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樣深的夜本不該再有香客前來了。
他就站在那裡,舉頭望著金身佛像。佛的手邊安放著他女兒的長明燈,日日夜夜,從未熄滅,那是為他的長女所點——昭惠皇后。
她用燈火引領著昭惠皇后,其實是在引領她的靈魂遠離黑暗,靠近光明。
他知道,她不想看到今天的局面,可為什麼?到底是什麼讓她、讓他們走到這一步,再回不了頭?
人在做,天在看。
一個人一生當真不能做錯任何一件事啊!懲罰在之後的歲月如影隨形,從未卻步。
可為什麼受懲罰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周家,乃至南唐呢?
她就站在他的身後,毫無感情地望著他,好像他們什麼關係也沒有。即使不回頭,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冰冷。
「停止吧,孩子,你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周國丈長長的一歎,歎盡了周家幾世的風光。他心裡很清楚,周家的風光來源於與之聯姻的南唐國主,一旦南唐滅亡,所有的尊榮將灰飛湮滅。
「你可以停,但我不能,對你而言一切並沒有區別。無論是姐姐當皇后,還是那個女人,她們都姓周,你都是堂堂的南唐國丈,一國之主的泰山大人。」
佛珠遊走在她的指尖,極快,「想想看,周家姐妹都嫁給了國主,周家——無上的榮耀啊!」
他搖頭,不知道第幾次地向她重複,「你姐姐是病故,你不該懷有這麼大的恨意,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不是嗎?」
她甩開長袍,蔑視這高聳殿宇中的一切。
「姐姐病了,是病了,可病得並不重啊!姐姐一向身體很好,她為她所愛的男人一連生了三個兒子。人人都知道姐姐最疼的就是小兒子仲宣了,可那個女人居然借口代替病中的姐姐照顧仲宣,帶著仲宣去了姐夫的寢宮——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好一個『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她利用仲宣當幌子跟姐夫鬼混,她居然利用一個小孩子為自己偷情大開方便之門,還是姐姐最最疼愛的,那麼懂事聰慧可人的仲宣……是她!是他們的不倫,是他們的恣意偷情,是他們忽略了仲宣,才導致意外奪走了仲宣的生命。
「仲宣走了,姐姐看到了那首《菩薩蠻》,她知道了她最愛的男人和自己妹妹間的醜事,也知道了仲宣的死因。然後,然後……她也走了。這個世上唯一疼我的人就這麼走了,你要我別恨?你覺得這可能嗎,我至親的父親大人?」
她越說越激動,相對她嬌小的身軀顯得過於寬大的白色僧袖掀起一陣陣怒風,煽動著週遭的長明燈燭火搖曳,讓人心魂難定。
周國丈心知難以說服她,卻又不得不做最後的努力,「可孩子,這一切已經發生,你不能叫這一國的人為你姐姐殉葬啊!你姐姐向來慈悲,她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只要他投降,這一國的人都會平安無事。我不要任何人為姐姐的死付出代價,除了他們——他和她、他們倆!」她早已打定主意,在所有的計劃開始之前就預設好了最後的結局。
除了——
韓醉年。
他在她的計劃之外,他的滿腔抱負,他的為國為民,他的豪情壯志,還有……他對她顯而易見的情感。
他不在乎她臉上的疤痕,甚至,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想到那個傻呆呆的男人,她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幾乎不可見。
周國丈卻錯過了她臉上的動容,他急著為周家一世的風光做最後的努力,「你不能這樣,江正,你不能再繼續下去,你姐姐泉下有知會為你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等你死後,以何目的去見你姐姐?」
「那你呢?」她冷眼掃過他,不帶任何感情,「姐姐剛離世,你就以『待年』的名義讓周家的小小姐入宮陪伴在自己的姐夫身邊,你在想什麼?怕向來風流的姐夫過不了鰥夫的日子,怕有人趁虛而入搶了皇后的位置,奪了你國丈的身份?」
「你……」對這個孩子,他真的是沒有立場,也沒有能力再多說一個字了。
「你早就知道那個女人和自己姐夫的不倫,可你以行動默許甚至幫助她,你死後以何面目面對姐姐?」
她頓了頓,離開大殿前不忘叮囑他,「別叫我『孩子』,我沒有姓,作為一個野種我剛一出生,甚至都沒待確定我是男是女就被捨進了廟裡,我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失去所有籌碼的周國丈無論使出必殺技,「你就不怕我向世人揭穿你……」
