的鼻子撞得那麼大,不就等於昭告天下嗎?」喬安妮好奇的說:「很怪喔!有個女孩住進你爸媽家,你竟然會不曉得?」
「我又不常回去。」他簡短的回答。
「你不也常和你爸媽在曼哈頓吃中飯嗎?」她又說。
「那女孩一點都不重要。」他有些不耐煩的想結束這個話題。
「聽說還很漂亮哩!還有個可愛的名字,叫於紫恩,對不對?」喬安妮進一步探問。
「妳又是怎麼知道她名字的?」
「安迪說的呢!他這幾天有空就會去找她,請她吃過飯、喝過咖啡,還宣佈要追她呢!」
喬安妮想了想說:「喂!我問你,於紫恩這女孩好不好?安迪有點傻乎乎的,會不會吃虧呀?」
安迪要追紫恩?!維愷手中的一塊餅都被捏碎掉了。安迪這小子不要命了嗎?
竟然私底下跑去找紫恩?他咬緊牙根,忍住一把無名火說:「告訴安迪,要他千萬別惹於紫恩!」
「為什麼?」喬安妮直覺地問。
「因為……我說的!」維愷回答得不清不楚,逕自披上夾克,直接由酒館後門離去。
這真是太不尋常了!喬安妮開始對這女孩感到好奇,於紫恩到底是何方神聖,讓安迪腫了鼻子還念念不忘;又讓向來冷靜的維愷,用黑手黨的口吻撂下粗話呢?
最重要的是,於紫恩有比她美,比她更有女人味嗎?
***
週日早晨,很多華人都上教堂,除了聽道外,也會彼此交際應酬一番。
維愷不信那一套,認為那是浪費時間,但今天早晨,他跑到皇后區方家常去的牧師講堂,為的就是要見安迪一面。
這小子白天在州立大學上課,晚上到酒館兼差,以前常不務正業,三不五時就會看見他,可最近他老是跑得不見蹤影,難道真是到杜弗劇院門口站崗嗎?
維愷一夜無法安眠,心裡想著,逮到了安迪他要說什麼呢?說紫恩自私任性、脾氣反覆無常,他追不起,最後一定只有跌得鼻青臉腫的份?
但安迪會相信嗎?他現在只見到紫恩嬌美柔弱的一面,愈勸他只會讓他愈不顧一切的飛蛾撲火;而紫恩初到紐約,正是舉目無親之時,多個跑腿的人總是好的,安迪必會成為她裙下的臣民之一,就像從前在南非和台北的自己一樣愚蠢。
安迪和紫恩……維愷愈想,心中的壘塊就愈沉積。
干涉別人的感情,絕不是他的行事作風,試想,如果喬安妮的前任男友若跑出來,在他面前說喬安妮的壞話,千方百計的要阻止他們,他一定會覺得這個人心理不正常,胸襟狹隘到了令人齒冷的地步。
不!他不願做這種變態的男人!但他怎麼也克制不了情緒,讓自己朝沉淪的方向走。瞧!他不是正一身西裝地坐在教堂裡嗎?
結果,安迪不在,維愷的臉色當場變綠,他真的和紫恩去約會了嗎?
在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直奔長島,等到紫恩,然後把一切說清楚,告訴她可以去顛覆任何人的生活,但絕不是他簡維愷及她的至親好友,請她務必高抬貴手,放了他們一馬。
在喬安妮的錯愕中,他匆匆來去。
進到家前的巷道,維愷才想起自己忘了打電話,也許爸媽都不在家呢!
當他關上銀藍色的跑車門,吳菲麗已從窗口看到他,瞧他如此西裝筆挺地突然出現,不會發生了什麼事吧?
維愷一進屋,就左右瞄瞄,想找出關於紫恩的蛛絲馬跡。
吳菲麗在他身後問:「今天怎麼有空回來?也不事先通知,你老爸被朋友叫去打麻將啦!」
維愷沒有回答,逕自兩三步便跨到樓上,他打開浴室的門,看見有粉紅毛巾和蜂蜜香皂,整個空間帶著花兒的味道;他再打開客房的門,裡面卻整整齊齊的,方正的被褥,空無一物的桌子櫃櫥,不像有人住的樣子。難道他在百老匯遇見的紫恩是夢一場?
