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在炮轟楚氏的戰船數月後,一舉殲滅玄冥島上所有道黨,震驚沿海。
官府本欲大肆慶祝,恰逢京城傳來噩耗,李自成在正月十九進人京師宮城,思宗斬殺妃嬪、公主後自殺於煤山。
一時天下大亂,鎮守山海關的總兵吳三桂大開城門,迎清兵並人關,逼得李自成匆匆繼皇帝位後一路潰敗至九宮山,戰敗身亡。
至此,大清逐鹿中原。
先後收服洪承疇、孔有德以及鄭芝龍,又鎮壓了張獻忠,可謂勢如破竹。只有極少數大明官吏誓死不降,繼續鎮守著江南半壁山河和沿海水域。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為一句「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不知死傷多少無辜百姓。江山易稿,煙滅魂飛,天地同悲,曾經令千古文人魂牽夢縈的江南已白骨鋅錚、血流成河。
陰冷的監獄中,暗無天日,更是吞噬血肉之軀。
沉重的腳鏈聲響起,幾個孔武有力的劊子手將身穿國衣的散發男子推人牢房。帶頭的大漢惡狠狠道:「姓墨的,別不識時務2你在揚州給史可法出謀劃策,不知害死咱們多少大清官兵,今日王爺若非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饒你一命,你早已成了刀下亡魂,還有機會逞口舌之爭?」
渾身被血染透的墨白面色慘白,沉沉笑道:「告訴多爾袞,要麼,讓他殺了我!要麼,讓他死了這條心!就是死,我也不會當漢奸!」史可法在揚州一戰中寧死不屈,他敬佩萬分。同朝為臣,傲骨豈分軒輕?武將做得到,文官亦不落後!怪只怪,他從海上歸來後終日借酒消愁,國難當頭沒幫上史大人什麼忙,自己還要枉送性命。
「喲!沒有哀家的旨,誰敢碰墨先生一根毫毛?」威嚴的女聲傳來,左右閃開,一位身穿旗裝的華貴少婦裊裊走人大牢,她輕揮手,衙役紛紛退去。
墨白連眼都懶得睜,靠在牆角里,一言不發。
「哀家雖是滿人,也久慕先生蓋世才華,只是有件事兒始終不太明白。」孝莊太后把玩著纖細的十指,漫不經心道:「大明天子昏庸,不懂得識人善用之道,中了我大清的反間計,凌遲袁崇煥;日日歌舞昇平,延遲了救孫傳庭的時機,結果被李自成打得潰不成軍,身死亡國……先生乃大明狀元出身,身懷經天緯地之學,可惜,竟因為救孫傳庭的奏折和諷文而落得一夜連降五級的下場,可悲啊可悲!」
墨白的嘴角漾起一抹冷嘲的弧度,「太后當年就是用這悲天們人的一招誘降了大明的重臣洪承疇吧!」
洪承疇投降,動搖了大明的軍心,其後果之慘烈苦不堪言。
孝莊高貴的臉蛋兒紅一陣白——
要知道,身為後宮的寵妃,為了皇太極而親自下獄勸降,不惜犧牲名譽換來大清的良機,這需要多大勇氣!眾人心裡卻都在想她是如何犧牲色相去勸誘洪承疇,即使是百口也莫辯其白啊。人言可畏,那些風言風語她不是不知。只是先皇去得早,她為了鞏固地位,不得不冒著萬夫所指的責難下嫁權傾朝野的多爾袞,以保住兒子福臨的皇帝之位。
孤兒寡母在皇族的爭鬥中生存,為拉攏對抗多爾袞的人脈,就須付出慘痛代價。
然而,這由一個陌生的異族人嘴中說出,又是多麼諷刺。
「你——」本欲發怒,她忽又壓下,臉上帶著一層了然得色,「哀家明白,你不想活了,只是一味在尋死路,對不對?哼,哀家就偏不讓你如願!身為一介女流,哀家尚且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之道,先生滿腹經綸,豈能不知?」
「你不用浪費唇舌,我不會做大清的狗官!」他直起滿是傷痕的脊背,將身子扭向牆壁。
孝莊眼珠轉轉,「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也不在乎家人的死活?」說著「啪啪」一拍手,奴才推進一名披頭散髮的女子。
墨白扭頭觀瞧,臉色丕變——少女不是旁人,正是丫環畫嵐!