她甚至沒有給他機會把話說完,她似風殺到他的面前,眼眶充血,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叫人不由自主得感到恐懼。
「聽著,周國丈,你若想向國主或其他什麼人揭穿我的身份——請便,只是別忘了提及我的出身,以及我這滿腔恨怨的出處,我樂意將你和國主的真面目現於人前——萬分樂意。你瞭解我,知道沒有什麼能阻擋我,你瞭解。」
甩開袖袍,她向禪房走去,只聽見一陣佛珠亂響。
空落的院子裡立著一道青衣身影,反剪著雙手在如此漆黑的夜晚欣賞著滿園的落花,即使只是一道背影,江正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此時此刻,他會出現在這裡,她真是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韓大人,您來得好快啊!」今夜,似乎注定她要會會幾個不常見面的老熟人。
韓熙載轉過身,笑得很從容。在他的臉上,江正看到了年老以後韓醉年的模樣,他們的神態是那般的相似。
「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韓醉年總想做點什麼向您證明他自己了。」
「有時候,我也想為自己的兒子做點什麼。」韓熙載挑了挑眉,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說:「我們倆之間不需要再兜什麼圈子了,是嗎?」
江正朗聲笑了起來,「我說韓大人,一直喜歡跟別人兜圈子的人好像是你啊!什麼縱情聲色嘍!什麼無酒肉不歡,無美人不眠,這不都是您努力建立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嘛!」
她的話讓韓熙載有些意外,略停了片刻,他就明白過來,「你也一樣,小長老,你也在別人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的新模樣。然而,我們都一樣,總有被人揭穿的一天,你說呢?」
「所以……」
「讓我們倆都彼此坦率一點。」
「正如我所願。」
韓熙載敞開雙臂,道出他此行的目的,「讓我們倆來做個交易吧!就像你和犬子所做的那樣……」
韓醉年望著死牢的四壁,心中不是沒有一點感慨的。
他只是想活得有志氣一點,他只是想盡自己所能為這個國家做點什麼,他只是想向世人證明韓家並非都是酒肉之徒。
可他怎麼著就混到死牢裡來了呢?他的境遇好像比混了一輩子的父親糟糕多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
好像是從他在江上遭遇她起,一切就一點點地走了樣。
想著他們的相遇,想著他們倆經歷過的種種,想著城樓之上她讓他履行賭約,想著她看著他被侍衛押進死牢時的表情,想著一切的一切。
他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後悔跟她的相逢。
好像人生中早已計定好的一般,他就是會遇見她,然後割捨不下她。即使明知道她是這世間最毒的毒藥,她也已經自他們遇見的那一瞬間刻入他的心扉。
知道自己就快因為她而死了,他還是一點也不恨她,只是覺得遺憾,遺憾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
原來,早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她的身影就已經深入他的骨髓,銼骨揚灰也無法泯滅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一切。
他在腦海裡一遍遍地描繪著她的模樣,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長髮飄飄一身紅妝的樣子。
「要是死前能見你一身女裝打扮就好了。」
他盡乎自言自語,話音未落,她已停在他的面前,卻還是一身僧袍——那點失望都寫在他的臉上。
「你知道我會來?」江正驚訝於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會在今夜進入死牢,「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
「當然有,我又不像你有佛祖庇佑。」這種時刻他居然還能開得出玩笑,他真有點佩服自己,「你是什麼時候通知北宋的軍隊退出三十里的?」他怎麼都想不通,他上朝堂說那番話根本是臨時起意,沒有人會事先知道,她又怎麼會預先知會北宋軍隊方面呢?
