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天,入夜後細雨的霧茫便籠罩帝都,連遠方的群峰也呈現一片墨灑似的幽黑朦朧。
帝都近郊的環山山腰一處茅草亭內,一個瘦長的身形,腰上圍著長鞭,背手等候著。身旁有兩名持著火把,一身異服的彪魁漢子,身上以細繩綁縛圓環狀的刀刃,三人和黑夜一體般,冷沉不言。
當茅亭前的碎石道上響起細微的聲響,茅草亭內背手等候的瘦長漢子才轉過身,看著眼前一群奔至的黑衣人。
在火炬照耀下,漢子過於削長的面龐上,顴骨更顯高突,最為引人側目的是,一雙細長的眼,眼白處濃濁偏黃,連瞳孔也如豆點般,在黑夜中看來更是陰森詭譎。
「孟閻司。」
十多名覆面黑衣人有的背著弓箭、有的縛著長刀,來到茅草亭前便跪下的覆命。
取出腰上布袋子內的青色藥丹,命人發放下去,漢子那雙細眼中的豆子瞳,瞬燃起般精炯,盯著每一個黑衣人解下覆面紗服下藥,才下任務的殺令。
「三皇府的主人,不成任務者,黎明前取命!」
「是。」
十來名黑衣壯漢領令退下後,轉身疾奔下山。
巍偉輝煌的三皇府,其富麗不輸皇城任何一座宮闕,今夜的皇府殿堂上為迎接貴客,依然是歌舞歡樂、繁華宴席的熱鬧。
在笙歌縱樂中,美麗的舞姬們各色薄紗輕裹,半裸著纖腰舞動嬌媚,如晝的燈火下,妖嬈的綽影揚灑熱情,挑逗觀賞者的心。
前方的主位上,一身貴氣華艷的天家皇子支著俊美無瑕的面容,望著眼前這番的景象,縱揚笑,思緒卻沉斂。
不曾得到你時,只感新鮮興趣;得到後,本皇子終於確定一事,我要你一生都屬於我朱毓的人,我要你蘇少初一輩子的感情與肉體,你若認定是場夢、是場醉,那本皇子就夢一生、醉一世。
回望他的一雙眼總帶著成竹在胸的自信,唇角噙著難以捉摸的淺笑,充滿挑戰的迎視。
對待世事、世俗的態度,她常洒然的一笑置之;哪怕面對權勢一身,人人敬畏的他,也從容穩斂的難見慌色,彷似任何事都入不到她心中。
看著玉光杯內的琥珀酒液,隨著漸起的心情,眸瞳轉為精炯瞇起,似笑似凜的轉沉。
「一場夢……一場醉嗎?」
扣在玉光杯杯上的指緩緩收緊,他在她心中僅是這樣的存在?
只要你再落到本皇子手中,絕不會有再次的脫身機會,到時別怪本皇子真是摧花魔手。
向來他視「美」如獵物,只要是他認定的「美色」,無論男女,用盡手段到手,玩弄後,便不曾有過留戀,但面對一個哪怕泰山崩於前猶不改悠態自若的女子,機伶過人的詞鋒與智慧,他的心竟開始對一個人產生執著。
「三皇子,何事擾亂您的心情,是眼前這些可愛的小雲雀們得不到您的歡心?」身旁低啞的女子聲,朝悠懶橫臥在金絲錦緞臥榻上尊貴男子問道。
不解他原本還微笑欣賞前方歡樂載舞的舞姬們,忽然間卻握著酒杯久久不飲,甚至神態一變。
「棋甄可知道,本皇子曾經得到過一隻世上獨一無二的雲雀。」他揚扯唇畔,飲下手中美酒,一旁的侍女馬上再斟上。「不,該說在某一層面上,那是一隻氣傲穹蒼的鵬雁,驕傲、自信,獨特得就像是夜色中的雪雁,很難不令人刺眼的著迷。」
三皇子朱毓,永遠一身華貴逼人的耀爍,金紅頂冠嵌鑲著一顆綠翡圓珠,綰住一頭不輸女子飄緞的黑髮,淡黃綢緞滾襯著墨紫深邊,華衣上有著以精細繡工串著名貴珠玉而成的皇族圖紋。
俊美無儔的面龐,輕懶悠笑的神態,眉宇充滿邪魅的莫測,不變的是單耳上別著一串紅珠石串成的金飾耳扣。
修長精練的身軀橫子華麗的臥榻上,握著酒杯的長指,每一指皆有各類名貴的寶石金戒,天生的皇族威采更顯這位天家皇子的俊艷與霸氣。
「曾經?」聞言,詢問的聲轉為帶著一嘲的調侃。「怎麼以三皇子的權位,還有失手的人嗎?或者……是三皇子您還不夠狠?」
朱毓縱聲而笑,坐起身,伸出戴滿珠玉寶石的手,長指托起身旁這張冰麗的面容,欣賞的看著對方那一身不屬中原風情的美艷。
「多年未見,棋甄就是入本皇子心哪。」
長指撫過那張艷麗的面容,對方青藍眼影下的雙瞳,透出如冰般的媚與銳,彷似一雙能勾人奪命的致魅之眼。