「畫嵐?!」
畫嵐抬頭,一看到清瘦憔。淬的他,眼淚嘩嘩流下,顧不得一切撲上來,抱住他蜷縮的身軀,「少爺,他們怎麼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告訴我,你還痛不痛?」
墨白搖搖頭,龜裂的嘴唇動了動,「我沒事……死不了的,你為何在這裡?我娘和奶奶她們呢?」
畫嵐咬著嘴唇,拚命往後縮身。
墨白一把抓住她纖細的腕骨,失控地吼:「快說啊,她們怎麼了?」
「太夫人和夫人……不!」畫嵐眼神迷亂,不知所云。
孝莊太后淡淡地說道:「既然她不說,就讓哀家來說吧!呵……今兒早上,先生被押上法場問斬,這丫頭在外面大呼小叫,結果被哀家截下。先生固然可以不降,但您的家人就要一併受到株連!」
墨白握緊的拳頭沁出血絲,「無恥!」
「少爺,別聽她的!」畫嵐突然幽幽開口,「太夫人和夫人定是料到滿人會用此來挾持你,所以……墨氏一門早已服毒!除了當時被太夫人和夫人誆去四季坊買點心的我以外,全家人都在清兵人姑蘇前眼毒自盡!」
「什麼——」墨白狂噴一口血,頹然跪倒。
奶奶……娘還有姑母她們都死了?
他的家人——全部服毒自盡?
這……怎麼可能?
老天爺為何要這樣殘忍的對他,一再奪去他心愛的人?為何死去的不是他啊?他活在世上真的好累好累——
「少爺,太夫人誆我出園,且暗中在我的布囊裡放了兩封信!」畫嵐一邊抹淚一邊從懷中掏出信,「一封是給做四季點的阿婆,她見信後就幫我來到了揚州,而另一封信則是給少爺的!」
墨白顫抖著接信,在昏暗的光線下展開——
孫兒如晤:
大明氣數已盡,非力可回天。
老身與汝母等婦孺皆不甘為魚肉,待人宰割,重蹈淮陰諸縣之覆轍,故而自行了斷。此非不堪忍辱,實不願苟且偷生。
婢女畫嵐最幼,不忍同去,遂假令其至四季坊,以逃此劫。一來他日可以傳話,二來得以與汝相互扶持。汝見信後,當速憶去年歸家之時,老身在飼堂中對孫兒所語,切忌,吾等自盡只不願做他人之餌,迫汝就範。
勿以此念,貽誤終身之望!
墨氏只剩孫兒,切記保重……
墨白看著看著,滾燙的淚水摻雜著嘴角的血沫一同滴落在紙箋上,像是一朵朵綻開的妖艷牡丹,殷紅得駭人。
緊接著,他的身子緩緩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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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八年·京城茶館
「拿走拿走,不食嗟來之食!」畫嵐凶巴巴地叉腰,對面前俊逸尊貴的少年毫不客氣地大聲呵斥,「我們少爺不需要你可憐!他不會吃你送來的藥!你快點走!」
少年微微一笑,不覺露出一抹睿智與詼諧,「畫姨啊,你真是沒有一丁點兒的創意哪!嘿嘿,連十四妹也比你強得多……每次都說不用朕送來的藥,可是只要一聽先生咳得厲害時,你就會乖乖地拿去當藥引子了,對吧!」
畫嵐臉似火燒,實在不曉得該跟這樣一個既貴為天子,又不惜多年屈尊送藥,看望少爺病情的孩子如何爭論下去。
奇怪。
孝莊太后當年並沒殺他們主僕,也沒有再逼少爺人朝為官,只是找了一處幽靜的綠竹塢讓少爺住下。少爺自從家破人亡後,就再也役笑過,一直鬱鬱寡歡。誰也不知他終日在想些什麼,總喜歡一個人待在屋中看窗外的雲卷雲舒,夕陽落日。沒過多久,竹塢來了一位八九歲大的男孩子,十分懂事地在左右伺候,雖然拙笨,但他卻肯虛心地向她求教煎湯熬藥、煮茶做飯的事宜。
這孩子三無不時就向少爺請教學問,甚至國政大事。少爺一開始看他心誠無邪,就指點一二,後來覺得越來越不對勁兒,索性不再理會。男孩子看少爺真的惱了,這才吐露實情——
他正是當今的順治皇帝!
