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了空檔,蘇蓉蓉揮去滿頭的汗珠子,放下木杓,順勢拿手往腰間繫著的兜巾擦去,摸摸兩旁垂落的髮辮,宛如偷兒似地頻頻探頭張望。
水眸細瞇,只見她向著周邊東瞧西看的,見四下無人,只有街邊的幾隻小貓小狗四處遊蕩,眼珠兒滴溜溜一轉,為細嫩秀致的杏桃臉蛋兒添些賊兮兮的靈巧勁兒。
心底暗自嘻笑幾聲,她大步一跨,站到鍋爐前來,先是扭扭脖梗,粗魯地出拳踢腿,接而輕移蓮步,搖身一變成了娉婷窈窕姿,學起幾日前盡低不下身的貴妃臥魚。
一下……再低一點就好。屏著氣息,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憋得面紅紫脹,終於做成了臥魚。
可、可是好像有些不對勁耶,試著移動幾下,突地發現一件慘絕人寰的大事,隨意拉扯前襟臂骨竟疼得她齜牙咧嘴,險些落下淚來。
嗚……不會吧,她的手、腳、身子全都動彈不得了?正一籌莫展、欲哭無淚之際,耳旁卻聽得一個清雅宛如天籟的男聲傳來。「蓉姑娘,妳這是在做什麼?」
「叫……叫我蓉、兒……」姑娘姑娘叫的聽在耳裡著實有些刺耳,縱使骨肉酸疼,有苦難言,蘇蓉蓉仍是固執艱難地挑高秀眉,瞥了眼前的偉岸男子一眼,咬牙切齒再次出聲提醒。
「蓉兒,妳這是想挖泥地麼?」莫非青石板下藏著珍寶。張紹廷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烏黑含笑的瞳眸有著不掩的興味。
「不……」她只是……只是不能動了……仍維持原姿態,蘇蓉蓉辛苦地吐了口氣,連話都說不出口,僅能用一雙翦水秋眸,可憐兮兮地發出無聲的求救訊息。
一見她額上落下滴滴汗珠,滿臉痛苦,張紹廷愣了一下,倏地笑容微斂,探出手臂一把將她攔腰抱起,輕放於木凳上。
好不容易解脫了,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訓,蘇蓉蓉癱了似的攀住他精壯的手臂,將整個身子倚靠在他的身軀,大力喘氣,一點也未察覺她所靠的人已成了僵硬的木頭。「張大爺,真謝謝您了,要不是您出手相助,我肯定就那樣待一整天。」俏皮地吐吐丁香小舌,蘇蓉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可說歸說,依舊是賴在人家身上。
「蓉姑娘……」他突地出聲,低沉的嗓音似乎有著一絲強捱的壓抑。
「蓉兒!」沒好氣地嘟唇矯嗔,蘇蓉蓉轉眼一笑,「張大爺您有什麼事?」
「蓉兒,可否先將身子移開點兒?」男女授受不親呀!她不會不好意思,可他卻是在意得緊,突來的軟玉溫香在懷,任是哪個男人都會起一番遐思淫想。
「啊,抱歉抱歉,我太逾矩了。」
滿面歉意地賠著笑臉,蘇蓉蓉不由伸手敲了敲腦袋瓜子,還以為自個兒靠的是根柱子呢!難怪她總覺奇怪,木柱竟渾身通熱,還用布包著,原來是他的身子啊……
身子!她竟靠在一個男人的身子上!?
