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讓他覺得吃驚的,是韓赤葉的神態。
現在在他面前的韓赤葉,簡直和那天皇城夜宴時見過的那個圓滑謙遜的右丞相完全地判若兩人。
雖然說表情還是柔和的,語氣還是親切的。但眉宇之間,那種飛揚的傲氣,卻清清楚楚地顯現了出來。
他現在的樣子,才更像是位為極臣的俊才,一個足以和君離塵分庭抗禮的對手。
君懷憂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君離塵對韓赤葉的態度始終給人尖銳的感覺。
一山都容不下二虎,在一個足以掌控天下的地方,多一個人都嫌擠,何況是多一隻老虎?
眼前穿著輕衫,在花木間談笑風生的韓赤葉,是一個毫不遜色於君離塵的演員。
想到這裡,他有點黯然了。
這個君君臣臣的世界,實在令人倒胃口。
「聽說懷憂兄祖籍青田?」韓赤葉問。
「對。」君懷憂點了點頭。
「實在是很巧,我多年前就是在離青田不遠的西山書院讀的書。在那裡足足待了五六年,至今還是記憶猶新呢!」
「啊!清遙也是在那裡讀書。」他笑著附和:「我們君家的子孫,大多是讀的那間書院。」
「聽說懷憂兄和君大人還有其他兄弟姐妹?」韓赤葉一臉好奇。
「對,除了離塵以外,我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這些事,他不相信韓赤葉會不清楚,但也只好耐著性子陪他瞎耗。
「一定都是人中龍鳳了。君家是高門世家,不像我是出身市井,連比也不能比的。」
「何以出處論英雄呢!」市井?看他氣宇軒昂,一副世家子弟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啊!
「懷憂兄果然胸襟廣闊。」韓赤葉折了一枝桃花到手裡把玩:「我雖然和君大人於政見上時有不合,但私下裡還是極為欣賞他的。就某一方面來說,我們彼此欽佩對方,要不是在這種動如參商的局面之下相識,說不定能夠成為好友。」
「命運弄人,很多時候,我們總是身不由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的這幾句話應該是出自真心。因為他的坦誠,君懷憂對他的好感增加了幾分。
「對,身不由己。」韓赤葉側著頭,目光迷離:「很久以前,我就已經體會過了。」
「韓大人?」君懷憂疑惑地看著他。
「喔!是我離了題。」韓赤葉笑了:「事實上,今天請懷憂兄過府一敘,最為主要的原因,是想為懷憂兄引見一個人。」
君懷憂更加驚訝了:「不知,是什麼人?」
「懷憂兄請隨我來吧!」韓赤葉舉手相邀。
君懷憂雖然滿腹疑慮,但既然都來了這裡,沒有理由不弄明白這韓赤葉是想做些什麼。
點點頭,隨著韓赤葉,往花木深處去了。
轉了幾個彎,穿過了幾道拱門,終於在一間單獨的屋子前停了下來。
這間屋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古怪,看樣子居然連窗戶都是釘死的,飛簷下的迴廊外還一層又一層地蒙著黑布。
「這是……」
韓赤葉不等他問出口,先行說道:「我不能陪你進去了,這是事先就囑咐過的。不過懷憂兄還請放心,不是什麼危險的去處,只是你們的談話,好像有我不方便知道的。」
看看他一臉的誠懇,又望望那一片漆黑的去處,君懷憂雖然皺著眉頭,卻還是踏進了那間屋子。
從驕陽下踏進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
「請把門關上。」屋裡有人說。
是個女人?
他愣了一愣,卻還是回頭把門關上了。
關門時看見,韓赤葉已經慢慢地離開了。
再回轉身來,卻有了光亮。
細細高高的燈台上,燃著一盞小小的油燈,光線可以映照的範圍很小,但已經足夠讓他看清韓赤葉嘴裡那個想要見他一面的女人。
是的,是個女人,就像那些鬼怪故事裡常有的場景,在一絲搖曳的光線下,有著一個面色蒼白的纖細少女。
她當然不會是一個鬼魂,因為她雖然看起來有些蒼白,但臉上還是帶著微笑的。而且,她開口講了一句話,雖然令人驚訝,卻足以證明她身份的話。
她說:「我叫韓赤蝶。」
韓赤葉,韓赤蝶,這兩個名字一聽就知道脫不了干係,何況她的眉目之間,和韓赤葉極其地相似。
但韓赤葉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這裡終究是一個女孩子的房間,他難道就絲毫不會覺得不妥當嗎?