原來,孝莊太后看出墨白是寧死不可能投降做滿清的官員,所以乾脆讓兒子親自三顧茅廬,拜墨白為師,希望以此來鞏固實力,對抗多爾袞。
墨白自認被欺,當然不願再見順治。
而順治卻不以為忤,就差朝九晚五地朝拜,有一段幾乎天天往宮外跑,為了顯示誠意還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結果高燒半個月。
墨白得知後心中五味雜陳,當年在病榻間,他就早已想過祖母在祠堂中的話,就是告訴他在面對選擇時的關鍵。那時,他還年輕,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現在想想,祖母似乎早就料到大明會有被取代的一天。他不會、也不該國家人的死而怨恨誰,畢竟,墨氏一族的自殺是為了一身傲骨,不願被利用罷了。她們是要他去自主地選擇未來,而不是被逼迫地服從。
順治皇帝小小年紀,卻令他刮目相看。
「人皆言西施禍國殃民,豈不知亡國之因是夫差的享樂?伍子胥一夜愁百頭,不是亡國所迫,而是諍言不被所納的緣故;唐代魏征直言不諱,並非他不怕權貴,而是太宗的寬宏給他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若然,大明皇帝誠信袁崇煥、聽取忠臣之諫,也就沒有我大清問鼎中原的一日。由此觀之,世人說陳圓圓是亡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皆匹夫推卸之辭。
「朕身為君主,得先生不吝指教,需以三皇五帝為榜,堯舜禹湯為樣,不屑成吉思汗的喋血之爭。有朝一日,大清定會越『光武中興、貞觀之治』!」
如此豪言壯語,如何不令他感慨?
莫怪大明亡國,大清有如此少年英主,君臨天下是大勢所趨!做個好皇帝,為的不就是天下用享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嗎?誰當皇帝都好,只要百姓快快樂樂,不再憂愁就足夠了……
祖訓:兼愛非攻。說的也是這個道理吧?若是再冥頑不靈地固執下去,他真的枉讀十年寒窗書,空負一身學問了……想不到呵,他多年的心結竟被這少年老成的孩子幾句點破!
「先生?」女扮男裝與兄長一同來的十四格格晃晃小手,臉上漾起兩個甜甜的小酒窩,「你在周遊什麼這樣出神?」
「十四,不得無理!」順治斥責她一句。對於墨白,他是打心眼裡尊敬。宮中的太傅何其多,卻從沒一個像墨白那樣文武之道皆諳的淵博學士。與多爾袞之爭,多虧先生在後指點,否則以他的年輕氣盛,不知連累多少人!可惜,先生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人朝做官,真是扼腕難當!
十四格格噘著小嘴,嘟囔道:「我又沒說錯,先生是在走神啊。你看看,他不知不覺都喝了三大壺酒了!哼,也不給我留一點!」
墨白回過神,一怔,隨即笑道:「你也喜歡喝酒嗎?」
「當然囉!酒性是越烈越過癮!就像是我們老家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馬奶酒!飲後壯膽子呵。」她舉起茶杯,搖頭惋惜,「茶水平淡無味,連先生這樣的雅士都改喝酒,可見不怎麼樣!」
酒後壯膽啊!
好熟悉的話,曾幾何時,那令他柔腸百頃的柔媚嗓音也這樣說過……
墨白一捂胸口,心又開始隱隱疚痛。
漢化程度極深的順治自她一眼,「你懂什麼?茶可是中華博大精深的文化,它是飲中君子,千百年來不知被多少前人所吟誦,小丫頭莫要胡說八道!」
「先生呢?他為何喜歡喝酒?」十四格格瞪大眼睛。
畫嵐在旁聽了,臉色一黯,少爺……少爺以前很喜歡喝茶的,他還常常跟太夫人兩人比賽對「塔型詩」呢!可自從楚姑娘死後,少爺就喜歡上喝酒了!而且,不管會不會喝,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後,便一個人在房中作畫,將近二十年了,她次次進去都看到少爺在對著同一幅畫發呆,身邊放有染著血的布巾。少爺的身體越來越差,吐血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她去洗血巾時,都忍不住掉眼淚。
上天——為何要這樣折磨少爺?
墨白的意識有幾分朦朧,望著酒杯中的影子,喃喃道:「只有喝醉了……才能夠看到想看的人啊……」
他哀傷卻不失溫柔的神情令十四格格的心萌動一下。究竟,在先生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誰?倘若是名女子,這女子就真的幸福得令人羨慕……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皇帝哥哥不顧皇額娘和所有貴族的反對娶了董鄂姐姐,那帝王鮮有的深情著實令她感動。如果,她的身邊也有一個像皇帝哥哥那樣專一的男子,即使讓她立刻去死,也心甘情願。
胡思亂想之際,順治關切道:「畫姨,先生又喝醉了,你快送他回去吧!」然後拉起十四格格,「鬼丫頭,天色不早了,咱們也得快點回去!不然,小宛在家裡就遮掩不下去了!」
「嘻嘻……哥哥是想嫂子了吧!」十四格格吐吐舌頭。
順治一捏她的鼻子,「人小鬼大,算朕怕了你!」匆匆結了賬,三個人扶持墨白下了酒樓,各自分道。
畫嵐扶著墨白跌跌撞撞往回走,見他又想吐,便道:「少爺,你先等等,我去買點解酒的藥。」
墨白也不知聽進沒有,茫然地點一下頭。畫嵐穩住他後,連忙跑向附近的藥店。墨白一個人站在大街上,眼神隨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逐流——
倏地,一輛馬車飛快奔來,跑到路中央拾蘋果的小孩子嚇得大哭起來。這時,一道紅影掠過,夾住小孩子的腰縱身躍開,轉危為安。
四下嘩然。
墨白簡直目瞪口呆,那熟悉的倩影和往事彷彿重現眼前……難道說,他可以奢望地去想,她沒有死在那一場血雨腥風的海戰之中?!