思及此,「轟」地一聲,小臉爆紅,她急急地鬆開手,像被火燒屁股似地往後坐退一大格。「大、大爺……不好意思……我,我真不是有意吃您豆腐的,合該是您來吃我的豆腐……啊──不是不是,是來吃我做的豆腐腦兒……」她緊張的語無倫次,似是想起了什麼事,俏臉由紅驟白,小手衝動地揪住他的袖擺,嚥了口唾液,勉強地笑問道:「呃,張大爺,您是來吃豆腐腦兒的罷?」
「是呀,怎麼了?」見她臉色越顯越白,張紹廷頓時有些不明就裡,倒是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啊!」不待答覆,她大叫一聲,隨即如箭矢般拔褪衝到鍋爐前,看著鍋裡滾燙的濃稠水液漸漸浮上一層細白柔軟的水露,這才鬆了口氣,趕忙拿起杓子使力攪了起來。
幸好幸好,這一鍋漿水沒給滾混,要不然真功虧一簣,今兒也別想擺攤了。
沒豆腐腦兒可賣事小,重要的是千萬不能讓清早一大群的老顧客們餓肚皮,想當初剛來這兒擺攤子時,都是一群剛要上工的大漢們捧場光臨,日日吃她做的豆腐腦兒當早膳,久而久之大伙而都有了情義。那些大漢們常說,若一天沒豆腐腦兒,就等於一天少了幾頓飯,食之無味、夜不安寢,就連上工都沒了氣力。
當日她聽了好笑,雖是戲語,卻也感懷在心,生怕哪天真出了差錯,不就辜負大夥兒對她的一番情義。
想著想著,鍋裡的水露漸漸成型,抓準時機,蘇蓉蓉拿起杓子一把將豆汁灑入鍋中,毫不拖泥帶水,一氣呵成。沒一盞茶的功夫,香味四溢熱騰騰的豆腐腦兒即刻成了型。
「張大爺,今兒仍是照舊麼?」
「是的。」張紹廷淺笑回應,逕自選了張靠內側最不顯眼的位置落座。
微微一笑,她使力往下舀上一杓,放入碗裡,不多不少正好滿滿一碗,再淋上幾許糖水,灑上花生粒,清香撲鼻,不禁令人食指大動。
「蓉兒,妳的手藝真是日日精進,要說沒秘方調製可是假,有想過自個兒開間店舖麼?」說著,他不禁再舀了口白嫩嫩的豆腐腦兒送入嘴裡,閉眼品味,這味兒真是不輸任何的山珍海味,只有這麼一小攤子著實屈就了她這一身的好手藝。若她有意張鋪開店,惟賴著她的好手藝,嫩滑如絲的豆腐腦兒,他願當這合夥人,鼎力相助。
「呵,張大爺說笑了,不過是小本經營,哪用得著店舖,只要有個小位置讓我賣賣豆腐腦兒就心滿意足了。」她不是不想,而是沒能,只是這明白原因不好同他說實。蘇蓉蓉將話哽在心底,難掩落寞地拿起他吃盡的碗,轉身回到鍋爐前斟上了碗鹹湯豆腐腦兒,掩好鍋蓋,這才又轉了回來。
接過碗,張紹廷輕聲地道了聲謝,沒略過方纔她眸中一閃即逝的惆悵,知有難言之隱,也不便過問太多,只好埋首細嚼,不一會兒即盤食皆盡。
忽地,他抬起眼來,特意繞過話題笑道:「唉,別大爺大爺的叫,都顯得老多了,既然妳老是不讓人喊妳姑娘,妳也別喊我大爺,就叫我紹廷就行了。」
「唔,這,這不好罷……張大爺您……」眼瞧他臉色不甚好,蘇蓉蓉倏地住了口,不由得臉上一熱,吶言幾句仍是無法說出門,只有勉強地小聲輕問:「不然,喊聲張大哥可好?」
聽她一聲大哥,忽地像是多了位妹子,不知怎地,心頭頓有些煩悶,抬眼瞧著跟前髒兮兮的臉蛋兒,看久了亦覺得嬌俏可愛。張紹廷轉念一想,便馬上釋然,她的年齡應不過十五才是,和自家妹子倒也相去無幾,就是她喊聲大哥也不為過。
「就張大哥罷!日後喊妳聲蓉兒也較貼切些。」