「我是韓赤葉的妹妹。」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並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張,也是這間屋子裡唯一的一張椅子,說:「請坐吧!」
君懷憂動作略微有些僵硬地坐下,想想卻又不妥,一下子站了起來,說:「韓姑娘,這……好像有些於禮不合。」
眼前的情況實在透著古怪,他居然和右丞相的妹妹兩個人一起待在一間大白天也烏漆抹黑的房間裡,而且還是對方主動邀請他來的,怎麼想都不合情理之極。
「君公子,不,我應該怎麼稱呼好呢?」韓赤蝶微笑著,一開口就丟了好大一個炸彈給他。
「韓姑娘是什麼意思?我……不太明白。」他的心雖然猛跳了一下,但還是開口求證。
「我知道,你不是君懷憂。」韓赤蝶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生氣,眼中閃現光華:「你雖然外表看來是他,但……你的魂魄原本不是屬於這個身體的,不是嗎?」
說得清楚又明白,他在一陣驚愕之中,坐倒在那把椅子上。
「你……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的疑問一下子湧進了他的心裡,實在是令他受到了驚嚇:「你怎麼知道,我並不是君懷憂?」
一般的人怎麼會知道這麼荒誕離奇的事?就算是知道了,又怎麼會相信?然後,還這麼言詞鑿鑿地講了出來?
「因為我生下來,就和常人不同。」韓赤蝶緩緩地環顧著這間屋子,臉上才有的生氣又忽然完全地消失了:「我能夠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知道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和那些修行或者有天賦的人不同,我的這種能力是從祖先的血脈中傳承而來。我們韓家歷代都只育有一男一女,凡是女子就會繼承這種力量。而且,作為代價,我一生都不能被照射到陽光或者月光。一旦違反,韓家的血脈就會受到詛咒,我們韓氏一門就會有滅門之禍。」
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女巫。
「你知道關於我的事,是嗎?」他最為關心的還是這一點。
「是的,但並不是很多。」韓赤蝶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的面前:「三年前的某一個白日到來之時,你突然地出現,打破了一切的預定。從你來到這裡,成為君懷憂的那一刻起,一切都開始變動了。」
「不錯,就在三年以前。」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他下班回家的途中,被一輛闖過紅燈的車子撞倒。然後,醒過來,已經到了這裡,已經成為了君懷憂。「我的確不是君懷憂,我姓歷,叫做歷秋。」
「歷秋?立秋乃含霜時節,花木開始零落。沒想到,你會有一個煞氣這麼重的名字。歷公子,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
「你們怎麼稱呼未到的時間之後呢?未來?將來?還是千百年後?」歷秋淡淡地說:「我來自極其遙遠的時間與地點。」
「時間?」韓赤蝶點頭:「所以我才沒有辦法知道,時間是存在著的最大的阻礙啊!」
又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麼:「那麼,你既然來自以後的某一個時間,那你不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要希望回想這段歷史上的時間或是人物和事件,我的頭……就會像裂開一樣地疼痛。」歷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最近,我已經放棄了,也許這就是回溯時間會有的副作用,噢!也就是你所說的……代價吧!」
「是嗎?」她並沒有歷秋預計中的失望:「應該是這樣的吧!」
「什麼?」歷秋並沒有聽清她近乎無聲的低語。
「不,沒什麼。」
「那麼,韓姑娘。你找我來,是為了告訴我怎麼才能夠回去我來的那個時間嗎?」說到這個,他的心情多少有些複雜,這場離奇的會面讓他感覺措手不及。畢竟,三年的時間並不是很短,他對這裡,對這裡的人們,怎麼都有了一份難解的情感。
「很遺憾,我做不到。我的力量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樣,我能夠感知很多,卻沒有具體的能力扭轉什麼。過去和未來,時間是最難以逾越的阻礙。」
「那麼……你為什麼想要見我?」
「因為一件和你有關的事令我感到震驚,我指的不只是因為你來自無法得知的地點。」韓赤蝶的目光詭異起來:「這件事,讓我震驚到必須親自見一見你,確定一下你是真實存在著的。」
「什麼事?」歷秋被她盯得頭皮發麻。
「為了君離塵。那個命盤直犯紫薇中宮的男人。」她緊接著就問:「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取名離塵?」
歷秋搖了搖頭,不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會突然牽扯了君離塵出來。
