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死牢回到清涼寺,一身長衫,那人已等在禪房良久。
江正從袖袍中掏出隨身攜帶的一卷冊子遞到他面前,「這是南唐的軍事部署和每位將領的脾氣稟性以及他們的弱點,我已做了詳細記載,拿回去交給他,他自有決斷。」
來人點頭仔細地收了,轉而問她,「皇上要我問你,何時回去。」
「應該就快了。」她無法給出更準確的答覆,她還有些事需要料理,「趁著天黑,趕緊走吧,盧大人。」
趙匡胤手下重臣盧多遜收好秘檔這就準備要走,江正卻伸手攔住了他,「在你走之前請幫我做一件事。」
「請說。」
對她,位高權重的盧多遜不敢有任何忤逆。一是因為很多時候她就代表著皇上,再是因為——這個女子聰明得可怕,任何人試圖與她為敵,都是極不明智的做法。
而江正托他處理的正是一個極不明智的人。
處理好所有的一切,江正只剩下靜靜地等待,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而醉夢中的韓醉年所經歷的就不止是等待這麼簡單了,他感覺自己被人從死牢裡拖走。他想掙扎,可全身都使不上力氣。朦朧中他感覺自己上了一艘船,他不知道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況持續了多久,他只感到自己徹底醒來的時候已身在一處華麗無比的臥房內。
他摸出臥房,順著長廊向偏廳走去。
有個人背對著他站在廳中央,正在端詳一幅畫作。
畫上的美人猶抱琵琶,韓醉年發現這畫中女子竟與小長老有著幾分相似。
「這是我親手為她所畫。」
那人似早已察覺他在身後,淡然地開口:「若非她的堅持,她本可以成為我最寵愛的皇妃,成為後宮中的主人。」
他提到後宮?!
韓醉年驚愕的同時那人轉過身來,他認得他——他乃是宋帝趙匡胤。
「你是趙匡胤?!」
「即便是你們國主也要尊我一聲『皇上』。」
這個九五之尊以他特有的高傲睇著韓醉年,那副俯視天下的氣勢是韓醉年在南唐國主身上從未見到的。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問題趙匡胤倒是可以告訴他,「江正——就是你們口中的小長老命盧多遜把你從死牢裡帶到了這兒。」
韓醉年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可以把他救出死牢,可以把他帶到南唐的任何地方,為什麼要把他帶來宋地?
趙匡胤回首端詳著牆上的畫作,反問他:「你說呢?」
迷藥的藥效雖過去了,可他的頭還是隱隱約約地疼著。韓醉年盡可能集中精神去想這發生的一切,他所能想到的全是不好的事。
「你已經準備對南唐發動最後的進攻了,是嗎?」
韓醉年依稀推斷出江正的所作所為,若將他從死牢裡救出,一旦宋軍攻打南唐,他們依然會成為敵人。將他送到北邊,交給趙匡胤,她可以一勞永逸。
真是上好的如意算盤啊!
可她卻不知道,這樣做,還不如叫他死在牢裡呢!
這讓他和叛臣樊若水之流有什麼區別?
近在咫尺的宋帝趙匡胤並不瞭解此時此刻韓醉年心中的萬念俱灰,卻聽凝望著畫像的趙匡胤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你無法想像,那樣小的女子竟有絕色之姿,一身素衣竟笑得那樣甜美。她那時才是多大一點的小丫頭片子,那樣小小的,笑吟吟地甩動著雙腿坐在橋上。我曾想,若她長大,定能成為讓君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妖孽。」
匆匆一面自此讓趙匡胤再難忘懷,之後他為攻打南唐做全部準備,他甚至著便裝進入金陵城親自探訪。恰逢周後薨,舉國志哀。他為了探察李煜的情況去了清涼寺,竟發現寺後默默掉眼淚的正是他驚鴻一瞥的小女子。
那時,她已初露姿色。
「你能想像那片刻我的驚喜嗎?我發了瘋似的動用所有的力量打探她的消息,甚至不惜暴露我的行蹤。我查到了,瞭解了,知道了她的全部……」
「她是昭惠皇后的妹妹,親妹妹。」
韓醉年隨口一說竟讓趙匡胤無比震驚,他驚訝於他竟知道這秘密,對她而言比天都大的秘密。
「她告訴你的?」
這意味著什麼,或許韓醉年至今仍未發現,而趙匡胤決不會傻得白白告訴他——
「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行蹤。我靠近她,告訴她我是誰,不吝嗇我的任何讚美。可你知道她告訴我什麼嗎?