嘻,果真是一板一眼的讀書人,連這點稱呼都要計較是否合乎禮訓,這樣的人她倒真沒見過幾個。「張大哥……」她甜甜一笑,刻意極為嬌聲嫩氣。
聞言,張紹廷不覺呆愣當場,兩眼發直,「鏘」地一聲,連拿在手裡的湯匙都掉了下來,一個不穩,身子登時往後直直倒去。
好在他眼捷手快,倏地回神,只手一頂,旋身反轉硬是穩住了身子。
瞧他這身狼狽模樣,蘇蓉蓉不禁嗤笑在心,卻又驚又愧,驚的是不見他一身斯文竟是個練家子,而又愧於自個兒的玩笑開得過大,要是他真因此摔傷了可怎麼是好。
「張大哥,你沒事吧?」轉回平日的音嗓,蘇蓉蓉焦急地跑到他面前,眸中難掩關切。
呃,怎麼不是那甜膩的嬌音,莫非真是他一時聽渾了?瞧了眼因火熱汗濕的臉蛋兒,眉唇含笑地垂首把玩著黑辮子,一派純然天真,張紹廷見了不覺好笑,只當是自個兒是一時鬼迷心竅,怕是這幾日來的勞累所致,這才胡亂聽之。
「沒事、沒事……」張紹廷尷尬地倚著一張笑臉,裝作若無其事地遞出吃盡的碗,笑道:「蓉兒,再來碗吧。」
「張大哥今兒好胃口,可這豆腐腦兒是要甜的?還是鹹味?」
細索了回,張紹廷淡笑道:「甜鹹都好味,若選其一,不免有所遺憾,不如就這麼著,甜鹹各半,可就全包了。」
「呿,哪有這麼做的,要甜不甜,要鹹不鹹,我看張大哥還是多吃些鹹的罷,你這張嘴就夠甜的了。」蘇蓉蓉嬌嗔一聲,窘得回過頭去,雖嘴上這麼說,仍是在鹹湯肉絲中多加了甜蜜豆,真所謂鹹而不重,甜而不膩。
咑咑咑,風沙塵飛,一股疾如風快如電的旋風伴隨著一陣喳呼粗嗓。「呼……呼,大……」來人魁武高大,臉紅氣喘,流了滿頭大汗,正想開口疾呼,一觸及突地射來的利銳眼神,忙將到口的稱呼給嚥下肚裡,改口道:「少、少爺,原來您逛到這兒來了,可急死我了!」看見自家主子安然無恙地坐在小販前門在地喝著豆腐腦兒,頓時一陣無力,雙腳都軟了下來,爬呀爬的,攀到主子身旁的位置上坐著。
見他喘氣如牛,兩人紛紛相視而笑,幾日相處來,蘇蓉蓉只知曉來人為石彪,自談話中僅約略猜得是張大哥的侍僕,卻不知是哪裡人士,又是來蘇州做什麼的,縱有滿腹疑問,可她也無權過問就是了。
「喳呼什麼,有話就等歇了口氣再說罷。」張紹廷搖頭歎氣,轉向蘇蓉蓉又是一張盈盈笑臉。「蓉兒,也給他來一碗。」
「石大哥可是要甜味還是鹹味?」可別又像他那樣又甜又鹹呀!
石彪未答腔,卻被張紹廷給迅速地搶白了過去:「就給他來碗甜的罷,潤潤他那張苦嘴。」
撇了那張緊皺的面容一眼,又瞧滿面揶揄的神情,蘇蓉蓉淺淺一笑,轉過身去,馬上動手舀勺起來。
什麼甜的鹹的?看著自家主子如此閒情逸致的吃著豆腐腦兒,石彪不免又是急上心,湊到張紹廷的耳旁細聲道:「大人,那蘇州縣令那圖海大人一早就來府裡等候了。」
「急什麼,不請自來,就讓他等去。」張紹廷只管喝著豆腐腦兒,眼裡只有攤販前忙的如陀螺打轉的可人兒,壓根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大人……」還想說什麼,卻被張紹廷的眼色壓下,硬生生將到口的話擱在喉底。
話正說著,只見蘇蓉蓉捧了碗熱呼呼的豆腐腦兒,旋身來到了他倆身旁,隨上了碟椒鹽花生,順道斟上兩杯茶水,瞅著憋得臉紅紫漲的石彪,不由笑道:「石大哥,若清早吃不慣甜,就摻些花生吃吃,這茶是給兩位去油解膩用的。」