「東域公主冷艷名聞外域,這雙眼一個不好,不止勾掉本皇子的魂,還會勾掉……本皇子的命吧!」
克羅棋甄鮮艷的火紅異族衣裳極為刺目,無數細珠串成紗似的珠紗覆面,由髮髻左側斜掩而下,半繞鼻下的面容,卻又若隱若現的可見珠石下高挺的鼻樑與紅唇,也更襯出那雙奪人懾魄的雙瞳。
「薄姿淺色,能得三皇子贊言,是棋甄之幸。」在朱毓那雙直透睨鎖的眼下,她眉眼依舊不移不避的,直言道:「只可惜三皇子您不但魂難勾,命更難勾。」
圍繞在中原天都的四大外族;東域、北蠻、西疆、南源,經歷幾代演變,從早期的戰亂到對天都王朝俯首稱臣,隨著歲月演變,外族與中原無論通婚、朝貢或各類技術等商業交流,每一族與帝都也都結下深淺不一的關係。
「勾不了本皇子的命,讓你遺憾嗎?」朱毓改為興味的托顎。
「東域蒙得三皇子您多方照顧,勾掉您的命無異也勾掉東域的保護,至少以利益而言,對東域可不划算。」
「明著對本皇子講利益,棋甄還是這麼敢於直言。」這樣的話朱毓不惱反是笑著。
「還望三皇子您能大量,不予計懷魔希教曾對長公主的冒犯。」克羅棋甄再道。
魔希教在東域境內勢力甚大,也與東域的王室權貴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在早年與天都王朝中有異心的皇親官員勾結,謀害朝中要臣與權貴,當時連長公主的夫家也牽涉進去,造成長公主一同入罪,在身邊人協助下逃出皇宮,遠離中原數十載,去年才回到中原,入宮恢復長公主身份。
「魔希教倒是對長公主造成不小的陰霾呀!」
在長公主離開中原的這段時間,曾以楊雲仙的化名潛入東域魔希教多年,殺了魔希教數名重要的長老後逃至南源,雙方結下極深的仇怨,多年來魔希教派人追殺楊雲仙,也令其受毒害之創,正打算徹底剷除此女以報長老被殺之仇時,楊雲仙卻已非他們能下手的身份。
「本皇子記得,你這位東域公主與魔希教並不對頭,怎麼今日你會為魔希教出面呢?」
「魔希教在東域勢力盤根錯節,與我王族也淵源頗深,為著大局,棋甄也只能離開湖央明殿來到中原,為族人請命。」
克羅棋甄在東域雖是王室一支旁系族親,卻有觀星測算之能,因此極受族人敬重,總是待在建於東域聖湖上的宮殿,平日鮮少露面,族人想請益時,也只能待在湖岸邊求教。
「長公主是本皇子的姑姑,受盡風波滄桑,好不容易才願意再回皇宮共聚天倫,本皇子絕不樂見姑姑再受半點傷害,魔希教只要別想再搞些不安分的事,那麼本皇子還可接受魔希教的人來到中原。」
朱毓命人再斟酒,悠品其酒香,別有話意的說:「本皇子答應過你,只要棋甄你在東域一日,本皇子便保東域一日安危,自然,這也要東域安分,別讓本皇子為難才行。」
這聽似天大的榮耀,卻令克羅棋甄掩著細珠下的紅唇長聲一歎。
「這是否表示,一旦三皇子您要對東域不利,會先除掉我,好不妨礙您三皇子的承諾。」
「該說本皇子有心進行一件事,是容不得任何阻礙擋在跟前,是你或東域都一樣,有心挑戰,大可試試本皇子能做出什麼。」
朱毓慵懶的再倚回華麗的榻上,享受侍女喂來的果子,一派閒談卻有著另一層警告。
「棋甄可知道,讓一個人生不如死有幾種手段?至少在本皇子手中,還沒一一試完。」
「看來三皇子您讓到手的穹蒼之雁飛了,並非不夠狠,而是遇上對手了。」
「本皇子敗在來不及斷她雙翅和雙足,削去她脫身的能力,就不小心讓她飛了,這個教訓本皇子會記住。」
「斷羽、斷足,這還是一隻美麗的雁鳥?」
「能將一隻逍遙天地的大雁,活生生挫了她高高在上的自信,只能掙扎著殘軀,偏偏又死不得,這個過程……呵呵,棋甄不覺是一種快意的事嗎?」
是的,少初愛弟,你只需留著伶利的口舌和美麗的身體,其它任何會讓你離開本皇子身邊的能力,都不需再留下。
「看來這只美麗的雁鳥非但能力不凡,還讓三皇子您向來不動的心……也動了。」
朱毓的能力與本性,克羅棋甄很清楚,他享受追逐戲玩的過程,也熱衷一場捕獲獵物的遊戲,獵物的掙扎反抗,他當嘗試手段的樂趣。如今,是何人觸動得了這個冷情得令人悚懼的三皇子?