「她要同我合作,為姐姐報仇。
「她提出了完美的計劃和縝密的實施辦法,我不知道她那顆不諳世事的小腦袋瓜子裡怎麼會裝著那些東西。我以為她該如初見時她所綻放的笑容一般無邪、甜美。可她卻展現讓我這個一國之君都驚愕的謀略。
「我給她另一條更美的路,她可以成為我的皇妃,眼看著我為她達成心願——美麗的女子很多時候根本不需要動手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你猜,她怎麼回答?」
韓醉年坐於圈椅內,淡然一句,「她要親自達成所願,報仇的過程——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眼前這個男人比天底下任何人都瞭解周江正,趙匡胤想。
「我原以為等大業已成之日,我依然有機會牽著她的手走上大殿,可她卻命盧多遜帶回了你。看到你手腕間的佛珠我就明白了一切,你知道,我在看到你和你腕間的佛珠時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嗎?」趙匡胤的手中多出一把劍,直逼韓醉年的咽喉。
韓醉年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一直掛在江正腕間的佛珠竟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想褪下那串珠子,卻發現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將讓那串佛珠緊緊纏繞著他的手腕,根本無法褪下來。
無奈,他惟有將佛珠攏入袖中,裝作它們並不存在。
劍鋒劃過他的頸項,他可以聞到空氣中瀰漫著的血腥氣。
兩個男人隔著一把劍對峙著,韓醉年坦然,「你很清楚,在你決定讓她以奸細的身份臥底南唐的時候,你就失去了牽著她的手走上大殿的機會,因為這世上最善於辭藻的史官也無法用他們的筆為身為奸細的皇妃開脫。」
「光當」一聲,趙匡胤手中的劍掉在地上,離開前他丟下話來,「好好待她,否則你會死得很慘——不是我,她從來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是的,她從不需要任何人,她決定的事沒有人能改變。
拽著手腕間的佛珠,除了將自己的手臂勒出一道道淤痕,韓醉年始終未能擺脫她的束縛。
此時,南唐國主已經無法理會死牢裡是否逃掉了一個褻瀆神佛的韓醉年了。
當宋軍來到長江岸邊架設浮橋時,金陵城裡的國主和滿朝文武都以為是天方夜譚,根本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誰知宋軍竟果然在自古無橋的長江上搞成了浮橋,硬是度軍成功,將金陵圍成了一座孤城。
當趙宋大軍兵臨城下時,束手無策的國主惟有躲進禪院唸經祈福,他慌張地令劉公公請來小長老。
她來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國主匍匐在她的腳下,「小長老,小長老,請你再次以佛力禦敵吧!我佛慈悲,請你救救本主,救救南唐百姓。」
她坐下,手握著金線琵琶,那是國主曾見過的一把琵琶,它本是昭惠皇后生前所用之物。
「這……這把金線琵琶怎麼會……怎麼會在你手裡?」他有些意外,「昭惠皇后病重的時候曾把這把琵琶贈予周家一位親戚。」
「我名江正,我本該姓周,我本該叫周江正。」
她不再多說話,只是彈奏著昭惠皇后改編後的《霓裳羽衣曲》。
她彈得極快,任何人都能感覺出她對這一曲是異常熟悉。他聽著聽著不覺跌坐在地上,或許是幻覺,他竟覺得彈奏著琵琶的小長老猶如昭惠皇后再生。
「你……」
曲聲猝然而斷,未到終了。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好琵琶,抬眼望向他,「李煜,你可想起了什麼?」
她直呼他的名字?一向高高在上,被尊為主的李煜赫然驚呆,再看她面上的肅殺之氣,他疑惑難解,「你是……」
「我是娥皇姐姐的妹妹,親妹妹。」
「這……這怎麼可能?」他尊為神明的小長老怎麼忽然成了女子,還是他已故皇后的親妹妹?!「這決不可能!」
江正冷笑著褪下外面的僧袍,露出裡面鵝黃的裙褂,換上斗笠披風,她慢慢的……慢慢的撕下臉上那道疤痕。
李煜震驚不已,一個人臉上醜陋的疤痕怎麼可能被撕去?
「這……」
他定睛望去,少了疤痕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她的模樣在他的眼中變得生動而具體,他驚訝地發現她分明就是昭惠皇后的翻版——不!她比昭惠皇后更添妖艷之氣,若加以裝扮,她絕對有讓帝王淪為酒色之徒的能力。
他尚未緩過神來,她已步步逼近,直逼得他退無可退。
「你說我佛法無邊,李煜,我問你,無邊的佛法可以挽回娥皇姐姐的命嗎?可以換回小仲宣嗎?」
「我……我不懂……你若是娥皇的妹妹,你怎麼會……」
「你不懂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我倒很樂於逐一為你解答。」
她端坐在圓凳上,帶著款款的微笑,「你知道宋軍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攻打南唐?你知道宋軍怎麼會想起要搭建浮橋以過天塹?你知道宋軍怎麼就確保浮橋可以讓士兵安全過江?」
他不知道。
「明著告訴你吧!是我令樊若水偷偷折回南唐察勘丈量江水江岸各處詳情,他曾是工部侍郎,此乃他之所長;是我想出了浮橋之計,年少時我在四處遊歷中發現夷人擅使浮橋度過各種天險,我設計了浮橋並把詳細的圖紙給了趙匡胤;是我將你給我的可以出入南唐任何地界,甚至是後宮的令牌交給了樊若水,使得他可以帶著這些機密文檔返回大宋地界;是我將南唐軍事部署和各處將領的詳細資料給了盧多遜帶走;是我為趙匡胤取江南解決了最大的難題;是我!這一切全出自我手。」
李煜根本無法相信,他視為神明的小長老竟然一手葬送了他的王朝。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做?難道本主對你還不夠好嗎?」
「還是那個問題,」還是那個一直困擾著江正的問題,「什麼可以挽回娥皇姐姐的命?什麼可以換回小仲宣?」
李煜漸漸明白了,「你是在為娥皇和仲宣的死向我討還公道?可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仲宣的死是個意外,至於娥皇……她病了,加之得知仲宣的事,她是一時受不了打擊所以才會……」
江正注視著他,她不敢相信到了此時此刻這個男人還在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仲宣怎麼會死?」
「他……那是意外,他……他跑得太急摔倒了,正好……正好碰到了頭……他……」他支支吾吾,完全沒辦法回憶當時的情況。
「還是讓我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