「民以食為天,再大的事都不如餓肚子強。快喝罷,囉嗦些什麼,難得如此清閒時刻,就放寬心來好好吃一頓。」
「大人,瞧您就天天喝這東西,不膩呀?」看著眼前白花花有些碎嫩的豆腐腦兒,石彪仍遲遲未動手,雖清香撲鼻,可不過就是由大豆磨成的豆腐加上糖水罷了,實在不明白究竟哪裡使得主子如此愛不釋口,每日清早定要走一遭、來一碗才肯罷休。
隨著主子的目光瞧去,正巧落在旁前一抹纖細窈窕身影,嘴邊漸漸浮上一層笑意,看來問題不在於豆腐腦兒好味,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你喝喝就知道了。」收回迷茫的眼神,張紹廷轉過頭來,見到石彪直對著自個兒憨笑,俊容忽地浮上一層淡淡紅暈,粗聲粗氣地喝道:「看什麼,還不快喝!」
「是是……」主子有令,身為下屬的他怎敢馬虎。石彪咕嚕咕嚕地傾頭喝下,不待咀嚼,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隨即喝乾見底。
「狠吞虎嚥,東西都被你給糟蹋了,再好的山珍海饈你也食之無味。」冷笑一聲,張紹廷自袖裡掏出一錠銀來,起身走向正忙得一刻絲毫不得停歇的身影。
一手舀著大木杓,一面忙著招呼絡繹不絕的老主顧們,蘇蓉蓉忙得分身乏術,卻一點也不喊累,杏桃兒臉蛋總是帶著笑容,縱使香汗淋漓,也是樂在其中,就連他來到她的身旁,她還當真沒發現。
不發一語,張紹廷索性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忙進忙出,一雙小手不停揮著沉重大把的木杓子,顯得有些吃力,過於纖細的身子來來回回如翩翩彩蝶穿梭於各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中,一雙劍眉不由更是擰得死緊,心中忽地有股拉回她的衝動。
眸光一閃,張紹廷使力壓下心頭的不舒坦,搓揉掌中冰冷的銀錠,雙眼瞅著她汗濕髒黑的小臉蛋,嘴邊噙著一絲笑意。「蓉兒……」
抹抹裙兜,蘇蓉蓉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來,抹抹臉上的汗水,笑嘻嘻輕問:「啊,張大哥可是還要再一碗……」不知喚她為何事,她好奇地朝他四周看了看,見著碗底都空了,秀眉微蹙,嘟起粉唇,像母親訓孩子般地個叨念道:「喝,這不好吧,都吃了三碗了,整整比平日多出一碗來,再吃下去,太過胃漲,身子可是容易壞的呢!」
「傻姑娘,誰和妳討吃來著,我是來付帳的,總不能白吃白喝罷。」說著,他立即拉住她的小手,攤開掌心,一錠白花花的真金白銀光芒耀眼。
若他真的沒錢付,她倒也不介意。滿頰通紅,蘇蓉蓉趕緊抽回手,傾身湊看他掌心上的白銀,立刻搖頭,甩動兩條烏黑的辮子。「不行,這太多了,一碗豆腐腦兒不過半文錢,今兒你吃了三碗,加上石大哥的一碗,算來算去也才兩文錢,這回你就給我十兩,教我上哪兒找碎銀給你呀?」她認真地伸出四根手指抵到他的面前,氣嘟嘟的鼓著雙頰,好像多給是他的不對似的。
「唉,人家是巴不得客人多給嫌少,妳卻賺銀子多,可我身上就這十兩銀,妳索性當成兩文錢不就得了。」付多銀子還被責怪,對於這樣手巧、心善、不貪不求的小姑娘他著實感到有趣且欣慰,貪慾之念人本有之,如此世道竟還有這般傻氣憨厚的人真是不多見了。不掩讚賞,深邃的雙眸直勾勾地瞅著她烏漆抹黑的小臉蛋,一臉興味。