「動心?也許吧!」朱毓微瞇起雙瞳,眸茫掠過複雜,「本皇子當初沒料到會陷入這個局如此深……」
「是沒料到會陷入這場局,還是您沒料到這只雁鳥到手後,反而令三皇子您……無法自拔!」
「好個無法自拔,如此有感觸,難不成棋甄是過來人?」
「三皇子說笑了,不如讓棋甄以東域鼓音助興一曲,忘卻煩憂事。」
「你的鼓音和你的人一樣奪命。」
她掩笑。「您怕呀!」
「是怕,怕太醉,死在你的媚力和奪命鼓音中。」朱毓笑著看她拿過隨身的三面圓鼓。
克羅棋甄和殿堂上的樂士們互動一段樂曲後,下方的舞姬們隨著再啟的樂舞搭著頓挫抑揚的鼓聲,擺動更加妖嬈的動人肢體。
眼前紛麗的姿影看在朱毓眼中的,卻是在玉瓊樓的夜宴上,為誘他入局所精心排布出的琴藝歌舞,那悠立湖心上,水袖雲紗所舞動的仙姿曼影,無一不刻烙印在他腦海。
無法自拔嗎?平時一派儒雅清俊得像個翩翩佳公子,溫柔風趣到讓人感覺不到威脅,卻在談笑中已步步進逼。
蘇、少、初!每當這個名字在內心浮現,左胸臆便傳來一股隱隱的揪痛,那是去年被她一劍刺穿的地方,傷早已復原,心卻翻騰不止。
那雙在他身下染上激情的動人醉彩,只要想起那曾在他懷中、手中的身軀,從抗拒到無言的任他擁抱,雪玉樓台內的一切……全是與他做戲!
感情是給我的認定的人,不曾在我心中的認定,三皇子您又何曾從少初身上拿走過什麼。
深沉的笑從朱毓唇畔勾揚,笑得凜魅與邪氣。
「少初愛弟,你這把火折磨得好,你不認定本皇子,本皇子卻認定了你,你的人、你的感情、你的身體早已屬於本皇子,該怎麼徹底讓你瞭解這一點呢!」一種獨佔、渴求的噬茫炯炯的在他瞳中燃起。
當眾人沉迷在眩人的歌舞中時,一名正上前要替克羅棋甄斟酒的侍女,手中的酒瓶忽地碎開,在侍女駭然驚呼中,一隻飛劍射中克羅棋甄的鼓!
「有刺客──保護三皇子──」
不待旁人反應,候在一旁的三皇府總管晏平飛已大喊的叱令侍衛保護主人!
再一道破風聲疾射來時,另一道更快的流爍劍光從朱毓身後保護而來,半空傳出擊碰的碎裂聲,一根被削成二段的箭矢落在朱毓和克羅棋甄眼前,朱毓的隨身劍者封言已護在主人眼前!
面對接二連三再次從窗外、門外破空射進的無數風嘯聲,封言目光一沉,只見他揚手,劍影竟如劍雨,似在虛空中點點迸揚,無數飛箭斷成數節掉落一地。
此時,窗外傳來此起彼落的嚎叫聲與兵器交擊聲,外邊已先進行一場圍捕戰!