「她呢?」他問跟著上來的母親。
吳菲麗看她的舉止,已猜出八九分,「你都知道啦?」
「紫恩來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呢?害我出了好大的糗。」他說。
「沒有瞞呀!只是沒有適當的機會說。」她安撫地道。
「怎麼沒有?上次我回家吃飯,還有爸到蘇荷區來,都可以告訴我,但你們卻隱藏得很好。」他壓抑自己的急躁說。
「什麼?不是你老爸說的?那你是從哪裡得到消息的?」吳菲麗不解的問。
維愷只好將在杜弗劇院前面發生的事再說一遍,包括安迪的流鼻血。
「安迪這寶貝,做事就是少根筋……」吳菲麗笑到一半,臉突然僵住說:「所以,妳是和紫恩見過面了?你……你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吧?」
維愷想到咖啡店那場不歡而散的談話,表情有些不自然的說:「還好吧?」
「你一定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難怪紫恩上星期五就堅持要搬家。」吳菲麗恍然大悟的說。
「搬家?她搬去哪裡了?」他臉色微變的說。
「曼哈頓呀!她找了幾個舞團的朋友,一輛車就載走所有的東西,說什麼交通方便,可以到大學旁聽,反正都是不容人反駁的理由。」她看了兒子一眼說:「弄了半天,原來是跟你有關,妳到底對紫恩說了什麼?」
哦?這份倔強和骨氣倒是紫恩以前所沒有的。維愷在心裡膨脹了幾日的怒氣,一下子「噗!」地刺破。他走下樓,打開冰箱假裝要找飲料喝。
吳菲麗看情況不妙,又再追問了一次。
「也只不過是要她別太打擾你們而已。」他勉強地說。
「這哪裡是打擾?才住不到一個月,你要我怎麼向於伯伯他們交代?」吳菲麗想再繼續指責,但看到維愷眉間有著沉鬱,眼中飄忽著憂色,可見這件事對他影響不小。若紫恩仍是他心頭上的結,或許這正是解開的時候。
「維愷,」她放軟聲調說!「這六年來,我和你老爸不提紫恩,是明白你自尊心強,也有能力平復自己的痛苦。結果,你做得很好,有優秀的學業和成功的事業,生活也朝氣蓬勃。現在回首看往事,平心而論,十九歲和十六歲結婚,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是太早。」維愷承認,但他內心卻想,我又不是為結婚而結婚。
「這就對了嘛!為了一個不成熟的爭執,兩個青梅竹馬的好友鬧得反目成仇,若死不相往來,不是很可惜嗎?」吳菲麗說:「其實,我這回邀紫恩來住,潛意識也是希望你們重修舊好,不要再彼此介意,能夠笑著說以前的種種,也算圓滿收場了,不是嗎?」
圓滿?維愷苦笑一聲,語調中有著不易察覺的諷刺,「我的心理醫師老媽,我的自尊心從沒受損,也沒有妳所謂的痛苦創傷。十九歲的事只能算幼稚,我早就不介懷了,更不必用『反目成仇』那麼嚴重的說法。現在,我和紫恩都長大成人了,各有各的想法和天地,拜託妳不要把我們硬湊在一塊兒,像小學生一樣打勾勾和好,行嗎?」
「既然不介懷,以後就由你照顧紫恩,好不好?」吳菲麗乘機說。
「又要照顧?」維愷怪叫出來。
「你和紫恩一起長大,她不就像妳的妹妹嗎?」她說。
「天底下的女孩那麼多,為什麼非要她當我的妹妹?」他抗議地道。
「有緣嘛!」吳菲麗擺了一張長長的臉孔說:「兒子呀!有位心理學家曾說過,人必須要正視童年,才會有幸福快樂的未來。」
「老媽,求妳別再亂編名家格言了!」維愷摀住臉,無奈地說。
「那我們來看這個。」她說著,由矮櫃中拿出一大本相簿。「六年來,都一直堆在箱子底,前幾天才由我和紫恩整理出來,挺有意思的喔!」
相簿的第一頁,赫然是他和紫恩的合照,照片裡的色彩已褪,十歲的男孩和七歲的女孩牽著手站在南非大使館前面,笑得純真又可愛。尤其是紫恩,那蘋果般的臉頰和黑靈靈的大眼睛,比他記憶中的還要美麗。
爾後,小女孩一年年長大,奶氣的胖已經沒有了,出落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而那英俊的少年,就自喻是護花、賞花之人。
觀看往日的紀錄,認真不得,就當是歷史人物,另一個人生,若要他們活過來,無疑是如逆向時間般不可行。
好吧!要當紫恩是妹妹,還不容易嗎?況且,一旦做了哥哥,他就有理由管束她交友及生活上的瑣事,順便可以禁止她和安迪往來。
嘿!這不就和以前那「免費保母」一樣了?
不!當然不一樣!他早就不是當年的那個呆子了,這一回,他要只享權利,不盡義務,讓紫恩真正怕到,永遠不敢接近他方圓百里之內的人和事。
然後,大家就會明白,他簡維愷根本不在乎於紫恩,從來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