「不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怎可白白收人家的銀子?何況我又不缺銀兩花用,這十兩還請張大哥拿回去,那四錢就先欠著,有銅板兒再給也不遲。」渾不知自個兒說漏了嘴,眼下她只急著推辭。
聽她的這番話,張紹廷略感疑惑,既是不缺銀兩花用,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又因何故出來拋頭露面?「蓉兒,既然如此,容我問上一句話可好?」
「張大哥有話但說便是。」不假思索,她偏頭笑道。
「既然生活尚可,不缺衣食,為何要這麼辛苦的上街賣豆腐腦兒?」
沉吟了一會兒,蘇蓉蓉有些心虛地低下頭,絞著手指頭,咬唇道:「這……雖平日家居尚可,不愁些什麼,省吃儉用倒還過得去,只因前些日子我娘病重,小弟又摔斷了腿,沒能出外掙活。」嗚嗚,娘呀對不起,女兒不是故意要咒妳的。蘇蓉蓉將頭垂得更低,裝出一臉憂傷,偷偷地在底下沾著口水抹在眉梢兩旁,怕不夠真切,更加使勁地往自個兒的大腿掐去,痛得她眼眶兒泛紅,頓時冒出一泡淚,一時找不著手絹,只有掏出腰間的抹布,如泣如訴地哽咽道:「一時間要請大夫、抓藥,家裡頭僅剩下半杯米,熬成粥也只夠三人喝上兩日,沒奈何這才得自個兒磨磨豆汁、豆腐,上街來賣豆腐腦兒……照規矩,這市集上的攤子都是有主有物,不可隨隨便便就搭上一攤,幸虧這兒的街坊們個個都是大好人,沒趕我走,還騰了塊地方讓我賣豆腐腦兒,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慣,所幸老天垂憐,現我娘身子已漸漸康復,小弟也好了大半,能跑能跳了,可做慣的事一下子不做了,倒真挺不自在的,想想不如就繼續下去,一來是大夥兒也吃慣了,一時間改不得,二來多幫家裡掙些銀子也好。」末了,她不忘吸一吸鼻子,擠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隨後灑了兩滴淚珠。
呼,要胡謅這一串還真不簡單,幸好她機靈,三兩下就胡口唬得楚楚可憐、淒楚滄桑,連她自個兒聽了也是亂感動一把,差點真擠出幾滴淚來。
原來如此,可憐她一個弱女子就要負起家裡生計,著實是苦了她了。
張紹廷聞言,望著她哀淒含淚卻又強作歡笑的容顏就不禁一陣揪心,大手一伸,將她一把攬入懷中,埋首於她的髮絲間,沙啞地安慰道:「別哭,事情都過去了。」
渾身一震,蘇蓉蓉簡直是驚呆了,小臉愣愣地熨貼在他寬闊暖和的胸膛,聞著他身上特屬的男人氣息和麝香,淡淡地繚繞鼻端,心頭漸漸不受制地怦跳震盪,原是平靜無波的心湖泛起層層漣漪,小臉竟莫名地紅了起來。「張、張大哥……」
「對不住,我……」這才發覺唐突了佳人,張紹廷立刻把手一放,緊擰眉頭,下意識往後退卻幾步,孰不知此舉看在蘇蓉蓉的眼底卻是不住心酸難耐,一張小臉垂得極低,始終不敢直視。
「蓉兒,對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實在是他情難自禁呀!