江正席地而坐,打開帶來的食盒,他驚訝的發現她居然還帶了酒來。
「你可真神了,這樣的夜晚不僅進了死牢,還帶了酒來犒賞我這個死刑犯,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你是問這酒,還是問退兵一事?」他們不像兩個要置對方於死地的對手,倒像一對交往多年的知己。
江正倒了杯酒奉到他手邊,「若是這酒,我倒可以告訴你。我跟國主說要為你這個褻瀆神明的壞蛋洗滌心靈,國主不僅准我前往,還讚賞出家人救贖萬惡的胸懷。」
「這我想像得出。」一氣飲盡杯中物,韓醉年還是對第一個問題更感興趣,「你到底什麼時候知會宋軍的?」
「事實上出來幹我這種勾當,對一切早有計劃。即使不是你質疑我,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我都會展現我的神力和對南唐的忠心,順便證明一下佛祖卻在這上頭。」她指指上空的工夫,他又喝了一杯酒。
她好笑地瞅著他,「你不怕我在你酒裡下毒嗎?」
他正忙著給自己斟酒呢!「下毒?給我?有那個必要嗎?為一個即將死的人浪費毒藥,你不會這麼笨的。」
她輕笑,笑起來的臉很好看。只為了這一笑,韓醉年甚至覺得自己死了也挺值的。
「為什麼不當堂宣佈我是女兒身?」江正席地坐在他的身畔,問出了心底的疑問。沒有答案,他死了,她也會不甘心。
在朝堂之上揭穿她是女子,這是最簡單有效揭穿她身份的辦法,可他卻沒做。他寧可跟她打賭,寧可輸給她,寧可面臨即將身首異處的結局,也沒有戳穿她是女子的事實。
他……是太笨,還是另有所圖?
韓醉年只是聳聳肩,一副懶得多說的樣子,「不管你是男是女,你已經做到了,成為了國主乃至天下人心目中一佛出世的小長老。」
「是嗎?那在你心中呢?」
「說句體己話,」他朝她招招手,讓她的耳朵貼到他嘴邊,許是知道自己不久後將一命嗚呼,許是知道這一面之後他們將再無緣相見,他今夜的話……顯得有點多,「我希望這天下人除了我以外任何人也看不到你紅妝的模樣。」
「哦?」
「誰讓你能傾城傾國呢!」韓醉年醉眼惺忪地嘀咕著,「我要是你才不扮什麼和尚呢!一身女妝站到趙匡胤面前,就算死再多的子民,他也會為你打下南唐,何須如此麻煩?」
江正挑著眉媚笑著看他,「你怎麼知道趙匡胤不曾提出願為我直取南唐呢?」
她哪是什麼佛祖啊?她分明是個妖精,妖媚到足以讓韓醉年酒不醉人人自醉。
端著酒杯,他不像是個要死的犯人,倒像是正赴宴會的貴客,「要是能再有人彈個曲什麼的就更好了。」
「樂意為您奏曲,大人。」
她不知從哪裡摸出那把金線琵琶來,十指攀上琴,像是有自己意識似的在琴弦上跳起舞來。
「《恨來遲》——昭惠皇后所做。」他對樂曲實在可以稱之為行家。
她邊彈邊問:「可你不覺得這首曲子不太像昭惠皇后以往的風格嗎?」
韓醉年點頭稱是,「我也曾這麼覺得,昭惠皇后所作之曲大多節奏明快,這曲慢板確不像她從前的風格,我當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所作,難不成……」她這樣提了,難道這曲是她……
像是回應他的猜測,江正點了點頭,「這曲是我十一歲遊歷北邊思念姐姐時所作,我將曲譜寄予姐姐。姐姐想我的時候也會彈這首曲子,因為不便對外人提及我的身份,所以就強說是自己作的。」
「你們還真是姐妹情深呢!要是淡一點該多好,就沒有今天的一切了。」
韓醉年又喝了一口酒,不知道是這酒的關係,還是她的關係,他的頭有點昏沉沉的。
曲終之時,他已倒地不醒,不知神遊到誰的夢裡去了。
江正纖細的手指撥開纏繞著他臉龐的青絲,凝望他許久,她褪下腕間的佛珠,讓它纏繞上他的手臂。
至此,再無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