「濯衣——」
「濯衣——濯衣——」
完全不理會街上人們異樣的目光,墨白瘋狂地大喊,於人群中穿梭,尋尋覓覓地梭巡每一個人,渴切地希望下一個人就是他魂索夢牽了二十年的女子。
不知不覺,來到一片荒郊野外。
墨白仰望蒼穹,在林中轉了一圈又一圈,而後終於頹然倒下。他雙手扶地,臉上流淌著不知是眼淚還是汗水,模糊難辨。
「濯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響徹天際,直上雲霄,「如果真的是你,為何你不出來見我一面?你是在怨恨我嗎?濯衣!我求你快出來!我好——想——」或許是耗神過度,他一時難以自矜,口中噴血後昏厥過去。
靜,靜得可怕。
濃密的樹林深處,紅影一閃,風馳電掣般來到墨白身前,連點他幾道大穴,顫巍巍地將他骨瘦鱗峋的身軀摟人懷中。
覆紗女子輕撫著那兩鬢華髮,一滴滴的淚落在他蒼白的容顏上,「好傻的冤家!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離開過你,難道你沒有感覺嗎?你如此折磨自己,對得起你去世的祖母和娘親她們嗎?緣分已斷,強求無用,我……只想你過得好一些啊。」
「濯衣……」他濃重地喘息著,意識仍舊不清。
「笨蛋。」女子愛憐地吻著他。瞧淬的面頰,「忘了我吧。」
「他若忘了你,就不是墨白!」不知何時,走來一位青年男子,冷冷望著眼前的一幕,撇嘴道:「反正你沒死,為何不見他?難道,你怕他嫌棄你——」
「楚濯衣早已死在那場海戰中!」女子的眼中透著一抹決絕,厲聲道:「現在活著的是柳知非——柳如是的女弟子!我已聽師父的話,學著忘記過去的種種恩怨情仇,現在,報答師父的救命之恩就是我惟一的生存意義!至於我跟墨白——今生今世再也無任何瓜葛了!」
「是嗎?」青年男子狐疑地覷她,「說真格的!當初墨白在姑蘇曾買下牙腸刃,解我一時之困,我還真不忍心看他變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而且算起來,我祖父孫傳庭和墨家又頗有淵源……這樣吧!知非姐若真想和他廝守,我倒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們離開!」
「你?」楚濯衣冷冷一笑,「師父怪罪下來,你擔當得起?我跟你不一樣,我與大明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為報師父救命之恩,才刻苦練武二十年,習得琴棋書畫,以便於日後混入宮中行刺滿洲皇帝。而你——孫將軍的後人,肩負恢復大明山河的重任,倘若有一點差池或者他個念頭,別說保著南明永歷帝駐守台灣的鄭成功不會放過你,就是師父她老人家也不會原諒你!」
孫漢臣皺皺眉,「知非姐,有些事是天注定,想斷也斷不了!你也知道墨白和大清皇帝的關係,師父若決定從他身上下手——」
「不行!誰都別想從他身上打主意!」楚濯衣怒眉一挑,「你看不出嗎?墨白……他就快病死了!除非我死,否則誰也別想動他一下!」
「何苦呢?」孫漢臣輕歎一聲。
「今天夜裡我們就下手——」楚濯衣一抬頭,目光灼灼,「入宮,行刺,也讓師父安下心,安排準備二十年,也該是一定乾坤的時候了。
「少爺!少爺!」遠遠傳來女子焦急的喊聲。
是畫嵐!