「我明白,張大哥是看蓉兒可憐,同情蓉兒的罷。」抿抿唇,語氣裡透著一絲虛弱,她故作堅強地道:「可蓉兒不須別人的施捨,這銀子你還是收回去,親兄弟都明算帳了,何況是咱們規規矩矩做生意,更是不得誆了客人的銀子。」
瞧她如此執拗,又怪著自個兒太過衝動,莫怪會惹得她這般想,張紹廷輕歎了口氣,柔聲道:「不然這樣好了,這銀子妳仍收下,當作是先預付一個月份的豆腐腦兒錢,不足的話,妳再同我說。」
「那……張大哥明日還來不來?」斂下眼睫,她細聲問。
明日啊……怕是今後都沒法了。他略一沉思,淡笑道:「就這麼著吧!這些剩銀就暫且放在妳這兒,得空了,我再來,好不?」
「不行不行!怎麼可以──」忽覺自個兒說上了什麼話,她急忙補充道:「我、我的意思是說,平白無故的就丟了把銀子,我也不會心安,若張大哥真沒能來……我想……我想……」
瞅見那桃花似的嫣紅臉蛋,他了然會意,眉唇皆是透著不掩的笑意。挨身湊近,他朝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微微一笑:「由於家居尚且未整頓妥當,目前暫且住在城東的那間『客來』客棧裡,不然就勞煩蓉兒將豆腐腦兒替我送來可好?」
好!當然好!水靈靈的大眼迸出亮光,她重重地點頭,礙於姑娘家的矜持,這才沒將心底話脫口而出。
「那咱們就這麼說定囉!」
緊咬粉唇,絞得衣角都皺了,蘇蓉蓉抬起眼來,再次微微地點了頭,悶聲不語,直接朝他伸出手。「喏……」只一句,她羞得再也說不出話。
「拿好,可別掉了。」大掌包住小手,悄悄地將握得發熱的銀子遞給她,他朝著露出驚慌的俏顏歉然一笑,隨即轉過身去,大力拉起還在裝作悶頭苦吃的隨從,使著眼色問道:「阿彪,吃飽了沒?咱們該回去了。」
「飽了飽了。」只要主子的事辦完,他自然就吃完了。抹抹嘴,石彪很配合地拍拍鼓脹的肚皮,結結實實打了個飽嗝。
幸好幸好,要是再遲一會兒,他肯定會撐死脹死,雖是如此,他倒是看了場千載難逢的絕頂好戲。「蓉姑娘,真謝謝妳的豆腐腦兒了。」石彪憨憨地笑著,雙手抱拳行了個禮,待轉身,卻見張紹廷已越走越遠,頭也不回自顧自地離開了。急得他忙跟了上去,沿路不斷叫嚷:「少爺,您等等我呀!」
默默地呆愣原地,直至那一抹偉岸的身影隱沒,蘇蓉蓉捧著發燙的臉蛋兒,復心酸又心醉地將那溫熱的銀錠塞入腰間,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逐漸在心底發酵,磨呀磨的,竟連她自個兒亦是搞不清了。
真好,明日,又再可以見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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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蘇蓉蓉天未亮時就溜了小來,等打迭整頓好帶上的東西,天已透白。
她昂頭瞧瞧天際,再低頭看看底下的水窪,映出的是張一雙杏眼兒的粉嫩嬌俏臉蛋。
雖是身穿滿是補丁的粗陋麻衣,有點髒、有些破,可眨眨眼兒、嘟嘟小嘴,整體瞧來倒還過得去。
拍拍臉頰,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提著竹藍布包,踏著輕快的步伐直接鑽入遊客如織的大街小巷中。
踩著麻鞋兒的蓮足停在眼前的蘇州第一大客棧前,蘇蓉蓉揮去一頭的汗,瞇起眼瞪著頂上的區額瞧。客來、客來……真是個好名兒。莫怪是蘇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客棧,瞧人來人往的態勢,想那門坎肯定是石造的,或是玉嵌的,否則早讓這樣的人潮給踩破了。
身子微微一傾,她伸長脖子往內探了探,瞧上許久,等得兩腿都發酸了,就是沒見著那抹熟悉頎長的身影。
噘起紅灩灩的小嘴,沒見著人,她也不好就這麼闖進去,依現在的打扮,可能踏不進門坎就被人當作小乞兒給轟出來吧!
可……再等下去,竹籃裡的豆腐腦就涼了,這東西還是得熱騰騰的才好吃啊!沒法子,不得已,蘇蓉蓉只好低垂著頭,將竹籃子給捧在胸前緊緊摟住,硬著頭皮一徑往裡頭沖。
「呼……」她吐出一口長氣,閉眼直衝,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踏上階梯、繞過迴廊來到一間間的客房前。
只是,到底哪一間才是張大哥的居處?