片刻後,取代飛箭破窗竄入的是無數條背著大刀的蒙面黑影,一落地便揮舞大刀,朝殿堂正中央的主位上直奔而去。
堂內的樂士與舞姬們駭然驚呼的同時,偌大的殿堂內各處的門,正門、側門全開,成排羅列的紅色侍衛隊紛湧進,守護在三皇府和朱毓身邊的紅衣護衛,各個皆是精練之選,極為快速的以訓練出的隊伍,形成隔絕在朱毓和刺客之間的人牆。
「稟三皇子,殿堂外放箭的的刺客已全部解決。」晏平飛上前報告著。
「平飛、封言,留一個活口便行,其它全殺了,記住,擾本皇子雅興,死法就必須是屍首難全。」
位於高位的朱毓始終面色不變的悠臥華榻上,擱在屈起右膝上的手,輕搖手中盛著酒的玉光杯,托著顱首,微斂的神態下,薄紅的唇角卻勾揚得相當冷魅。
「是!」
晏平飛領令而去,接下來便見殿堂上開始成為殘肢斷飛的血腥戰場,叱喊的圍殺,在旁的舞姬們驚駭的掩面,有的抱在一起因過於恐懼而哭泣,有的縮在一角發抖,都不敢再看廳中的殺戮景象。
片刻後,紅衣侍衛對刺客的圍殺已止,黑衣刺客斷肢或斷首的屍體躺在滿地鮮血中,飛濺的血紅有的噴染了縮在一旁哭泣的女孩們衣裳,張張駭然的面容,驚懼的看著廳中的屍橫遍野,無人敢再靠近。
幾名侍衛檢視死掉的屍首,將整個情況告知晏平飛。
「稟三皇子,刺客已伏誅,除留下一活口外,已派人帶隊清查有無脫身的餘黨。」
「知道是何來路嗎?」
「刺客面頰上皆有一枚刺青紋,看起來……是外族人。」晏平飛看了主子身旁的人一眼道。
「晏總管,若是與魔希教有關,就請直言。」克羅棋甄敏銳的問。
「棋甄公主,那平飛就放肆直言了,他們面上的刺青都不是新的,那是魔希教內與公主極為親近的一族。」
「看來你為魔希教求情,對方卻顯然希望你死在帝都。」
否則為何不顧她在中原的安危就派人刺殺皇族,擺明是希望出事後,天都王朝直接下罪於她。
「只可惜對方不曉得,本皇子對棋甄你有多麼疼愛。」朱毓戲謔的笑著,長指撫過她面紗上的細珠。「現在棋甄想怎麼解決?」
「不,棋甄不解。」她搖頭。「若是與我對立的魔希教長老確有可能設此陷阱,但晏總管方纔所言,是與我極為親近的一族?對方身上的刺青為何?」
「棋甄公主,是一道彎紋伴著雲朵。」
「冉流玄虹。」魔希教內的一支分族,在東域她向來最為依賴的一族。「這該是有心者的栽贓,故意冒充冉流玄虹的族人行刺!」
「只怕要令公主傷心了,平飛方纔已說,刺客身上的刺青已有年月,並非新的刺紋,這些人確定是玄虹一族。」
聞言,克羅棋甄神色不禁轉沉。
「棋甄何需為此傷神,魔希教既自作孽,本皇子給他們一個教訓便是,這個教訓將會讓他們徹徹底底的體驗到冒犯我天都皇族,將有何下場。」
「請三皇子暫莫動怒,棋甄只怕事情並不單純。」克羅棋甄起身在朱毓眼前跪下,懇求道:「東域的魔希教經歷幾朝,吸收無數東域人民與邊族,演變得壯大,也因太龐大,有的分裂走邪,有的卻一秉初衷為東域族人奉獻,玄虹一族便是如此,還請三皇子賜棋甄一個機會,讓棋甄親自審訊這唯一的活口,瞭解全部的來龍去脈。」
「若是結果非你所望呢!」朱毓懶懶的看著指上的寶石玉戒,這只寶石玉戒是魔希教的貢獻,東域族人很有能力尋找礦脈。
「這一切若真是魔希教與玄虹一族的妄為,無論將耗時多久,東域魔希教棋甄會親手結束。」細珠下的容顏是毅然決然。
暢笑的聲擊著掌。「好,本皇子就允你這件事,若你查證後,還企圖掩飾真相,小心哪……」俊美雙眸調上森寒。「不但魔希教將為犯我皇族付出代價,你克羅棋甄也將陪葬,踩在高處,看真正的血流成河,棋甄一定不知道那種樂趣吧!」
「棋甄不會給三皇子這種機會。」
「很好。」朱毓滿意的招手,命她回位,下令侍女再上酒,「繼續被打斷的樂曲,將你打算替本皇子助興的一曲鼓音進行完吧!」
「應您之言,只是我想這群可愛的小雲雀們此刻無法為您舞出精彩的舞藝。」
下方,殿堂上的各個頂柱與紗帳後,全是嚇到瑟縮癱軟的嬌柔身影,嚶嚶啜泣,吸哽著發顫的聲。
「雲雀美在其聲,在漫天血味中,惶恐的哭泣聲,倒是適合夜月的哀曲。」他輕歎。「乖,都別哭,哀曲過後,本皇子希望看到更快樂的遊戲。」
在朱毓的示意下,左右侍者搬上幾隻木盒,打開後揚手朝下方殿堂上灑下一地金燦與潤白,定眼細看,只見無數的金珠子與珍珠漫布在血地與屍體上。
「這些金珠子和南海明珠,只要你們誰在血地中繼續跳出令三皇子滿意的舞,就都是你們的。」一旁的侍者大聲的朝下方傳達主子的命令。
女孩們瞠大了駭然的雙瞳,不敢相信自己耳中聽到的,要她們在屍血堆中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