林中的兩個人彼此互覷,她最後又看了懷中的男子一眼,接著與孫漢臣同時施展輕功,不著痕跡地離開那裡。
一切恢復平靜,彷彿剛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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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寂,寒聲碎。
一燈如豆,幽幽的燭光映出竹塢內的幢幢人影。輕蹙軒眉,墨白骨節分明的白皙長指細細地撫著橫陳案幾的水墨畫卷。那神情、舉止,都宛若對情人溫柔地呵護。
水墨畫中——青山嫵媚多姿,湖水碧波萬頃,一葉扁舟隨水長流,有位女子撐著把紙傘獨立船頭;衣袂翩然,青絲曼舞。不知是畫者有心還是無意,那婀娜的女子紅衣如焰,而容貌卻極為模糊,形成了強烈反差——
曾許蒼山一誓語,夜闌更漏滴滴。浮生多舛賦難題,青絲拂臥榻,擲筆淚狂淒!
辜負天涯生死契,傷心昨夢如昔。銷魂秋水挽蝶衣,覺來空弔影,獨伴子規啼!
他哺哺地低吟畫卷落款處的一闕詞,失神不已。深邃的黑眸不由得浮上氤氳,耳邊依稀又傳來似幻似真的嬌嗔……會是夢嗎?說出來白天在林中昏迷時的知覺,畫嵐說什麼都不信,還笑他太癡。然而,一切又是那樣貼切,他是真的觸摸到了那溫暖熟悉的懷抱啊……濯衣……濯衣……
一滴熱淚,悄無聲息地滑過他削瘦憔悴的臉龐,落下。
兀地,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當竹塢門被推開的剎那,陣陣夜風趁勢席捲而人,吹亂了他滿頭灰白的髮絲,也吹滅了案几上的燭火。一身侍童打扮的少年不待墨白打開火折子,便急喘道:「先生!皇上下旨,宣您火速進宮面聖!」
「撲嗒!」墨白掌中的火折子墜地——
怎麼能夠這樣?皇上、太后曾親口承諾,永不勉強他啊!帝王至尊竟也言而無信嗎?黑暗中,如雷的心跳聲清晰可聞,不安的情緒似浪潮般一波波湧來——不祥呀——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就像是要掙脫韁繩的野馬,仰翻四蹄,不顧一切地掙脫命運的束縛——
「先生!」少年見他遲疑,心急火燎地嚷:「您還不快點,皇上遇刺了!」
皇上遇刺?
瞬間,突如其來的消息令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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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披香殿。
當見到順治的時候,他正面色凝重地端坐在龍書案前翹首以待。墨白的出現令順治的臉色稍稍緩和,他一揮手,屏退所有太監宮女。
「先生曾教朕: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順治負手起身,五爪龍袍在燭光下亮燦燦,醒目異常,「朕深知其理,自問對滿漢子民也一視同仁。然而,面對冥頑不靈的愚民,若是縱容下去,一次、兩次,第三次死的人就是朕!」說著將一把明晃晃的利匕扔在地上!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墨白大驚失色。
怦怦……怦怦……心跳如雷!那把利匕——不正是當年他買給濯衣的牙腸刃?這樣說來——濯衣是真的沒有死!換言之,他白天看到的也不是幻覺!
墨白嚥一口口水,「皇上既然招墨白進宮,想必是不願多做殺戮……」
順治深深吸氣,「不錯,先生一語中的。朕已封鎖了消息,連太后都不知晚宴上發生的行刺。殺一個人容易,要堵住攸攸眾口卻難。朕想聽聽先生的看法!」
墨白按捺下激動的情緒,「防民之日甚於防川……墨白願意前去大年一趟,為皇上開解行刺之人!」
「如果先生真能說服她,朕保證,立刻釋放刺客!」順治重回書案,正色道:「朕要讓天下人知道,大清是怎樣一個泱泱帝國!它不只擁有遼闊的山河,更重要的是擁有無盡寬廣的胸襟!」
墨白凝視著龍椅上那個曾依偎在自己身邊問左問右的小皇帝,如今已羽翼豐滿,心中不由得湧上一股釋然……
前半生渾渾噩噩,平生所學,不被所納;而後半生,儘管他不當官,卻依然可以實現天下讀書人的十年寒窗夢!
這——是否就是上天給予他的另一種際遇?
他慶幸自己及時醒悟,沒有白白蹉跎一生的歲月,否則來世上這一遭豈非只帶來了一杯黃土?
含著一抹欣慰的淺笑,他離開披香殿前往天牢。
墨自前腳剛走沒多久,就有小太監就跌跌撞撞跑來報信,「回……回皇上,大事不好,女刺客還有同夥!他們打傷了禁衛軍,將鄂妃娘娘的小阿哥帶走了!」
什麼?
順治震怒,長臂一掃,桌案上所有的奏折全部打翻在地——
「來人,給朕擺駕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