突地,喀啦一聲,在她站定思索時,一旁的門扉被人推了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同樣略顯錯愕的俊秀臉龐。
「張大哥?」真是巧呀,她剛沒個主意,竟就見著人了。
「蓉兒!」微驚,他仍是款款一笑。「怎麼淨站在這兒呢?天涼,妳會受寒的,進來吧!」
她嗯的一聲,沒多想,便垂頭隨他入內。一進門後,蘇蓉蓉立刻把竹籃子提到八仙桌上,打開籃蓋,掀起白布,將一碗仍冒著白煙熱氣的豆腐腦兒給端了出來,伸手再撈,其餘的盤盤小菜也都一一端上桌。
仔細擺正後,她轉頭笑道:「張大哥,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快來吃吧!涼了可就少了那麼一丁點味兒了。」
沒料到,她當真把他的話給記在心底。對於她的這份心,張紹廷不禁綻出一抹淺淡卻極為心醉的笑容,雙眸緊緊地瞅住那張始終帶笑的小臉。
一瞬間,他動心了。淡淡的,如一股暖流緩緩地流入心田,她的笑,教他移不開目光。
「不晚不晚,蓉兒妳來得正好,瞧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就等著吃上一碗豆腐腦兒呢。」他刻意誇張地捂著平坦的腹部,眉頭揪結,唇角卻是微微揚起。
一怔,她瞬間紅了臉,裝作沒聽到似地自管把竹籃闔上,轉身就要走。
「蓉兒,怎不多待一會兒?」身形一閃,他急急地擋在門前,一把揪住她的小手。
「我……我攤裡還有客人等著,所、所以我得趕回去才行,總不好讓客倌等太久。」臉兒貫紅,一雙大眼猛盯著他拉扯的大掌,心頭怦怦亂跳。「張大哥,你別拉著我……我得走了。」聲如蚊蚋,她不著痕跡地抽出小手,沒去瞧他十足認真柔情的眸子,下意識摸著發燙的雙頰,全身熱呼呼的,抬眼小覷,喝──天哪,她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頓失溫暖,沒來由地,他的心底竟升起一股濃濃的失落。「可是,這些碗碟妳總要帶回去不是?」拐個彎,張紹廷想盡了千百個借口,挑出了最為適當的問道,為的就是不願讓她就此離去。
哪怕是半刻,他想多瞧她幾眼。
「不打緊,那我明兒來再拿就行了。」蘇蓉蓉絞呀絞的,如玉蔥似的手指頓時扭成十個白玉小結。
「蓉兒,現天色尚早,我原是想勞妳辛苦走來這一趟,就暫且在此歇歇,不也好?」
聞言,滿腔的希冀落空,她有些氣悶地道:「不好,我沒那時間。」猛然驚覺自個兒說得太過份,她緩了緩臉色,放柔語氣續道:「張大哥若沒其它要事的話,我先走了,趕明兒再來。」故意不去瞧他,她瞥了眼滿滿的碗盤,唇角微微浮起一絲笑意。
看她似乎悶悶不樂,張紹廷是心慌又心亂,真是手足無措了,渾不知是自個兒說錯了話,抑或是方纔的唐突之舉惹惱了眼前的小姑娘。思及此,他不由歎了口長氣,「蓉兒,我真是這樣一個受人厭惡的人嗎?就是一點時間,妳也不願施捨於我……」
「張大哥,你別誤會,蓉兒絕沒有這意思!」她只是……唉,罷了。拗不過他,蘇蓉蓉只好隨意揀了一處位置坐下,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噘嘴道:「我不走就是了,張大哥你快些吃吧!瞧,都涼了,你再不吃,我可真要走了。」
滿心歡喜,張紹廷依言落坐,捧起微涼的豆腐腦兒,一匙匙地舀入嘴裡,細嚼慢咽,滑嫩如絲的豆腐滑入喉嚨,也甜入心底。
瞧他吃得這般認真,額頭都滲出一顆顆的汗珠,蘚蓉蓉抿唇一笑,自懷中掏出她最為珍視的手絹,輕柔地替他擦拭。
「慢點兒吃,小心給噎了。」見他唇角沾得一隻豆沫,她不禁噗哧一笑,「你看,都吃上嘴邊來了,仔細些,別吃得像個孩子似的。」她一面說,一面幫著他把那豆沫拭去。
「就只我吃,妳也一塊吃些。」說著,他便舀了一大匙遞到她的面前。
這舉動是太過曖昧太教人發羞,蘇蓉蓉受寵若驚,想出聲拒絕,可當她抬眼之際,望進那雙深邃柔情的眸子,不自覺地,檀口微張,輕輕含住湊近嘴邊的匙子,一咕嚕地,將滑嫩嫩的豆腐腦兒吞入。