「這名字是為了沖淡他命裡的血煞之氣。他剛出生的時候,你父親,不,是君家的老爺,也就是君離塵的父親,把他抱到了我的母親面前,要問問這孩子一生的運勢。我母親發現這孩子的命格極重,要是生在帝王之家,一定是天下明主,可惜卻出生在了尋常人家。所以一出生,他命裡就注定血光沖天,長大以後,一定會擾亂世間,帶來蒼生之劫。」韓赤蝶極為仔細地看著他的表情:「原本,他就不應該活在世上。可是,我母親本著善意,認為稚兒何其無辜,所以為他取名離塵,希望君家能讓他在深山中獨居避世,求得化解。」
「然後呢?」歷秋面無表情地聽著。
「可惜,人算怎如天算?到了最後,依然讓他得到了今天這足以呼風喚雨的權勢。」
歷秋聽到這裡,心裡早就起了很大的反感,她這麼說,簡直就把君離塵形容成了毀天滅地的惡魔一樣。
「不至於這麼嚴重吧!」他反駁說:「就我看,雖然君離塵性格是有些陰鬱。我倒不以為會像你說的那樣,何況,他現在已經是權位在握,也沒看見有什麼浩劫啊!」
不就是巫師們慣有的想法,把一切可能無限誇張。
「君離塵生就帝王之命,這屈居人下的位子哪裡能滿足得了他?」韓赤蝶輕輕歎了口氣。
「你是說,君離塵……想當皇帝?」他怔了一怔。
「應該不會錯的。他命中星宿已經離紫薇星宮越來越近,大有想要取而代之的預兆。」
「那又怎麼樣?」歷秋倒是不以為意:「如果他命中注定會是帝王,你阻止得了嗎?」
「這是重點,只可惜他雖然有帝王的命格,卻沒有帝王的運勢。當今天子的命途雖然暫時暗淡,但天命始終是歸他掌有。一旦兩星相沖,這血光浩劫就在所難免了。」
「既然你說在所難免,有為什麼還要為這種注定的事擔心呢?」
「因為,在君離塵的命盤裡,一直有一個玄機。我母親窮盡一生,也始終無法看破。」韓赤蝶緩緩說著,又流露出那種奇怪的神情:「直到三年之前……那個突然明朗的關鍵之所在,就是你的到來。」
「太抽像了,我聽不明白。」歷秋可是越聽越糊塗了,什麼天命啊運勢的,這個韓赤蝶簡直就像是在說另一種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他已經盡力想要理解,可是反而像是掉進了一片不知深淺的迷霧。
「簡單來說,歷公子,你是唯一有可能改變他的命運,避免這場浩劫的人物。」
「什麼?」突然之間又繞回到了他的身上來了?「韓姑娘,我在一個月前和君離塵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你也知道我事實上根本不是真正的君懷憂。所以,嚴格來說,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憑什麼能左右他的命運?」
「命運如果是這麼清晰可辨的,我今天也就不會要求見你一面了。」
看著她的表情,歷秋想到了什麼:「你找我來只是為了見我一面嗎?還是,想經由我,而達到什麼目的呢?」
「原來我說了這麼多本不應該透露給你知道的事,到現在,歷公子你還是懷疑我另有居心?」韓赤蝶驚訝地看著他,不明白自己都說穿了他神奇的來歷,還是沒有辦法讓他相信自己有特異的能力。
「因為你的這套說辭,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也太難以取信於人了。」他不否認有些人能有特異的感應,但具體化到什麼預言啊天機啊什麼的就太離奇了。他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個被神話了的圈套:「只憑你這三言兩語,就把君離塵定位在了亂臣賊子這一項,我可不會苟同。再怎麼說,他既然是君懷憂的兄弟,我就有立場來維護他。我知道,你兄長與他素來不合,君離塵的為人也的確狠毒偏執了一些。但這些事,在我和他的關係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聯繫。你就這樣把我放到左右天下人命運的位子上來,不覺得十分草率嗎?」
「我倒真是沒有想到。」韓赤蝶驚訝地看著他:「你居然會這麼想。」
「就算真像你說的那樣,我一樣不會同意你的那套說辭。」歷秋站了起來:「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你只是想借由我,來影響君離塵。這種事,不要說我辦不到,就算是我做得到,我也不可能照你所希望的那麼做。」
「歷公子。」韓赤蝶喊住了他:「你又知不知道,他命格太重,凡是和他有過牽連的人,都會受到影響,牽連越深,影響越大,甚至……」
「夠了!」歷秋打斷了她:「就是因為這一句話,一群大人把自己年幼的血親趕出了家門。你們有沒有為他想過,他的心裡會是什麼滋味?要說他會變成什麼凶星,你們覺得自己一點過錯也沒有嗎?」
他拉開了大門,陽光照射到他帶著責備神情的臉上。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不論他作出什麼樣的決定,我們都無權要求他改變想法。只要那出於他自己的意願,對他來說,就是正確的。哪怕真的應驗了命運,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韓赤蝶愕然地看著他走出了大門,那明媚的陽光有些刺痛了她的眼睛。
「歷公子。」韓赤蝶在他身後這麼說:「我知道,你還是會回來找我的。」
他嘴唇動了動,始終還是沒有反駁,只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