面紅紫漲,連耳根子都紅不隆冬,她羞澀一笑,更加不敢瞧他了。
你一口我一口的,一碗八分滿的豆腐腦兒三兩下便乾乾淨淨,其餘的盤盤小菜,不消半刻亦是掃蕩一空。
「好吃嗎?」他問,笑得很是溫柔,順勢拿袖替她拭去嘴邊的水漬。
怎能說不好吃,這可是她親手做的,他這話是問錯人了吧!?縱使如此,她撫著吃脹的腹部,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很是汗顏。
真糟啊!這一桌子的菜分明是她特地為他準備的,到後來,一大半竟進了她的肚子去。為掩飾窘樣,她把同樣的問題給丟了回去,反問他道:「那張大哥覺得……好吃嗎?」
「當然!」有她陪在身旁,是倍加好味兒了。
她眨眨眼,狐疑地問:「真的?」
「何止是一句好吃了得,只妳不願,我還想替妳廣設店舖,肯定是樁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噗,你當真以為自個兒是商賈呂不韋?」
「而妳就是那『奇貨可居』的秦異人……」見她投來一記眼色,他把話轉得漂亮,「的寵妾──美艷無雙的秦國之後趙姬。」
聞言,蘇蓉蓉不悅地鼓起雙頰,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當真不理不睬了。
意覺失言,張紹廷暗罵自個兒一時錯口,竟錯把那紅顏誤國的趙姬往她身上比去,若非是「情不自禁」,怎會如此失當?輕咳一聲,他清清喉嚨,覷眼瞧向猶似氣憤的側臉,試探性地喚了聲:「蓉兒?」
不理!不管他怎麼喊她就是不理。打定主意,她索性遮起雙耳來,這下可什麼都聽不見了。
張紹廷失笑,啪啪幾聲,舉起手來自掌嘴,「對不住,是我失言了。什麼呂不韋、趟姬皆為前人,絕非咱們。」他挨身湊近,溫柔笑道:「而我是妳的張大哥,妳是我的蓉妹子啊!」
一席話聽的蘇蓉蓉臉兒發燙、心兒慌慌,雖是釋然了,可他後頭的那句話,真教人發窘。
小手不自覺地撫上胸口,咚咚咚──她彷彿能聽見自個兒猛烈的心跳聲。
「什麼你的我的?」回身嬌嗔,她裝似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伸出小手朝那皆盡的盤飧笑說:「好啦!天已大亮,豆腐腦兒也沒了,我可得走了。」話音方落,不容他開口,她趕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空盤,用竹籃一一裝迭好,掩上蓋子,一回身,但見一雙清亮的黑眸直直瞅著她不放。
可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卻雙眉緊蹙,總是掛在唇上溫柔和煦的微笑,已淡不見影。
「張大哥,你是怎麼了?」察覺他的不對勁,蘇蓉蓉伸出小手頻頻在他眼前揮舞。
忽地,張紹廷猛然揪住她,僅說上一句:「蓉兒,妳明日暫且別來這兒了。」
咦?蘇蓉蓉聞言大驚,還不及將滿心的疑竇問出口,便聽得他道:「明兒我得去處理些事,就怕勞妳白跑一趟。」
「沒關係,那我晚點兒再來……」她一句話未完,又被張紹廷給搶接了去。
「不,我想這事也非一時半刻能處理得來,興許整整一天都脫身不得……」見著那張小臉閃過一絲失落,他心口微微一窒,很是不忍,遂說道:「不如,待我得了空,便去那兒尋妳討碗豆腐腦兒吃吃,可好?」
「嗯,咱們一言為定,可久了我也是不等人的,客倌改日請早。」蘇蓉蓉不疑有他,彎身擺出個俏模樣,逗得張紹廷揪結的眉頭是鬆了開來,彼此互視,兩人不約而同地朗聲大笑。
一時間,笑聲、和樂充滿瀰漫整室,張紹廷依舊微笑,看著她甜美的小臉,眼底卻閃過一絲複雜神色。他躊躇著,不知一些擱在心頭的話,是否該啟口言明?
現會兒,或許還言之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